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裡,紀憶完全沒有睡着,滿滿心事,無從疏解。
她對着他的經年舊傷還有手術傷痕,這一晚哭得太傷心,眼睛腫脹乾澀,睜開都覺得疼。
到深夜,夜最深的時間,她終於敢輕輕轉動身子,想着他已經睡熟了。卻未料,季成陽的手順着她未着寸縷的腰身滑上來,輕輕按在她的背上。
“你沒睡着,”她倒是意外了。
“沒睡着。”他的聲音沙沙的,像是一把被太陽曬得發熱的細沙,在慢慢地灑上你的身體,很舒服,也很有種異樣的情調在裡邊。
聽起來,他似乎很清醒。
她就這麼往他懷裡靠了靠,將自己乾乾淨淨沒有任何布料遮掩的身體,貼在他身上,就是這樣的接觸,也能感覺到他身上幾處很明顯綿長的疤痕。她在浴室看到的那一瞬,眼淚刷地就流下來,無法接受這樣的傷痕在他身上出現。
而現在,她仍舊在碰到的一瞬,鼻子開始發酸。
“主編問我,要不要回北京辦公室。”她輕聲說着,掩蓋自己低落的情緒。
“沈譽問你的?”季成陽提到這個名字,不知道爲什麼就笑起來。
“笑什麼?”她悶着聲音,反問他。
“沒什麼,想到了他十幾年前的事情。他是你領導,說多了,會破壞他的形象。”
季成陽像是找回了當初的那種,仍舊對着一個十幾歲小姑娘的感覺,紀憶身邊的這些前輩領導都是他一代的人,那些和他一起讀過書,打過籃球,參加過各種比賽,甚至是各種家庭聚會的同齡人。所以他決定,將話題繞回來:“想回去嗎?回北京。”
紀憶不太自在地動了動身體,在做着最後的思想鬥爭,只有幾秒,就嗯了一聲。
這一瞬間,她有太多東西要講。
可想了想,似乎也沒什麼可說的,他這麼聰明,從不會看不懂自己。
她閉上眼睛,都能清晰記起他第二次見到自己,站在樓道里抽菸的樣子。那時她還不到十二歲,踮着腳,站在大門的貓眼後,去仰望着門外的人。乾淨、疏遠、英俊的一個剛纔二十歲的年輕男人,看似滿不在乎的神情背後,是讓她仰望的靈魂。
一道門的距離,如果用時間來丈量,是八年多的寬度。
她好不容易戰勝這漫長的時間長度,所有的一切,過去的,現實的,家庭的,都要回到那個出生的城市來面對。
這件事就這麼定下來。
季成陽也會在年底回臺裡接任新聞中心主任,分管新聞節目中心、海外節目中心。她聽他這個安排,忽然就想到在多年前那個深夜,特意帶着女人的熱情來到他家裡的那位女主播,試探着問季成陽會不會和劉晚夏合作?
“不清楚,”季成陽回答的很官方,“我不能保證,不和她同坐一個電梯,同在一個會議室開會。”紀憶噢了聲,嘩啦嘩啦地拼命往拉布拉多的飯盆裡倒狗糧,然後就在這種傾倒的聲音裡,聽到他的聲音忽然靠近,帶着溫熱的氣息臨近自己的臉:“但我能保證,不讓她坐我的車,也不會到我們的家裡來。”
我們的家裡。
嘩啦一聲,她不小心又倒多了量。
十一月初,忽然接到了阿亮的請柬。
是婚禮請柬。
對方新娘是誰,紀憶都不認識,竟然已經被熱情邀請做伴娘,一看就是阿亮的期望。她年少相知的朋友都在北京,因此從未有機會做別人的伴娘,收到這種邀請,很是興奮,就帶着季成陽去逛伴娘的禮服。
季成陽的眼光一直很挑剔,當初去惠靈頓演出的時候都會嫌棄她口紅的顏色不好,自然在挑選伴娘禮服時,不滿意到了極點,最後就在一家很有名的婚紗店,挑選婚紗的樣子要求做成短裙,顏色改成粉色。“我第一次碰見專門挑婚紗款式,訂做伴娘服的人。”婚紗店的小姐如是感嘆。
紀憶也覺得他過於挑剔。
可又低頭去看他挑選的樣子,也真是好看。
可等他從門外結束一個電話走進來,似乎又想要推翻自己剛纔的那個選擇:“那個款式太複雜。”紀憶終於投降,死活說自己下午還有工作,就如此定了下來。
那天的婚禮是在一家小酒樓裡舉辦的,新娘是個浙江的姑娘,和紀憶差不多大的年紀。不太愛說話,可就是喜歡笑,整個晚上始終都是特別陽光燦爛的笑臉。
人家爲了關照紀憶,特別還配了另外一個伴娘,專門用來擋酒的,紀憶只要跟着新娘溜達着就好,她覺得好玩,偶爾去看坐在主桌的季成陽。
今晚,絕對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穿正式的西裝。
銀灰色的一身剪裁合身的西裝,將他整個人都變成了另外的模樣,就是坐在桌邊喝水,都感覺特別吸引人注意。她有時候去偷看他,就立刻會被他發現,這種感覺特別隱秘而動人。
酒過三巡,阿亮就已經喝得很暢快,走到主桌邊,親自去介紹季成陽。
他告訴衆人,這位是他人生中的貴人,他說得時候,順便還將紀憶這個伴娘也拉過來,很驕傲地告訴大家今晚這一對金童玉女都是名副其實的將門之後,如假包換。醉酒的人,總喜歡將自己身邊最驕傲的朋友展示給大家,阿亮說得時候,情緒挺激動,很開心,包括新娘也很開心。
倒是很多小姑娘都有些感慨。
剛纔碰到活的高幹子弟,就發現人家已經有了家室。
還這麼的……年紀小的一個姑娘。
阿亮請來的那些生意上的朋友,都因此,在新娘新郎繼續敬酒的時候,都跑來紛紛和季成陽說話。紀憶本來坐在那裡吃菜,不太適應這些應酬,很不自在,季成陽倒是很坦然,反正就是……一如既往的不說話,所以應酬對他來說根本就不是什麼有壓力的事。
紀憶反倒不同。
她總是很考慮別人的感受,怕這些阿亮的客人被他冷落了,會覺得尷尬,主動陪人家說了兩句話。在江浙滬這邊,商多官少,與軍有關的也少見,偶爾出現幾個祖輩當真是建國時期過來的將門後代,總讓人覺得有些玄乎,哪裡有那麼玄乎,都是扛不住天災人禍的身軀。
“你都不和他們說話,他們會覺得你目中無人,特驕傲。”影響多不好。
紀憶和他站在路邊打車的時候,問他。
“我一直這樣啊。”季成陽忍不住笑着,爲自己辯解了句。
他心情比想象中的好多了,他一晚上看着紀憶在場中飄來飄去,看着哪些人多看了她兩眼,哪些人和她多說了兩句話,就有種吾家有妻初長成的成就感。
好吧……這種不是辯解的辯解。
紀憶去看了眼季成陽,剛纔也只是隨口說說,她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他的這種疏遠不是因爲他的出身,而是因爲他就是如此的人,能吸引他,讓他傾心相談的一定是相似的靈魂。
過了幾天,他陪着她去了一次邊遠山區,就應證了她的想法。
她在完成她這次抗戰老兵專題的最後一個採訪者,出身黃埔軍校17期,參加過長沙會戰、衡陽保衛戰、湘鄂贛邊區各大戰役的老兵。可最後卻成了季成陽和老兵的促膝長談,她坐在土房子旁,曬着午後的太陽。
季成陽爲了和老人聊得更隨意些,提到自己也是軍人後代,在老人追問下,只含糊說了大概父輩曾參加過什麼戰役,其中竟意外地和老人蔘與過的有些關係。難免引得老人家一陣子的激動,說得越發慷慨激昂。
如此一來,她錄音下來的素材就更豐滿了。
紀憶崇拜地去看季成陽,用口型說:你比我做記者合格多了。
季成陽忍不住笑,背對着陽光,也用口型迴應他:我是你的前輩。
她撲哧一笑。
臉紅紅低頭,是那種高興的紅。
兩個人簡短的小交流後,他繼續和老人家聊着。
說着說着,老人不禁感嘆:“現在年輕人的日子幸福多了。”
這句話特別耳熟,她這次已經聽很多受訪者說過,沒有經歷過半個世紀前的戰爭的她,更多的是聽到一種帶着古舊顏色的滄桑感。季成陽親眼見過戰爭的慘烈,卻比她感慨更多,不由握住老人的手,由衷的說:“這些幸福,都來自於你們。”
老人笑,有着自豪。
後來老人家知道他是專門去“戰場上拍照採訪”的記者,也很有興趣地讓他講了講他的經歷,季成陽講述的層面大多數是高科技的戰爭,說到貧鈾彈的時候,三言兩語就讓人身臨其境:“4500度的火焰,把人瞬間燒成灰燼,牆壁上留下的都是屍痕……”
老人家聽得蹙眉。
紀憶也聽得很認真,一部分是關於她接下來要做的專題,還有一部分,也是最大的一部分原因,她在通過季成陽的講述,讓自己慢慢走近他曾離開的那些年。
這天結束採訪,季成陽似乎被牽起了太多情緒,一路上話很少。
紀憶怕他身體不適應這麼長久的趕路,沒有聽從他的安排直接連夜趕回長沙,反倒是在途中的小縣城住下來。她進了房間就打開行李箱,開始從牀單被罩開始換起來,季成陽就草草沖洗了十分鐘出來,換了乾淨的黑色純棉運動衣褲出來,看到她從行李箱拿出一個盒子。
然後,很快就倉促地塞進去。
他笑,擦着頭髮。
紀憶轉過身,被他發現了自己的行爲,有一瞬的心跳加速後,就硬着頭皮走過來,輕聲問他:“你帶那個幹什麼?那天……不是沒用嗎?”
他嗯了一聲,低低地,壓着聲音告訴她:“那天你太主動,我忘了。”
這句話,彷彿在他喉嚨口被處理過,明明很直白,卻很性感。
“那今天也不能……那什麼,”她眼神飄開來,避開他,輕聲催促,“快去睡覺。”
他陪着自己遠走採訪,她就已經心驚膽戰,唯恐中途會有什麼意外問題。
幸好,幸好,他或許因爲心情不錯,整個人這一天都沒什麼太大的身體不適反應,她現在只盼着他趕緊上牀睡覺,好好休息。
她發現,他的睡眠非常不好。
季成陽看着她輕輕眨眼睛,眼睫毛微微扇動着,被她這一個小動作煽動的有些浮躁起來,本是開她的玩笑,現在……卻有些真想要做什麼。不過顯然,吾家有妻初長成,另一面的意思就是,他的話不再是絕對權威。
比如,
一星期只能碰一次這種生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徹底結束。
他很自嘲地笑笑,只當這是上帝給自己的特殊的愛情,他從愛上十幾歲的她開始就耐心等待着,等她長大成人,可以被自己毫無道德障礙地擁到懷裡。誰曾想,等到她長大成人後,他依舊要繼續保有着原有的那份耐心,他要等待,等自己的身體和心理真正痊癒,將這個第一次見面時抱着洋娃娃,委屈地蹲在家屬區42號樓後窗臺下,低聲哭泣的女孩子娶回家。
你可知道,小女孩。
你四歲半的那年,蹲在窗外,眼睛紅腫地擡起頭的那一秒。
就是我們這一生緣分的開始。
作者有話要說:0.0我覺得我更新木有節奏慢啊,遠目,不是一週兩更咩。。
最近年底工作太忙。。身體有些吃不消,不過這本應該不會有太大耽誤,依舊慢慢地更到徹底完結。
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