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雲軒在柳雲澤的門前很是敲了一陣，等了許久才見柳雲澤睜着一雙朦朧的睡眼，七歪八倒前來開門。他一開門，藉着那樓梯拐角處的油燈發出的光芒，才勉強看清了眼前之人是柳雲軒。心下納悶，他撐着門框，不由得把哈欠都給憋了回去，張口問道：“柳雲軒，這會子就天亮了？咱們是不是該動身出發了？”
柳雲軒邁步而入，乾脆利落的道：“天沒亮，我在你這裡借宿一晚。”
“……啥？”柳雲澤原本還是迷迷瞪瞪，聽了這句之後，一下子醒過來了，伸手閂了門道，“爲什麼？”
“因爲雲依睡在了我房裡，我只能來你這裡。”柳雲軒一邊說一邊皺着眉盯着柳雲澤的牀。——簾帳被吊鉤高高攏起，被子橫七豎八，有一半都滑落在地上，枕頭也不知丟在了何處，牀單更是凌亂不已，皺成一大坨抹布樣。估摸是因爲柳雲澤喝酒的緣故，那牀上隱約一股酒味，甚是沖鼻。
柳雲澤只覺得柳雲軒方纔那番解釋跟沒解釋也差不多，想了會兒還是有些不明所以，於是接着問道：“爲何她要睡在你房……”
“哪兒那麼多話，”柳雲軒打斷他，視線收回，兀自去了桌子那邊，拿了一把椅子坐下，“你那牀還是你自己睡吧。”
柳雲澤聞言，看了眼自己的牀鋪，的確是髒亂得有些慘不忍睹。他知道柳雲軒素有潔癖，八成是不想親自涉身自己那牀上，於是倒也不點破，只是“嘿嘿”一笑，自己鑽入被窩裡去。睡之前，他笑得壞兮兮，不怕死的開口邀請道：“你確定不來我這牀上睡麼？這天寒地凍的，坐一夜只怕會着涼呢。”
“睡你的吧。”柳雲軒眸子一寒，冷聲道。
柳雲澤在這凌厲眼神的注視下，心裡不由得打了個突，立即將被子矇住頭，好將那可怕的視線隔絕在外。
到了後半夜，柳雲軒便覺有些撐不住，睏意如潮水般襲來，神思睏倦不已。他便把柳雲澤的大氅拿來蓋在自己身上，趴在桌子上，頭枕着胳膊，合目而睡。由於這麼睡不僅冷而且極不安穩，所以天剛矇矇亮，柳雲軒便醒了。他活動了一下自己的筋骨站起身來，將那大氅重新搭在柳雲澤牀邊。柳雲澤兀自睡着未醒，身上那牀被子卻是橫着蓋在身上。柳雲軒眉心一蹙，伸出手去準備幫他把被子給掉個頭蓋，結果柳雲澤睡沉了，死死攥住被子角，怎麼也奪不過來。柳雲軒哼了一聲，倒也不再管他，由得他睡去，自己一人邁步出了房間。
他剛出門，就看到夏雲依推門而出，衣服雖穿的整齊，那頭髮卻是還沒攏，如瀑青絲散落肩頭。他不由得一怔，隨即明白過來，便道：“你這是要回你自己的房間裡去吧？”
夏雲依被他一語窺出了心頭所想，便笑着衝他點了點頭，自己貓着腰又悄悄溜回了自己房裡去了。——她必須得回去，不然的話，待會兒李媛醒了的話，她該如何解釋？照昨日看來，顯然李媛對於自己說夢話這件事並不知曉，而李昌也一直瞞着自家妹子沒有告訴。
夏雲依掏了鑰匙，打開了自己房
間的門。她躡手躡腳的進去一看，還好李媛還沒醒。於是不由自主的鬆了口氣，她便悄悄地上了牀，將衣衫解開脫下，鑽進了被窩裡。不知道是由於這動靜兒太大還是別的什麼原因，李媛嘟囔了一聲，緩緩掀開眼皮兒，聲音卻還是黏糊成一團：“幾時了？——雲依你在幹嘛，睡個覺也不老實，動來動去。”
“呃，我睡迷了，在翻身呢。”夏雲依信口謅道，正好藉機坐起身來。
李媛便也撐着手肘坐起身來，揉了揉眼睛道：“做了一夜的亂夢，真不消停。”
夏雲依心下有些好笑，一邊係扣子一邊暗想：可不是一夜亂夢麼！您老把做的夢都嘰裡呱啦全說出來了。
二人穿戴完畢，便出了門要來熱水洗漱。然後又對鏡梳了頭，整理了一下妝容，這才滿意的起身。
今天坐馬車，李媛還嚷着要和夏雲依他們坐一輛，結果她還沒上車，就被柳雲澤搶了先。他伸手撐住車轅，借力往上一踩，長身一晃便鑽了進去。把個李媛氣得乾瞪眼，在馬車外叫道：“柳雲澤！你真是個混蛋！”
柳雲澤掀了車簾，露出半張臉來，挑着脣角道：“我和李小姐彼此彼此。”
李媛怒不可遏，恨不得把那張桃花氾濫的臉活活撕碎。可還沒等她將這念頭付諸行動，那張臉的主人已然放下簾子，口中吩咐駕車的小廝：“出發！”
馬蹄揚起，李媛不由得倒退了幾步，這才恨恨的瞪了一眼那馬車，轉身跑到李昌的那輛去了。
夏雲依坐在平穩的馬車裡，見此情景兒不由得笑道：“柳雲澤，看來只有你才能製得住那位頗爲難纏的李小姐呢。”
柳雲澤雙手枕在腦後，斂了笑意，肅着臉道：“我並不想和她有什麼來往。只要她不過來惹我，我自然是避而遠之。”
夏雲依知他厭惡李媛，於是也就住了話頭，沒有多談。倒是坐在夏雲依身側的柳雲軒淡淡開了口：“老三呢？”
柳雲澤聞言，這才“撲哧”一樂，開口解釋道：“他說昨晚沒睡好，早上起來困得不行，於是便去了後面那輛馬車接着睡了。”
原來是這樣，柳雲睿的瞌睡還真是多啊。夏雲依低下頭抿嘴兒一笑，伸手在果盤裡拿了個果脯塞進嘴裡。
“我也要一個。”柳雲澤來了興致，坐直了身子道。
夏雲依瞪了他一眼，把整個盤子都遞了過去。
柳雲澤喝了口熱茶，又有點心吃，很快便把方纔和李媛的那點不愉快給拋到了腦後。他桃花美目一轉，正對上柳雲軒清澈如流泉的眸子，心頭忽地想起了昨晚之事，於是便關切的問道：“大哥，你昨夜休息得可好？沒着涼吧？”
“不好。沒有。”柳雲軒對那兩個問題一一回答，臉色卻不大好，像是有隱忍的怒火壓抑在內。
“呃……”柳雲澤一下子沒詞兒了，便知趣的去吃果脯，不再作聲了。
夏雲依倒是對昨夜之事頗爲好奇，不知道究竟是個什麼情況。不過看這兩人，一個面色冷冽如冰，一個表情
戰戰兢兢，她也就果斷沒問出口了。開玩笑！要是一個不小心觸了黴頭，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柳雲澤吃飽喝足之後，睏意上頭，接連打了兩個大哈欠，眼睛都快睜不開了。他伸了個懶腰，丟了一句“我先睡會兒，有事叫我”之後，便圍着氈子睡下了。不大一會兒，他的呼吸聲就逐漸平穩了，睡在那裡一動不動。
夏雲依靜默了好久，對着馬車那簾子發呆，忽然沒什麼徵兆的開口道：“你可知，那李小姐說夢話的內容是什麼嗎？”
“不知道，”柳雲軒將夏雲依肩頭有些滑落的披風往上拉了拉，語氣清淡如常，驚不起一點漣漪，“也不想知道。”
呃……預料之中的回答，夏雲依心內無奈，忍不住轉過身，正好直直對上身邊之人的眼睛。
那對眸子一如既往的清冷，凝定。像是包含了許多情緒在內，可仔細一看，卻又什麼都沒有，清澈如初，如流泉一般。眸子的主人微微垂了眼，那微長的眼睫遮住了夏雲依望過來的目光，他頓了片刻，方緩緩啓脣：“就是知道了又如何？”
夏雲依不知爲何有些悶悶的，於是便輕聲說出自己已經想過很久的念頭：“柳雲軒，我覺得，你真是無情啊。”
柳雲軒並未計較她的話，只是低不可聞的嘆了口氣，半晌不語。“無情”二字如同看不見的刀刃一般攪動着他的心臟，使得他疼得有些窒息，俊眉微攏，鳳目合上，像是在極力控制住內心翻涌的情緒。無情呵無情，無情背後，又隱含着多少難與人言的苦衷呢？
一幕幕過往閃電般在他腦海裡出現，又飛快的消失，令他在那一瞬間幾乎出現了幻覺。他彷彿看到了年幼的自己，站在一旁看着自己的生身父母和離。他看到娘面色悲慼，淚意盈盈；他看到爹表面維持着鎮定，卻是在娘離開後，喉間發出一聲類似於嗚咽的響動，渾身難以抑制的顫抖，五指大力收攏，緊緊藏在衣袖之內。年幼的他，站在原地，那份異於平常孩子的懂事，讓人看了格外心疼。他一動不動，沒哭，沒鬧，只是在孃的身影逐漸消失不見之時，才輕聲的問：“爹，娘爲何不要我們了？”
他記得爹當時是這樣回答：“你娘是因爲愛我們父子才離開的。”
“愛？”他畢竟年幼，許多事還不明，“孩兒以爲，愛就是要快樂幸福的生活在一起，爲何孃的愛是離開？”
“軒兒，你還小，不懂。”爹的嘆息聲很低，卻是一聲一聲恍若重錘般，重重的敲擊在他的心上。
“那娘還會回來麼？”他急切的睜大眼，滿懷希望的追問了一句。
“不會。”希望越大，失望就會越大，最終說不定會演變成絕望。爹不想撒謊，也不想瞞他。
他的淚，終於一滴一滴的滲出眼眶，滑下臉頰。心，似乎殘缺了一塊，任由呼呼地冷風颳進來，無論怎麼做都彌補不上。在這一刻，他終於發現那個幼時溫暖的懷抱，那些常哼在他耳邊的小曲兒，隨着爹的這一句話，再也不復存在，永遠冰封在他的記憶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