天下着雨, 雖然下得不大,但風一刮過,樹葉裡積的水滴嘩啦嘩啦地打落。來茴泊好車, 走過樹下, 正趕上這麼一陣兒“急時雨”, 頭髮溼浸了, 臉上還掛了水滴子, 有的水滴滑進脖子裡,透心的涼。她直罵自己懶,下車時看路不遠, 雨也不大,想躲了個懶, 誰知道給淋得透溼。
遠遠的, 謝家逸撐了傘走過來, 看到她加快了步子,在雨裡小跑, 一口氣跑到她身邊,給她遮去了小雨,才心疼地捋捋她額前的溼發,責怪道:“你快到的時候也不打個電話,我好去接你, 看看, 這會兒都淋溼了!”
來茴衝他笑, 像是在嘲笑自己倒黴般, 只扯了扯嘴角。“過樹下淋的, 怪自己沒看路---哦,你跟媽怎麼說的?”
“只說你工作上遇到了麻煩, 可能要晚些回來。你在那邊---”家逸抿了脣,欲言又止。
來茴連忙接了話。“哦,只要別讓她擔心就好!”說完,她避開家逸難過的眼神,仰頭望着住院大樓七樓的一排窗戶。
家逸拉了她的手臂,“芸姨不擔心,可我每天都在擔心,來茴,我只是想知道你在那邊發生了什麼事!”
來茴笑着安撫他,但笑得很是有些勉強。“沒什麼事兒,真的,我只是留在那邊看了場雪而已!”
家逸想問是不是一個人,還是強忍下來。他們說好了,這幾個月內算是毫無關係的,他自然無權干涉,便隨意應了一聲。這時已進了大樓,人來人往,更不方便再說些什麼,家逸也就強迫自己不去想了。
病房的窗戶開了條小縫,暖氣從空調口裡噴出來,在屋裡循了一圈,從小縫裡溜到外面,而外面的冷空氣也換了進來,站在那縫隙旁邊,呼吸要順暢許多。來茴抓着簾子,吸了口新鮮空氣,跟母親心在不在焉的說話。
“北方天冷吧?”來如芸問道。
“嗯,冷,都下雪了!墊了多厚的一層!”來茴答道。
來如芸看了窗外,七樓連片樹葉兒也看不到,眼見處皆是高樓的屋頂或窗戶,仔細看也是能看到別人家窗臺上種的花,那種吊得長長的好多串,有紫色,有紅色,有黃色,她總盼着那藤子開花,那是她幾年來唯一能賞的風景。
“多少年沒見雪影兒了,這幾天做夢,老夢見我們家那的火爐子,燒煤的,煙囪拐到窗戶外,抽出黑煙,屋裡可暖和呢!這大城市的空調再怎麼熱,也沒那爐子暖和。”來如芸傷感地道。
來茴和家逸聽了都莫名地緊張起來,兩人對望了一眼,家逸笑道:“是啊,那時候我和來茴還從院子裡鏟了雪到陽臺上堆雪人,您老罵我們!”
來如芸笑了笑,嘴一撇,嗔罵道:“嗯?不怪!不怪你們兩個東西總給我找事兒做。不在院子裡堆,非堆到陽臺上,太陽出來,化了一灘水。”
來茴也笑。“媽還說呢,要說怪,家逸的媽更該怪纔對,您不知道,徐亞我們三個人到了冬天就在他們家天井裡打雪仗,雪球滿到處飛,有時都能從他家的棉被裡抖出團雪來。”
“倒真是個善良人,縱容你們胡鬧。”來如芸說起往事臉上便是笑着,一直笑,笑到臉上的肉都僵了,還撐着半哭半樂的笑。“真想回去看看呀,近來總惦着那老房子,這會兒陽臺上也該積了雪,火爐子該生上了。”
眼見話又兜了回來,家逸忙說道:“您別急,先養着病,過了這個冬天,下個冬天咱們就回去過!”
來茴也附和道:“嗯,過了這個冬天,咱們就回去,眼看快過年了,總不能把爸爸一家人趕到大街上去吧!”
來如芸想想也是,她這個身子動彈不得,雖說家逸是可以開車送她們回去過年,但那家子人是自己允了讓他們住的,這會兒要趕走人也絕情了些。
“我也就是這兩天想得多了點兒,你們別放心上,這家呀,總有哪天我是能回去的!”來如芸說着眼裡滾出一行濁淚,她望着窗外,模模糊糊地,像是看到了空曠的山野,青黃的狗尾巴草,刺樹上的紅籽,綠茸茸的地錢,母親墳頭上壓了黃紙,風一吹,劈劈啪啪地響。
“啪”的一聲,窗簾子被來茴猛拽了一下,她的手關節泛白,臉也跟着發白,家逸趕忙擋在她身前,手搭上她的肩輕輕撫摸,頭微往前傾,低聲在她耳邊說道:“別胡思亂想,芸姨只是想家了,過了春就帶她回去!”
她拍拍額頭,勉強笑,但笑得很難看。“嗯,我知道!”
走出醫院,來茴飛快地鑽進車裡,伏在方向盤上大哭起來,家逸坐在旁邊,拍着她的背。哭過就好了,哭過就不害怕了,他一聲聲地說着:“來茴,我陪着你,我會陪你的……”
“家逸,你知道我也是身不由己啊!誰願意把自己的媽媽扔在醫院裡?不這麼做,難道我就眼睜睜地看着她死嗎?這世上誰都可以不理解我,唯獨她,她怎麼能老跟我說這些話?說這些讓我難過得想死的話?”她抽抽噎噎地發泄完,擡起頭,抹了幾把眼淚,手顫抖着把車鑰匙插進鎖孔。
“你現在不能開車!”家逸一把奪過她的鑰匙下了車,不由分說地把她從車上拉下來,找到自己的車,塞她進去。
車在大街小巷穿行,紅燈綠燈,一盞接一盞後駛上郊區平坦的公路,路旁是支了大棚的草莓田,連着遠處蔥鬱的荔枝林,到了五月間,樹上和地面就全掛滿了小小的紅燈籠。往前五百米,是一處住宅片區,農民自家建的平房,白瓷磚牆,紅色的琉璃瓦。A城怕也只這帶有民居風格。過了民居,車便拐了彎,開往湖邊,地產商沿湖建了很多新樓,全是獨棟的。
家逸在連着湖的一棟三層新樓前停了車。“下車吧!”
一路上恬靜的風景雖讓來茴暫時拋去了不快,而家逸的行爲又讓她一頭霧水,她不想說話,乖乖地下了車,跟在他後面進了大門。這樓該是剛建成的,地板上厚厚的一層水泥灰,窗戶也未裝上,一樓格局是一個大客廳,左側是餐廳,靠裡的是廚房和洗手間。客廳的走廊連向後門,外面應該是個小小的私家花園,但現在只是一塊空地。
“生日快樂!雖然禮物給得晚了!”家逸把一串鑰匙放進她的掌心,清澈的眸子專注地凝視着她。
來茴一怔,低頭看着手上鋥亮的新鑰匙,問他:“什麼意思?”
“一個家,一個可以任你發揮的家,一個你累了可以休息的家,一個永遠都有人爲你開燈的家,一個愛你的人每天等你回來的家!”家逸淺笑,眼睛燦燦亮亮,十分地無邪。
“家逸!”來茴驚呼。
“來茴,原諒我的自私,我拿自己的願望當你的生日禮物,這個願望存在我心裡好多年了,真希望你能收下!”他吸了吸鼻子,別開臉,又道:“別說不要,來茴,即使你心裡不想要也收下,大不了你不來這裡就是了,但千萬別拒絕我!”他合攏她的手,確認她能握住鑰匙才鬆了手,背過身去。
手握得緊,鑰匙的齒戳着掌心的肉,刺痛使她回了神,又掃視了一遍房子,她想起他以前對她說的---
等我們結婚了,不管多晚都要爲對方留一盞燈!
她那時是怎麼回答的?好像是:嗯,如果你回家晚了,我會等到你回來再一起睡!
“家逸!”她顫聲喚道。
家逸只是背對着她,也不回答。來茴抓着他的手臂。“你聽我說---”用力地轉過他的身體,她突然鬆了手---他死咬着脣,眼睛紅紅的,狠狠地吸着鼻子,淚花在眼裡掙扎,就快要掉下來。
她的心像被撕了道口子,疼得說不出話,也同他一樣咬着脣,隱忍了淚。
那些過去是怎麼也忘不了的,就像是筷子上沒剔掉的毛刺,當你心滿意足地嚼着自以爲是的美味時,時不時地那麼刺你一下。想扔了筷子,又不捨得那些美味,佯作不在意地繼續吃,卻要忍得住痛。
這世上什麼都有,就是沒有完美!
就是沒有讓你能完全稱心如意的。
“家逸,我收下---就是了!”兜兜轉轉這麼多年,他又回到她的身邊,還要給她一個家,她有什麼理由拒絕?
“來茴---”家逸睜大了紅紅的眼睛,想說什麼,卻被她捂住了嘴。
“如果你願意等我這幾個月,我後半生每天都會等你回家!”她這樣說,她不確定,但她就想這樣說,彷彿這樣說能給她安全感,彷彿這樣說幾年的分開不過是一瞬,彷彿這樣說,他們還是跟從前一樣,沒有周于謙。
可週于謙---她的心陡然空落了。
他又不會愛她!
她垂下睫毛,再擡眸,已是笑意盈盈。“家逸,我們回去吧!”說完,她轉身,卻被家逸一把扯回來,正當他想抱住她歡呼時,她頸上的項鍊從衣裡抖了出來,燈光照過的一瞬,僅那麼一瞬,他伸手抓住了---
“他送的?”
來茴連忙藏進衣服裡,低頭應了聲。“嗯!”
“很漂亮,一定很貴吧!”他狀似輕鬆地笑,想像不出自己笑得有多難看。“我們走吧!”
他走在她身後,悄悄地在大衣上擦了擦手心的汗---合約就快結束了,她一定不會愛上週于謙!
他在心裡重複了好幾遍,才笑着給她打開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