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來臺北之前,舒明給沈衝提供了好幾位臺灣著名電影人的聯繫方式,比如中影的臺柱子導演李行,比如人脈深厚的白景瑞。
不過來臺北之後,沈衝卻只聯繫了一位——邱剛健。
邱剛健是位編劇。
作爲一名電影愛好者,沈衝前世裡經常把“劇本最重要”這樣的話題掛在嘴邊,可說實話,真看電影的時候,很少去關注編劇是誰……
港臺兩地的編劇,他能說出名字的,不超過十個。
而邱剛健,是這屈指可數的幾個人中的一個。
《烈火青春》,《投奔怒海》,《唐朝豪放女》,《女人心》,《地下情》,《胭脂扣》,《人在紐約》,《阮玲玉》……
這些經典電影,編劇全是他,想不知道都難。
當然了,這些全是他未來的作品,而從舒明的口中,沈衝才知道邱剛健曾在邵氏電影公司做了七年的編劇,寫了十幾部電影劇本,給張徹寫過《死角》,給楚原寫過《愛奴》,去年華山的那部《殺絕》,也是臨時把他從臺灣請回去寫的。
《死角》是香港最早把拳腳功夫融入現代時裝背景的電影,開了一代先河,也捧紅了姜大衛和狄龍這對黃金搭檔。
《愛奴》是楚原加盟邵氏後,第一部拿得出手的電影,雖然票房一般,但極爲前衛的內容,引起國際電影界的關注,在英國和法國都受到好評,有人甚至稱之爲“年度世界十大電影之一”。
這位是華語編劇界的頂尖人才。
不過沈衝聯繫他,倒不是爲編劇的事——他還沒有考慮好獨立做導演後,處女作該選擇什麼類型的電影。
聯繫他,是因爲舒明介紹邱剛健從***立藝專畢業後,先是在《現代文學》做編輯,接着創辦了電影雜誌《劇場》季刊,堅持了三年,最終無以爲繼,才跑到香港來做編劇的。
唐書璇的《大特寫》,開啓了香港電影新浪潮的序幕,而邱剛健的《劇場》,則是臺灣新電影運動的。
創辦《電影時代》和《第一電影評論》的經歷,沈衝深刻的感覺到,在資訊匱乏的時代裡,想要快速有效的插手一個行業,辦媒體是最快捷的方式,可以方便的挖掘人才,聚攏人脈,掌握行業動態,擴散影響力。
既然邱剛健辦過雜誌,那就再辦一次好了,正好可以把魏景蒙的題字用上,辦個《電影時代》臺灣版,讓這本雜誌做個明燈,把那些飛蛾都吸引過來。
見面的地點,是段鍾潭安排的一家西餐廳,環境優雅,餐廳中央有個舞臺,就餐時,還有歌手現場演唱。
沈衝也不拐彎抹角,寒暄過後,開門見山的說明了來意,然後問道:“邱先生覺得如何?”
“沈先生,你要投資辦電影雜誌,我舉雙手贊成。”邱剛健人到中年,說話間沉穩有力,“但是我覺得辦《電影時代》的臺灣版,不如辦《第一電影評論》的臺灣版。”
“爲什麼?”
“香港很自由,除了邵氏嘉禾,還有大大小小的幾十個獨立製片商,想拍什麼就拍什麼,所以每週都有新聞可以做。”邱剛健放下刀叉,說道:“而在我們臺灣,沈先生,我現在就可以給你寫個新聞稿,然後每期雜誌照着發就行了,連記者都不需要。”
“哦?”沈衝詫異,問道:“什麼樣的新聞稿?”
“談談談,談戀愛;愛愛愛,愛美女;打打打,打壞蛋;殺殺殺殺**;恨恨恨恨日本;罵罵罵罵滿清。”(注1)
段鍾潭在一旁大笑,沈衝也爲之莞爾。
“這是事實。”邱剛健沒笑,說道:“臺灣只能拍這些東西,而且採編新聞還要審查,很麻煩,所以我建議沈先生不如投資做《第一電影評論》這樣的評論雜誌。”
“既然臺灣電影內容都被固定死了。”沈衝說道:“做電影評論雜誌也沒什麼市場吧?”
“那倒未必。”邱剛健解釋道:“題材是限制死了,但內容還有探討的餘地,同一道菜,油鹽醬醋放的順序不同,火候不同,味道肯定也不同。”
“邱先生的意思,是做一本以探討電影藝術爲主的評論雜誌?”
“是的。”邱剛健痛心疾首,說道:“臺灣報紙上的那些影評,要麼歌功頌德,要麼破口大罵,他們不看電影本身,只看後臺硬不硬,如果沈先生能投資辦一本中立的電影評論雜誌,對臺灣電影業功德無量。”
“但是做這樣的評論雜誌,讀者是不是太小衆了?”
“廚子水平高了,食客纔會多嘛。”邱剛健沒覺得不對,說道:“好的影評雜誌對電影人有監督促進作用,電影人水平進步了,電影質量就會提高,電影質量高了,看電影的人自然會多,看電影的人多了,到時候買雜誌的人也會多起來的。”
沈衝摩挲着下巴,沒有立刻接腔。
電影是文化產業,匯聚了大量的知識分子,而知識分子,都有個共同的毛病——理想主義。
臺灣不可謂不重視電影業,各種扶持政策層出不窮,然而越扶持越萎靡,彷彿溫室裡的水仙花,好萊塢還沒來,就被香港電影揍的鼻青臉腫,當好萊塢大潮來襲的時候,就一敗塗地了。
這其中最大的緣故,就是臺灣在扶持電影業的時候,一味的去補貼製片業務,而且重點補貼藝術電影,忽視商業電影,彷彿做商業電影很丟人似的。
藝術電影能拿獎,有口碑,但曲高和寡,必然小衆,而一小衆,抵禦風險的能力就會很弱,不需要外部壓力,只要內部稍有風吹草動,就能一夕三驚。
而商業電影,可以吸引觀衆,提高票房,培育穩固的電影市場,完善電影產業鏈,自然而然的具備抵抗風險的能力。
除此之外,兩者在市場上的生存邏輯也是不同的。
藝術電影拍好了,拿了獎,一切榮譽歸製作人,電影產業鏈上的其餘單位可以分潤的好處不足,還要承擔“曲高和寡”的風險,生存鏈條很脆弱。
而商業電影只要拍的夠娛樂,觀衆就多,觀衆多了,票房就高,票房高了,投資就多,投資多了,電影數量會增加,電影數量增加了,市場容量就會擴大,由此形成了良性循環。
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是至理名言,只有利益均沾,才能創造最大的價值。
香港電影新浪潮持續了兩三年,然後被商業化電影公司收編,從而創造了至少十年的港片黃金時代。
而臺灣的新電影運動,也持續了兩三年,結果幾部電影票房失利,立馬偃旗息鼓,反而加速了臺灣電影業的衰落。
這是藝術電影爲主的市場和商業電影爲主的市場之間的差距。
邱剛健的思維,就有濃厚的理想主義色彩——只要電影藝術價值高,觀衆就會買賬,卻忘記了人們進電影院,主要是爲了娛樂,不是爲了受教育。
沈衝很重視藝術電影,但並不盲目,他現在最需要的,是掌握臺灣電影行業的動態信息,而不是去搞藝術評論。
況且《第一電影評論》是沈衝整合兩岸三地電影評論資源的旗艦,完全不需要分刊。
“這樣吧。”沈衝想了一會,折中說道:“香港的《電影時代》是週刊,臺灣的版本,辦成月刊好了,資訊和評論並重,你覺得如何?”
“我看行。”段鍾潭在一旁幫腔,說道:“資訊和評論一起做挺好的,大家看報紙,不都是一邊看新聞,一邊看評論罵人嘛。”
“沈先生有心了。”邱剛健也點頭,贊同道:“如果這本雜誌能辦好,是臺灣電影界的大好事。”
“既然這樣,邱先生有沒有興趣屈尊來做《電影時代》臺灣版的總編輯?”沈衝立刻發出邀請,說道:“薪資待遇一切好說。”
“沈先生的來意,舒明老弟已經給我透過口風。”邱剛健謙讓,說道:“說實話我是很有興趣的,只不過最近有幾個劇本要寫,精力有限,怕做不好。”
“邱老哥,別推脫。”段鍾潭勸道:“沈先生千里迢迢從香港來找你,誠意十足,難道還要他三顧茅廬不成?”
“邱先生,只要你來做雜誌總編。”沈衝也一副求賢若渴的態度,許諾道:“要人給人,要錢給錢,一切都好說。”
“好,那我就不矯情了。”邱剛健點頭,接下了總編的差事,“要是做的不好,沈先生別見怪。”
“哪裡哪裡。”沈衝大喜,舉起酒杯致意:“邱先生,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放下酒杯之後,邱剛健說道:“沈先生,雜誌初創,需要人手,我想請你從香港那邊派個人過來幫忙。”
“你想要誰?”沈衝切着牛排,說道:“舒明不行,他馬上要去日本了。”
“舒明老弟是《第一電影評論》的總編輯,我哪裡指揮得動。”邱剛健笑道;“我想要卓伯棠。”
沈衝一愣,苦笑道:“邱總編真給我出了難題,我昨天剛把他升爲《第一電影評論》的副總編。”
“是麼?”邱剛健也是一愣,說道:“那就換個人吧。”
“這樣吧,我讓他先過來幫忙。”沈衝想了想,說道:“正好《第一電影評論》也需要有人在臺灣催稿收稿。”
“如此最好不過。”邱剛健說道:“卓伯棠還在臺灣政治大學上學的時候,就創辦過電影雜誌,有他幫忙,事半功倍,雜誌很快就能上軌道。”
沈衝驚訝,他只知道卓伯棠是南加州大學電影專業的碩士,想不到還有這麼一段經歷,早知如此,何必跑這一趟……
看來雜誌社臥虎藏龍,平時真得多注意一點。
正事談完之後,三人縱情閒聊,一頓晚宴,算是賓主盡歡。
在臨走前,沈衝看着在餐廳舞臺上抱着吉他演唱的幾個人,對段鍾潭說道:“我覺得這幾個人,公司可以簽下來。”
段鍾潭看了看,說道:“木吉他合唱團?”(注2)
“是啊。”沈衝很神棍的說道:“我覺得這幾個人,未來必成大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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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根據六七十年代媒體總結金馬獎獲獎電影的評語改編。
注2:木吉他合唱團裡有李宗盛和陳秀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