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能不哭
殘旗愣住了,那片黑暗中一時間了無聲息,只有一片黑影水波一般蕩起漣漪,如黑色的純淨水晶鏡面一般扭曲盪漾。
李琦說出那句話之後,死死屏住自己的呼吸,常德明問完三句話,更是盯住那蕩起漣漪的黑影,看他作什麼樣的回答。
過了好久,好久,黑暗之中,有人輕笑出聲:“被你們認出來了啊,比我想象得有點快呢,折鶴團的人果然名不虛傳啊。”
“果然是你!”得知面前便是那個一直站在雨初晴身後的老者,也許是帶了一絲熟悉的感覺,沒有了對陌生事物的恐懼感,常德明在激盪心情的支使下,眼中直欲噴出火來。
“這麼說的話,雨初晴沒死?他派你來把李師弟帶走幹什麼?”常德明僅僅捏着拳頭,單薄的身體擋在李琦面前,李琦恍惚間似乎看見了一頭憤怒的雄獅。
眼前發生的一切,聽到的一切,都在顯示着,面前的祁叔並不是他們那個所熟悉的祁叔,而是八大山人之一的殘旗。
他沒有時間去思考雨初晴身後一直站着的那個恭謹老人爲什麼突然之間就變成了當世最頂尖的八人之一,他只知道,從剛纔的語氣來看,祁叔來者不善。
他是真的會殺了他們的!
“少主自然是沒有死的。”籠罩在祁叔身周那抹黑暗恍如荒古巨獸投射的陰影緩緩退去,老人清癯的面容慢慢顯現了出來。
“他當然也不會派我過來把李琦帶走。”祁叔話語裡似乎透着一股理所當然:“在沒有徹底完成任務之前,哪怕他是少主,也是指使不動我的。”
“任務?”常德明越聽越迷糊:“什麼任務?你們到底是誰?”
“你確定要聽麼?”祁叔輕笑道:“聽了之後,就算我不想讓你們死,你們也得死了。”
常德明額頭上頓時出現了一層細密的汗珠,他的一顆心寒了下去:“你去做你的任務,來找李師弟幹什麼?”
“其實也不是特地在這裡等你們的。”祁叔想了一下,繼續說道:“只是恰巧從這裡經過,想起了少主當時說的一句話,所以我覺得我還是有必要留下李琦的。”
“什麼話?”常德明眼中放出餓狼陷入絕境拼死一搏的光芒:“雨初晴對李師弟有什麼企圖?”
“那倒不是。”祁叔搖了搖頭,幽幽笑道:“當時還是第一次見到你們吧,少主跟我說,你們折鶴團裡面,也就李琦這個人他看不清,落雪城我也走過一遭,那裡發生的事情我也知道,現在看來,少主當初說的話還是有道理的啊。”
“只是因爲這個?”常德明一臉的匪夷所思。
“不然還能是因爲什麼?”祁叔慢慢直起身子,就像是普普通通的老人,抱着貓坐在椅子上,午後微暖的陽光曬在身上,撣開一層細細的灰塵,然後顫巍巍地站了起來。
“哦,估計也是因爲我看見你們這位李師弟的進步速度,所以感到害怕了吧。”他絮絮叨叨地說着話。
“我和少主之間沒什麼好說的,你們還是這些年來第一次聽見我說了這麼多話的人,看在你是少主的第一個朋友,我最後給你一次機會,把李琦交給我,我不會殺他,不然的話,你們就別走了。”
“不可能的,說什麼,我也不會把李師弟交給你的。”常德明緩緩地搖了搖頭,依舊擋在李琦身前。
老人的身體直到這個時候才最終挺直,就像是一株黑松,地上隨風獵獵的殘旗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落在了他的手裡,他低聲喃喃自語,結束了這些年說過的最多的一次話語。
“那你們就不用走了,爲了王……” 危險的氣息在一瞬間籠罩上了常德明的心頭,就像是天空陡然之間黑了下來,天穹似乎都在崩碎陷落,黑紅的流火四下飛舞,他猛地一推李琦:“快走!”
李琦被他擋在身後,直覺告訴他有危險,但眼前常德明的動作卻又讓他感到一陣不妙,就像是當年母親奮不顧身撲到了他的身上推開他的感覺一模一樣。
他剛做好的逃離動作開始放得舒緩,緊繃的肌肉鬆弛下來,他想要吶喊,卻罕見地開始莫名哽咽。
時間似乎放慢,他的思維頓時開始變得渾渾噩噩,他傻傻地看着常德明,視角里只看見他的嘴在一張一合,耳朵裡面卻沒有絲毫聲音的傳入。
彷彿就是一個恍惚,他只覺得常德明猛地推了一下他,然後整個人一個踉蹌,立馬回過神來。
面前常德明的臉色已經變得無比焦急。
這個不過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他曾經肆意,曾經張揚,曾經霸道無比,曾經慵懶,曾經醉酒逃離,曾經目空一切。
他如火一般熾烈,如光一般耀眼。
他是不輸於赫連的天才,他敢和納蘭無雙針鋒相對,但在赫連的耀眼光輝下,卻註定哈曼城不會有很多人注意到他。
他曾經刻意爲難李琦,曾經讓那些魔獸追着他跑。
但沒有人知道,在他那慵懶的姿勢之下,手上一直牢牢地握着一枚魔法卷軸,更沒有人知道,那枚魔法卷軸在一開始的時候便被他的汗水浸溼。
自然也就不會有人知道,折鶴團裡面,其實是他最在乎李琦。
沒有人知道李琦爲什麼想要得到大復活術,但他知道,因爲在他和李琦一樣年紀的時候,他也曾經有過如此不切實際的想法。
他在李琦身上感受到和自己一樣的悲傷,一樣的氣味。
他也是孤兒。
折鶴團四位師兄,都把自己當成了李琦的哥哥來將他照顧,但最危險的時候,必定會是他第一個擋在李琦的身前。
這不是誓言,沒有契約,常德明想,這應該叫做信念。
他在李琦耳邊低聲吼道:“還想什麼呢!趕緊走啊!我來攔住他!你和格林導師趕緊走!”
不等李琦回答,他把李琦往格林導師的手裡一推:“快帶着李師弟走,能跑多遠跑多遠,別去哈曼城,去精靈之森!快!” 當他做出了這個決定,一直緊繃的心似乎放鬆了下來,自開始便一直顫抖的腿不知不覺挺得筆直,他似乎覺得一股子氣自胸中溝壑升起,整個人似乎都變了一個模樣。
那似乎叫做勇氣。
當他選擇從容赴死的時候,那叫做勇氣的東西如潮水一般自心頭滋生,源源不斷。
李師弟,不能送你去精靈之森了,師兄只能陪你走到這裡了。
可惜了……好想看看那個能夠釀出生命禮讚的地方呢。
好可惜啊,諸位師兄弟,恕常德明不能陪你們走下去了,來生再見吧……如果有來生的話……
赫連,其實我一直沒有告訴你,你打敗了納蘭無雙那次,對你我還是很服氣的啊。
他最後留戀地看了一眼李琦,看了這個世界一眼,再轉過頭的時候,整個人就像是劃過天空的流星,耀眼到了極致,再沒有了半點留戀,恢復了往日的張揚與霸氣,果決異常。
火紅色的頭髮肆意飛舞,就像是一團血紅的火焰,在那狂風中肆意燃燒,手中的法杖彷彿重逾千斤,卻被他一點一點地提起。
暗紅色水晶一般的杖身慢慢與地面水平,握着法杖的手青筋直冒,似乎在竭力控制着顫抖,然後它筆直地指向面前那團可怕的黑暗。
數千年來,第一次有人敢這麼囂張地指着當時最強的八人之一,數千年來,也是第一次有人對着當時最強的八人說出瞭如下的話語。
“早就聽說殘旗前輩的赫赫威名,也早就做好挑戰前輩的準備,雖然相比較我想象中的時間要早了不少,不過,前輩……讓我來看看,你爲什麼有資格名列八大山人之列吧!”
洶涌的元素之力如長河一般向着常德明身周匯聚而來,青翠的樹木在如此澎湃的火元素之力中,一點一點化作焦黑枯木,然後被剝離,剝離成最細微的碳灰碎末。
李琦緊緊抿着嘴,在常德明身後掙扎,他自然知道常德明師兄此舉意味着什麼。
他選擇了赴死。
那一年,父母以自己的命換了他的命,這一日,難道還要以常德明師兄的命換自己的命麼?
他眼眶中,滾燙的淚水似乎要順着臉頰滴落下來,他拼命忍住,在他遠去落雪城的時候,師兄說過,過段時間,他會去接他,不哭!
沒有轟轟烈烈,沒有撕心裂肺的嘶吼,李琦只是站在常德明的背後不肯走,如果師兄選擇了爲他赴死,他有什麼臉面獨活。
落雪城陳土十人臨死前的怒吼猶在他的耳邊迴盪,如今又要讓自己揹負上師兄沉甸甸的命麼。
太沉了,背不上啊。
他緊緊咬住嘴脣,不讓自己發出一絲一毫的聲音,他怕打擾到師兄氣勢的凝聚,他拼命凝聚這精神世界中的精神力,墨潭發出不甘的怒吼,那一層薄薄的黑水不斷扭曲,卻始終不能脫離墨潭所在。
兩行鼻血順着李琦嘴脣留下,頭腦深處一陣眩暈,李琦視而不見。
常德明背對着李琦,不知不覺之間已經恢復了當初第一次見面時候的風采。
他肩膀微動,輕輕把一枚卷軸拋給李琦:“折鶴團裡面,就數師兄最窮,全身上下唯一值錢的也就是這枚卷軸了,一直也沒捨得用,等你逃出去,記得告訴赫連他們,我欠他們的錢還不了了,卷軸在你的手上,要是你想還,你替我還。”
李琦緊緊捏住手中那枚當初花費了五千金幣買來的鏡反術卷軸,死命地點着頭,聲音似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一般:“我們誰也不會死的,這錢,我們一起還。”
“別開玩笑了。”常德明爽朗地笑了一聲,語氣復又轉爲溫柔。
“師弟。”
“嗯?”
“我父親死的時候,我才四歲,當時剛剛記事,父親臨死之前,沒來得及教我太多,只是交給我一句話,僅僅只有四個字,如今師兄轉交給你。”
“嗯!”
常德明的聲音中似乎滿是緬懷:“頂天立地!”
“他說的,頂天立地,我一直都在按這個標準去做,師弟,這話我轉交給你了,男子漢大丈夫,要頂天立地!”
“嗯!”李琦重重地點頭,將眼眶中的淚水生生嚥下。
“還不走!”常德明猛地提高了聲音:“想想你爲什麼要學大復活術!還不走!快走!格林導師,麻煩了,快帶他走!”
大復活術!
常德明的話就像是一道霹靂,猛地在李琦的腦海中炸響,他掙扎的力度不知不覺降低了很多,大復活術……
“快走,難道你想讓常德明的犧牲變得毫無意義麼!”格林導師察覺到那變弱的力度,沒有絲毫猶豫,一把抓住李琦,人在空中一個翻滾,變作一隻巨鷹,劃過一道弧線,繞過那片黑暗,向着精靈之森疾馳。
李琦直直地看着場內那個漸漸遠去的身影,慢慢停止了動作,似乎一個喪失了靈魂的木偶人。
他看得真切,師兄在最後的時候,似乎向着自己笑了一笑,說了兩個字。
永別。
師兄……怎麼可以!
我在落雪城幫你護住了雪玉師姐,說好了要回來把你敲詐到骨頭都不剩,如今一枚區區的鏡反術卷軸就把我打發了麼!
你說好去落雪城接我,說好送我去精靈之森,說好保護我安全的,怎麼可以,就這麼……半途而廢呢!
師兄,以前你那麼欺負我,我好不容易變得這麼厲害,你卻再也不給我欺負回來的機會。
你這是逃避!
你這是懦夫!
我印象裡的常師兄,從來都不會是懦夫!
你怎麼可以當懦夫!
元素之森中,背後魔獸嘶吼,李琦玩命奔逃,兄那淡淡的慵懶話語似乎還在耳邊縈繞。
“錯在哪兒了?”
豆粒大的淚珠滾滾而下,這個曾經在落雪城把王家家主的腦袋砍下來當球踢的少年撕心裂肺地大哭出聲,一如當日那般哀求。
“師兄,我真的知道錯了!”
師兄說,不哭。
可是落雪城那次之行只是分離一個月,而今,卻是生死之別。
師兄說,不哭!
可是……怎麼就忍不住了呢……要聽話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