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所簡陋小屋,一張擺滿各種數據工具的桌子,外加一張牀和幾張椅子。
這就是心靈先知目前的住處。
元浩喝着她遞過來的茶,從追殺戰中逃出來,回想之前種種,撫平着內心的躁動與血性,他安靜等待着,等待對方給自己一個回答。
“非常感謝你,元浩。”心靈先知雖然和他對桌而坐,但一直保持着沉默,她很清楚元浩到底經歷了什麼。
直到茶喝到一半,她纔開口道:“如果不是你,恐怕希望不可能活着回來,我欠你一個情。”
“因爲他能夠給我想要的。”元浩言簡意賅。
和心靈先知談話,不需要藏着掖着,反正在對方面前隱藏想法也沒意義。
心靈先知點點頭,對他的坦率十分欣賞。
末了,她才道:“是啊,這孩子不知道算幸運還是不幸,被命運選中成了神啓的化身,他的力量,着實可以讓所有神力者都趨之若鶩,你有這樣的需求也很合理。”
元浩低下頭,看着茶杯裡自己狼狽的倒影,感慨萬分。
不管是效命帝國,還是投身自由軍,哪條路都免不了沾上血腥。
即便是隻身逃走,也不可能逃過,這戰亂天下,沒有人可以輕易置身事外。
但他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對更殘酷的鬥爭,瞭解的還不夠深。
現在驅使他行動的,其實最多不過原主留下的一些經歷,讓他可以從一方小天地中窺見這世界的些許真實。
畢竟原主那短暫的一生,一直只是混跡在預備隊這種不入流的小部隊裡。
元浩本身卻有所預感,這天地,只怕比他現在所見到的,還要更加誇張。
而心靈先知看出了他的猶疑。
“你在悔恨。”於是她關切地盯住元浩的臉,說道:“所以你想用一個理由來尋求安慰,給自己找一個背叛帝國的理由?”
“太多餘了。”
元浩聽她說到這兒,猛地擡頭,望着心靈先知那張恬淡的臉,他眼中閃過不可思議的光。
“我知道你爲自己的選擇感到痛苦與困擾。”先知搖搖頭,示意元浩不需要爲此辯解什麼,做了就是做了,給自己的行爲潑髒水,或許可以讓內心好受一些,但更容易適得其反。
“你選擇了我們,然後不斷告訴自己,這是爲了要獲取希望的力量、讓自己變強纔會去做的,只要覺得自己必須自私,然後再向那些曾經的戰友揮刀相向的時候,就不會太過猶豫。”
“是這麼回事吧?”
元浩垂下目光,嘆息一聲,他忽然非常不想和這種能夠讀心的傢伙面對面交流。
“但人無完人,論跡不論心,元浩。”
“如果你只有這點氣量和覺悟,是不可能真正做到你想去做的事情的,明白嗎?”
元浩張開手掌,又慢慢握緊,如此反覆,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你真正的想法,騙不過我的,我其實都知道。”心靈先知說完便笑了,她從手邊拿出一張平板顯示儀來。
按下開關,頓時,一張碩大的戰略地圖影像,豎着浮現在了元浩前方。
她起身走過來,將地圖上近乎數不清的標記指給元浩看。
“你仔細看清楚了,這纔是戰爭,你所沒見過的戰爭。”
元浩頓時慎重起來,順着她的指引打量這幅地圖。
只見其上,分成了許多塊顏色區,淺色的,只是少許,大部分都被標註爲深色:
不是註明爲高級污染怪的侵佔區,就是一些土匪叛軍頭領,以及眼下自由軍與帝國主戰部隊的交火地帶。
每一處的戰況與傷亡數字,也都標記得明顯、清晰。
這種級別的情報,是他以一個帝國預備隊士兵的身份,所不可能看到的……
元浩的手微微抖了抖,抿緊嘴脣——這些戰爭區域,簡直綿延萬里,沿途有好多城鎮受其波及,戰火連連。
不用想也明白,肯定有數不清的人在爲此受難。
每每回憶起當初自己來到這個世界,和凌雪一起經歷的所見所聞,他便忍不住神色黯然——這特麼到底是個什麼鬼世界?
爲什麼就如此該死,偏偏陷入了戰爭的無底深淵?
要是這個世界沒有污染怪、沒有帝國,那他對覺醒什麼神之力也並不稀罕。
和平,是他上輩子每天都在享受的安穩,安穩到讓人幾乎感覺不到這個詞存在的意義,每天周而復始的平淡生活,司空見慣。
可來到這個世界,面對各種詭異敵人,看到那麼多人正在苟延殘喘,度過悲慘人生。
元浩的內心一直在飽受衝擊,他才明白,和平二字是多麼的寶貴、多麼難得。
要說沒有憐憫,那也便算不上有感情的人類了。
但很可惜,越是深入瞭解、挖掘,他卻越是可以看到——帝國,並不能給他一個理想未來。
帝國的真正面貌,元浩在很早之前就窺見一斑:
蛛網式的全國城市佈局,由帝都爲中心,延伸向四面八方,人才僅僅只集中在覈心區域。
所以帝都可以一直歌舞昇平,而且力量雄厚,一出手,就是數不清的主戰部隊王牌軍旅,近乎是這個世界最頂端的戰力。
但越往版圖邊緣,帝國所輻射出來的力量就越弱,這裡的人們處境就越危險。
由於沒有資格去帝都,平凡的人們,大多隻能靠着近乎全是剛成年的年輕人,在帝國廉價的號召下,組建成預備隊編制在獨自拼死保護着家園。
所以102小隊的戰士們,才幾乎個個都有悲慘的過往人生,甚至有的人只剩下自己的性命得以苟全……
這就是原主所經歷過的兩年戰鬥,所看到的真實世界樣子。
但原主的想法,是被帝國洗腦過無數次的,除了單純的保護平民,再沒有更多思考和遠見。
元浩的想法卻沒那麼天真。
他很明白,除了污染怪的威脅,到底還有些什麼在讓人民大衆遭受苦難……
強權,纔是讓無數“沒有更多利用價值的人”變成機器的最根本原因。就像那一行行到處張貼的徵兵告示,點明瞭,其實只有覺醒神之力,纔是榮耀的,是帝國所需要的。
而神之力,是靠死亡才能夠換來的。
所以,預備隊的軍人,到底算什麼呢?
在元浩眼中,他穿着預備隊的衣服,其實就和炮灰韭菜無異。
上面要你生,你就生,雖然多半是讓他奔着去死,看看有沒有機會覺醒神之力,這樣纔對國家有些存在價值——就如同死掉的原主。
倒不是說害怕死亡,而是元浩看出這一切後,開始明白這些戰鬥並沒有太多意義。
如果真的可以拯救更多人,死又何妨?
可在這種高壓腐敗制度之下,就算某一天,無數神力者聯合起來,掃清所有污染怪,又當如何?
和世界被污染怪毀滅掉有什麼不同之處嗎?
就像在沙坡村的人民,危難關頭,失去依仗,只能依靠當時的叛軍,單純只是想活命而已。
帝國是沒有多關心他們是死是活的,他們只在乎自己——神力者、主戰部隊,真正的存在意義,只是保護大人物,維繫統治需要罷了。
而統治階級,永遠是最爲吝嗇的,不可能交出它所掌握的力量。
若不是天衛隊給元浩一個任務,讓他殺叛軍交投名狀,他甚至都不知道有這樣一所村莊存在着。
至少在藍石鎮重建完畢之前,上面沒人會管這種依附在小城鎮邊緣內的平民性命,他一個底層士兵,就更沒有機會插手了。
甚至預備隊得到保衛藍石鎮的命令,也不過是由於這個農業產地比較重要的緣故,因此纔有多隻戰鬥部隊被派來堅守。
元浩,沒有任何選擇的權利,只能夠隨波逐流,無法去做自己必須要去做的事情。
而他真正想要擺脫的,其實是這種窘境。
他無法眼睜睜看着無數人在受難,而自己幾乎也是差不多的一員,是一顆不起眼的韭菜、棋子,在預備隊中只能被利用、被榨乾,直至某天戰死。
這樣活着,對帝國而言肯定很有價值,但對於元浩而言,卻是一種侮辱。
帝國,也曾讓他看到過光明。
因爲星際爭霸神之力異常強大,讓他有機會去中心區域,從而掌握一定的話語權。
但經歷過古奧事件,又目睹了帝國官僚的昏聵無度。
元浩到底還是懷疑了。
賭一把人生,和這些人混在一起……自己,真的就有能力去扭轉皇帝陛下的權威命令?去改變整個軍方、整個政局的面目嗎?
太難太難,元浩深切知道,帝國這幾十年的積威,不是單憑他個人可以撼動的。
倘若做不到這點,依然選擇去帝都。
這和從一顆小韭菜到變成壯碩一些的大韭菜,又有何差別呢?
所以,他需要別的途徑來證明自己活着的意義。
去幫助更多人結束苦難一生,哪怕,與帝國背道而馳也在所不惜!
“你的意思是?”元浩看着心靈先知,此時他才清楚,原來連自己的真正追求,都逃不過這個失明女人的心思。
先知見他堅定下來,終於露出笑臉來。
“我不會對你下任何命令的,孩子。”她說道:“就像我,其實也是一個人在這裡展開工作罷了。”
對了,元浩這纔想起他是省七億的副官。
“你們自由軍,原來都是分開的嗎?”元浩真有點訝異了。
心靈先知卻這樣答道:“要不然呢?我們難道整天坐在一起開會,商量去哪裡保護平民、爭取更多人的支持嗎?”
“我們不是官員,而是行動派,光用嘴皮子說話是做不來事情的。”
先知一擡手,地圖換了一張,她這一脈自由軍的地盤便顯現出來——她雖然神之力有六階,實際上領地卻是很小的一塊。
元浩真有點佩服這個女人,到底讀心能力就是好用,可以輕易相信他不會出問題。
所以他一眼便掃完這片省七億帶領下的叛軍活動區,不由嘆氣道:“看起來你們活的也很不容易啊。”
“只有死者纔不會感到艱難,孩子。”
先知卻和他開起了玩笑:“其實之前我就和七億談到過你了,但我看的出來,你當時的內心還是很動搖,反正我非常希望你這樣傑出的人去解救更多人,不管是在哪個陣營都可以……”
“不過既然你能來找我,那我會支持你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
“我們每個首領的活動區,都是自己爭取出來的,所以你想要成爲我們的一員,也得做到同樣的付出才能得到大家的認同,光有我的信任是不夠的。”
“既要清掃所有污染怪,也要能夠抵擋住帝國軍,只有這樣,才能夠守住這些邊遠城市。”
“可你現在的能力還很弱小,所以我建議……”
元浩搖了搖頭,打斷她的話道:“不,我會證明給你看我的能力,不然我就不會來。”
心靈先知頓了頓,看出來元浩並不是莽撞,而真是有所依仗,於是便答應道:“那好吧,你已經感受過神啓了,希望那孩子跟我說過。”
“不過,你的力量和我不同,你比我這種老骨頭更年輕,更有戰鬥力。”
最後,心靈先知給出了元浩最想要的承諾答覆:
“我會盡快讓希望恢復的,你現在想要有所行動,必須得到更大力量的支持,正好,希望的加持對你的神之力有巨大幫助,這就是我現在能夠爲你所做的一切了。”
元浩這才安心,他一直留下希望,也就是爲了今天。
爲了得到更強大的力量,爲了去發揮自己的力量挽救更多人。
而這個力量其實並沒有別的稱呼,它的名字很簡單。
就叫“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