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銅駝巷裡雄獅堂

二月初六。

洛陽。

洛陽是東周、北魏、西晉、魏、隋、後唐等七朝建都之地,右掌虎牢。左控關中,北望燕雲,南憑江南,宮室城閥極盡壯美。

宋太祖出世的夾馬營、後唐時創建的東大寺、曹植洛神賦中的宓妃祠,銅駝巷裡的老子故居、白馬自西天駝經而來的白馬寺、"天津橋下陽春水"的古橋,至今猶在此。

可是高漸飛的志卻不在此。

小高並不是爲了這些名勝古蹟而來的,他要找的只有一個地方,一個人。

他要找的是雄獅堂,朱猛的雄獅堂。

他找到了。

雄獅堂的總舵就在銅駝巷裡,就在傳說中老子故居的附近,幾乎佔據了一整條巷子。

小高很快就找到了。

在他想象中,雄獅堂一定是棟古老堅固的巨大建築,雖然不會很雄偉華麗,但卻一定很寬敞開闊,很有氣勢,就像是朱猛的人一樣。

他的想法沒有錯,雄獅堂本來確實是這樣子的,只不過有一點他沒有想到,這棟古老堅固寬敞開闊的莊院現在幾乎已完全被燒成了瓦礫。

除了後面幾間屋子外,雄踞洛陽多年的雄獅堂,竟已完全被毀於烈火中。

高漸飛的心沉了下去。

冷風如刀,瓦礫堆間偶然還會有些殘屑被寒風吹得飛卷而起,也不知是燒焦了的梁木,還是燒焦了的人骨。

昔日賓客盈門弟於如雪的雄獅堂,現在竟已看不到一個人的影子。

這條充滿了往日古老傳說和當今豪傑雄風的銅駝巷,現在已經只剩下一片悽苦肅殺蕭索。

滄海桑田,人事的變化雖無常,可是這種變化也未免變得大快大可怕了。

——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怎麼發生的?

——意氣風發,不可一世的朱猛,和他門下那些身經百戰的好手都到哪裡去了?

小高忽然想起了卓東來,想到他做事的方法,想到他的陰鷙與沉着。

那天在風雪交加的紅花集裡發生的每一件事,現在又一幕幕在小高腦中顯現出來。

他忽然明白卓東來爲什麼要放走朱猛了。

朱猛躍然在長安,洛陽總舵的防守力量必定會削弱,如果派人兼程赴來突襲,無疑是最好的機會。

這樣的機會卓東來一定已經等待了很久。

就在他舉杯向朱猛祝福敬酒時,突襲的人馬一定已在道途中。

這一定就是那次突襲的結果。

就在朱猛自己覺得自己完全得勝時,他已經被擊敗了。

這一次他實在敗得太慘。

小高的手足冰冷。

他不能想象朱猛怎麼能承受這麼大的打擊,可是他相信朱猛一定不會被擊倒。

只要朱猛還活着,就一定不會被任何人擊倒。

現在小高唯一想到的是,朱猛急着要去報復,因爲現在卓東來一定已經在長安張開了羅網,等着他去。

如果現在朱猛已經到了長安,那麼他活着回來的機會就很少了。

無論誰經過這麼大的一次打擊後,他的思想和行動都難免因急躁憤怒而疏忽。

只要有一點疏忽,就可能造成致命的錯誤。

卓東來的計劃都是永遠不會有疏忽的,想到這一點,小高連心都冷透。

就在這一瞬間,他已下定決心。

他也要趕回長安去,不管朱猛現在是死是活,他都要趕回去。

如果朱猛還沒有死,他也許還能爲他的朋友盡一分力。

他還有一雙手一把劍一條命。

如果朱猛已經死在卓東來手裡,他也要趕回去爲他的朋友去收屍、去拼命、去復仇。

不管怎麼樣,直到現在爲止還只有朱猛一個人把他當作朋友。

他也只有朱猛這麼樣一個朋友。

"朋友"這兩個字的意義他雖然還不能完全瞭解,因爲他以前從來沒有交過朋友。

可是他有一股氣。

一股俠氣,一股血氣,一股義氣。

——就因爲這個世界上還有些人有這麼樣一股氣,所以正義才能擊敗邪惡,人類才能永遠存在。

只可惜現在高漸飛無論想到什麼地方去卻很因難了。

本來寂靜無人的長巷裡,忽然出現了一個人。

一個身高最多隻有四尺的褐衣人,卻有一張一尺長的馬臉,兩條濃眉就好像兩把掃帚般連在一起,而且還用條粗繩子在眉心打了個結。

他的年紀絕下會太大,可是看起未卻顯得很老氣,濃眉下一雙狹眼閃閃發光,一看見小高,他的眼睛就像釘子一樣釘在小高身上。

小高見過這個人。

像這麼樣一個人無論誰只要看過一眼都不太容易忘記。

小高記得他本來好像是在巷子外面那條大街上賣切糕的,用一把又長又狹的薄刀,切一塊塊用棗子做的甜糕。

這把刀現在就插在腰帶上。

如果要用這把刀將一個人一塊塊切開來,大概也不是件大困難的事。

這個人一出院,巷子裡忽然就熱鬧了起來。本來在大街上的人忽然間全都涌入了這條巷子,街上所有的人好像全部來了,就好像潮水一樣,一下子就把小高淹沒。

小高只覺得自己好像忽然闖入了一個極熱鬧的廟會裡,四面八方都擠滿了人,各式各樣的人,擠得水泄不通,擠得他連動都動不了。

他實在不知道應該怎麼樣應付這種局面,因爲他從未也沒有遇到過這種事。

賣切糕的人剛纔好像已經被擠到他面前,現在卻看不見了。

這個人實在太矮,要想在人叢裡去找這麼樣一個人實在很難找得到,可是如果他想用他那把切糕的刀在人叢裡往別人的腰眼上刺一刀,那就恐怕比切糕還容易。

小高不想挨這麼樣一刀。

他一定要先找到這個人,他已經看出這個人就是這一羣人的首腦。

"我要買切糕。"小高忽然大聲說:"賣切糕的人到哪裡去了?""我什麼地方都沒有去。"一個人用一種低沉而沙啞的聲音說:"我就在這裡。"聲音是從小高背後傳來的,小高轉過頭,卻看不見這個人。

可是他又聽見了這個人的聲音,所以他很快就明白了,他一直沒有看見這個人,只不過因爲他一直都沒有低下頭去看。

這麼矮的一個人,被擠在人叢裡,如果你不低下頭去看,是一定看不到的。

"你看不見我,我也看不見你,我們怎麼樣做買賣?"他問小高。

"這個問題好解決。"

小高忽然在人叢中蹲下去,別人的臉雖然看不見了,可是一張又長又大的馬臉卻已經到了他眼前。

"現在我們是不是可以做買賣了?"

這個人咧開大嘴一笑,嘴角幾乎咧到耳根,"你真的要買切糕?""除了買切糕外,我們還有沒有別的交易可談?還有沒有別的買賣可做?""沒有了。"

"那麼我就買切糕。"

"你要買多少?"

"你想賣給我多少?"

"只要你出得起價錢,多少我都賣。"

"你的切糕是什麼價錢?"

"那就得看了。"

"看什麼?"

"看人。"

"看人?"小高不懂:"賣切糕也要看人?"

"當然要看人,是什麼樣的人來買切糕,我就要什麼樣的價錢。"看人出價,本來就是做生意的秘訣之一。

"有些人來買我的切糕,我只要兩文錢一斤,有些人來買,就是出我五百根金條我也不賣。"這個人說:"因爲我看他不順眼。""我呢?"小高問:"你看我順不順眼?"

這個人盯着他上上下下看了半天,濃眉下狹眼中寒光暴射如利刃,忽然問小高:"你是不是從長安來的?""是。"

"你手裡這個包袱裡包着的是什麼,是不是一口劍?""是。"

"你從長安趕到這裡來,是不是爲了雄獅堂的朱大老爺而來的?"這個人忽然又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霖森的牙齒:"那麼我們的買賣就談不成了。""爲什麼?"

"因爲死人是不會吃切糕的,我的切糕也不賣給死人。"小高的手心裡已經開始在淌汗,冷汗。

四面的人潮如果一下子全部涌過來,擠也要把他擠死,他怎麼擋得住。

他聽得出這些人的呼吸聲已經因爲興奮而變粗了,無論誰在殺人前都會變得興奮起來的。

人叢已經開始在往前擠,賣切糕的人右手已握住了他腰上的切刀。

小高忽然發現了一件事——

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人,人力如果能集中團結,遠比世上任何力量都可怕。

但是高浙飛還是能沉得住氣。因爲他已看出這些人都是雄獅堂的人,都和他一樣,是站在朱猛這一邊的,所以他說:"我是從長安來的,我這包袱裡的確有一柄殺人的利劍,只不過我要殺的人並不是朱猛。""你要殺的是誰?"

"我要殺的人,也就是你們要殺的人。"小高說:"因爲我也跟你們一樣,我也是朱猛的朋友。""哦?"

"我姓高,叫高漸飛。"

"是不是漸漸要高飛起來的那個高漸飛。"

"是。"小高說:"你不妨回去問問朱猛,是不是有我這麼樣一個朋友。""我不必問。"

"爲什麼?"

賣切糕的狹眼中忽然露出種詭譎的笑意,忽然對小高笑了笑。

"你以爲我不知道你是朱猛的朋友?"

"你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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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因爲我知道,所以纔要殺你。"

小高的背忽然溼透,被冷汗溼透。

人叢雖然又在往前擠,切糕的刀雖然鋒利,可是就在這一瞬間,他這是有機會可以捏碎這隻握刀的手,打斷這張馬臉上的鼻樑,挖出這雙狹眼中的詭譎惡毒之意。

但是他不能輕舉妄動。

他可以殺了這個人,但是四面潮水般的人羣卻是他不能殺也殺不盡的。

如果他利用這稍縱即逝的一瞬良機殺了這個人,他自己就很可能被別人的亂刀斬爲肉醬。

賣切糕的人又笑了,陰惻惻的笑道:"你還沒有死,你爲什麼不出手?"這句話還沒有說完,本來蹲在他面前的小高忽然站了起來,一站起來,他的身子就已挺挺的直拔而起,就好像上面有一隻看不見的大手,提起了他的衣領,把他像拔蔥一樣撥了起來。

這是江湖罕見的輕功,也是死中求活的絕技。

只可惜他既不是飛烏,也沒有翅膀。

他的身子只不過是憑一口真氣硬撥起來的,這股氣隨時都會用竭。他的身子還是會落下來,落下來時還是會落入人叢中。

他自己也明白這一點。

他知道下面的人一定都已經拔出了兵刃,準備好殺手,等着他力竭落下。

那時他就算還能拔劍殺人,他自己也必將死在別人的血泊和屍體間。

他不想做這種事,也不想看到那種血肉橫飛的慘象。

可是他也沒有死。

就在這一瞬間,他忽然看見一條長繩遠遠的飛了過來。

他沒有看見這條長繩是從哪裡飛來的,也沒有看見這條繩索在誰的手裡。

幸運的是,他看見了這條長繩,而且能及時抓住。

長繩在用力社前拉,他的身子也藉着繩子上的這股力量被拉起。

就像是風箏一樣被拉起,越拉越高。

拉着繩子的人也像拉風箏一樣在往前拉,小高還是沒有看見這個人,卻聽見了一陣很熟悉的聲音。

釘鞋在雪地上奔跑的聲音。

小高心裡立刻有了一股溫暖之意。

他彷彿又看見了一個人,穿着雙釘鞋,拉着一匹馬的尾巴,也像是風箏一樣被掛在馬尾上。

他彷彿又看見了馬上的那個人,又看見了那個人的雄風和豪氣。

他早就知道朱猛是絕不會被任何人擊倒的。

"高大少,想不到你真的來了。"釘鞋的奔跑一停下,就伏倒在雪地:"堂主早就說高大少一定會來看他的,想不到高大少真的來了。"小高用了很大的力,才能把這個忠心的朋友從雪地上拉起來。

"應該跪下米的是我,"他對釘鞋說:"你救了我的命。"釘鞋擦乾了幾乎已將奪眶而出的熱淚,神色又變得憤慨起來。

"小人早就算準蔡崇絕不會放過堂生的任何一位朋友,"釘鞋說:"堂主的朋友們幾乎已全都遭了他的毒手,就連從遠地來的都沒有放過一個。""蔡祟就是那個賣切磁的怪物?"

"就是他。"

"他本來當然不是賣切糕的,"小高說:"他究竟是什麼人?""他和姓楊的那小子一樣,本來都是堂主的心腹。""他也跟楊堅一樣,背叛了你們的堂主?"

"他比楊堅更可惡,"釘鞋恨恨的說:"他背叛堂主的時候,正是堂主心裡最難受、最需要他的時候。"小高明白他的意思。

"你們從長安回來時,不但雄獅堂已經被毀了,蔡崇也反了,"小高嘆了口氣,"那兩天你們的日子一定很不好過。""是,"釘鞋說:"是很不好過。"

"可是無論多難過的日子都會過去的。"

"是,"釘鞋像木偶般重複小高的話:"是會過去的。"他的眼睛裡忽然流露出一種說不出的沉痛和哀傷,就好像一個人眼看着自己在往下沉,沉人了萬劫不復的流沙。

小高的心忽然間也沉了下去。

——蔡崇在朱猛最困難時背叛了他,朱猛卻直到現在還讓他高高興興的大搖大擺活在這個世界上。

這絕不是朱猛平時的作風。

小高盯着釘畦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的問:"你是不是不敢告訴我?"釘鞋也緊張起來:"什麼不敢告訴你?"

小高忽然用力握住他的肩:"你們的堂主是不是已經遭了毒手?""沒有。"

"真的沒有?"

"真的沒有。"釘鞋好像在盡力想做出一點愉快的表情來:"小人現在就可以帶高大少去看他。"四

積雪的枯林,猙獰的岩石。

岩石前生着一堆火,岩石上高踞着一個人。

一個已經瘦得脫了形的人,就像是一隻已有很久未曾見到死人屍體的兀鷹。

火焰在閃動,閃動的火光照在他臉上。

一張充滿了孤獨絕望和悲傷的大臉,濃眉間鎖滿了愁容,一雙疲倦無神的大眼已深陷在顴骨裡,動也不動的凝視着面前閃動的火光,就好像正在期待着火焰中會有奇蹟出現。

這不是朱猛。

"雄獅"朱猛絕下會變成這樣子的。

"雄獅"朱猛一向是條好漢,任何人都無法擊倒的好漢。

可是釘鞋已拜倒在岩石前:"報告堂主,堂主最想見的人已經來了。"小高沒有流淚。

他的眼淚雖然已經將要奪眶而出,但卻沒有流下來。

他已多年未曾流淚。

朱猛已經擡頭,茫然看着他,彷彿已經認不出站在他面前的這個人。

小高垂下了頭。

現在他才明白釘鞋眼中爲什麼會有那種絕望的表情了,但他卻還是不明白那天在紅花集外縱馬揮刀殺人於眨眼間的好漢,怎麼會如此輕易就被擊倒。

"小高,高漸飛。"

朱猛忽然狂吼一聲,從岩石上躍下,撲過來抱住了小高。

在這一瞬間,他彷彿又有了生氣,"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你果然來了。"他用力抱緊小高,用自己的臉貼住小高的臉。

他在笑,縱聲大笑,就好像那天在紅花集外揮刀斬人頭顱時一樣。

可是小高卻忽然發現自己的臉已經溼了。

——是不是有人在流淚?是誰在流淚?

"浪子三唱,不唱悲歌。紅塵間,悲傷事,已大多。浪子爲君歌一曲,勸君切莫把淚流,人間若有不平事,縱酒揮刀斬人頭。"五

一把鐵槍,一隻銅壺,一壺濁酒。

一堆火。

釘鞋以鐵槍吊銅壺在火上煮酒,松枝中有寒風呼嘯而過,酒仍未熱。

可是小高的血已熱了。

"卓東來,這個王八蛋倒真他孃的是個角色。"朱猛已經喝了三壺酒,"他雖然搗了我的老窩,我還是不能不服他。"濁而下肚,豪氣漸生:"服歸服,可是遲早總有一天,老子還是會割下他的腦袋未當夜壺。"小高看着他,看了很久,忽然問:"你爲什麼還沒有去?"朱猛霍然站起,又慢慢的坐下,臉上忽然又露出那種絕望的悲傷之色。

"現在我還不能去。"朱猛默然道,"我去了,她就死定了。""她是誰?是不是個女人?"

朱猛搖頭,閉嘴,喝酒。

"你不去殺蔡崇,也是爲了她?"小高又問。

朱猛又搖頭,過了很久用一種嘶啞而破碎的聲音反問小高:"你知不知道那個小婊子養的帶走了我多少人?""他帶走了多少?"

"全部。"

"全部?"小高很驚訝:"難道雄獅堂所有的弟子部跟着他走了?""除了釘鞋外,每個人都被他收買了。"朱猛說:"這些年來,他一直在替我管錢。雄獅堂所有錢財的進出,都要經過他的手。我從來都沒有管過。""所以你認爲你就算去找他也沒有用的,因爲他的人比你多得多。"朱猛居然承認了,剛纔被烈酒激起的豪氣忽然間又已消失。

他用一雙骨節凸出的大手棒着他的酒碗,一大口一大口的喝着滾燙的熱酒,除了這碗酒之外,這個世界好像已沒有別的事值得他關心。

小高的心在刺痛。

他忽然發現朱猛不但外表變了,連內部都已開始在腐爛。

以前的朱猛絕不是這樣子的。

以前他如果知道背叛他的人還在大街上等着刺殺他的朋友,就算有千軍萬馬在保護那個人,他也會縱馬揮刀衝進去將那個人斬殺於馬蹄前。

——也許這纔是他門下弟子背叛他的主要原因。

在江湖中混的人,誰願意跟隨一個勇氣已喪失的首領?

小高實在不明白一條鐵錚錚的好漢爲什麼會變成這樣子?爲什麼會變得這麼快?

他沒有問朱猛。

朱猛已經醉了,醉得比昔日快得多。

他巨大的骨骼外本來已經只剩下一層薄薄的皮肉,醉倒後看來就像是一頭雄獅的枯骨。

小高不忍再看他。

火光仍在閃動,釘鞋仍在煮酒,也沒有去看他。眼中卻又露出了那種絕望的沉痛和悲傷。

小高站起來,走過去,默默的把手裡一碗酒遞給了他。

釘鞋遲疑了半晌,終於一口喝了下去。

小高接過他的鐵槍,也從銅壺裡倒出一碗酒。一口喝下去,然後才嘆息答道:"我果然沒有看錯你,你果然是他的好朋友。""小人不是堂主的朋友,"釘鞋的表情極嚴肅:"小人不配。""你錯了,這個世界上也許只有你纔是他真正的朋友,也只有你才配做他的朋友!""小人不配,"釘鞋還是說:"小人也不敢這麼樣想。""可是現在只有你在陪着他。"

"那隻不過因爲小人這條命本來就是堂主的。"釘鞋說:"小人這一輩子都跟定他了。""可是他已經變成了這樣子。"

"不管堂主變成什麼樣子都一樣是我的堂主。"釘鞋斷然說:"這一點是絕不會變的。""你看見他變化這麼大,心裡也不難受?"

釘鞋不說話了。

小高又倒了碗酒,看着他喝下去,然後才嘆了口氣:"我知道你心裡一定也跟我一樣難受的,一定也希望他能夠振作起來。"釘鞋沉默。

小高凝視着他:"只可惜你想不出什麼法子能讓他振作。"釘鞋又喝了一碗酒,這次是他自己倒的酒。

小高也喝了一碗,大聲道:"你想不出,我想得出。"釘鞋立刻擡起頭,盯着小高。

"可是你,定要先告訴我,他是怎麼會變成這樣子的?"小高也在盯着釘鞋,"是不是爲了一個女人?""高大少,"釘鞋的聲音好像在哭:"你爲什麼一定要問這件事?""我當然要問。"小高說:"要治病,就得先查出他的病根。"釘鞋本來好像已經準備說了,忽然又用力搖頭,"小人不能說,也不敢說。""爲什麼?"

釘鞋索性坐下去,用雙手抱住了自己的頭,不理小高了。

——朱猛究竟是怎麼變的?真的是爲了一個女人?

——那個女人是誰?到哪裡去了?釘鞋爲什麼不敢說出來?

夜更深,更冷。火勢已弱。

釘鞋掙扎着站起來,喃喃的說:"小人去找些柴來添火。"他還沒有走開,朱猛忽然在醉夢中發出一聲大吼。

"蝶舞,你不能走。"他嘶聲低吼:"你是我的,誰也不能把你帶走。"這一聲大吼,就像是一根鞭子,重重的抽在釘鞋身上。

釘鞋的身子忽然開始發抖。

朱猛翻了個身又睡着了,小高已攔住釘鞋爲去路,用力握住他的雙肩。

"是蝶舞,一定是蝶舞。"小高說:"朱猛一定是爲了她才變的。"釘鞋垂下了頭,終於默然了。

"現在她還在不在洛陽?"小高問。

"不在。"釘鞋道:"小人和堂主遠赴長安回來時的頭一天晚上,有人夜襲雄獅堂,那天晚上正好是蔡崇當值,居然在毫無戒備的情況下,讓人輕易得手,不但燒了我們的雄獅堂,還殺了我們四十多位兄弟,才揚長而去。""我相信那些人一定是卓東來派來的。"

"一定是。"釘鞋說:"他們來的不但都是好手,而且對我們內部的情況很熟悉。""雄獅堂裡一定也有卓東來派來臥底的人。"小高說。

"所以有人懷疑蔡崇早就有了背叛堂主的意思,也有人認爲他是因爲知道自己疏於職守,生怕堂主用家法治他,所以就索性反了。""蝶舞是不是也跟他一起反了?"

釘鞋搖頭:"蝶姑娘一向看不起那個臭小子,怎麼會跟着她走?""難道她是被卓東來的人架走的?想用她來做人質,要脅朱猛?"釘鞋嘆了口氣:"就因爲這緣故,所以堂主纔沒有到長安去找司馬算帳。""就算蔡崇不反,他也不會去?"

"大概不會。"釘鞋黯然道:"如果堂主到了長安,大鏢局的那些王八蛋很可能就會立刻把蝶姑娘拿來開刀。"他的聲音聽起來又好像要哭的樣子:"堂主曾經告訴小人,只要蝶姑娘能好好的活着,堂主就算受點罪也沒關係。""就因爲這位蝶姑娘,所以你們的堂主纔會變得意氣消沉,什麼事都不想做?所以蔡崇直到現在還能大搖大擺的橫行鬧市?""小人也想不到堂主會爲了一個女人這麼癡心。"釘鞋說:"小人實在連做夢都想不到。"他本來以爲小高一定會覺得這是件很可笑的事,可憐而又可笑。

但是他錯了。

他發現小高的眼中忽然也變得充滿了悲傷,正在癡癡的望着遠方的黑暗出神。

——一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女人,一段永生部難以忘懷的戀情。

釘鞋當然不知道這些事,過了很久,他才聽見小高用一種溫柔而傷感的聲音說,"你們的堂主並沒有變,他還是條男子漢。"小高道:"有真正的男子漢纔會關心別人,如果他完全不關心別人的死活,你大概也不會跟着他了。""是。"

釘鞋顳顬着,又過了很久才鼓起勇氣道:"高大少,有句話小人不知道該不該說。""你說。"

"每個人都應該關心別人的,可是爲了別人折磨自己就不對了。"釘鞋說:"那樣子反而會讓他關心的人傷心失望的。"小高勉強的笑了笑,改變了話題。

"我看到那邊有個避風的地方,我要去睡一下。"他對釘鞋說:"你也該睡了。"天地間又完全沉寂下來,只剩下枯枝在火焰中被燃燒時發出的"劈啪"聲。

釘鞋將一條厚氈鋪在岩石上,抱着朱猛睡上去,又用兩條毛氈蓋住,然後他自己纔在旁邊睡下來,睡在冰冷的岩石上,就像是個蝦米般編成了一團。

天亮前他被凍醒時,就發覺小高也已醒了。

在熹微的晨光中,他看見小高正在用冰雪洗臉,而且還好像把手裡的那個包袱解開了。

釘鞋沒有看清包袱裡究竟有沒有一把劍,更沒有看見劍的形狀。

他不敢仔細去看。

他裝作什麼都沒有看見。

可是他的心一直在跳,跳得好快好快。

朱猛醒來時天已大亮,釘鞋早已起來,正在生火燒水。

可是小高卻不在了。

朱猛躍起來,用一雙佈滿血絲的大眼到處去找也找不到。

他喉中發出野獸般的低吼。

"他也走了?"朱猛問釘鞋:"他是什麼時候走的,到哪裡去了?還會不會回來?""報告堂主,高大少走的時候,什麼都沒有說,小人也不知道他到哪裡去了,"釘鞋說:"可是堂主應該想得到的,因爲高大少是堂主的朋友。"朱猛的人本來已因悲傷失望而變得更萎縮,聽到釘鞋這句活,卻忽然振奮起來,充滿血大的眼中也有了光,忽然一躍而起。

"不錯,我的確應該知道他到哪裡去了,"朱猛大聲道:"釘鞋,我們也走吧。""是。"釘鞋的精神好像也振奮起來,眼中卻有了熱淚,"小人早就準備好了,小人隨時都在準備着,小人一直都在等着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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