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一劍光寒

二月二十六。

長安。

高漸飛在等。

鄭誠告訴他:"卓先生暫時還不能見你,但他說你可以在這裡等。"小高微笑:"我會等的。"他的笑容溫和平靜:"我可以向你保證,你一定從來都沒有見過像我這麼樣會等人的人。""哦?"

"因爲我比誰都有耐性,也許比一個八十歲的老頭子還有耐性。"小高說:"我從小住在深山裡,有一次爲了等着看一朵山茶開花,你猜我等了多久?""你等了多久?"

"我足足等了三天。"

"然後你就把那朵花摘下來插在衣襟上了"

"我沒有,"小高說:"等到花開了,我就走了。""你等了三天,就爲了要看花開時那一瞬間的情況?"鄭誠自己也是個很有耐性的人,而且好像能夠明白小高的意思。

"不管你在等的是什麼,通常都不會沒有目的。"他對小高說:"你雖然沒有把那朵花摘下來,可是你的目的一定已達到,而且你的目的絕不是僅僅爲了要看一朵山茶花開而已。""我會有什麼別的目的?"

"一朵花也是一個生命,在那朵花開的那一瞬間,也就是生命誕生的時候,"鄭誠說:"一個生命在天地孕育中誕生,其中變化之精微奇妙,世上絕沒有任何事能比得上。"他凝視着小高:"所以我想你那三天時間並沒虛耗,經過那次觀察後,你的劍法一定精進不少。"小高吃驚的看着他,這個長着一張平平凡凡的四方臉的年輕人,遠比他看起來的樣子聰明得多。

"等人更不會沒有目的,你當然也不會等到卓先生一來就走的。"鄭誠淡淡的問小高:"你這次的目的是什麼?"他不讓小高開口,又說:"這個問題你用不着回答我,我也不想知道。""這是你自己問我的,爲什麼又不要我回答,又不想知道?""因爲一個人知道的事越少越好。"

"你既然根本不想知道,爲什麼又要問?"

"我只不過在提醒你,我既然會這麼說,卓先生一定也會這麼想的。"鄭誠說:"等到卓先生問你這個問題時,你最好有一個很好的理由回答他,而且能夠讓他滿意,否則你最好就不要再等下去了。"他很嚴肅而誠懇:"讓卓先生覺得不滿意的人,現在還能夠活着的並不多。"說完了這句話,他就走了,他並不想等着看小高對他說的這句話有什麼反應。

可是走到門口,他又回過頭,"還有件事我忘了告訴你。""什麼事?"

"卓先生還吩咐過我,你要什麼,就給你什麼,不管你要什麼都行。""他真的是這麼樣說的?"

"真的是。"

小高笑了,笑得非常愉快:"那就好極了,真的好極了。"二

卓東來召見鄭誠時,已經接近正午。鄭誠完全看不出他和平時有什麼不同的地方,就在昨天一日問發生的那些悲慘而可怕的事,看來就好像跟他連一點關係都沒有,卓青已經做出些什麼事來報復他?他也絕口不問。

他只問鄭誠,"高漸飛是不是還在等?"

"是的,他還在等。"鄭誠說:"但是他要的東西我卻沒法子完全替他找到。""他要的是什麼,連你都找不到?"

"他要我在一個時辰裡替他準備二十桌最好的酒菜,而且限定要長安居和明湖春兩個地方的廚子來做。"鄭誠說:"他還要我在一個時辰裡把城裡所有的紅姑娘都找來陪他喝酒。""你替他找來了多少?"

"我只替他找來七十三個,其中有一大半都是從別的男人被窩裡拉出來的。"卓東來居然笑了笑。

"在那個時候,被窩裡沒有男人的姑娘,也就不能算紅姑娘了。"他說:"這件事你辦得已經很不錯,今天早上我們這地方一定很熱鬧。""的確熱鬧極了,連鏢局裡會喝酒的弟兄們,都被他拉去陪他喝酒。"鄭誠道:"他一定要每個人都好好的爲他慶祝一番。""慶祝?慶祝什麼?"卓東來問:"今天有什麼值得他慶祝的事?""他沒說。"鄭誠道:"可是我以前聽說過,有很多人在知道自己快要死的時候都會這樣做的。"卓東來沉思着,瞳孔忽然又開始收縮,過了很久才說:"只可惜我知道他暫時還死不了。"三

酒已醉,客已散,前面的花廳和走廊上,除了散滿一地斷釵落環、腰帶羅襪和幾個跌碎了的鼻菸壺和胭脂盒外,還有些讓人連想都想不到的東西,好像特地要向主義證明,他們的確都已醉了。

他們的主人呢?

主人不醉,客人怎麼能盡歡?

小高就像是個死人一樣,但着肚子躺在一張軟榻上,可是等到卓東來走到他面前時,這個死人忽然間就醒了,忽然嘆了口氣。

"你爲什麼總是要等到曲終人散纔來?難道你天生就不喜歡看到別人開心的樣子?"卓東來冷冷的看着他,淡淡的說:"我的確不喜歡,醒眼看醉人,並不是件很有趣的事……"他盯着小高的眼睛:"幸好你還沒有醉,醉的是別人,不是你。"小高的眼睛裡連一點酒意都沒有。

"我看得出你還很清醒,"卓東來說:"比三月天的兔子還清醒。"小高笑了,大笑。

"你沒有看錯,確實沒有看錯。"他大笑道:"你的眼睛簡直比九月天的狐狸還利。""你要別人醉,自己爲什麼不醉?"

"因爲我知道狐狸遲早會來的。"小高說:"有狐狸要來,兔子怎麼能不保持清醒?""如果狐狸來了,兔子再清醒也沒有用的。"

"哦?"

"如果知道有狐狸要來,免子就應該趕快逃走纔對。"卓東來笑道:"除非這個兔子根本就不怕狐狸!""兔子怎麼會不怕狐狸?"

"因爲它後面還有一根搶,這根槍已經對準了狐狸的心,隨時都可以刺進去。""槍?"小高眨了眨眼:"哪裡來的槍?"

卓東未笑了笑:"當然是從一口箱幹裡來的,一口失而復得的箱子。"小高不笑了,眼睛也不再眨,而且露出了一種從心裡就覺得很佩服的表情。

"你已經知道了?"他問卓東來:"你怎麼知道了?""你以爲我知道了什麼?"卓東來說:"我只不過知道這個世界上有種人,如果吃了別人一次虧,就一定會想法子加十倍去討回來,我只不過知道蕭淚血恰巧就是這種人,而且恰巧找到了你。"他又笑了笑:"我知道的只不過如此而已。"

小高又盯着他看了半天,嘆了口氣。

"這已經不是如此而已了,已經夠多了。"他嘆息着道:"難怪蕭淚血告訴我,能夠和卓先生談生意絕對是件很愉快的事,因爲有些事你根本不必說出來,他已經完全知道。"卓東來的微笑彷彿已變爲苦笑:"可惜我自己還不知道自己究竟已經知道了多少?""你知不知道這次是蕭淚血要我來的?"小高自己回答了這問題。"你當然已經知道,而且你一定已經知道他要我來跟你談的絕不是什麼好事。""不好的事也有很多種。"卓東來間:"他要你來談的是哪一種?""大概是最不好的一種。"小高又在嘆息:"如果不是因爲我欠他一點情,這種事連我都不願意來跟你談。""你錯了!"卓東來居然又在微笑:"這一點你錯了。""哪一點?"

"在某一方面來說,最好的事往往都是最不好的事,所以在另一方面來說,最不好的事本來就是最好的事。"卓東來說:"人間事往往就有很多皆如是。"他又解釋:"如果蕭先生根本就不要人來跟我談,卻在夜半無人時提着他的那口箱子來找我,那種事纔是最不好的一種。""所以不管他要我未跟你談的是什麼事,你都不會覺得不太愉快?""我不會。"

"那就好極了。"

可是小高的表情卻忽然變得很嚴肅,仿效着卓東來的口氣,一個字一個字的說:"他要我來接替司馬起羣的位置,來接拿大縹局的令符,當大鏢局的總局主。"這句話說出來,無論誰都認爲卓東來一定會跳起來的。

但是他連眼睛都沒有霎一霎,只淡淡的問小高:"這真是蕭先生的意思?""是的。"

小高反問卓東來:"你的意思呢?"

卓東來連考慮都沒有考慮,就簡簡單單的說出了兩個字。

"很好。"

"很好?"小高反而覺得很驚訝:"很好是什麼意思?"卓東來微笑,向小高鞠躬。

"很好的意思就是說,現在閣下已經是大鏢局的第一號首腦,已經坐上大鑲局的第一把交椅了。"小高怔住。

卓東來對他的態度已經開始變得很恭敬。

"從今以後,大鏢局屬下的三十六路好漢,已經全部屬於你的統轄之下,如果有人不服,卓東來願爲先鋒,將他立斬於刀下。"他用他那雙暗灰色的眼睛正視看小高:"可是從今以後,你也是大鏢局的人了,大鏢局唯你馬首是瞻,你也要爲大鏢局盡忠盡力,大鏢局的困難,就是你的困難,大鏢局的仇敵,也就是你的仇敵。"小高終於吐出口氣。

"我明白你的意思。"

小高苦笑:"本來我還不明白你爲什麼會答應得這麼快,現在我總算明白你的意思了。""事情本來就是這樣子的,正如寶劍的雙鋒一樣。"卓東未的聲音嚴肅面平靜:"要有所收穫,就必需付出代價。"他的聲音忽然變得有些嘶啞:"我想你一定也知道司馬超羣曾經付出過什麼樣的代價。""你呢?"小高忽然問他:"你付出過什麼?"

卓東來笑了笑。

"我付出過什麼?我又得到什麼?"他的笑容中竟然充滿傷感:"這個問題我恐怕不能回答你,因爲我自己也不知道,"這句話也不是謊話,而且說得確實有點感傷,甚至連小高都開始有點同情他了。

幸好卓東來立刻恢復了岩石般的冷靜,而且立刻提出了一個比刀鋒更尖銳的問題。

"我願意擁立你爲鏢局之主,我也願意爲你效忠效力。我相信我們彼此都已經很瞭解,這樣做對我們都有好處!"他問小高:"可是別人呢?""別人?"

"大鏢局屬下的三十六路人馬,沒有一個是好惹的角色,要他們誠心擁戴你爲總瓢把子,很不是件容易事。"他又問小高:"你準備怎麼做?"

"你說我應該怎麼做?"

"先要有威,纔能有信,有了威信,才能號今羣雄,才能讓別人服於你。"卓東來說,"你身居此位,當然要先立威。""立威?"小高問:"要怎樣立威?"

"現在司馬和我已決裂,他已經負氣而去,不知去向。""我知道,"

"不但你知道,我相信還有很多別的人也知道了。"卓東來說:"卓青臨死之前,一定不會忘記派人把這個消息傳出去。""只要能夠報復你,而且是他能夠做到的事,我相信他連一件都不會忘記做的。"小高說:"我也相信他能做到的事一定很不少。""的確不少。"

"所以你聽到蕭先生要我來接掌鏢局,連一點反對的意思都沒有。"小高苦笑:"因爲你也很需要我來幫你收拾殘局。"這一點卓東來居然也不否認。

"現在我們的情況的確不太穩定,蕭先生想必也很明白這種情況。所以纔會要你來。"卓東來說:"蕭先生和我之間彼此也很瞭解,也算準我絕不會拒絕的。"他盯着高漸飛,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在這種情況下你要立威,當然要用最直接有效的法子。"小高也在盯着他,過了很久,才一個字一個字的問,"你是不是要我殺朱猛來立威?""是的。"

"這就是你的條件?"

"不是條件,而是大勢。"卓東來冷冷的說:"大勢如此,你我都已別無選擇的餘地。"高漸飛霍然站起,走到窗口。

窗外積雪未溶,天氣卻已晴了,大地仍然是一片銀白,夭色卻已轉爲湛藍。遠方忽然有一片白雲飛來,忽然停下,又忽然飛去。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卓東來才輕輕的嘆息。

"我瞭解你們,你和朱猛都是江湖人,重應諾而輕生死,因爲,生死之間本來就只不過是彈指問的事。"他說得很誠懇:"所以你們萍水相逢,惺惺相惜,便能以生死相許。"他的嘆息聲中的確有些感慨:"在那些根本就不知道朋友爲何物的君子先生眼中看來,你們也許根本就不能算朋友,但是我瞭解你們。"卓東來說:"所以我也瞭解,要你去殺朱猛,的確是件很悲哀的事,不僅是你的悲哀,也不僅是他的,而是我們大家共有的悲哀。"小高無語。

"所以我也希望你能瞭解一件事。"卓東來說:"你不去殺朱猛,也一樣有人會去殺他的,他不死在你手裡,也一樣會死在別人手裡。""爲什麼?"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司馬超羣失去了他的地位,情況也一樣。"卓東來說:"所以朱猛的頭顱,現在已成爲大鏢局屬下三十六路豪傑逐鹿的對象。"他又解釋:"因爲朱猛也是一世之雄,而且是大鏢局的死敵,大鏢局中無論誰能取下他的頭顱,都可以藉此立威於諸路英豪間,取司馬之位而代之。"卓東來說:"其中最少有三個人有希望。"

"你怕他們?"

"我怕的不是他們。"

"那麼你自己爲什麼不取而代之?"

"因爲你。"卓東來說:"我也不怕你,可是再加上蕭先生,天下無人能敵。"這次他說的也是實話。

"以前我不殺朱猛,是爲了要將他留給司馬,而這次我不殺朱猛,是爲了要將他留給你。"卓東來說:"與其讓別人殺了他,就不如讓他死在你手裡了,反正他遲早都已必死無疑。"小高霍然轉身,盯着他,眼中佈滿血絲,臉上卻連一點血色都沒有。

"你剛纔說的那三個人,現在是不是也到了長安?"小高問卓東來。

"很可能。"

"他們是推?"

"是一口無情的劍,一柄奪命的槍,和一袋見血封喉的暗器。"卓東來說:"每一種都有資格列入天下最可怕的七十件武器之中。""我問的是他們的人,不是他們的武器,"

"他們的人都是殺人的人,在長安都有眼線,都能在一兩個時辰中找到朱猛。"卓東來說:"你只要知道這些就已足夠。""你爲什麼不說出他們的名字?"

"因爲你知道他們的名字之後,很可能會影響到你的鬥志和心情。""我們能不能在他們之前找到朱猛?""你不能,我能。"

"朱猛此刻在哪裡?"

"在我的掌握中。"卓東來悠然道:"他一直都在我的掌握中。"四

暮雲四合,羣山在蒼茫的暮色中,朱猛也在,在一坯黃土前。

一坯新堆起的黃土,墓上的春草猶未生,墓前石碑也未立,因爲墓中的人可能已化作蝴蝶飛去。

墓中埋葬着的也許只不過是一段逝去的英雄歲月,和一段永遠不會消逝的兒女柔情而已。

但是朱猛仍在。司馬仍在。

所以他們之間糾纏錯綜的恩怨清仇也仍在,他們之間這個結本來就是任何人都解不開的。

暮色漸深。

朱猛癡癡的站在那裡,已不知站了多久,他僅存的十餘兄弟癡癡的看着他,誰也不知道他心裡是什麼滋味,誰也不知道他的兄弟們心裡是什麼滋味。

但是他門自己心裡都知道,如果人生真的如戲,如果他的這一生也只不過是一齣戲而已,那麼這齣戲無疑已將到落幕的時候。

無論這齣戲多麼慘烈悲壯轟動,現在都已將到了落幕的時候。

蝶舞只不過先走了一步,他們卻還要把最後這段路走完。

不管多艱苦都耍走完,他們只希望能把仇人的血灑滿他們的歸途。

朱猛終於轉過身,面對着他這班生死與共的兄弟,用他那雙滿布血絲的大眼看着他們,從他們臉上一個人一個人看過去,在每個人的臉上都停留了很久,就好像看過這一眼後就永遠不會再見了。

然後他才用沙啞的聲音說:

"人生從來也沒有永遠不散的筵席,就算兒子跟老子,也總有分手的時候,現在就已經到了我們分手的時候。"他的兄弟們臉色已變了,朱猛裝作看不見。

"所以現在我就要你們走,最好分成幾路走,不要超過兩人一路。"朱猛說:"因爲我要你們活下去,只要你們還有一個人能活下去,雄獅堂就還有再起的希望。"沒有人走,沒有人動。

朱猛跳起來,嘶聲大吼,

"我操你們的祖宗,你們難道沒聽見老子在說什麼?你們難道希望雄獅堂的人都死盡死光死絕?"還是沒有人動,也沒有人開口。

朱猛用力抽下了腰上一條巴掌寬的皮板帶,往他們衝了過去。

"你們不走,你們要死,好,老子就先把你們活活抽死在這裡,免得惹老子生氣。"板帶抽下,一板帶一條青紫,一板帶一條血痕。

可是他這些既不知死活也不知疼痛的兄弟們,只是閉着嘴,咬着牙,這一動都不動。

司馬超羣遠遠的站着,遠遠的看着,好像連一點感覺都沒有。

可是他的嘴角已經有一絲鮮血沁出。

他的牙齒咬得太緊,已咬出了血。

起了風,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忽然颳起了風。刮在人身上好像小刀子一樣的那種冷風。

朱猛的手終於垂落。

"好。你們要留下來陪我一起死,我就讓你們留下來,"他厲聲說:"可是你們一定要記住,不管我跟司馬超羣這一戰是誰勝準負,都跟你們一點關係都沒有,你們絕不能動他。"司馬起羣忽然冷笑。

"沒有用的,不管你想用什麼法子來感動我都沒有用的。""你說什麼?"朱猛嘶聲問:"你在說什麼?"

"我只不過想妥你明白,現在我雖然已經家破人亡,也絕不會故意成全你,故意讓你殺了我,讓你拿我的頭顱去重振你的聲成,重振雄獅堂。"司馬超羣的聲音也已完全嘶啞:"你若想要我頸上這顆人頭,還是要拿出真功夫來。""放你孃的狗屁。"朱猛暴怒,"誰想要你故意放老子這一馬?老子本來還把你當作一個人,誰知道你放的卻是狗屁。""好,罵得好。"司馬仰面而笑:"你有種就過來吧!"朱猛本來已經準備撲過去,忽然又停下,那種雷霆般的暴怒居然也忽然平息,忽然用一種很奇怪的表情看着司馬超羣,就好像他是第一次看到這個人一樣。

"你怎麼不敢過來了?"司馬又在挑釁,"難道你只有膽子對付你自己的兄弟?難道雄獅朱猛竟是個這樣的孬種?"朱猛忽然也笑了,仰面狂笑。

"好,罵得好,罵得真他孃的好極了。"他的笑聲如猿啼:"只可惜你這麼樣做也沒有用的。""你在說什麼?"司馬超羣還在冷笑,"你放的是什麼屁!"這次朱猛非但沒有發怒,反而長長嘆息:"司馬超羣,你是條好漢。我朱猛縱橫一生,從未服人,卻已經有點佩服你。"他說,"可是你若認爲我朱猛只不過是條不知好歹的莽漢而已,你就錯了,你的意思我還是明白的。""你明白什麼?"

"你用不着激我去殺你,也用不着用這種法子來激我的火氣。"朱猛說:"我雖然已經垮了,而旦爲了一個女人就變得像白癡一樣失魂落魄,變得比死了親孃還傷心。"他忽然用力一拍胸膛:"可是隻要我朱猛還有一口氣在,就一定會拼到底的,用不着你未激我,我也會拼到底。""哦?"

"朱猛頸上這顆人頭也不是隨便就會讓人拿走的,也不會成全你。"朱猛厲聲道,"可是我也不要你來成全我。"他以大眼逼視司馬:"今日你我一戰,生死勝負本來就沒有什麼關係,我根本就沒有放在心上,可是你若有一點意思要成全我,"朱猛的聲音更慘厲:"只要你有。一點這種意思,你司馬超羣就不是人生父母養的,就是個狗養的雜種,只要你讓了我一招一式,我就馬上死在你面前,化爲厲鬼也不饒你。"司馬超羣看着他,看着他那雙佈滿血絲的大眼,看着這位雖然已形銷骨立卻仍有雄獅般氣概的人,過了很久之後才說:"好,我答應你,無論如何,今日我都會施盡全力與你決個死戰。"朱猛也正看着他,看着這個曾經被當世天下英豪捧在天上而今卻已落入泥塗的英雄偶像,忽然仰天長嘆:"你我今世已註定爲敵,我朱猛但願能有來生而已,但願來生我們能交個朋友,不管今日這一戰是誰勝誰負誰生誰死都如此。"五

風更冷。

遠山已冷,青家已冷,人也在冷風中,可是胸中卻都有一般熱血。

這股熱血是永遠冷不了的。

因爲這個世界上還有一些人胸中有這麼樣一股永遠冷不了的熱血,所以我們心中就應該永無畏懼,因爲我們應該知道只要人們胸中還有這一般熱血存在,正義就必然常存。

這一點必定要強調,因爲這就是義的精神。

暮色也更深了。

司馬超羣和朱猛兩個人在暮色中看來,已經變得只不過是兩條朦朧模糊的人影而已。

可是在這些熱血沸騰的好漢們眼中看來,這兩條朦朧模糊的人影,卻遠比世上任何一個人的形象都要鮮明強烈偉大得多。

因爲他們爭的並不是生死榮辱成敗勝負。

他們將世人們不能捨棄的生死榮辱都置之度外,他們只不過是在做一件他們自己認爲自己必須要做的事。

因爲這是他們做人的原則。

頭可斷、血可流,富貴榮華可以棄如敝屐,這一點原則卻絕不可棄。

——他們這麼樣做,是不是會有人認爲他們大愚蠢?

——如果有人認爲他們太愚蠢,那種人是種什麼樣的人?

朱猛肅立,與司馬超羣肅然對立,生死已決定於一瞬間。

奇怪的是,排斥激盪於他們兩個人之間的那一股氣並不是仇恨,而是一股血氣。

朱猛忽然問:"近十年來,你戰無不勝,從未遇過對手,你克敵時用的是不是一口千錘大鐵劍?""是。"

"你的劍呢?"

"劍不在,可是我的人在,"司馬超樣說:"你要戰的並不是我的劍,而是我的人,所以只要我的人在就已足夠。""你要來眼我拼生死決勝負,爲什麼不帶你的劍來?""因爲我赤手也一樣可以搏殺獅虎。"

朱猛慢慢的把他的板帶系在腰上,也只剩下一雙空拳赤手。

"我朱猛一生縱橫江湖,快意恩仇,無情無義無廉無恥的小人已不知有多少被我刺殺於刀下。"他說:"我殺人時用的通常都是一柄大掃刀。""你的刀呢?"

"刀在。"朱猛說:"我的刀在。"

他伸出手,就有人把他那柄能在千軍萬馬中取敵帥首級的大掃刀送了來。

"好刀。"司馬超羣大聲說:"這纔是殺人的刀。""這的確是把殺人的好刀。"朱猛輕撫刀鋒:"只不過這把刀殺的一向都是小人,不是英雄。"刀在他的手裡。

他左手握刀柄,右手拗刀鋒,"嘣"的一聲響,一柄刀仍在他手裡,卻已被拗成兩截。

斷刀化爲飛虹,飛入更深更濃更暗更遠的暮色中,飛得不見了。

朱猛的聲音雖然更嘶啞,幾乎已不能成聲,可是豪氣仍在:"司馬超羣可以用一雙赤手搏殺獅虎,我朱猛又何嘗不能?"他緊握雙拳,他的拳如鐵,司馬超羣的一雙鐵拳也利如刀鋒。

"你遠來,你是客。"司馬說:"我不讓你,可是你應先出手。""好!"

聽到朱猛說出這一個"好"字,蠻牛就知道自己快要完了。

"蠻牛"是個人,是條好漢。

但是他有的時候長得就像是條牛一樣,牛一樣的脾氣,牛一樣的倔強,比野牛還野,比蠻牛還蠻,一身銅筋鐵骨,簡直就像是條鐵牛。

可惜這條鐵牛的心,卻像是瓷器做的,碰都碰不得,一碰就碎了。

所以他一直都坐得最遠。

別人都站着,他坐着,因爲他怕自己受不了。

有很多事他卻受不了。

他最受不了那種出賣朋友的小人,碰到那種人,他隨時都可以用他唯一的一條命去拼一拼。

他也受不了那種對朋友太夠義氣的人,因爲碰到這種人,他也隨時都會把自己唯一的一條命拿去賣給他。毫無條件的賣出去,絕不後悔。

所以他一聽見朱猛說"好",一看見朱猛一拳擊出,他就知道自己快要完了,就好像釘鞋看見朱猛已經站到小高身旁的情況一樣。除了死之外,他已經沒有第二條路好走。

他只希望能夠在臨死之前看到朱猛擊倒司馬超羣。只希望在臨死之前還能跟隨着朱猛,到大鏢局去跟卓東來拼一拼。

只要能做到這一點,老天爺就是待他不薄了,他自己也已死而無怨。

千古艱難唯一死,他現在已經準備死了,這一點要求應該不算過分。

可惜老天爺偏偏不肯答應他。

就在他看到朱猛彷彿又回覆了往日的雄風,揮動鐵拳,着着搶攻時,忽然有一條黑色的絞索輕輕柔柔的從後面飛來,套住了他的咽喉。

蠻牛想掙扎反抗呼喊時,已經太遲了。

絞索已經收緊,嵌入了他的喉結,他只覺得全身的力量忽然消失。全身的肌肉忽然鬆弛,所有的排泄物忽然同時流出。

這時候朱猛和司馬猶在苦戰,別的人正在聚精會神的看着他們這一戰,沒有人知道他已經死了,也沒有人口過頭來看一眼。

於是這麼樣一條鐵牛般的好漢,就這樣靜悄悄的離別了人世。

他死得實在比釘鞋更慘。

高手相爭,往往是一招間的事,生死勝負往往就決定在一瞬間。

司馬和朱猛這一肌卻不同。

這一戰打得很苦。

他們都已很疲倦,不但心神交瘁,而且精疲力竭。

那些本來在眸息間就可以致人於死的招式,在他們手裡已經發揮不出原有的威力來。

有時候司馬明明一舉就可以將朱猛擊倒的,可是一掌擊出後,力量和部位都差了兩分。

朱猛的情況也一樣。

看着兩位叱吒江湖不可一世的當世英雄,如今竟像兩餘野獸般作殊死之鬥,實在是件很悲哀的事。

奇怪的是,朱猛的那些兄弟們竟連一點反應都沒有。

有時朱猛被一掌擊倒,再掙扎着爬起,他們也完全沒有反應,竟似完全無動於衷。

他們都被對方擊倒過。只要倒下去之後還能站起來,被擊倒也沒什麼了不起。

可是這一次司馬倒下去時,眼中卻忽然露出種說不出的恐懼,忽然在地上翻身一滾,滾過去抱住了朱猛的腿。

這一招絕不是英雄好漢所用的招式。

司馬超羣縱橫一生,從未用過這樣的招式,朱猛也想不到他會用出來。

所以他一下子就被拖倒,兩個人同時滾在地上,朱猛的火氣已經上來了。"砰"的一拳,擂在司馬的後背上。

司馬卻還是緊緊抱住他不放,卻用一種很奇怪的聲音在他耳邊低聲說:"你的兄弟們大概已經全都死了。可是我們一定要裝作不知道。"朱猛大驚,正想問:"爲什麼?"

他沒有說出一個字,因爲他的嘴已經被司馬堵住。又在他耳邊說:"我們還要繼續拼下去,讓別人以爲我們已經快要兩敗俱傷,同歸於盡了。"朱猛並不是只會逞匹夫之勇的莽漢。

他也是老江湖了,也已在這一瞬間,發現了情勢的變化。

他的兄弟們雖然還在那裡,可是每個人的脖子都已軟軟的垂下。

他已經嗅到一種令人從心裡作嘔的惡臭。

就在他們苦戰時,已經有人在無聲無息中拗斷了他這些兄弟的咽喉。

他這些身經百故的兄弟,真能會如此輕易就死在別人手裡?

朱猛不信,不能相信也不願相信。

可是他全身都已涼透。

司馬居然乘機一翻壓在他身上,揮拳痛擊他的軟脅和肋骨。

可是他打得並不重,聲音更輕。

"不管我們究竟是敵是友,這一次要聽我的活,否則你我都死不瞑目。""你要我怎麼樣?"

"我們走,一起走。"司馬超羣道:"我說走的時候,我們就跳起來一起走。"忽然有人笑了。

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說:"小司馬果然還有點兒聰明,只可惜對朱猛還是沒有用的。"這個人陰惻惻的笑道:"世上只有殺頭的朱猛,沒有逃走的朱猛。"司馬忽然跳起來,輕叱一聲:"走。"

夜,寒冷而黑暗,就算是一個目爲經過嚴格良好訓練的人,都很難看得清近在咫尺的樹木和岩石。當然更無法分別路途和方向。

何況這裡根本沒有路。

一個人如果已經走到沒有路的地方,通常就是說這個人已經到了無路可走的時候了。

司馬超羣在喘息,他的肺部雖然幾乎已將爆裂,卻還是儘量抑制着自己的喘息聲。

他全身的每一根骨骼每一塊肌肉部好像已擺在屠夫的肉案上,在被人用小刀切割。

朱猛的情況也不比他好。兩個人肩靠着肩,站在這一片荒寒的黑暗中,不停的喘息着,雖然聽不見獵人的弓弦和腳步聲,卻已經可以感覺到野獸負傷後還在被獵人追捕時那種絕望的沉痛與悲傷。

"你知道剛纔那個人是誰?"

"我知道。"司馬說:"他們來的不止一個人,其中的任何一個也許都已經足夠對付我們。"朱猛冷笑:"想不到天下無雙的司馬超羣也會說出這種泄氣話。""這不是泄氣話,"司馬說,"這是實話。"

朱猛沉默,過了很久才黯然道:"是的,這是實話。"他的聲音裡充滿悲傷:"司馬已非昔日之司馬,朱猛已經不是以前那個朱猛了,否則怎麼會被人像野狗般追得無路可走?""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本來寧死也不會逃走的,世上只有殺頭的朱猛,沒有逃走的朱猛。"司馬超羣說:"可是你爲什麼要把你這顆大好頭顱送給一個卑鄙無恥的小人?爲什麼要讓他提着我們的頭顱去換取他的聲名榮耀美酒高歌歡唱?""我也明白你的意思。"朱猛厲聲道:"就算是我們要把這顆頭顱送人,也要選一個值得我們送的人,絕不能送給卓東來。"黑暗中忽然有人在鼓掌。

"你說得對,說得對極了。"

又是那個陰陽怪氣的人,又是那種陰惻惻的笑聲:"這麼好的兩顆頭顱,怎麼能送給卓未來那種大壞蛋?我看你們不如還是送給我吧。"他的笑聲忽遠忽近,忽左忽右,讓人根本聽不出他這個人究竟在哪裡。

朱猛的全身都已僵硬。

這個人不是卓東來,卻比卓東來更可怕,朱猛這一生中還沒遇到過輕功如此可怕的人。

他簡直不能相信世上竟有人能練成這般鬼魅般飄忽來去自如的輕功。

可是他很快就又恢復了鎮定,因爲他已經聽見司馬超羣的耳語:"說話的不是一人,是攣生兄弟兩個。"司馬超羣說:"只要我們能沉住氣,他們也不敢輕舉妄動的,所以我們絕不能讓他看出我們的虛實。"就在這個時候,他們兩個人的臉忽然被照亮了,臉上的每一根皺紋每一道傷痕每一種表情都被照亮了。

最少有三十盞巧手精製的孔明燈,三十道強烈的燈光從四面八方照過來,照在他們身上。

就在這一瞬間,他們的身子已經站得筆直,臉上已經全無表情。

他們雖然還是看不見對方的人在哪裡,可是他們也沒有讓對方看出他們的疲乏傷痛和恐懼。

兩個身經百戰、百鍊成鋼的人,兩條永不屈服的命,無論誰想要他們頸上的人頭都很不容易。

燈光雖亮,遠方的黑暗仍然是一片黑暗。

司馬超羣忽然笑了笑。

"公孫公孫,別來無恙?"他微笑着道:"我一向知道你們都是很知道好歹的人,如果我成全了你們,成就了你們的霸業,你們一定會把我們這具沒有頭的屍體好好安葬,每到春秋祭日,一定會以香花美酒供奉在我們的墳前。"黑暗中又立刻響起了掌聲和笑聲,"你說得對,說得對極了。"這一次笑聲從左右兩邊同時響起來的,然後就有兩個人從左右兩邊同時由黑暗中走入了燈光可以照得到的地方。

兩個看起來完全不同的人。

一個頭戴珠冠,腰束玉帶,帶上懸長劍,劍上綴寶玉,衣着華麗如貴公子。

另一個卻好像是個乞丐,手裡拄着根長木杖的跛足乞丐。

可是如果你仔細去看,這兩個人的身材容貌卻是完全一樣的。

——公孫公孫。

——孿生兄弟。

朱猛忽然想起了兩個人,兩個他本來一直認爲完全沒有關係的人。

——總領關東二十七大寨,鍾嗚鼎食,飲食起居比王侯貴公更講究的"富貴公子"公孫寶劍。

——浪跡天涯,三餐不繼,經常醉臥在溝渠中,連丐幫卻不肯收留的公孫乞兒。

沒有人知道他們是兄弟,而且是攣生兄弟。

既然是親生的兄弟,爲什麼要讓其中一個錦衣玉食,另一個卻自甘貧賤?

朱猛還沒有想通這種道理,卻想到了另外兩個人。

他忽然想到了司馬超羣和卓東來。

——卓東來爲什麼要將司馬超羣捧成天下英雄的偶像?

這其中的道理,既複雜又簡單,雖簡單卻複雜,非但朱猛在一時間想不通,別人也同樣想不通。

可是朱猛總算想通了一點。

如果司馬超羣也不知道他們是孿生兄弟,一定也會認爲公孫寶劍是天下無雙的輕功高手,聽到那種鬼魅般的笑聲後,一定也會被他們震懾,就好像朱猛自已剛纔的情況一樣。

現在朱猛已明白,那隻不過是一種煙幕而已。

在金吾不禁的元宵夜,皇宮大內中施放的煙火也是這樣子的,看來輝煌燦爛,千變萬幻,如七寶樓臺,如魚龍曼衍。

其實卻都是假的,空的,在一瞬間就化作了虛無空假,空假虛無。

但是它卻掌握了那一瞬間的輝煌光彩。

在某些人心日中,能掌握這一瞬間的輝煌,就已足永恆。

如果說人生本如逆旅,那麼在這悠悠不變的天地間,"一瞬"和"永恆"又有什麼區別?

所以他們之中有一個人寧願爲一個人去犧牲,而且毫無怨尤。

唯一的問題是——

真正被犧牲的是誰?真正得到滿足的又是誰?

這問題朱猛非但更想不通,現在的情況也不容他再想這些事。

他聽到司馬超羣正在對公孫兄弟說:

"其實我早就知道兩位會來的。"司馬仍在微笑:"多年之前,兩位就已想將我驅出大鏢局,只不過一直沒有把握而已,沒有把握的事,兩位自然不會做的,所以纔會等到今日。"他忽然嘆了口氣:"可是我實在想不到兩位怎麼會來得如此快。""你應該想得到的。"

公孫寶劍說:"像今日這樣的機會,我已等了很久。""你怎麼會知道機會已經來了?"

"我當然知道。"

"你幾時知道的?"司馬超羣說:"我知道你的馬廄中不乏千里良駒,可是就算你能日行千里,最快也要窮四五日之力才能趕來這裡。"他問公孫寶劍,"難道你在五天之前,就已算準了會有昨日之事發生?難道你在五天之前就已算準了我會和卓東來反目成仇,拔刀相對?""你有沒有想到過,也許我在大鏢局中也有臥底的人?""我想到過,可是那也沒有用的。"

"爲什麼沒有用?"

"因爲五天之前,連我自己都沒有想到會有今日,別人怎麼會知道?""卓東來呢?"

"他也想不到的。"司馬的聲音中已有了感傷:"直到我拔刀之前,他還不信我真的會拔刀。""哦?"

"就算那時他己想到,也不會告訴你。"

"哦?"

"我與他數十年交情,雖然已毀於一瞬間,可是當今世上,還是沒有人比我更瞭解他。"司馬說:"就算他要出賣我,也不會賣給你。""爲什麼?"

"因爲你還不配,"司馬超羣淡淡的說:"在卓東親眼中,閣下兩兄弟加起來還不值一文。"他又嘆了口氣:"所以,我實在想不通你怎麼能在今日趕到達裡,除非你真的有那種未卜先知的本事。"公孫乞兒忽然也嘆了口氣,"我雖然沒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可見我已經想到了。"公孫寶劍立刻問他的兄弟,"你想到了?你想到了什麼?""我忽然想到你實在也應該跟我一樣,多到江湖中來走動走動的.""爲什麼?"

"因爲你如果也跟我一樣老好巨猾,你就會明白他的意思了。""他是什麼意思?"

"他的意思只不過是要我們多陪他聊聊天,說說話。"公孫乞兒道:"因爲他的膽已喪,氣已餒,力已竭,正好利用我們陪他說話的時候恢復恢復元氣,等我們出手時,說不定還可以招架一兩下子。"他搖頭嘆息:"不到黃河心不死,不見棺村不掉淚,不等到腦袋真的被砍下來時,我們的小司馬是絕不會死心的。"司馬超羣忽然笑了,朱猛也笑了,兩個人居然同時大笑。

"你說得對,說得對極了。"

朱猛大笑着向乞兒招手:"未來來,你趕快過來,越快越好。""你要我過去?"

"因爲朱大太爺已經看上你這個老好巨猾的小王八羔子了,很想把老子這個腦袋送給你,只看你有沒有本事能拿得走。"司馬超羣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

"好。這個小王八羔子就給你,那個比他大一點的王八羔子歸我。""好!就這麼辦。"朱猛的笑聲豪氣如雲:"若是憑咱們兩個還對付不了這兩個小王八蛋,那麼咱們不如趕快去買塊豆腐來一頭撞死。"兩個人並肩而立,縱聲大笑,什麼叫"生",什麼叫"死",都被他們笑得滾到一邊去了。

公孫兄弟的臉色沒有變。

有些人的臉色永遠都不會變的,臉上永遠都不會有什麼新表情。

他們兄弟就是這種人,只不過公孫乞兒又嘆了口氣,嘆着氣問他的兄弟:"你有沒有聽見那位仁兄說的話?""我聽見了。"

"那位仁兄是誰?"

"好像是雄獅堂的朱猛。"

"不會吧,不會是朱猛吧。"公孫乞兒說:"雄獅堂的朱猛是條恩怨分明的好漢,和大鏢局的小司馬一直是不共戴天的死敵,現在他們兩個人怎麼會忽然變得穿起一條褲子來了?"朱猛忽然用力握住司馬超羣的臂,沉聲問:"那乞兒說的話你可曾聽到?""我聽得很清楚。"

"乞兒說的活雖然總帶着些乞兒氣,卻也一語道破了你我今日的處境。"朱猛說:"你我本是一世之死敵,誰能想得到今日竟成爲同生共死的朋友。""我們已經是朋友?"

"是的。"朱猛大聲道:"從今日起,你我不妨將昔日的怨仇一筆勾銷。"司馬大笑。

"好,好極了。"

"你我一日爲友,終生爲友。"朱猛厲聲道:"只要我朱猛不死,如違此約,人神共殛。"司馬超羣只覺胸中一陣熱血上涌:"你放心,我們都死不了的。"這股熱血就像是一股火焰,又燃起了他們的豪氣,連他們生命中最後一分潛力都已彼引發燃燒。

因爲他們已經知道,他們在這個世界上並不寂寞。

因爲他們至少還有一個朋友,一個同生共死、生死不渝的朋友。

人生至此,死有何憾。

兩個人互相用力一握對方的手,只覺得這股熱血已帶一股神奇的力量,自胸中奔瀉而出,連臉上都煥發出輝煌的光采。

公孫兄弟的臉色卻變了。

朱猛與司馬同時轉身,以背靠背。

"你們來吧。"司馬超羣厲聲道:"不管你們有多少人,都一起來吧。"夕陽已沒於西山,英雄已到了末路,公孫兄弟本來已將他們當作釜中的魚,砧上的肉。

可是現在這兄弟兩人卻不約而同後退了兩步。

現在他們才知道,英雄雖然已至末路,仍然還是英雄,仍然不可輕侮。

這時候天色更暗了,彷彿已到了黎明前最黑暗的那段時候。

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忽然響起了一陣淒冷的蕭聲,一個哀婉柔美的少女聲音,伴着蕭聲曼聲唱起了一曲令人永難忘懷的悲歌。

歌聲是從哪裡來的?

在一個如此寒冷黑暗的晚上,如此荒涼肅殺的深山裡,怎麼會有人唱這曲令人心碎的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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