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遠不僅看完了劇本,前世更看過這劇,而且還不止一兩遍,對於他們想要刻畫和表達的東西,當然瞭如指掌,分析的內容,也就‘好巧不巧’的正中他們的下懷。
這時候,騎虎難下的就不再是寧遠,而是李紹紅。
因爲她明顯感覺到,鄭重對寧遠的喜歡,或者說因爲剛剛那番看法,而對寧遠的好感。
但這不是她想要的。
雖然,之前鄭重跟她探討這部劇的時候,也說過類似的話,寧遠的感官幾乎和他的想法相吻合,但李紹紅就是不想要寧遠!
不要不要就是不要!
就像寧遠前世聽到不少人說她比較感性那樣,她的確對黃壘有着先入爲主的好感,就會排斥別人再來演容耀輝,即使是這麼懂鄭重、拿過金雉獎最佳配角的寧遠也不行。
寧遠的確演技不錯,霍建起作爲她的同學,那部《那山那人那狗》她也看過,當然能看出來寧遠的表演渾然天成,包括後來寧遠那部《永不瞑目》,她也一集不落的看完了。
如果沒有這次的事情,她對寧遠的確挺欣賞。
但女人感性起來,一旦認準的事兒,比如男人,要想跟他私奔的話,十個爹也拉不回來,更何況之前黃壘在他們公司出品的那部《人間四月天》裡的表現也讓她喜歡,而且那裡徐志摩的形象,跟這部裡的容耀輝很相似。
其實早在之前鄭重創作的時候,李紹紅心裡已經想好了黃壘,就因爲那部徐志摩的印象,真的讓她特別喜歡。
雖然寧遠更高更帥,但黃壘的氣質,也讓李紹紅覺得跟容耀輝吻合,而寧遠,在她看來就稍顯鋒芒一些,就跟永不瞑目裡的肖童是的,並不是那種文質彬彬的、儒雅的氣質。
當然,也跟年齡有關,這時候的黃壘,也三十了,而寧遠,纔剛二十出頭。
雖然好的演員可以呈現出無數面孔和氣質,但有了這個先入爲主,她就是覺得黃壘好。
沒有這次的事情,李紹紅就喜歡黃壘,何況有了之前愛面子的不好拒絕,讓她對寧遠又多了一分惱火。
此消彼長之下,黃壘拔高,寧遠更低了。
於是,李紹紅不等鄭重說話,就先下定論道:
“雖然你各方面都很優秀,但表演其實也是對人生百態的刻畫,不能說角色就得找高大帥氣的形象就是好的,而你的形象氣質,在我看來,跟容耀輝還是有差別的。”
因爲寧遠驚豔的表現——並不是寧遠說得有多精妙,而是正好說中了鄭重的想法,讓鄭重欣喜不已,所以,李紹紅始料未及之下,就有些心急了。
此時她只想着去堵鄭重的口,卻沒想到,這話卻給了寧遠把柄。
所以,寧遠平靜道:
“李導,這麼說,您覺得我不適合演容耀輝,是因爲形象問題?”
這個時候,李紹紅也反應了過來,但說出去的話,她臉皮再厚也收不回來,更何況收回來了,又怎麼去應對鄭重?
臉色僵硬了一下後,李紹紅只能點頭。
寧遠臉上拿捏出一副疑惑不解的模樣:
“上次見您的時候,我說我之所以過來,是因爲王導跟我說了這部戲,覺得我可以試試容耀輝的角色,所以他給您打電話,推薦我過來,那時候我擔心您有合適的人選,就說如果有就算了,您那個時候讓我看劇本,可您今天……並不是因爲劇本,只是形象……”
寧遠沒有咄咄逼人的氣勢,但話裡的意思,已經讓李紹紅坐如針氈了。
那個時候,李紹紅只知道寧遠演戲不錯,又哪知道寧遠領悟能力這麼厲害,竟然跟鄭重的想法不謀而合。
直到寧遠來之前,她還沒把寧遠放在心上,爲了表現自己的重視——演給寧遠看,甚至還把鄭重拉過來,就是爲了讓寧遠回去說的時候,韓平他們不會覺得自己敷衍。
不過,她也提前給鄭重下了眼藥,說寧遠之前靠着人脈演了幾部好戲,現在又想靠人脈來拿主演。
鄭重聽完果然有些生氣,但在寧遠說完後,鄭重就淪陷了!
說文人相輕,但當遇到知音的時候,就不是相輕,而是惺惺相惜,沒什麼能比別人看懂自己表達的意思而興奮難耐。
不是我不明白,是這世界變化太快。
所以,等於李紹紅挖了個坑,把自己扔進去了,這時候還不得不自己往下墊土好爬上來。
如果她知道,寧遠還跟韓平通話,估計挖土的勁兒都沒了。
實際上,此時在電話那頭,聽到這番對話的韓平,臉色已經沉了下來,花也不澆了,手機放在茶几上,自己坐在沙發上擰着雙眉。
還是在聽廣播,但內容已經從輕鬆劇變爲懸疑劇了。
本以爲對寧遠可以隨意拿捏,但讓她沒想到,寧遠竟然是隻刺蝟,還讓自己下不來臺,李紹紅有點羞惱的沉聲道:
“寧遠,你這是什麼態度?你知不知道這部劇有多少人給我打招呼,你又知不知道多少人讓我回絕了?如果不是這樣的關係,我都不可能讓你過來,你又怎麼可能拿到劇本?”
訓斥一通後,她語氣又緩和了下來:
“我如果一開始就說你不合適,這不是打消你的積極性嗎?你們華戲有一句人人都懂的話,戲有好壞,但角色無大小,難道說,你現在有了一定的名氣,就非主角不演嗎?作爲演員,應該嘗試戲路的多樣性,而不是隻盯着名和利,還應該有自己作爲演員的追求。”
她的確能說會道,短短一番話,連消帶打後又語重心長的一副‘爲你好’的教誨,真要是出道沒兩年的新人,估計還真讓她給震住了。
但寧遠,卻平靜以對:“角色無大小,是自己的選擇,而不是這種方式下的偷換概念。”
面對微微漲紅臉的李紹紅,寧遠說道:
“既然李導覺得我不適合那個角色,那麼我準備試鏡的戲,估計你也不想看了,所以,我就不打擾各位了。”
朝李曉婉和鄭重點頭致意後,寧遠微微一笑:“各位再見。”
但就在寧遠剛要走的時候,鄭重突然站起來道:“那個,寧先生,稍等。”
這個時候,李紹紅想阻攔都晚了,只能黑着臉不吭聲。
而李曉婉,一如之前的沉默,作爲合夥人,她得照顧李紹紅的情緒。
見寧遠詫異的看着自己,鄭重問道:“寧先生,您剛說您準備了試鏡的戲份,能不能……請您試演一下,麻煩了。”
說着,鄭重還朝寧遠鞠了一躬。
聽到這話,李紹紅氣得臉都快綠了,但鄭重只是她聘請的,也算合夥人,而且對她的藝術指導非常重要,有求於他,李紹紅也沒法向鄭重發脾氣,只好說道:
“小鄭,他都那麼說了,你又何必自討沒趣呢?”
而鄭重卻說道:“不,他既然能把我的想法讀懂,就說明他是真的用心了,我想看看他是怎麼表現的,真的特別期待。”
即使說的時候,他也看着寧遠,並沒有看李紹紅。
在外面待了這些年,鄭重對人情世故並不是那麼精通,反而有一種學究般的執着,或者說對專業和藝術的執着。
李紹紅無語搖頭,而李曉婉則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不要再說了。
瞥了寧遠一眼,李紹紅冷着臉。
所有的這一切,都是因爲你!
本來寧遠都準備走了,但聽到鄭重的話,又看到他渴望而真誠的表情,想到曾經圈內人對他的評價,於是點了點頭:
“那就獻醜了。”
鄭重連忙感激的道:“謝謝,您準備哪一段?”
寧遠想了想:“其實哪一段都行,不過我此時此刻的心緒,我覺得更適合那一段,就是當二太太從大偉口中知道耀輝和三太太秀禾在咖啡館相擁的事情,並告訴老爺後,耀輝在老爺面前的那段話。”
鄭重雙眼一亮:“好的好的。”
而李紹紅則蹙眉想了想,然後下意識的就要去翻桌上的劇本,不過剛伸出手,又想到什麼,鼻腔裡哼出一道氣息,把手收了回去。
這個時候,鄭重已經把他手裡的劇本翻到了那個位置,這是他的作品,幾乎兩三秒的時間,他就找到了。
然後,鄭重對寧遠做了個請的手勢。
寧遠清了清嗓子,深呼吸一口氣後,神色變得激動起來,用清晰又帶着感情色彩的語氣大聲質問:
“體統?什麼是體統?”
說着,寧遠就把手撐在了他們面前的桌上,腦袋突然就伸了過去,正視着鄭重。
鄭重都心裡一跳,就更不用說旁邊的李紹紅和李曉婉,都被唬了一跳,腦袋都下意識的往後縮了縮,然後才反應過來。
變換了姿勢後,寧遠又重複了兩遍:“什麼是體統?”
兩遍語速的頻率是降低的,但語氣卻加重了,也讓被直視的鄭重心裡一緊,沒來由的感覺到了壓力。
寧遠眯了眯眼,像是沒有等到對方的回答,嘆了口氣後站直了身體,自嘲的笑了:
“你也不知道,你回答不上來。”
經歷了水滸的寧遠,比在永不瞑目時對這些角色演繹更駕輕就熟,儘管他沒有這樣的經歷,完全可以用感情替代法,就像他剛剛說的,此時的情緒,挺適合這段。
簡單的兩句話,動作和表情,就把跟他正對面的鄭重拉進寧遠的戲裡,感受很深,即使沒有跟他正面的李紹紅,也有些愕然的望着寧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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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表現和感受力,她以前只在那些幾十年的老演員身上感受過,沒有表演的痕跡,他就是角色。
“如果……”寧遠頓了頓,凝視着鄭重:“如果這也算有失體統的話,那一個男人娶五個老婆,又算什麼?”
寧遠並沒有完全按照當初看的黃壘的版本來詮釋,比如語句的停頓和着力點,黃壘的着力點在末尾,所以這裡語氣最重,而寧遠的則在五個老婆那裡,到了‘又算什麼’的時候,他語氣已經開始放緩,把立意放到質疑上面。
而且當初黃壘的演繹,在這裡是鏗鏘的,充滿憤憤,而寧遠卻不這麼認爲,他覺得就像之前分析的那樣,他對大哥還是有愧疚的,不是害怕被發現的懲罰,而是擔心大哥接受不了,難受。
所以在這裡,他雖然有激動,但更有剋制,而那時候的黃壘,更多的是放,幾乎沒有收。
而這樣一來,寧遠通過肢體語言和情緒的表現,就增加了人物的層次感,而不是一個梗着脖子的愣頭青。
緊接着,寧遠又說道:“更何況,他們婚姻根本談不上什麼愛情。”
說完這句,寧遠停頓了一下,低頭抿嘴片刻後,他鼻翼吸了吸,深沉道:
“大哥,我從小你就教育我要誠實……所以我想要跟你說一句話,那就是,我愛秀禾,從第一眼見到的時候,甚至比我當初替您掀開她的蓋頭之前,我就愛上了她。”
這段話,足有幾百字,寧遠說的深沉,又充滿真誠,無論語氣、動作,還是眼神,都讓李紹紅他們恍若戲中。
直到寧遠退後兩步,緩了緩後說道:“我的表演完了”,這時候,李紹紅他們纔回過神。
這小子,才入行兩三年吧?
難道真是老天爺賞飯吃?
如果試鏡都是這樣的話,那選出來的,又該是什麼樣的神仙陣容?
一時間,李紹紅心裡矛盾起來,有後悔,也有遲疑,至於李曉婉,則苦笑無語,而鄭重就更不用說了,激動的站了起來:
“太棒了,寧遠,你演的太好了,不,我覺得你就是那個容耀輝!”
激動之下,他連寧先生都不叫了。
轉頭看向李紹紅,鄭重剛想說什麼,而李紹紅已經站了起來:
“行了,小鄭,你已經看過了,今天就這樣吧,接下來我們還有其他的事情要做。”
認錯,是需要大勇氣的,越成功的人越難認錯,越自我的人,想讓他認錯,難比登天,即使他們心裡什麼都清楚,但舍不下那個臉,尤其是身份地位都不如自己的人。
所以,即使後悔了,但李紹紅不願意去改變,否則臉面掛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