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飛往臺北,只要一小時四十分鐘,沈衝十一點多出發,到中正國際機場的時候,正好下午一點。
中正國際機場是七十年代蔣經國推動的臺灣“十大建設”中的一項,在1979年春節前啓用,是目前亞洲設施最先進的機場之一。
走下飛機的時候,沈衝頗有幾分感慨,這座機場建成之後,用前“中華民國”總統蔣中正的名字命名,以示紀念,此時誰也想不到,明明一副千秋萬代家天下架勢君臨臺灣的蔣家王朝,在**年後,會隨着蔣經國的去世而土崩瓦解,而二十多年後,此地名字也換成了“桃園國際機場”。
滄海桑田,不過如斯。
“沈先生,歡迎來臺北。”來接機的是段鍾潭,他握手之後,熱情的怪罪道:“怎麼不先通知一聲?我也好提前做安排,現在措手不及,什麼都沒準備。”
“我是孤身一人,哪裡需要安排。”沈衝笑道:“給段先生添麻煩了。”
“沒有的事。在香港多蒙沈先生照顧,來臺北了一定要讓我盡一盡地主之誼。”段鍾潭非常熱情,說道:“沈先生叫我老段好了,要不就叫我三毛,別人都這麼稱呼我。”
“好,三毛哥。”沈衝投桃報李,說道:“三毛哥也別叫我沈先生了,叫我阿衝好了,先生來先生去的,生分。”
見段鍾潭有點遲疑,沈衝知道他的顧忌,說道:“先做朋友,再談生意,是我一貫的原則,三毛哥,就因爲你們都是值得結交的朋友,我才投資的,朋友之間,何必計較太多?”
“好,既然沈先生這麼說,那我以後就叫你阿衝了。”段鍾潭也不矯情,問道:“阿衝你的行李?”
“我是逃難至此的。”沈衝舉着手中的雜誌,說道:“只帶了一本雜誌做行李,中途還被人換走了。”
“怎麼?”段鍾潭失笑,說道:“躲情債?”
“情債倒也是情債。”沈衝肩並肩和他一起朝機場外走,說道:“可惜不是美人債,是人情債,一羣大老爺們求我幫忙,把他們送去給另一個大老爺們蹂躪。”
段鍾潭聞言,驚詫不已,他停住腳步,問道:“還有這種事?”
沈衝簡單解釋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之後,他理解的點頭,笑道:“這種機會很難得,要是阿衝你把鮑勃-迪倫簽了,我也會求着你讓我去給他蹂躪的。”
“我再也不會做這種蠢事了,不然以後只能爬月亮上去住了。”沈衝苦笑,說道:“三毛哥,你可別把這事說出去,不然我在臺灣也呆不下去了。”
“放心。”段鍾潭哈哈大笑,說道:“還好你遇到了我,我只愛音樂,對電影沒什麼興趣,要是遇到我哥,就難免會泄露出去。”
“怎麼,你大哥喜歡電影?”
“他和中影的總經理明驥是好友,時常來往。”段鍾潭怕沈衝不明白,解釋道:“中影就是臺灣的中央電影事業公司。”(注1)
沈衝很意外,想不到段鍾沂居然還熱心電影事業。
中正國際機場離臺北市40公里左右,有高速公路連通,大概半個小時就可以到達市區。
“阿衝,臺北不比香港,沒有那麼多好酒店。”在路上,段鍾潭一邊開車,一邊問道:“你想住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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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圓山飯店吧。”沈衝隨口說道:“聽說裡面有蔣介石挖的密道,上次住沒發現,這次再去探探密。”
段鍾潭沒搭腔,他從後視鏡裡看了沈衝一眼,過了一會,委婉的提醒道:“阿衝,你在香港自由慣了,來了臺北,說話還是要小心點,有時候很容易惹麻煩的。”
沈衝一愣,立刻反應過來,這是“戒嚴”時期的臺北,不是二十一世紀的臺北,他剛纔的話,犯了不少忌諱。
很多臺灣人只知道蔣中正,不知道“蔣介石”是誰,說話間也稱之爲“蔣公”,沈衝如此隨意,是要觸黴頭的。
而圓山大飯店本來是宋美齡用來招待各路高官要員的,裡面的逃生通道,屬於軍事機密,他說要去探探,豈不是刺探軍事信息……
尷尬的抓了抓頭髮,沈衝說道:“三毛哥說的是,我太口無遮攔了。”
“其實也沒什麼,注意點就行。”段鍾潭也苦笑,說道:“臺灣現在的環境,該說的不敢說,不該說的到處說,麻煩的很。”
“那還是不要住圓山飯店了,太拘謹,三毛哥你隨便幫我找個酒店。”
大概段鍾潭真的怕沈衝惹麻煩,最終把他帶去了位於中山北路的國賓大飯店,這是臺灣第一家五星級大酒店。
安排好入住手續後,已經差不多兩點鐘了,兩人飢腸轆轆,於是也不去房間,直接去了餐廳,飽餐一頓。
“三毛哥,你忙你的事,不要管我了。”吃飽喝足之後,沈衝摸了摸肚子,說道:“我一個人隨便逛逛就好。”
“招待你就是我最大的事。”段鍾潭直襬手,說道:“臺北風光還是不錯的,我做導遊,想去哪裡觀光?”
沈衝想了想,說道:“牯嶺街離這裡遠不遠?”
“遠倒是不遠。”段鍾潭問道:“去那裡做什麼?”
“聽說那裡舊書多,去見識見識。”
“那是老黃曆了。”段鍾潭哈哈大笑,說道:“1973年市容建設的時候,把那些舊書攤全遷到八德路的光華商場去了,要是想在舊書攤裡尋寶,我可以帶你去,不過那裡假貨很多,不懂行的話,很容易被騙。”
“既然這樣,那就算了吧。”沈衝放棄了,他知道牯嶺街,一是因爲楊德昌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二是因爲古龍曾在那裡住過,三是因爲那裡的舊書攤很著名。
不過楊德昌此時還在西雅圖,古龍又早已搬走,舊書攤也沒了,物是人非,再去就沒什麼意義了。
“要是不累的話,不如去公司看看。”段鍾潭主動提起話頭,說道:“阿衝你是最大的股東,來臺北不去滾石,讓我們這些小股東心裡沒底。”
“也好。”
滾石剛剛成立,簡陋的很,只有幾間辦公室,五六個文員,耗資不菲的錄音棚還在建設,旗下歌手也只有羅大佑一人,還是個兼職的——他父親堅決反對退學,一心要他去做醫生。
段鍾沂和彭國華幾天前去了日本,採購錄音棚所需的器材,吳楚楚去了臺南,只有段鍾潭一人留守。
在段鍾潭的辦公室裡,沈衝翻了翻公司人員花名冊,說道:“錄音室建設進度過半了,怎麼歌手還只有羅大佑一人?”
“阿衝……算了,說公事的時候,還是叫你沈總吧,不然怪怪的。”段鍾潭說道:“籤歌手的事情,主要是吳楚楚負責,他和我們意見不一樣,鬧了點矛盾,所以就僵持住了。”
“怎麼?”
“羅大佑寫了一些非常不錯的歌,我們就想先給他發行一張專輯,作爲公司創業作。”段鍾潭解釋道:“不過吳楚楚覺得羅大佑風格偏向搖滾樂,歌詞又太激烈,風險太大,他想籤幾個校園民歌手,迎合市場,先做一張民歌專輯。”
沈衝又抓了抓頭髮,有點驚訝。
滾石四人組這麼早就起了分歧?
吳楚楚極善躲避各種風險,是見風使舵的大師級人物,臺灣第一代民歌手中,楊祖珺被迫放棄了唱歌事業,胡德夫唱了二十多年纔出了第一張專輯,而他呢……先入滾石,後創飛碟,最後在華語流行音樂衰落的前夜,把公司賣給了華納,大賺了一筆。
在“戒嚴”的特殊環境裡,公司草創之初,跟隨市場風向,做一張溫和的專輯打響知名度,吳楚楚的決定無可厚非。
不知道段氏兄弟爲什麼發對吳楚楚的穩妥作法?
“現在全臺灣都在唱校園民歌,青山綠水,男歡女愛,一片靡靡之音,太陰柔。”段鍾潭見沈衝不說話,繼續說道:“所以大哥和我覺得,這時候用羅大佑的搖滾樂,發出完全不同的聲音,震撼社會,可能效果會更好。”
“我對臺灣社會不太熟,也不懂音樂,公司運營的事,我不插手。”沈衝放下花名冊,說道:“不過公司不缺錢,你們爲什麼不直接開兩個工作組,一個做羅大佑的專輯,一個去做校園民歌專輯,雙管齊下,分歧不就解決了。”
“公司纔剛成立,沒那麼多人手同時做兩張專輯。”
“沒有人就挖人嘛。”沈衝建議道:“只要鋤頭揮得好,哪有牆角挖不倒,新格唱片,海山唱片,歌林唱片,都去挖挖,消弱對手,壯大自身,一舉兩得。”
“這不太好吧?”段鍾潭有些猶豫,說道:“我們是新公司,貿然挖人容易被他們聯合抵制。”
“怕什麼,新公司要有新氣象。”沈衝蠱惑道:“不打破舊的格局,哪有新公司上位的機會。”
“沈總你不知道。”段鍾潭苦笑,說道:“我們的錄音室至少還要半年才能建好,現在錄歌,要借用新格的,錄好了,還要找海山的工廠灌製唱片,要是他們卡脖子,我們就只能去日本錄音做唱片,成本會翻倍的。”(注2)
又是去日本……
沈衝無語,香港和臺灣兩地,此時的電影和音樂的工業基礎也太差了。
拍完電影,如果想要好的效果,都要去日本配音配樂做後期——《瘋劫》沒去日本,是因爲沈衝瞎折騰,預算超支太多,嚇得許鞍華沒敢跟他提去日本的事,就在香港湊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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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在臺灣新電影運動的時候,段鍾沂在中影任職,負責行銷和市場運作。
注2:海山唱片1978年投資上億新臺幣,打造亞洲最大的黑膠唱片工廠,不料1979年walkman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