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斯理這話,當然說得很重,白素後來也怪他不應該那樣說。衛斯理分辯:“重症用重藥,他說個沒完,要是不狠狠阻止他,十天八天也不夠他說!”
當時,衛斯理這句話才一出口,祖天開便陡然靜了下來,喉際發出了幾下抽噎的聲音,啞着聲,含糊下清地道:“我……我是……情……義難兩全啊!”
若不是早已明白了祖天開和王朝之間的關係,還真不容易明白他的這句話。
但既已明白了情由,這句話就很容易明白——後來祖天開成了“血海深仇”事件中的兇手,原來竟是爲了王朝,是王朝要他如此做的。王朝是“情”,曹普照是“義”,“情義難兩全”——他祖天開這個混帳王八蛋武林大豪,就舍義而取了情!
衛斯理自然而然,罵了祖天開,是因爲祖天開爲了順王朝之意,竟殺了曹普照合家大小,這是甚麼行爲?
江湖上向來鄙視“重色輕友”的行逕,祖天開的重色輕友,可謂已至極點,難爲他還有臉爲自己的惡行開脫,說甚麼“情義兩難全”!
衛斯理並不掩飾鄙夷的神情,白素問:“事情總有一個緣起,因何而會情、義之間,有了兩難全的情形出現?”
祖天開道:“當時我一聽,就知道那人所說的高個子,八九不離十,會是曹普照,所以我道:‘那位好漢是姓曹吧?’那人一聽,大是訝異,我哈哈大笑,告訴他那是我的把兄!”
衛斯理咳嗽了一聲,示意祖天開快些轉入正題。
祖天開停了片刻:“那人接下來的一番話,決定了以後發生的事——我一時好奇,問了一聲:‘你託我的把兄做甚麼事啊?’那人的回答,我到現在,每一個字都記得,那……畜牲答的是:‘我託他把一件東西帶回陰間去……物歸原主!’那……畜牲!”
衛斯理和白素又互望了一眼,知道他們事先的分析,離事實不遠,那名陰差,確然是李宣宣的前任,身分特別之極,負有往來陰間和陽世的任務,和李宣宣一樣,是替陰間工作的。
(這個特殊而又神秘的身分,由於超出了人類的知識範疇之外,所以很難用一個名詞,或是三言兩語可說得明白的。但是在看了這個故事,和以前的幾個故事,或以後的幾個故事之後,必然會有相當概念,知道有這種身分的人在——或者如後來,陳長青、溫寶裕他們稱之爲“半人半鬼”。)
祖天開在連罵了兩聲“那畜牲”之後,像是多少解了些恨:“當時,我一聽,又轟然大笑起來——當我第一次聽到他自稱從陰間來的時候,我已經轟笑過。可是他拍了拍我的手背,示意我不要笑,他常說我人太粗魯,待人處世,沒有禮貌,所以處處提醒我。他……對我真好……”
祖天開又陶醉在他和王朝的感情中,回味了好一會,才道:“可是我真的忍不住發笑,非但笑了,而且還不客氣地回了一句:‘你這說的是人話嗎?’那傢伙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我沒聽到他的笑聲,也向他看去,卻見他眉心打結,正在想甚麼。那人向我道:‘你不信就算了,我看王兄倒是相信的!’我忍無可忍,提高了聲音:‘他纔不會信,託人帶東西到陰間去,那這個人豈不是要死了才行,誰會信這種鬼話?’你們說是不是?”
衛斯理和白素一起點頭:“這種話,才一聽到,確然不會相信!”
祖天開道:“可是……可是……”
白素沉聲道:“可是王朝卻相信了,是不是?”
祖天開長嘆一聲:“開始,我想他至多也是好奇,所以問了些問題,可是不知怎麼,三弄兩弄,他就相信了那人的屁話!”
祖天開說到這裡,又大大地喝了一口酒,閉上了眼睛,看來又沉浸在回憶之中了。
確然,六十多年前的往事,這時正一幕又幕地在他的腦海中浮餅——既然如此,不如就直接來看當時的情景,不必由祖天開斷續地來敘述了,那要直接得多。
而衛斯理、白素兩人,對事情經過的反應,會夾雜其中,來一個時空交錯,這可以說是“立體說故事法”——其實,用甚麼法說故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說出來的故事是不是好聽。
昧耍六十多年前,黃鶴樓頭是怎麼樣的一副情景呢?三個人在共飲暢談,一個是西裝草履,頭髮中分,髮臘令頭髮錚亮的美男子。美男子看來文質彬彬,眉目如畫,可是身形也很高,形容這樣的美男子,用“玉樹臨風”這句成語,最恰當了。
鶴樓是遊人衆多之處,也有相當多女性遊客,見了這美男子,沒有不使自己的眼光多停一兩秒的,有好幾個妙齡豔妝的女子,甚至雙頰會無緣無故紅將起來,以致要手託桃腮來掩飾。
可是美男子對那些異性,都並不多望一眼,只是興高采烈地在交談。
這個美男子,自然就是祖天開口中的“他”,姓王名朝字絳霞的那位仁兄了。
另一個則是鐵塔一樣的彪形大漢,說話時聲如響雷,喝酒時氣吞山河,說到興頭上,醋鉢也似的大拳頭,隨便在桌上敲一下,就發出砰然巨響,把桌上的一切,震得直跳了起來。
有這樣的一個大漢在,所以附近的幾張桌子都沒有人,誰都這樣想:這樣的大漢,別說他有意打你一拳,只消他揮手的時候,給他帶上一下.只怕也得斷上幾根骨頭。
那大漢,自然就是祖天開——那時,離他在法場之上,奪了劊子手的大砍刀,天神一樣,在雷聲電光之中,大踏步離開之後,已有好多年了。他在江湖上闖得轟轟烈烈,已成了武林大豪,不單是身形魁偉,而且另有一股懾人的威勢!一襲寶藍長衫的左襟上,竟用金線繡了一柄大環金刀!
再一個,則是一個胖子,面團團如富家翁,半禿頭,頂心沒有頭髮之處,冒油而發亮,看起來很有氣派,說他和陰間有關係,確然不容易令人相信,但是他卻就是那位陰差先生。
已經由祖天開敘述過的部分,自然不再重覆了。所以一開始,是王朝望着陰差的胖臉,饒有興趣地在問:“閣下從陰間來,何以倒要託人把東西帶回陰間去,自己帶回去不就行了嗎?”
王朝這樣問,很有些調侃的意味,祖天開應了一句:“照啊!”喝了一大口酒。
王朝在這之前,已經和陰差說了許多話,那令得祖天開心中微感不快,所以他希望陰差受窘。
誰知道陰差竟一本正經地回答道:“那可不行,要用那物事,才能來去陰間,我是偷出來的,不想再回去了,唯有託人帶回去,那物事在陰間很重要。”
祖天開越聽越不耐,正想大聲責斥,但是王朝卻興趣盎然:“那是甚麼物事?”
陰差搖頭:“我也說不上來,但稱之爲陰間之寶,那是錯不了的!”
王朝再問:“替你帶東西到陰間去的人,是不是還有還陽的機會?”
陰差點頭:“當然有,不過照我看,人人都會願意留在陰間!”
祖天開這一次,不等王朝再問,就大喝一聲:“那你又怎麼不留在陰間,卻到陽世來了?”
他的嗓門大,一開口,連樓下都能聽見,說的話又古怪,一時之間,人人向他望來。
陰差淡然一笑:“我另有特別的原因,不必告訴你,告訴你,你也不會信!”
祖天開悶哼了一聲,向王朝一揮手:“我遊興已盡,我們走吧!”
他這話已說得很露骨了,那是說,陰差敗了他的遊興,他不想再逗留在這裡,和陰差這個人胡說八道下去。
可是王朝的反應,卻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王朝居然道:“不,我和陰兄一見如故,正要請教!”
他說完,看到祖天開怔在那裡,他補充了一句:“你要是想走,只管先走!”
祖天開一聽,幾乎肺都要氣炸,他自然不是好脾氣的人,可是一腔怒火,偏偏在王朝面前,一點也發作不出。
他當然不捨得離開王朝,翟然起立之後,只是走開了幾步,到了欄杆旁,看江水,生悶氣,大口喝酒。
開始時,他還聽王朝在向陰差詢問陰間的情形,陰差有問必答,祖天開越聽越悶,酒也越喝越多,漸漸地酒意涌起了上來,也聽不清王朝和陰差又說了些甚麼。
一直到夕陽西下,落日血紅,王朝纔來到祖天開的身邊,宣佈:“我要和陰兄作竟夜之談,陰兄會隨我們回客棧去!”
祖天開盯了王朝一會,又怒視着陰差,幾乎要出手把陰差抓起來,拋下長江去喂王八!
王朝可能看出了他目有兇光,所以叫了他一聲,並且道:“事情很重要。我還有好多地方不明白,必須請教——這是千載難逢的機緣,我不能錯過!”
王朝說來,堅決之極。祖天開本就扭不過王朝,這時也只好點頭答應。
氐攪絲駝唬在上房之中,祖天開喝悶酒,王朝和陰差密談,也不知說的是甚麼,兩人竟像是有說不完的話一樣。祖天開自顧自喝酒,不一會就已鼾聲如雷了。
第二天早上起來,王朝在打太極,看來精神奕奕,極其興奮。陰差則歪倒在一張榻上,沉沉入睡。
王朝一看到祖天開醒了過來,就向他走來,一面走近,一面卷着雪白的綢衫的衣袖,樣子瀟灑,他來到祖天開的面前,問:“你那位姓曹的把兄,和你的交情如何?”
祖天開想也沒想:“極好,一起出生入死多次,算得是生死之交。”
王朝皺了皺眉,半轉過身去,把卷起了的衣袖放下來,又捲上去,重覆了好幾次。
祖天開等得不耐煩,正想問怎麼了,王朝並不轉回身來,先問:“和你我相比,是誰和誰的交情深些?”
祖天開又好氣又好笑:“這是甚麼話,我和你是甚麼關係,世上又有誰能和你相比,我們是同命——”
王朝疾轉過身來,伸手掩住了祖天開的口:“那麼,你就答應我一件事!”
祖天開佯怒:“你叫我做事,還要先問明瞭交情如何,這未免太令人心寒了!”
王朝嘆了一聲:“不是我不相信你不肯爲我盡心盡力,而是由於事情和令把兄有關!”
祖天開不解:“和他又有何干?”
王朝一字一頓:“我要陰差自陰間帶出來的那寶物,怕你把兄不肯給!”
祖天開先是一怔,接着,他算是明白了王朝的要求。他立時又轟笑了起來,伸手拍胸脯,發出響亮的聲音,大聲道:“除非是要他脖子上的人頭,不然。我一開口,曹大哥沒有不給的!”
王朝斜睨着祖天開,緩緩搖頭。祖天開一跺腳:“走,這就去找他,我知道他在天河口有祖產,正在湖北境內,一兩天就可以到!”
王朝嘆了一聲:“你就是這樣的毛躁脾性,你先弄明白那東西是甚麼纔好!”
祖天開不屑地望了正在沉睡的陰差一眼:“從陰間帶出來的東西有甚麼了不得,就算是十殿閻王的寶璽,在陽世也並無用處!”
王朝神情嚴肅:“你錯了,那是一件真正的寶物,妙用無窮,連陰差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妙用,他只知兩個用法:一是持着它,可以來去陰間:二是得此寶的人,可以向它許願,所以,他把這寶物,定名爲‘許願寶鏡’。”
祖天開雖然沒有學問,但是“許願”是怎麼一回事,他自然知道。
他吐了吐舌頭:“許了願,能實現?”
王朝點頭:“是,情形是那樣——”
王朝接下來,就把那“許願寶鏡”如何使用,特性如何等種種情形,告訴了祖天開。
(有關“許願寶鏡”的使用法和種種禁忌以及它的奇妙之處,在“從陰間來”、“到陰間去”這兩個故事之中,已有詳細的解說,不再重覆。)
王朝當時告訴祖天開的一切,自然都是陰差告訴他的。祖天開當時,由於那一切很是複雜,一時之間,他也弄不明白。
可是他久歷江湖,自有一套精明的應世之方。等王朝興致勃勃地講完,由於興奮,他的雙頰,甚至泛起了酡紅,祖天開再向陰差看了一眼,問了兩個問題。第一個是:“這東西既然那麼好,他自己怎麼不留着用?”
王朝急得頓足:“剛纔我對你說的話,你究竟聽進耳去了沒有?許願寶鏡一個人一生只能用一次!他用過了,就沒有用了。而且,他從陰間逃出來.又偷走了陰間的寶物,怕陰間會派別的陰差來追拿他,所以要有人替他把寶物送回去!”
祖天開又提出了第二個問題:“他爲甚麼要把這一切告訴你?”
王朝的樣子很自得:“當然是投緣!也是該我有此奇遇,一聽他從陰間來就信了。若是像你那樣,只顧哈哈大笑,甚麼機緣都叫你笑走了!”
祖天開給王朝一陣埋怨,說不上話來,只好訕訕地笑。過了一會,他纔想起另一個問題來:“曹大哥還沒有動身到陰間去?”
王朝冷笑一聲:“你把兄也不是白替人家做事的人,他要先對寶鏡許了願才動身——許願的時間,每個人不同,一生只有一次,若是已過了時間,寶鏡到手,也沒有用處。陰差根據我的生辰八字,替我算過了,我能使用寶鏡的時間,就在十天之後!”
祖天開皺了皺眉,咕噥了一句:“才認識的陌生人,就把自己的生辰八字給了人!”
中國人一向把自身的“生辰八字”當作是一個秘密,因爲有不少巫蠱之術,可以根據這一組數字,作出損害一個人的行爲。
王朝瞪了祖天開一眼:“既然相識,就不是陌生人了,何況還能有這樣的好處!等我許了願,願望實現,你也別在江湖上過那刀頭上舐血的日子了,到時,日子多好過!”
王朝的這幾句話,算是一種許諾,這許諾,聽在祖天開的耳中,自然受用之至,全身都暖烘烘。而且,他當時想,事情再簡單不過,以他和曹普照的交情,還不是一句話的事?
所以他又拍胸:“行,我們這就走!”
王朝大是高興,向陰差一指:“他也一起去!”
這時,陰差也醒了,正在張大口打呵欠,雙手高舉,大大地在伸懶腰。
祖天開一怔:“他去幹甚麼?”
王朝道:“他是物主,萬一曹大哥不肯,由他出頭說話,也好說些。”
說來說去,王朝還是不相信祖天開能把那寶鏡手到拿來。他當然大爲不悅,可是也只能悶哼一聲,並不能改變王朝的主意。
於是,三個人便一起上路。
祖天開由於王朝向他說了陰間寶物“許願寶鏡”的事,所以對陰差也大感興趣。可是陰差和王朝說話的時候多,對祖天開,只是有問有答,並不主動找祖天開說話。
三人在路上走了三天,相安無事,並沒有甚麼特別的事發生。
那時,路上並不平靖,盜賊土匪很多。但是祖天開所經之處,三山五嶽的人馬,都恭恭敬敬,拿着名帖,提着禮物前來拜見。有幾個佔了山頭立寨的股匪,還請三人上山去盤桓一陣,也都叫祖天開拒絕了。
在路上,有一次祖天開曾半認真半開玩笑地問陰差:“你從陰間來,究竟是人是鬼?”
陰差不以爲忤,笑眯眯地回答:“我皮破流血,日照生影,你說我是人是鬼?”
祖天開道:“答得好,那樣說,你是人,既是人.如何會到陰間去?”
陰差答得很老實:“陰間主人要人差遣,看中了我,把我帶去的!”
祖天開笑:“陰間有的是鬼,陰主爲甚麼不差遣鬼,要差這人?”
陰差對這個問題,答得比較滑頭:“那得去問陰主,我不知道!”
祖天開悶哼一聲,又問:“你在陰間,曾見過牛頭馬面,十殿閻王,判官?”
陰差道:“不,我沒有見過!”
祖天開很是惱怒,以爲陰差不給他說實話。
(衛斯理和白素,倒可以知道,陰差並不是胡說八道。他們兩人也到過陰間,並沒有見到甚麼閻王判官,見到的只是一種十分奇特的靈魂存在現象——因爲他們是人,所以看不到陰間的真相。)
(王大同那時不是人,他的靈魂到了陰間,和人進入陰間的感受,完全不同,王大同就說他曾見過閻王判官,宮廷樓閣,各種鬼魂。)
(不過,王大同被認爲是瘋子,沒人相信他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