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危山北麓。
坡頂上,安紅玉與魚巧巧、何潘義、羅仁俊正並肩而立。
此時涼風漸起,悄然褪去了白日裡的些許餘熱。
然而,四人眼見日薄西山,依舊不見李曜身影,各個俱都等得焦躁不安,額頭鬢角不斷淌着汗水。
“明真還沒過來,只怕是遇到了麻煩,要不這樣,羅某這就帶人過去打探一下,說不定還能幫上她的忙。”
羅仁俊說得不疾不徐,心裡卻急得有些忍不住了。
雖然羅仁俊知道李曜有着驚人的本事,可就算她再強,在他心目中,那也畢竟是個女人,一個令他爲之動容的女人。
馬有失蹄,人有錯手,萬一李曜出了什麼閃失,而他只是站在這裡枯等,可能這一生都會於心不安。
安紅玉也很急,急得想跳腳,可她一想到李曜不知何時塞在她襦裙胸襟裡的小紙條,臉就漲得緋紅,遂深深吸了口氣,故作鎮定地道:“再等等,明真交待過的,教我等千萬別去找她,況且大家都看到了,那種激烈的廝殺場面,只有明真能夠來去自如,你們過去,反倒會拖了她的後腿。”
魚巧巧一屁股坐在山坡草甸上,雙手抱着膝蓋,鼻翅翕動了兩下,眸裡霧氣氤氳,迅速漾起了淚花兒,泣聲道:“巧巧只求阿姊平安,阿姊若出事,我都不知自己該怎麼辦了。”
此刻魚巧巧的腦海裡不僅浮現着李曜的身影,還有一些血肉橫飛的畫面,以及一張張已從世上消失的熟悉面孔,令她的淚水止不住地流淌了下來。
“好啦,你們都不要再說了,何某相信明真道長一定會如期而至,更不會有人能傷到她,還請大家都放心吧。”
何潘義挺了挺腰板,負手站定身子,望向前方,似乎在欣賞着絢麗的晚霞風光,但原本已將李曜視作神靈的他,思及平陽公主亦曾有過戰場負傷之事,眉頭就不由自主地擰成了一團,顯然也是非常擔心。
當天邊還剩下最後一抹晚霞,遠方的地平線上,終於影影綽綽現出一個黑點。
在安紅玉、魚巧巧等四人的前方,那黑點距離越來越近,變得越來越清晰。
只片刻功夫,黑點就化作了一位少女,一匹駿馬。
四人一俟看清那少女便是李曜,登時歡呼起來,俱都奔下山坡,驚喜若狂地迎向了對方。
“咴聿聿……”
駿馬快如飛箭,李曜一提馬繮,人立而起,馬兒仰頭長嘶,一對前蹄剛落回地面,鞍韉上的人已站到了安紅玉的面前,瀟灑地呵呵一笑,拱手道:“明真來遲了,還請紅玉恕罪,恕罪啊。”
安紅玉一直在爲李曜以身涉險的行爲而感到擔心不已,卻見對方這一副神采飛揚的模樣,哪還願意恕什麼罪,理直氣壯地嗔道:“你說的酉時三刻,結果呢?害得我們多等了整整一個時辰,還以爲你……哼!反正你無故消失,又言而無信,須得給我們一個交代!”
李曜哭笑不得,安紅玉可能是她見過最重視這個時代普世價值觀的一個女子,正想找個藉口解釋幾句,不料魚巧巧已衝上來緊緊地抱住她的腰肢,一言不發地哭了起來。
李曜忙不迭柔聲寬慰道:“巧巧莫哭,我已經考慮好了,待到返回關中,便帶你上終南山。”
魚巧巧不由一愣,抽泣着問道:“真的麼?”
李曜頂着安紅玉投來的懷疑目光,振振有詞地頷首道:“我說話算數,當然是真的,就算師尊不收你,我也會收!”
魚巧巧立刻破涕爲笑:“太好了!太好了!”
魚巧巧快樂得想要雀躍起來。
因爲只是一場兵災,就讓年僅十三歲的她,除了親身體驗和見識到世間諸多可怕之事,還不得不面對非常嚴峻的現實問題。
她是一個絕戶人,唐朝人口流動性極差,老家那邊十里八鄉都成了一片死氣之地,恐怕未來一百年都恢復不過來,她想早點出嫁,都尋不到去處。
況且,田宅都被吐谷渾人燒成了荒地,要想重建家園,可不是地方官員兩張嘴皮一碰就能搞定的事情,只憑官府免去的那點賦稅,一個孤苦伶仃的小姑娘很難生存下去的,否則那些跟她同時被官府立爲“女戶”的幾個女子,也不會沒兩天就選擇自殺和自賣爲婢了。
所以,當她得知自己的救命恩人其實是一名女道士的時候,便立即有了一個念頭——那就是出家入道。
現如今她跟了李曜這麼久,終於聽見對方開了金口,說出她夢寐以求的話,只覺心裡安定無比,活着也有了奔頭。
何潘義和羅仁俊見李曜平安無事,心中自然也是大定,遂上前問詢,得知兵亂已然平息,皆是歡喜不已。
這時月已初升,夜色將暗未暗,何潘義也不再耽擱,當即招呼所有同行之人登車上馬,浩浩蕩蕩地踏上了返回敦煌的歸途。
……
……
夜色深沉,大雲寺一禪房內,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禪房中一疊厚厚的草蓆上,赫然躺着賀若懷廓赤條條的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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屍體業已被人洗得乾乾淨淨,而屍身的周圍還碼着一圈整整齊齊的冰塊。
一位赤着胳膊的老僧正神色坦然地檢查屍體,一雙老手在屍身上這裡按一按,那裡摸一摸,似乎不放過任何一個微小的部位。
張護、李通等沙州本地官員和土豪,俱都靜靜地站在旁邊觀看,個個神色緊張。
不知過了多久,老僧終於站起身來,唸了一聲佛號,這才緩聲說道:“賀若總管屍身幾乎完好,只是瞳生血絲,口鼻充血,說明生前虛火略旺,實屬尋常症狀,他這般猝死,看來應該是中暍或心疾突發所致。”
張護問道:“道覺法師爲何說幾乎完好?難道屍體有傷口?”
道覺小心展開賀若懷廓的右臂,指着腋窩裡一處小小的血點,認真地說道:“這裡倒有一處,不過依老僧之見,這大概只是蚊蟲叮咬而成,應該不會是致死的緣由。”
聽得此言,房中所有人的神色頓時爲之一鬆,張護環顧左右,微笑着道:“諸位,這下你們總該放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