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揚道:“我一不是紀委,二不是反貪局,我就是有點好奇。”
王琴道:“這些都是當初史主任規定的,我只是一個執行者,上頭讓我怎麼做,我就怎麼做。”
張揚笑了起來,王琴並不像她表現出來的那樣懦弱,這幫人有一個共同點,全都把事情往史學榮身上推,反正史學榮死了,死無對證。張揚的直覺告訴他自己,這件事很不對,並不是他糾纏在手機的問題上不放,而是這件事很不正常,副處級幹部全都配備了手機,而且通訊費都不低,比起他這個正處級幹部的待遇都高多了,張揚認爲駐京辦的財務肯定存在着相當大的問題,史學榮自殺十有八九和經濟問題有關。
張揚雖然從手機的問題切入,可事實證明,僅僅在通訊費方面,駐京辦就存在着相當大的貓膩,三名副主任每月的手機費不超過四百,也就是說多出的六百多塊流入了他們私人的腰包,這種事在各部門中其實很常見,不查則已,一查都是問題,而張大官人來到駐京辦,就是爲了挑毛病的,這廝在東江水污染事情上受了點委屈,剛好找到了一個宣泄的機會,南錫駐京辦也活該倒黴,誰讓在這個節骨眼上撞在了他的手裡。
早晨八點鐘的時候,所有駐京辦工作人員都來到小會議室開會,張揚表情嚴肅的說道:“我把大家召集到這裡開會,想必大家都知道原因了,昨晚史學榮主任自殺身亡,這件事已經得到警方的證實,服毒自殺,排除他殺的可能。”
會場內變得有些嘈雜,大家都在討論這件事,排除了他殺,讓大家都稍稍放下一些心來,畢竟昨晚史學榮就死在駐京辦,所有在這裡住的人都有嫌疑,證明他自殺就等於排除了大家的嫌疑。
張揚道:“市裡讓我過來臨時主持駐京辦的工作,希望大家不要因爲這件事受到影響到正常的工作秩序。”他停頓了一下又道:“我剛纔和警方聯繫過,警方希望大家儘可能的提供一些線索,如果大家不願意去找警方談話,可以隨時來找我,把情況反映給我知道,今天上午,我都會在這裡辦公,只要大家想起什麼,想起任何可疑的事情,都可以對我說。”
南錫駐京辦的工作人員多數和張揚都是不熟悉的,沒有人主動發言,張揚說了幾句,也意識到大家誰也不想在這種非常時刻多說話,於是擺手散會。
會議結束之後,三位副主任都沒走,他們都知道張揚查通訊費的事情,留下來的目的就是向張揚認錯,這種事情其實都是一個心照不宣的秘密,張揚拿通訊費說事兒,分明就是故意找茬,他們都不相信張揚平時的通訊費都是自己出的,但是張揚是正處級幹部,他們全都是副處級,根據市裡的規定,他們用公款購買手機本身就是一種違規行爲,至於截留通訊費,嚴格追究起來也算得上經濟問題。
苗慧茹伶牙俐齒,剛纔她很不忿,可是出去和兩位副主任一商量,都知道張揚這位爺不是他們能夠得罪起的,所以現在已經換了一副臉色,此時的表情很誠懇很內疚:“張主任,我們錯了,我們不該違規使用手機,我們剛纔商量過,決定把手機繳公,至於通訊費方面,我們也會將遺失的話費發票補齊,多餘的部分我們會盡快退賠。”
張揚的真正目的也不是想追究話費問題,而是要給這幫人一個下馬威,張揚道:“這種事你們自己處理就行了,我只是來代半天的班,剛纔我就說過,我既不是紀委的也不是檢察院的,經濟上的事情不歸我管。”
王毅道:“張主任,您提醒的對,這些問題雖然不大,可是和我們對自身約束不嚴有關,我們已經認識到自己的錯誤,身爲國家公職人員,任何時候都應該處於工作待命狀態,我們應該遵照規定,隨時保持通訊工具暢通。”
張揚笑了笑,這幫人全都是滑頭,以他對駐京辦工作人員的瞭解,這幫人在京城混久了,一個個都成了京油子,拿着地方政府的錢,跑着上層的關係,上上下下多多少少都有些關係,任何駐京辦其中的貓膩都有很多,在體制中大家都清楚這是個什麼部門,因爲其工作的特殊性,一直都有着跑部錢進的說法,想要在京城打通方方面面的關係,請客送禮是少不了的,只要有這種行爲存在,違規的事情自然就不會少,一般來說,地方政府對這一部門的政策放得都很鬆,對於小小不然的事情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有人當真會去查駐京辦的經濟問題,當然前提是事情不能做得太過火,所以駐京辦也是體制內衆所矚目的肥缺,大把人削減腦袋想往裡面鑽。
張揚的確有些手段,利用手機的事情已經敲打的三個副主任服服帖帖的,他向王毅道:“讓你查的通話記錄拿來了嗎?”
王毅道:“郵電局還沒上班,我讓人去辦了。”
張揚點了點頭,這時候,平海駐京辦副主任洪衛東到了,雖然各個駐京辦之間並不存在實際上的管轄問題,可是轄市駐京辦出了這麼大的事情,平海駐京辦的領導還是應該出面的。
張揚出去迎接了洪衛東一行,洪衛東和張揚過去沒見過面,他有些詫異,想不到南錫市方面的反應這麼快,史學榮剛死,這麼快就派人過來處理情況,洪衛東道:“小張,你來得好快啊。”
張揚道:“我是臨時被領導抓壯丁的,中午我們吳副書記就會過來接手這件事,我的任務就是穩定駐京辦的局勢,保障工作正常進行。”
洪衛東點了點頭,對地方上來說,駐京辦就是他們的千里眼,負責京城各部門的疏通工作,可是駐京辦的這幫人同時也是順風耳,他們對家鄉事情的關注絲毫不遜色於京城,洪衛東已經知道張揚在東江水污染一事上的作爲了,對這樣一個敢於當衆打廖博生耳光的人,洪衛東是不敢得罪的,言語之間對張揚十分的客氣。
洪衛東在平海駐京辦工作的時間並不長,他對史學榮也不怎麼了解,在他的印象中此人平時性格開朗,十分健談,這樣一個人怎麼都不像會是自尋短見的人,可偏偏他就選擇了自殺。洪衛東道:“張主任,警方有沒有查明洪衛東自殺的原因?”
張揚道:“正在調查,估計很快就會調查清楚。”
洪衛東道:“小張啊,一定要穩定大家的情緒,讓南錫駐京辦保持正常的工作秩序,不要讓正常的工作受到影響。”
張揚心說自己只是來幫忙過度一下,說穿了就是半天,等吳明今天中午到了京城,這件事就可以交給他了。
洪衛東在現場逗留的時間不長,半個小時後就離開,他只是來走走過場,根本幫不上什麼忙,作爲省駐京辦的官員,怎麼都要做做樣子,表示一下關心,具體的情況還是要靠南錫方面自己處理。
當天中午南錫市市委副書記吳明就趕到了,和他一起過來的還有史學榮的老婆,南錫市百貨商場的總經理李鳳霞,也是南錫市有名的女強人,李鳳霞眼睛都哭紅了,不過她從來到駐京辦就鎮定了下來,和駐京辦的幾位領導見過面之後,李鳳霞就由駐京辦副主任苗慧茹陪同前往殯儀館去見見丈夫的遺容。
吳明沒跟着過去,他和張揚一起來到了駐京辦的388號房間,這是南錫駐京辦最豪華的套房,平時都是接待市領導用的,裡面裝修的相當奢華,連傢俱都是全套紅木的。
張揚和吳明在紅木沙發上坐了,吳明道:“小張,辛苦你了。”他和張揚都明白彼此之間的關係,他倆尿不到一壺,和和氣氣只是裝出來的樣子。
張揚道:“沒啥好辛苦的,身爲南錫的一員,南錫出了事情我當然要幫忙。”
吳明點了點頭道:“今晚沒休息好吧。”
張揚打了個哈欠道:“凌晨三點鐘就被龔市長給叫了起來,困着呢。吳副書記來了就好,這件事由您處理,我可以落得清閒了。”
吳明笑道:“其實有你在,我根本都不需要來,你的工作能力大家有目共睹。”
張揚道:“我沒啥工作能力,整天捅簍子,給領導們添了不少的麻煩。”
吳明道:“湍江水污染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也都認同你的付出和努力,你放心,你的功績不會被輕易抹煞掉的。”
張大官人打心底看不起這廝,心說我做出什麼成績也不需要你來肯定,他起身道:“吳副書記,我還有事兒,就等着您來接手這邊的事情呢。”
吳明對他始終喊自己吳副書記也頗爲無奈,知道這廝是存心噁心他,他也不想張揚留在這裡繼續摻和,這小子可不是省油的燈,他願意走,自己求之不得,吳明很客氣的站起身道:“我送送你。”
其實吳明只是客氣一下,不過說完這句話,他又後悔了,張揚什麼人,換成別人肯定不會讓自己送,可這廝絕對不會跟自己客氣。
吳明送張揚出門的時候,低聲道:“史學榮剛剛被查出經濟上有問題,紀委正準備雙規他,可還沒有來及對他採取措施,他就自殺了。”
張揚微微一怔,停下腳步,詫異的看着吳明:“你是說,他是畏罪自殺?”
吳明點了點頭。
張揚道:“紀委內部有人泄密?”他從吳明的這句話中馬上捕捉到關鍵之處。
吳明嘆了口氣道:“徐光然、李培源這些人雖然落馬了,可是還有很多腐敗分子並沒有被挖出來,我們的內部還有一些人有問題。”
張揚有些奇怪吳明爲什麼要對他說這些,他們之間雖然認識的時間不短,可是沒有什麼交情,吳明沒理由透露內幕給自己。
吳明道:“這件事不要對外面說,市裡不想事情鬧大,史學榮貪污的事情暫時壓下來,以後再做處理。如果京城警方介入太多反而不好,你明白的,我們南錫現在實在是禁不起折騰了。”
張揚忽然明白了,吳明之所以告訴自己這個內幕並沒有任何的好意,史學榮的死已經驚動了京城警方,警方的介入調查,很有可能查出史學榮貪污的事情,而南錫市方面不想這件事暴露,想要內部消化解決,不想在社會上,尤其是京城圈裡造成不好的影響,誰也不能保證這件事能夠瞞住京城警方的眼睛,萬一他們查出了史學榮自殺的真相,南錫市領導層的面子肯定會不好看,吳明前來京城負責解決這件事,來此之前,市委書記李長宇已經囑咐他,一定要想辦法把這件事給壓住,可有些事並不是你想壓就能壓住的,如果這件事的真相泄漏出去,南錫市領導層肯定會責怪吳明辦事不力,而吳明一來到京城就將這件事的內幕告訴張揚,其目的就是把張揚給拖進來,現在張揚也知道了,以後就算史學榮的真正死因被泄漏出去,吳明也能夠拉一個陪綁的。
想通了其中的道理,張揚對吳明這廝越發的鄙視了,他冷笑了一聲道:“家醜不可外揚!吳副書記,其實這件事你沒必要告訴我,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了一份泄漏出去的危險。”
吳明假惺惺的拍了拍張揚的肩膀道:“我相信你的政治素養。”心中卻道,老子就是要把你拉下水來,有了風險當然要和你共同承擔,吳明還存在着一個想法,李長宇、龔奇偉現在配合的很好,對他們來說自己就是一個外人,難保這些人不會利用這次的機會製造什麼事端,拉住張揚,以後就算出了什麼事情,李長宇方面也會有所顧忌。
張揚把吳明的心思摸了個門兒清,心中把這廝罵了個千百遍,笑道:“我有什麼政治素養,兩杯酒下肚,我什麼話不敢說,吳副書記,你千萬別相信我,要是明天這件事泄露出去,一定是我說的。”
吳明知道他說的是反話,呵呵笑道:“怎麼可能,你不會說的。”
張揚笑道:“我不會說,那就是你說的!”他也學着吳明的樣子拍了拍他的肩膀。
吳明笑得更加歡暢,心中卻明白了,張揚已經識破了他的目的。
張揚越琢磨越覺着南錫駐京辦的事情是個麻煩,自己還是少插手爲妙,反正現在吳明已經來了,他是市委副書記,出了事情當然要由官大的頂着,張揚也意識到自己沒事還是別往南錫駐京辦那邊去了,省得以後真出了什麼事情,被吳明拉着一起承擔責任。
返回平海駐京辦的住處不久,喬夢媛的電話就打過來了,她的車已經來到門前的停車場,這次前來是特地帶張揚去見她爺爺的。
張揚來到喬夢媛的車內,不由自主打了個哈欠。
喬夢媛看到他一臉倦容,有些奇怪道:“怎麼?沒睡好?”
張揚嘆了口氣道:“一言難盡,那啥,我先休息休息,蓄精養銳,省得回頭見到喬老沒精神。”
喬老仍然住在密雲清溪谷的別墅內,春天到了,清溪谷的景色美不勝收,張揚見到喬老的時候,他正在院子裡擺弄他的石頭,帶着口罩墨鏡,正在給石頭拋光打磨。
張揚和喬夢媛一起遠遠站着,喬夢媛嘆了口氣道:“我爺爺簡直就是個石癡,自從退下來之後,每天至少有五個小時要和那些石頭呆在一起。”
張揚呵呵笑了起來。
喬老把面前的石頭打磨完,站起身,向張揚走了過去,走到中途,把口罩取了下來。
張揚已經接觸過不少的政界大佬,可是隻有面對喬老的時候,他會產生一種無所適從的感覺,從外表上看喬老只不過是一個尋常的老人,可是一旦你靠近他,就會感覺到一種強大的壓迫感,這種壓迫感來自於心底深處,喬老深邃的雙目似乎能夠洞察一切,讓人不禁感覺到自己的一切想法和思想活動全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張揚還是堅持直視喬老的目光,但是他的表情很恭敬:“喬老,您身體還好吧,我特地看您來了。”
喬老淡然一笑:“還好,你教我的那套養生功法,我每天都在練習,感覺身體比任何時候都好。”
張揚笑道:“那是因爲喬老身體素質本來就好。“喬老道:“夢媛,帶小張去客廳坐,我洗洗手就過來。”
喬夢媛應了一聲,帶着張揚來到別墅內。
張揚已經是第二次來到這裡了,不過他仍然顯得有些拘束,喬夢媛給他遞了一杯茶道:“還從沒有見你這麼老實過。”
張揚道:“你對我就這種印象啊?”
喬夢媛笑道:“我爸常說你,就是平海政壇的一隻孫猴子。”
張揚道:“我要是孫猴子,喬老就是如來佛,在他面前我不敢折騰,跳的再歡,也跳不出他老人家的手掌心。”張揚這句話還是把他自己給高擡了,以喬老的境界又怎會有心情陪他折騰。
喬夢媛不禁莞爾道:“我爺爺很和藹的,他現在已經退下來了,就是一個平凡的老人。”
張揚心說那是因爲你是他親孫女,喬老雖然退了,可是他的氣勢之強,在張揚接觸到的人中,根本沒有人可以相提並論。張揚想到了乾爹文國權,文國權氣場也很強,可是他正值壯年,氣場流露於外界的更多一些,而喬老,一個垂暮之年的老者,和他面對面站在一起的時候,張揚感受到的壓力竟然比前者更大。
喬老洗完手走了過來,微笑道:“在聊什麼?”
喬夢媛笑道:“他說自己是孫猴子,您老是如來佛。”
張揚尷尬無比,乾咳了一聲。
喬老呵呵笑了起來:“背後莫論他人!”
張揚道:“喬老,我可不敢說您壞話!”
喬老道:“這話我可不愛聽,不敢說和說不出是兩回事。”
張揚的額頭已經冒汗:“喬老,我對您只有尊敬。”
喬老微笑道:“別緊張,夢媛,去準備一下,中午留張揚在這裡吃飯。”
喬夢媛走後,張揚端起茶杯一個勁的喝水,面對喬老這種政壇傳奇人物,也需要相當的心理素質,張大官人的心理素質本來一直都很好,可今天總覺着喬老看他的眼神有些不對,喬老的目光彷彿要扒開他的外表一直看到他的內心深處。張揚過去和喬老見過幾次面,可喬老從沒有用這種眼光看過他。
喬老也不說話,一雙深邃的眼睛打量着張揚,脣角帶着淡淡的笑意。
張揚很不習慣被喬老這樣盯着看,他又咳嗽了一聲,率先打破了沉默:“喬老,謝謝您!”
“謝我什麼?”
張揚道:“不是您把我召到京城來,恐怕我這次肯定要被處分了。”
喬老笑道:“我不知道你在平海發生了什麼事情,不過夢媛既然開口求我幫她撒謊,我也只能答應。”他停頓了一下道:“我一直都很寵我這個寶貝孫女兒。”
張揚道:“給你們添麻煩了。”
喬老道:“又不是什麼大事,我那個兒子做事公私分明,如果你真的犯了原則性的錯誤,他也不會因爲我生病就放過你,既然他能夠放過你,就證明對你的處理可有可無。”喬老放下茶杯道:“沒有人永遠正確,我對年輕人一向是寬容的,因爲你們年輕,還有改正的機會,年齡越大,越不允許犯錯。”
張揚道:“喬老,說句心裡話,我很少認爲自己做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