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這一霎,無疑是最佳下手時機。

朱棣的一隻右手原本就按持在龍椅把柄上。由於君無忌上來的威勢,使他自揣無能,乃自暫時打消了向對方出手念頭,這一霎卻由於君無忌的疏忽接近,乃致使他惡念再生。

君無忌果然慮不及此,疏忽了。疏忽的概念乃在於直覺上認定對方是生身之父,本能的便疏於防守,卻沒有進一步去仔細的分析這“親情”的認定,其實只是自己的“一廂情願”,朱棣壓根兒矇在鼓裡,毫不知情。

無論如何這一霎間,事情卻發生了。隱藏於朱棣龍座把手裡的一口短劍,極其鋒利,前文亦曾述及,皇帝爲圖防身,曾從術士袁琪處,學會了幾手頗是詭異奇特的殺手毒招。這一霎不容思索地便自用在了自己親生兒子的身上。雙方身子已近到不能再近,君無忌索畫心切,俯仰間更不禁暴露了整個胸腹要害。朱棣卻是有心人,焉會放過了眼前的最佳時機?就在君無忌俯身取圖,仰身方起的一霎,皇帝的辣手毒招已自發動。

確乎是微妙毒辣的一式殺招!隨着朱棣向右微微轉過,意在掩飾的身勢,一口精光刺目的短劍已自他腕底翻起,軟幘乍揚,斬金截鐵的一口利刃,已自向君無忌右肋間刺了過去。

這一劍儘管毒辣狠厲,卻也並非全無破綻,若在素日尋常情況之下,那是絕無可能在君無忌身上得逞。只是眼前情況特別,猝然施諸之下,君無忌簡直無能防範。像是極其詫異的一種震驚,猝然現諸於君無忌的臉上。

“你……”

隨着他騰起的身子,鷹也似的快捷,凌空直翻而起。饒是如此,朱棣的這一式辣手毒招,仍然未曾落空,“噗哧”一劍直穿右肋,隨着君無忌翻起的身子,左手已自朱棣手中,奪下了那口短劍。“噹啷”一聲,飛出丈外,卻有一股鮮血,自他肋間直噴出來。緊接着他踉蹌的身子,己落了下來。

朱棣這一劍,雖說僥倖得手,目睹着對方青年這般神勇,早已嚇了個魂飛魄散,先者,由於君無忌奪劍的力道過於勇猛,幾乎把他由龍座上直拖了起來。一口劍畢竟把持不往,被奪出了手,人也跟蹌跌出。對於朱棣來說,這可是他生平從來連夢也不曾夢過的奇兇大險。

一時“龍顏”大變。大呼一聲:“高起潛!”

話聲方出,面前人影倏現,君無忌神兵天降般己現身當前。隨着他遞出的右手,奇光電閃。一口長劍已比在了他的臉上。

皇帝的感覺不啻己身遭毒手;“啊呀”的一聲驚叫,待將倒下的一霎,才自發覺到空中長劍並未落下,奇光耀眼的就在眼前.對方長劍劍尖,簡直已觸到了自己鼻尖,冷森森的一股劍氣,更似流電般傳自對方劍鋒,瞬間已遍佈全身。

“你……敢!”這似乎便是身爲皇帝、億民敬拜如神、被尊稱爲“萬歲”、“天子”的人的最後餘勇了。說了這句話,隨即閉口不言,起自內心的恐懼、驚悚,剎那間已充斥全身,使得神武蓋世、自視極高的這位當今皇上,也由不住心生寒意,爲之面色猝變,卻把一雙驚惶的眸子,直直向着眼前的君無忌逼視過去。

君無忌臉色芒白,朱棣這一劍無異給了他極大的創傷,幾至舉步維艱,他卻倔強的屹立如故,原可立斃皇上於劍下,他卻是萬萬不能。

瞬息間,鮮紅的血已遍佈全身,幾至溼透了他整個半邊衣裳。

“你……陛下你好狠的心!”一面說時,左手駢指如飛,自行點了全身幾處穴道。暫時止住了怒涌的鮮血,只是卻無能止住內裡的流血,他只得一次次強提真氣,不使擴散,如此尚能逞一時之勇而站立不倒。

朱棣顯然被眼前這番景象嚇住了。使他不瞭解的是,對方這個年輕人,竟然沒有向自己出手,明明他有足夠的能力,可以揮劍下落,他卻偏偏對自己手下留情,這又爲了什麼?

這一霎,其實瞬息萬變,早在朱棣臨危墜地前的一聲呼喚裡,身負皇帝近身安危的“四品”侍衛高起潛,已聞聲而至。這一次高起潛卻是有備而來,來的更不止他一個人。軟玉流蘇刷的甩起,四條疾勁身影。一陣風也似地閃了進來。除了高起潛之外.另外三個人皆是錦衣衛中頂尖兒的矯健之流。

先時,高起潛召集他們,連同另外二十四名大內高手,已在寢宮外部署了極爲嚴謹的陣勢,只待君無忌束手被擒,這時皇帝的出聲一喚,乃自不得不改了初衷。以高起潛爲首的四名皇帝近身衛士,臨時改向寢閣撲來。

四人身子方一撲進。乍然看見皇帝受制於對方劍下。俱不禁大吃一驚,登時嚇得動彈不得。

高起潛怒叱一聲,手指問君無忌道:“大膽狂徒,你……敢對聖上無禮麼?還不丟下手上的劍.跪地請饒,真正活得不耐煩了!”話雖如此,這個高起潛卻是臉都嚇白了,連同另外三人。四個人在目睹着皇上受制的一霎,確是手足失措,一時沒了主張。

君無忌冷峻的目光,在四人身上轉了一轉,又自回到當前皇帝身上,“我原有幾句忠言,要向陛下進諫,此刻卻是……不能了……”

說時劍勢略收,向後退了一步,朱棣乃得趁勢站起,只覺得眼前奇光刺目,仍自未能脫得對方劍勢威脅之下。

忽然,他發覺到君無忌已爲鮮血所染紅了衣裳,不禁膽勢一壯,嘿嘿冷笑道:“你已爲朕寶刃所傷,還敢恃強好勝?不如拋下了手上的寶劍,跪地受綁,朕念在你是一條漢子,沒有傷害朕的份上,非但可以饒你一死,還可以傳太醫爲你治好眼前刀傷,以後更可賞你一份功名,在朕身邊當差,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君無忌緊緊咬着牙。心裡甚是激動,原有一番道理,當面向朱棣訴說,卻礙於身上傷勢過重,一旦真力渙散,怕是死路一條。當時聆聽之下,慘笑道:“想要我爲你效力,那是夢想……陛下若是一意自大,動輒興兵,親小人、遠賢臣,怕是天怒人怨,你這大明江山也難以保全……”說時,臉上神色猝變,由不住身子晃了一晃。

高起潛等四衛士若以爲有機可乘,卻又錯了,事實上他的一隻手掌,卻在這時,搭在了皇帝肩上。

“我要走了,有勞陛下就送我一程吧!”

雖是重傷之中,卻也餘勇可嘉,朱棣皇帝只覺得對方落在自己肩上的那隻手掌,直似一把透骨鋼鉤,整個肩骨都在對方掌握之中,性命攸關的一霎,他卻也只有軟化了,“你們閃開,退下去……關照下去,讓他走。”

這幾句話是向高起潛說的,後者聆聽之下,心雖萬分不甘,卻也只有遵命之一途,“卑職等遵旨!”高起潛揮了一下手,四個人一起躬身告退。

朱棣回過臉看向君無忌道:“你可以放心去了!”

君無忌搖搖頭說:“不!還是勞駕陛下送我一程的好!”

朱棣倏地睜大了眼睛,卻似將一口心頭之火又壓了下去,點點頭道:“好吧!”

君無忌哼了一聲,卻把搭在父親肩上的那隻手掌,移向當前紫檀木雕有龍紋的一張書桌上。

“陛下乃一國之君,言行當爲民表率,當學堯舜之賢良美德,不爲紂桀之暴虐無爲,昔日唐太宗所以治國,自謂身邊有三面寶鏡,皆一時賢良之臣,陛下身邊卻無一人,諸良臣非死盡皆下猝,如此下去,國將不治矣……”微微一頓,頗似感傷地嘆息一聲,看了身邊的皇帝一眼:“再者陛下春秋漸高,豈不知色慾伐身?長此以往,何以自保?尚望深以爲戒……”

朱棣想不到對方竟然會有此一說,一時瞠目結舌,不知何以置答。

君無忌輕嘆一聲,眼睛裡滿懷悲忿,冷冷說道:“今夜一別,後會無期,尚祈陛下深思在下所言,苟有一得,亦不妄小子今夜冒死進宮。”說到這裡,那隻持按在紫檀木桌面上的手掌抖動了一下,隨自緩緩擡起。

包括皇帝在內,現場各人的眼睛,俱都情不自禁的向着桌面上移視過去。桌面上敢情留下了一個清晰的掌印,足足有半寸深淺,這番情景,一經傳入各人目光,俱不禁爲之大吃了一驚。

以高起潛這等深精武術內功的“行家”來說,眼前情景,亦足以令他驚悚,自揣無能。

須知紫檀木堅逾精鐵,休說在上面留下什麼掌印,即使刻劃些微痕跡,亦是萬難。君無忌竟能以肉掌貫注真力,使之落下半寸許深淺的掌印,這其間如無精深的“內氣”,混合以“大力金剛掌”的精湛功夫。簡直不卒爲功。“行家伸手、剃刀過首”,高起潛目睹之下,一時噤若寒蟬。

朱棣的驚駭也就更是可以想知了。“啊……”不由自主的,朱棣發出了一聲驚呼,只是睜大了眼睛,頻頻在君無忌臉上轉動不已。在他眼睛裡,對方這個青年,簡直奇特到不可思議,腳下不由自主地隨即向外步出。

君無忌點頭說了聲:“有僭!”隨即跟隨步出,高起潛等四人見皇帝被挾持,竟然親身護送對方外出,生恐有所失閃,一時俱皆吃驚,職責所在,不敢怠忽,當下也都跟隨其後,向着寢閣外面步出。

各人心裡有數,眼前這個姓君的青年,別看受傷甚重,步履間已現蹣跚,若是拼命出手,仍是大有可觀,眼下皇帝在他劫持之下,更是隨時有性命之憂,一時俱都憂心忡忡,亦步亦趨的跟隨步出。

原來高起潛先時被迫外出,早已作了必要部署,錦衣衛的衛士,俱已奉命聚結。此番情景,一經步出寢閣,立時昭然在目。但見御道兩側,雁翅般站定了兩行衛土,各人一口長刀,附近花樹叢間人影幢幢,更不知伏藏着多少機關。這些人原待在君無忌乍一出現的當兒,一舉出動,將對方生擒在手,甚至於早經歷練的一個搏殺陣勢,也都部署妥當,卻是萬萬沒有料想到,走在最頭裡的一人,竟是皇帝本人,一時相顧失色,紛紛放下長刀,跪了下來。

皇帝的表情甚是尷尬,向前走了幾步即停了下來,好在眼前雖有燈火,畢竟是在夜裡,看不甚清,各人面對皇上的一霎,更不敢犯顏直睽,如此一來便自大大減少了朱棣的窘迫難堪。

“叫他們都跪在原地不許動,違令者斬!”這幾句話是衝着眼前高起潛說的,後者立時領旨,上前一步,大聲向眼前各人宣告了皇帝旨意。

朱棣這才轉向身後的君無忌,微微一笑說:“現在你總可以放心地走了!”

君無忌目光一轉,只見當前百十名衛士,全數匍匐地面,無一例外,甚至於連頭也不敢擡起,所謂“君無戲言”,朱棣既然已行口諭降旨。哪一個膽敢不遵?至於寢閣之外的重重關隘,是否能平安渡過,卻是不得而知。

對於父親,他私心終有一番敬重,不欲迫其過甚。再者身上傷勢過重,更是一刻耽擱不得。聆聽之下,君無忌微作苦笑的向着朱棣點了一下頭道:“陛下保重,在下告辭!”

說時雙手抱拳,向着當前的朱棣深深打了一躬,身子陡地直起,卻似穿雲之鶴,颼然作響聲中,已自騰身掠起,落向正面宮牆之上,緊接着再次騰身,倏起倏落,已遁身眼前寢宮之外。

寢宮之外,更是兇險重重,早經高起潛部署妥當。君無忌一經飛身下落,耳聽得一聲喝叱道:“射!”燈光突現,無數道孔明燈光,一古腦般地齊向着君無忌身上照射過來,緊接着一陣子弓弦聲響,無數箭矢,一齊射到。

這番陣仗若是換在平時,君無忌根本就不把它看在眼裡,只是眼前身負重傷之下,應對起來,可就大不輕鬆。第一撥亂箭,皆爲他揮劍劈落在地,緊接着弓弦響處,第二撥亂箭又自射到。君無忌再次揮劍,運施劍氣直向箭勢中捲了過去,長虹飛卷處,來犯箭矢紛紛折斷,劈落殿瓦。

這類劍氣,極耗真力,君無忌一經施展,才知道重傷中力有未逮,先時封閉穴道,爲真力衝撞自開,一時怒血四溢,溼糊糊地又自染滿了前衣。君無忌一驚之下,顧不得戀戰,身上向後一縮,施了個“狸貓戲檐”,在光彩刺目、色如琥珀的琉璃殿瓦上一個打滾,就勢雙腳力端,“哧”,有如騰蛇射空,足足飛出了兩丈四五,落在了另一片殿瓦之上。

這番施展,極爲快速,君無忌雖在重傷之中,亦是了得。無如這附近早經刻意安排,各屋脊殿瓦上,皆有埋伏。眼前君無忌身勢方落,猛可裡兩條人影,倏地由暗中閃出,各人一口細窄長刀,二話不說,飛身掄刀就砍,君無忌慌不迭一個急閃,“當”的一聲,來人之一的一口長刀,砍在了光滑堅硬的琉璃殿瓦之上。這人一驚之下,慌不迭向後收刀,卻已是慢了一步,已爲君無忌快速挺出的長劍,刺中右肋,這人慘叫了一聲,一個筋斗直由高有七丈的殿瓦上直摔了下去。

君無忌一劍遞出,卻已是強弩之未,只覺着全身發軟,彷彿虛脫,再也無能施出第二劍,偏偏另一來人的手上長刀,硬是饒他不過。這人身手端的不弱,隨着他猝然矮下的身子,掌中長刀“刷”地直向着君無忌連肩帶臂直劈了過去,刀身未至,先有一股侵入毛髮的陰森刀氣,頗是不可輕視。

君無忌原指望苗人俊會及時接應,卻是遲遲不見他的現身,眼看着對方這一刀自己萬萬不能躲過,卻又不能睜着眼睛等死,心裡一急,左手攀處,已撈起了大塊殿瓦,正待再一次施展真力,向對方臉上掄去。

猛可裡,耳邊上似有人低叱一聲,緊接着一線銀光,陡地自身後飛出,其速絕快,快到不容交睫,長刀衛士倏地有所察覺,已是閃避無能。

銀光耀眼裡,顯示着飛來的暗器,只是一口極爲纖細小巧的飛刀。由於來人的功力極高,飛刀又過於細小,猝然出現,防不勝防,一時正中面門。長刀衛士“啊”地痛呼一聲,隨着飛刀的疾勢,凌空一個倒栽,直由殿宇上翻落下去。

這一霎緊迫萬分,卻是多事之秋,驀地左面殿閣間傳過來一片混亂,似有人於混亂中開闢了第二戰場。

君無忌把握着這一霎良機,方自挺身站起,暗影中一條人影,快閃而過,如影附形地已貼在了自己身後。耳邊也響起了來人清脆的口音道:“別逞能了,讓我揹着吧!”話聲出口,更不問對方是否同意,身子一轉已繞到了君無忌前面,迎着君無忌微傾的身子,向上一託,已把他背在了背上。

此刻的君無忌連話也懶得多說上一句,真正是一點力氣也沒有了。他已經知道對方是誰了——沈瑤仙!

那清脆而含有蘇白的北京口音,正是他衷心所盼望的,忽然間出現耳邊,更有說不出的溫馨熨帖感覺。

無論如何,他卻是無能拒絕,只有“接受”之一途。眼下他無力地伏在對方背上,虛脫得連一點勁道也提不起來,卻不能不說上一句感謝的話。“是沈姑娘吧?又是你救了我……”

“別……”沈瑤仙“哧”地笑了一聲,一連兩個飛縱,落向牆頭,纔回身輕噓道:“說話就說話,可別冒熱氣兒,我怕癢。是我又來了,誰叫咱們有緣呢!”她似早已勘察好了退路,話聲一落,再不遲疑,一路輕登巧縱,己隱身花樹叢中。宮廷內院地方大極了,真要藏兩個人,還真不易被人發現。

沈瑤仙幾個閃身,扎進大片林陰,再繞了個彎兒,倏地飛身上了瓦面,背上雖負了個人,依然輕靈如故。身子一經登上了瓦面,立時俯了下來。

“對不起,再忍一會兒,先看看風頭再說。”嘴裡跟背上的君無忌說話,一雙眼睛卻沒有閒着,骨碌碌往四下轉着。

在她眼裡,皇宮內院這一霎可真是風雲乍起,燈籠火炬,人聲喧雜,掀起了如海怒濤,可卻與眼前自己二人發生不了什麼關聯。“搖光殿”秘功之一,開宗明義地便已說明了以“智”勝人的對敵“上策”。臨場上陣,哪怕對方是一等一的強人,如果對手之前,先能冷靜下來,仔細的盤算一下時空人地,常常便能穩操勝券。就是因爲這番仔細,才落得了眼前的片刻寧靜,這隔岸觀火的片刻閒暇,不啻爲她帶來了一份欣慰。

畢竟她年歲過輕、童稚未去,時常愛促狹誰來逗樂,看着人家白忙亂叫,無的放矢,心裡先就好笑:“有個好地方,誰也找不着,先讓我瞧瞧你的傷,咱們養足精力再走!”

身後的君無忌仍沒有答話。沈瑤仙隨即站起,分出一隻手託着君無忌的身子,生平這還是第一次接近男人,尤其是這樣“親近”的接觸一個男人,偏偏這個人是自己所鐘意的人,那種感觸可是微妙之極。

順着畫檐邊上的一道檐溝,往前趕了一陣,冷月稀星,倍感陰森,卻因爲背上的那個人,使她心裡有一種暖暖的感覺。

身在高處,迎着冷冷天風,如此踏瓦行了一陣,來到了一間閣檐前。映着寒月,清晰的看見一扇六角形的窗戶,窗扇虛掩,卻是半開着。沈瑤仙掂了一下身後揹着的人,小聲說:

“這地方好極了,鬼也找不着!”一面說身形前俯,左手輕推,已把窗戶推開。

“你先進去,我扶着你。”說時嬌軀下蹲,待將把君無忌放下來時,才自覺出了有異,咦了一聲道:“你怎麼了?”回頭一看,由不住大吃了一驚。身後的無忌,圓睜着兩隻眼,滿臉汗珠,卻是牙關緊咬,表情遲滯,敢情俯在自己肩上,竟是“死”了。

一驚之下,嚇了個半身發麻。原當他不過是受了些外傷,不關緊要,哪裡知道傷勢如此之重,而致落得了眼前這步田地。一想到“死”,沈瑤仙下意識地打了個冷顫,顧不得先放他下來。徑自向敞開的六角窗扇裡鑽了進去。

原來這座殿閣,爲皇上儲書的“懋勤殿”,除了正殿陳設着許多圖書翰墨,另有書房三處,內里布置華麗雅緻,專供皇上小憩讀書之用。無意中潛身進入,發現了這處既安全又隱秘的所在,想不到轉眼間就派上了用場,卻是始料非及。

眼下,沈瑤仙把君無忌放在鋪有黃綾的軟榻上,卻不知正是皇帝朱棣日間憩息之處。

她心裡急壞了,偏偏屋子裡黑得很,兩隻手在對方身上摸摸,溼糊糊的摸了一手,又粘又腥,竟是兩手的鮮血,“啊,不……君無忌……無忌兄,你可千萬不能死,我求求你……

求求你……”心裡一急,連眼淚也流了出來。

當下匆匆摸出了身畔的千里火。迎空晃動“叭嗒”一聲點着了,她這“千里火”亦爲搖光殿精心設計,除了外形精巧之外,光度更較一般江湖人所用爲強,一經燃起,火苗子足足冒起來有尺把來高。照得整個軒閣光影灼灼。

藉着這蓬火光,再向榻上的君無忌細細打量,沈瑤仙只嚇得目瞪口呆,半身發冷。牀上的無忌,簡直已是個血人,臉上白滲滲的竟是不着一些兒血色,鮮紅的血不但染滿了他全身衣裳,竟連身下的“龍牀”也染紅了。

沈瑤仙幾乎傻了,其時早已淚流滿臉,竟自連聲抽搐起來。呆了半晌,才似忽然警覺過來,暗忖着我這是怎麼了,千萬慌不得,救人要緊。心裡一直惦記着“救人要緊”四個字,這才強自鎮定下來。

龍牀邊上高挑着兩盞琉璃燈,樣式特別,瑤仙把千里火往燈裡一送,才一靠近,竟自着了。

熄了千里火,沈瑤仙心裡通通直跳,有生以來,她還是第一次這麼害怕過。抖着手,先用自己的絲帕,把他臉上的汗漬擦淨了,試試出息,像是還有口氣兒,只是出入極微。這個意外的發現,頓時使得她神情一振,慌不迭由身上取出了自備的“搖光殿”靈藥——“小還金丹”。看看所剩不多,只得數粒,費了半天的事,才把他閉着的嘴張開,一古腦把瓶子裡剩下的藥,全數都倒了進去。

君無忌身上還在淌血,“呀……”這可叫沈瑤仙着了難。方纔君無忌雖然自行點穴止血,無如後來連施氣功,自行衝開了關竅,是以流血不止。

沈瑤仙只見流血,卻不知傷在何處,非得脫下他的衣服,細細觀察不可。爲此她着了一陣子難,想了想,終究是救人要緊,別的可就顧不了許多,當下躍身而起,先把敞開的窗戶關好,拉上窗簾,身子落下之後,隨即動手解開了他的衣服,倒是不費事就找着了他肋間的一處劍傷。真沒想到,他的傷勢如此之重,看來是傷及內臟要害,這就難怪了。

沈瑤仙吸了口長氣兒,鎮定着先把他外傷附近的穴道一一封閉,惴測着他受傷的部位,可能是肝臟附近,果真要是傷了肝,那可就……想着想着,只覺着鼻子一陣子發酸,熱淚由不住簌簌直淌下來。

她隨身還有一小瓶“搖光殿”秘製的止血生肌妙藥,一直帶在身上,從沒有用過,更不知它的靈效如何,一經觸念,忙即搜出,當下打開瓶蓋,小心地在他傷處附近倒了許多。

這藥效頗是奇妙,才一沾着他的傷處,即泛出了一層白色的極小泡沫,很快的即把傷處附近掩住,竟是不留下一些兒縫隙。

沈瑤仙看了心裡動了一動,終不知是否奏效?當下她找着了可能是皇帝專用的布巾,把他身上血跡擦了擦,且把黃綾被單,權作是裹傷的布帶,小心地爲他包紮一通。這些工作雖是細小瑣碎,但因提心吊膽,心裡又有一份牽掛,做來甚是累人。一切就緒,她臉上也見了汗,伏在君無忌心口上聽聽,那顆心倒是不緩不急,有一下沒一下地跳着,何以他到現在還沒有醒轉過來?可真叫急死人!

夜當已深了。皇宮內院由於地方過大,雖然經過方纔天翻地覆的那種折騰,也只是一瞬間的事,這時隨着時間的漸晚,又似回覆到原有的寧靜。也不知外面怎麼樣了?

琉璃燈盞無聲地燃着,小小的火焰在澄黃的琉璃罩裡時聳又縮,像是施出了渾身解數,由此而泛出的光彩,便自多彩多姿,很容易吸住人的眼睛,倏即發覺時,卻已是視線混淆,眼前金星亂冒。

“唉……”從來少愁的姑娘,自從上一趟江湖回來,竟然也學會了嘆氣。燈下,她再一次地向無忌打量着,對方已不再是“陌生”的人了,包括他的人,他的心,他的內涵,他的作爲武功,都已是自己所深深熟悉,乃至纔會贏得自己一腔愛慕。

然而,他卻仍然還是“陌生”的,他的出身、來歷以及師門……甚至於“君無忌”這個名字,都值得懷疑,諱莫如深。至今仍不爲自己所知,這麼說起來,自己對於他,仍然還只是知道得那麼少,何以他就有那麼一種力量,能夠把自己深深地吸引住?

這番感觸其實早在乍見之初,便已有了感覺,如今更是深陷泥足,難以自拔。真是說不清的,總像是他的那張臉在哪裡見過似的,便是那番冥冥中的“似曾相識”,排斥了自己對於他的少女矜持,乃至於演變到了今日這般下場。如今是想忘,忘不掉,想舍,捨不得。

站起來走了幾步,一隻手按向牆壁,神情所顯示竟然大爲失措,彷彿整個心都亂了。

“君無忌,你可不能死……我求求你……求求老天保佑……保佑他平安康復,快活過來吧……”像是念咒兒似地,心裡一個勁兒地這麼嘀咕着,整個身子都彷彿已然虛脫,竟似亂了方寸。

她這裡聲聲祈禱,情寄無助,卻聽得身後窣窣聲響,頗似有了異動,緊接着傳出了君無忌的一聲呻吟。沈瑤仙呆了一呆,簡直以爲自己耳朵聽錯了,霍地轉過身來。果然是君無忌。像是剛由昏迷中醒轉,睜着一雙朦朧的眼睛,正在各處轉動着。

“你……醒了?”像是一陣風似的,沈瑤仙忽然來到了他眼前,掩不往的喜悅之情,卻在雙方目光接觸的一瞬,才自擡回了少女的矜持,一時間便緋紅了臉,頗似難以自處地看着對方發起呆來。

霎間的寧靜之後,君無忌總算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微微地點了一下頭,臉上情不自禁地現出了一絲微笑,無疑的,這個時候,能夠看見沈瑤仙這張清新可人的臉,使他由衷的感覺到快樂欣慰。

沈瑤仙往前走了一步,挨近到他身邊,蹲下身子來:“剛纔真嚇死我了,謝天謝地,你總算醒過來了,現在慢慢地聽我說,不要急,不要害怕……”

君無忌不由自主地綻現出一絲苦笑。沈瑤仙這才覺出來自己語態有異,竟似把對方當作一個無知的小孩,自己的口氣更像是一個大姐姐那樣的自然,以君無忌那般功力、內涵見識,豈能沒有自知之明?顯然他對於自己的傷勢,已瞭然胸中,纔會緊閉雙脣,一言不發,以使真息不致外泄。

“你的傷勢極重,又失去很多的血……外面的穴道已爲我用閉穴手法封住,可是裡面到底傷在哪裡,我卻是不知道,只有靠你自行試着以真氣處理了!”

君無忌點了一下頭,表示她言之有理。

沈瑤仙含笑道:“我已經給你吃下了搖光殿的‘小還金丹’,藥效極強,對你氣血應該有很大補益,剛纔我擔心你一直昏迷不醒,不能運功自行調息,致使藥力不彰,現在你醒了,這就好了,回頭等藥性發作,你見機用功,我再從旁助你一臂之力,定然大見功效,所以你用不着擔心。”

君無忌略略地又點了一下頭,眼神裡流露出由衷感激,或許他急欲知道如今身在何處?

一雙眸子隨即向四周移動過去,當他看清了這間房子裡的一切擺設之後,由不住大大現出了驚詫。

“你奇怪吧!”沈瑤仙微笑着說:“這是皇帝的書房,我們還在皇宮!”

君無忌眼神立時顯出了詫異。

“最危險的地方,常常也是最安全的。”沈瑤仙注視着他侃侃說道:“剛纔外面鬧翻了天,我們這裡卻安靜得很,如果我當時揹着你慌張地往外面跑,很可能現在還身陷重圍,你的傷又如此之重,是否能安全逃出,可就大有問題,還好,我事先發現了這個地方,人不知,鬼不覺,保證安全極了。”

君無忌靜靜地聽她說着,對她的機智聰明,由衷讚賞,自從那夜雪山邂逅,雙方對劍之後,已經好幾個月沒有再看見她了,只以爲此後人天遠離,後會無期,即使有緣相會,再見面時是否還能保持着一份和諧?抑或是拔劍相向,拼個你死我活,可就不得而知。卻是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竟會是在這般場合再次見面,承她的關愛,再一次救了自己,這該是多麼深摯的情誼,尤其是在於雙方基本上敵對的這個立場,突然而化此戲劇性的轉變,箇中真情可就令人大堪玩味了。

他的感觸透過了深邃目光,己是毫無保留地傳遞了過去,慧心如沈瑤仙,焉能會無所體會?她用一個會心的微笑,領受了他的知情。隨後她輕聲道:“現在距離天亮大概還有兩個時辰,天亮以前,我們準可以離開,你大可不必擔心,只管運功調息,小心醫治你的傷吧。”

一邊說,她已把一隻纖纖細手探出,輕輕握向君無忌右手脈門,隨即把本身內氣真力,緩緩輸出。頃刻之間君無忌全身已興起了洋洋暖意。

原來大凡一個精於深湛內功的人,本身都練有一種屬於自身體能的“真氣”,也就是所謂的“內氣”真力。平日除用以護體強身之外,敵對時舉手投足,可以隨意施展,隨各人功力之深淺,對敵人構成不同程度的傷害,功力強者更能化虛爲實,化柔爲剛,所謂“持木爲劍”、“掄衣成杵”,舉手投足制敵以死,更是不在話下。

“真力”既有此神妙作用,自然被視爲本身至寶,即使用以對敵,也不會輕易施展,如持以輸送外人,對於施功人本身,更有一定程度耗損,自爲本身所力戒而不樂爲。沈瑤仙怎會不明白這個道理?而眼前爲了救助君無忌脫離危難,她卻也顧不及此,毫不自惜地慷慨輸送,使之流向君無忌體內。

果然效果昭彰,片刻之間,君無忌的一雙眼睛裡已有了光彩,這一霎甚是重要,君無忌不敢失之大意,俟到對方真力輸送至一定程度,他本身真力亦隨之活躍而起,兩廂一經會合,霎息間形成了大股暖流,上下左右,在他全身上下連連回蕩不已。

沈瑤仙想不到他的功力如此精湛,在如此傷勢之下,尚能有所運施,內心暗自欽佩。她忖度未來的半個時辰,將是對他安危有決定性的關鍵時刻,自己因不明他體內的傷勢如何,實在也無能幫忙,一切全在君無忌自己運功調息了。

她因爲運力輸送過劇,自身也感覺出十分疲憊,需要運功調息,當下緩緩鬆開了緊抓着對方手腕上的那隻手,一言不發地走向一張座椅,坐下來靜靜休息。

這張座椅,顯然又是皇帝的龍座,橡木的把手椅腳,都雕着“龍”飾,坐處鋪着黃緞子的絲囊軟墊,十分寬大,正合適沈瑤仙盤膝靜坐。再看君無忌已然改了睡姿,變爲側睡姿態,兩條腿一伸一曲,右手曲朧枕於頭下,一副從容優閒姿態。

沈瑤仙卻識得這是一個“金剛臥禪”的運功姿態,試看無忌雙眼微闔,出氣和緩,尤其是髮鬢眉心各處,沁聚着點點汗珠,以此推想,對方正當運息打通全身關隘之緊要關頭。她因以猜想,君無忌當是在聚集真力,清理體內先時所積存的瘀血。這一步工作至爲艱鉅,設非有“氣返元虛”內功境界,萬難施展,看來君無忌必定是在盡力於此了,果真能把體內瘀血逼出體外,當可復元如初,否則情勢堪慮。

心裡這麼盤算着,沈瑤仙暗暗寄以祝福,隨即盤坐椅上,自個運起功來。“搖光殿”秘功果然效果昭彰,只不過盞茶時間,已自收到了預期效果,先時疲憊固己不再,通體上下更是無比舒泰,彷彿每一個毛孔都是張開的,舒服極了。

這一霎,卻也正是君無忌的要命關頭。驀地,使她警覺到傳自君無忌那一面的沉重出息聲。沈瑤仙嚇了一跳,慌不迭轉臉看去。卻見榻上的君無忌,這一霎汗下如雨,一張臉漲得紅中透紫,兩隻眼睛怒凸如珠,煞是駭人。

沈瑤仙“啊”了一聲,還不及跑過去的當兒,君無忌已自有了動作,隨着他半起的坐姿,嘴張處,一口怒血,箭矢也似地噴了出來。這口血足足噴出了丈許高下,砰然作響地擊向壁頂,剎那間怒血四濺,染紅了半邊壁頂,整個書房像是落下一天血雨般地朦朧,直把沈瑤仙嚇了個面無人色。

緊接着驚嚇之後,她總算明白了箇中原委,一時情發於衷地笑了。笑靨裡間容着哭泣,點點淚水順着腮幫子滑落下來,她是太高興了,爲着君無忌的“起死回生”而慶幸,喜極而泣。

天交四鼓。仍然還是濛濛的一片夜色,看不見一絲兒曙意,只在遙遠的東邊天際,隱隱現着一線兒灰白,便是天亮的惟一見證與訊息。

君無忌面色蒼白地坐在椅子上,把一口長劍插好背上,目視着瑤仙微微點了一下頭,表示可以走了。

沈瑤仙原意像來時一般地揹着他離開,她卻瞭解到君無忌萬萬不會接受,雖然他“瘀血”盡去,真氣內聚,已然脫險爲安。到底傷勢至劇,非同小可,不宜過於勞動,只是對方的倔強,她深深瞭解,說了也是白說,不如順從他的意思,加倍小心的好。

一番混亂之後,紫禁城顯得出奇的安靜,偌大的皇城聽不見一些兒異音,偶爾迂迴天際的晨風,帶動着“叮叮”驚鳥銀鈴的小小聲響,使眼前的氣氛更沉靜、更單調。

“記着,無論什麼人,天大的事,都由我來對付,你跟着我走就是了,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你不要出劍!”說着,她隨即站起身子,走向門邊。

君無忌看了一下身上的衣服,穿着的竟是一襲赫黃“軟幘”,系軟帶,想是皇帝素日“燕居”的隨便衣着,穿在自己身上倒也合適。彼此原有“父子”之親,一朝判袂,人天遠隔,殘酷的情勢發展,乃至於父子視同陌路,見面不識,臨別一劍,以生身之父手刃親子,世間淒涼之事,何過於此?想來更不禁爲之心碎矣。

以無比淒涼心態,忖度着此一父子血淚讎仇,君無忌一時心如刀絞。對於父親的辣手,他並無絲毫銜恨之意,卻以自己的悲痛遭遇淒涼身世,感到無比痛心。眼前待將踏出皇城的一霎,真個感慨萬千,今後他將不會再踏進這裡一步,冥冥中的父子之情,也就到此爲止了吧!

思念中,他隨即探手入懷,不禁吃了一驚。沈瑤仙正待開門步出,見狀一怔道:“怎麼?”

君無忌站起來道:“我原來的衣服呢?”

沈瑤仙一笑道:“原來爲這個。”隨即指了一下桌上:“那不是麼?”

原來衣着染滿鮮血,隨便脫下,卷作一團,卻不曾留意,裡面竟裹着君無忌片刻不離,魂牽夢繫的東西。還好,那物什並不曾遺失,只是一半已爲血漬所染。君無忌如獲至寶的搶到手裡,燈下展閱,發覺到慈母繡像,半爲鮮血所染,只覺得一陣心痛,禁不住涌出了熱淚點點。

沈瑤仙呆了一呆,緩緩走近過來道:“這是什麼?”彷彿看見是一幅石榴紅色的絹繡,上面繡着一個美麗的宮妝婦人,待將仔細看時,君無忌已小心捲起,放入懷裡。

“一幅繡像!”她用十分好奇的眼睛.向君無忌看着:“是誰?”

君無忌看着她不自然地苦笑了一下,站起來說:“我們走吧!”

沈瑤仙才自發覺到事涉對方隱秘,儘管心裡無比好奇,卻也不欲再問,心裡七上八下,頗不寧靜。

“這年輕漂亮的女人,又會是誰呢?難道會是他過去的戀人?”突然的這個念頭,連續衝擊心頭,一時間心裡怪不自在。女孩兒家心細如髮,特別是對於自己鍾情之人的感觸最稱靈敏,偏偏君無忌表情詭異,更自爲此謎底加深了一層懸疑。

沈瑤仙滿是狐疑地向他窺了一眼,暫把一腔疑團壓置心底,卻不禁忽然又自想起,那繡像中的女人,分明是宮廷命婦妝着,倒與春若水今日身分相符,莫非是她?再想春若水今日已是漢王貴妃,即使二人當初兩心相愛,今日情況,又焉能會有合好之理?卻又轉念那繡像看似陳舊,顯然保存有年,春若水下嫁漢王只不過是今年之事,這麼想來卻又似與若水不生干係,難道說他早在認識春若水之前,就已經有了戀人?真正費人思忖,想來氣餒。

這番感觸,說來嘮叨,其實在沈瑤仙思索起來,不過是瞬息間事。外表亦不曾現出任何徵狀。思索之中,二人已步向門前,沈瑤仙回看了一眼,說:“啊,我幾乎忘了!”身形輕晃,重返室內,將兩盞琉璃燈熄滅,再回來悄悄打開門兒一線,向外窺探一下,轉向君無忌說:“我們可以走了!”

君無忌鬥志全消地向她微微一笑,無異是一切由她做主,惟其馬首是瞻了。

沈瑤仙點點頭說:“這條路我來時勘查過,你大可放心,還是那句話,你儘可能不要出手,一切都有我呢!”微微一笑,露出了既白又整齊的牙齒,映以星月,晶澤有光,頗有傳神之美。她敢情又想到了一個主意,由隨身豹皮革囊內取出了一根絲絛。抖開來足有兩丈長短,一頭握在自己手裡,另一頭卻交給君無忌拿着。

君無忌明白了她的意思,隨即將絲絛一端緊握手內。

原來沈瑤仙深恐他大傷未愈,功力不足,這根絲帶一來可以助其行走,再者更可以隨時灌注真力,作一切必要應付,自是一舉數得。

是時沈瑤仙己潛身門外,絲絛微抖,示意君無忌可以出來。

前面是一具高大的金鼎,正可藉以掩身。二人佇立鼎前,略事觀望,這附近盡是高大殿閣樓影,陰森森不見人跡。

沈瑤仙此前早已把這附近勘查得十分清楚,頗似胸有成竹。當下向君無忌點頭暗示,即速向右側方一叢花樹間快速行進。二人一前一後,相隔丈餘,行走於花間小徑,態度從容,並無鬼祟迴避形跡。

御花園設計幽雅,松柏成行,花葉扶疏。其間不乏奇花異卉,嶙峋怪石,只是眼前二人卻無意觀賞。繞過了一排松柏,赫見一亭聳峙當前。

此時此刻,正有兩名高冠峨服的大內衛士按劍侍立,想是對於逐漸行近的男女二人,大感詫異,不約而同地步下亭階,並排而立地直向這邊望着,眼都直了。

君無忌猜知沈瑤仙必將施非常之手,卻不知她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內心略作提防,認準了左側方那名衛士,必要時可以出手助陣,以防其萬一逃竄。

雙方距離,越來越近。二衛士由於立身明處,沈、君二人卻是由暗處來,只看見一個大概影子,根本分不清什麼路數。

前行的沈瑤仙,忽然站住身子,微笑道:“你心地仁厚,我也就手下留情,罰他們站吧!”話聲以“傳音入秘”直送向君無忌耳邊,自不虞爲人發覺。話聲甫出,右手輕起,意似掠發的招了一招,二衛士便自不再移動。

這番出手,堪稱高妙之極,卻未能逃過君無忌的觀察之微。先者,在沈瑤仙手勢方起的一霎,兩絲流光,宛若一線自其指尖飛出,緊接着二衛士站立的身子微微一顫,便不再移動。

敢情沈瑤仙這一手神乎其技的暗器出手,亦爲“搖光殿”絕技之一,名喚“彈指飛星”,乃系極其細小的鋼丸,大小一如粟米,平素藏於十指尖端,一經內力灌注,彈指即出,強弱視各人功力不同,除可用以作人身定點“打穴”之外,內力深厚者,亦能於一彈之下,致人於死,妙在其體積過於細小,防不勝防。

眼前兩名大內衛士,正是爲這“彈指飛星”雙雙命中眉心穴路,兩衛士也不過僅僅覺得身上麻了一麻,隨即不能移動。君無忌看在眼裡,不禁暗自吃驚,沈瑤仙的武功固然他早已由歷次接觸裡,有所認識,然而眼前這般施展,所顯示的內氣真力,真正可以稱得“高明”

二字,實已與自己相伯仲,由此而觀,這“搖光殿”秘功,誠乃深奧高超,卻又博大精深,眼前這位沈姑娘,必已盡得其殿主李無心真傳,弟子如此,師傅更是可以想知。

這就不禁使他聯想到了那位至今還不曾見過一面的李無心,心裡不禁微有忐忑。

實在說,由於苗人俊的一再警告,“搖光殿主”李無心這個名字,早已深植其心,對方偏偏卻又諱莫如深遲遲不出,越是這樣,越帶給了君無忌內心無窮壓力,這看不見、摸不着的內心恐怖戰術、強大壓力,只怕是李無心根本就沒有料想到的,如果她對於君無忌這個人,一直是採取敵對態度,必欲置其於死地,那麼這個戰術的運用,實在極其成功,即使以君無忌這樣定力堅固的人,或多或少也已受到了感染,漸漸感覺到有所招架不住了。

然而,命運的安排,卻又何其微妙。儘管“搖光殿主”李無心的目前動向,諱莫加深,無論如何,她手下的一子一女苗人俊與沈瑤仙,卻先後對自己都改變了敵態,更進而成了朋友。這麼想着,他心裡實在不無感慨,因以對眼前情深義重的沈瑤仙,更不禁興起了一種深深的感觸。這番感觸並不僅僅是“感激”而已,應有更深摯的情誼與內涵。當他定睛向沈瑤仙注視時,這番感受其實已無待言宣,早已藉助於目光的傳達,傳送了過去,知情如沈瑤仙者,當能有所體會。

沈瑤仙微微一笑,揚動了一下她黑而細長的眉毛:“這暗器的手法雖是殿主教給我的,可是她老人家卻嚴戒我不許施展,說是太不光明磊落,有失武者的風範,今夜情形例外,你別見笑!”微微一笑,隨即移步前行。

君無忌心裡動了一動,這才知道“搖光殿主”李無心爲人之“一斑”,總算讓自己瞭解到所面對的這個未來大敵,最起碼具有君子的風範,比較起來,應該是易於防範,屬於“高尚級”應予尊敬的敵人一型。

轉念中,二人已穿過了眼前院落。仍然是沈瑤仙在前,君無忌在後,這個走法,毫無疑問的後者乃是處於被“保護”的地位。君無忌自知無能應付大敵,難得佳人推心,也就甘於託庇,雖然他生性極是要強好勝,這一次在沈瑤仙的關懷之下,他竟然不再堅持,默默地承受了對方的好意關懷,對他來說,實在是一生中少有的經驗。

沈瑤仙前進的步子,看似不疾,其實極快,關鍵全在足踝之間,這類全憑真氣提聚運施的功力,自非一般武者所能企及,妙在寓動於靜,外表絲毫不着痕跡。

君無忌傷勢未愈,自是不宜如此施展,當他腳下移動時,才自恍然覺出,透過手中繩索,傳遞過一縷真力,一經與體內氣息接合,立刻散佈全身。一時舉重若輕,用之於行走奔馳,更是得心應手,無需費力,即可與對方配合,快慢隨心,同時並進。

前行來自在一處月亮洞門。沈瑤仙忽然定下腳步,君無忌原待以傳音提醒她注意,見狀情知她已有所洞悉,便自住口不言,沈瑤仙再次舉步,若無其事的大步向門內穿入。

對於沈瑤仙,君無忌完全可以放心,料定她胸有成竹,果然一念未竟,前者已有了行動。就在沈瑤仙腳下待將踏出洞門的一霎,兩口雪亮鋼刀,閃電交錯般直向她身上招呼下來。

這一霎快到極點,猝然加身,簡直不易作出任何反應。沈瑤仙早已洞悉在先,有了應變先機。驀地停住身子,竟是恰到好處。“哧一哧一”刀風兩縷,險乎其險的擦着沈瑤仙的鼻尖,直落下來,雖說險到萬分,畢竟仍然還是走了空招。兩名大內武士,無疑具有高明身手,一刀走空,自知失了先招,趕緊向兩旁撤身,卻是慢了一步。

其實,包括兩名武士一刀失手之後的動靜,也早在沈瑤仙的算計之中,二武士抽身動作不可謂不快,卻是正中瑤仙的下懷。一口長劍恰於其時振腕脫鞘而出。快慢速度,恰恰與二武士動作相當,二人簡直來不及作出任何反應,已然雙雙爲長劍劈中。這一次格於現場情況,已無能手下留情,劍勢落處,血光迸現,雙雙正中面頰,怒血四濺裡,各自倒了下來,當場橫屍就地。

劍勢一出即收,沈瑤仙更不遲疑,快速向前踏進,反手一劍,劈向一叢金絲竹陰,長劍如虹,划起了大片銀光。這一劍沈瑤仙忖度周密,掩身於金絲竹影裡的這個人,在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的情況之下,簡直無能防備。“喳!”劍落復起,帶起了幾片細長的竹葉。掩藏於竹叢中的這個人隨即緩緩倒了下來。如果是白天,或許尚能看見淌出來的紅紅鮮血,而此刻黑夜,卻是什麼也看不見。

死者當然是一名大內衛士,能夠在內廷禁苑當差,當然不是泛泛者流,這類人平素狗仗人勢,恃寵而驕,加以身手不凡,平日不知幹了多少壞事,今夜碰在了沈瑤仙這個女煞星手裡,也算是惡貫滿盈,咎由自取了。

就在沈瑤仙劍劈竹叢的一霎,君無忌已自有了警覺,倏地向後退了一步。

一條疾快人影,直由斜刺裡猛速快竄而出,人到手到,“刷啦”脆響聲中,一條鏈子銀槍已自抖出,槍身抖了個筆直,蛇形槍尖,直認着君無忌咽喉上直扎過來。

君無忌雖是困於內傷不便有所施展,卻也不能站着等死,正待有所施展,卻讓沈瑤仙搶了先着。

隨着她折轉的身子,其實是身到劍到。連番的兇惡場面,已激起了她凌厲殺機,此時此刻,已無能手下留情,像是倒掛銀河,身回劍轉,灑下了一天銀星。這人一隻軟兵刃,看看已將得逞,怎麼也沒想到殺招起自身後。爲解君無忌眼前之急,情急之下,沈瑤仙竟自施展出搖光殿最稱厲害的“分光劍影”手法,強大的劍氣一時化作漫天劍雨,一古腦直向來人當頭罩落下來。這人突然警覺,其勢已有所不及,劍勢落處,怒血四濺,已自僕屍地上。

這個四人一組的大內衛士,素日經過嚴格訓練,原來具有極度防阻敵對功效,想不到一朝遇見了沈瑤仙這等來自“搖光殿”的強敵,竟自如此不濟,一經交手,全數瓦解冰消。

沈瑤仙劍下連傷四人,雖是迫於不得已,卻也不欲再多造殺孽,向着君無忌點了點頭,直趨向一條花間小徑,快速前進。

在沈瑤仙內力援輸之下,君無忌乃自不曾落後,一陣疾行快奔,間或着幾處兔起鶻落的竄高縱矮,由於動作的快捷輕靈,總算沒有驚動其他大內衛士,盞茶之後,二人已潛身宮外。

日出前後,二人來到城外一家豆漿店內進食。

眼前座客零星。面迎着遠方宮城的高大牆影,血色陽光,在藍碧澄黃不一的琉璃殿瓦上,交織一片五彩斑斕。

護城河的河水,盪漾出一片橘麗,謎樣的波光裡,正有無數快船,來回奔馳,船上兵衛,全副武裝,戈戟在朝陽的映照裡,閃閃有光。

顯然是昨夜事發,乃自有此番**。二人對視着,一時默默無言。

小夥計送來油炸的“麻花兒”、大碗的豆腐腦和新烤的燒餅,都不是什麼出色的東西,只是在連夜奔馳打殺之後,吃起來卻是甚有味道。

吃了一滿碗豆腐腦、兩個燒餅、一小碟糯米飯,沈瑤仙才放下了筷子,卻發覺到對面的君無忌所食甚少,一碗豆腐腦只吃了一半,把個酥脆的油炸麻花,玩兒似地就嘴嚼着。

她隨即明白了,對方早已習過辟穀之術,只需日餐六氣,飲水即可,眼前大傷新愈,尤宜在內功方面調息鍛鍊,自是不宜多吃,由此忖度,君無忌平素內功造詣,原是極深,應在自己之上,有句話,她納悶兒了很久,一直都還沒有問他。

“我一直忘了問你,是誰刺傷了你?傷得這麼重?”說時,她用着頗似好奇的眼睛,向對方注視着。下意識裡更似有一種讎仇,對於傷害君無忌的這個人,感到忿恨。

只是被傷害的君無忌本人,卻似並無仇恨的顯示。微微的苦笑了一下,他搖搖頭,大似不欲提起的神態。

“是高起潛?”

君無忌又搖搖頭。

“那會是誰?”沈瑤仙十分詫異地道:“難道皇宮裡還有更厲害的人?”

君無忌原是不欲說出,只是敵不住她極欲渴望的眼神,終於吐出了實話:“是皇帝!”

“啊?”沈瑤仙幾乎怔住了。

“皇帝?朱棣?”

君無忌又點了一下頭。

沈瑤仙睜大了眼睛,簡直不能相信:“你是說皇帝他身上有功夫?”

“那倒不是,”君無忌氣餒地搖搖頭:“是我一時大意,致爲所傷,他心懷恐懼,只以爲我將不利於他,這也怪不了他。”

沈瑤仙聆聽之下,頗似詫異地打量着他,眼神裡像似忿怒,卻又不解。“哼,你可真是好度量,差一點死在了他的手裡,居然還爲他說話。剛纔要是我在現場,這個昏君就是有八條命,也逃不過我的劍下。”

這個論調,使得君無忌微吃一驚,自然的想到了苗人俊,他二人不但在提到皇帝朱棣時,各以“昏君”稱之,即使所顯現於眼神的憤恨不屑,也極爲彷彿。這便使君無忌猝然驚覺到果真一天皇帝撞到了他們手裡,必無倖免。雖然只是一個假設的聯想,也爲之吃驚不小,一時毛骨悚然。偏偏卻不知如何分說,只是看着對方發起怔來。

沈瑤仙蘭心蕙質,立時有所發覺。

“你好奇怪。”她倏地睜大了眼睛:“看你樣子,你對這個昏君,好像很有不捨。難道這次進宮,你不是來殺他的?”

君無忌搖搖頭說:“我從來就沒有動過殺害任何人的念頭,對皇帝也是一樣!”

“那你又是爲了什麼?”

“只是想看看他,順便向他打聽一個人,如此而已。”

“噢……”沈瑤仙點了一下頭,一雙眸子,微微在對方臉上轉動着:“原來是這樣。”

她很想問對方這個要打聽的人是誰?然而,毫無疑問的,這是屬於對方的私事,話到嘴邊,終是沒有出口。

只是這個謎團卻深深記在了她的心裡,早晚她一定會知道,即使對方不說,她也一定能知道。只要她想知道的事,她就一定會知道,已經有數不清的事情,證明她這個信念,這一次對於君無忌,應該也是不會例外。

“有件事,我要告訴你。”沈瑤仙臉上顯現出一種礙難,落寞地把目光投向窗外,警覺到這幾句話是否應該出口?是不是應該在現在告訴他?

君無忌卻已經有所會意,“我正在等着你告訴我!”君無忌淒涼地笑了一下:“爲什麼你又不說了?”

“我想……”沈瑤仙若無其事地笑着:“也沒什麼啦,不關緊要的事。”

“真的不關緊要?”君無忌看看她搖了一下頭:“你用不着騙我,其實你不說,我也能猜出來。”微微一頓,他隨即說道:“是不是你義母‘搖光殿主’李無心已經離山了?”

沈瑤仙頓時一驚:“咦,你怎麼知道?”

“這就對了!”君無忌笑道:“我知道她會來的,只是沒想到她來得這麼快!”

“那是因爲你根本不瞭解她。”說時,她情不自禁地現出了一抹沮喪,輕輕地嘆了口氣,即把眼睛看向窗外。

過了一會兒,她忍不住又看向君無忌道:“既然你已經猜出來,我也就不再瞞你。你可知她老人家爲什麼出山?”

“我當然知道,”君無忌苦笑了一下:“爲了要看看我這個人!”

“只爲了看看你?”沈瑤仙忍不住笑了一下。這可不是什麼值得好笑的事,隨即又皺起了眉毛,一笑一顰,嬌態可人,卻也顯示出事態的嚴重,只是無能爲力。

“我知道你心裡想的,也許她此來,確實是想置我於死地。”君無忌冷笑一聲說:“我也能瞭解到,她心狠手辣。”

沈瑤仙皺了一下眉頭說:“最好不要這麼批評她老人家。”

“難道不是?”君無忌哼了一聲:“只要想到令師的大名,也就可以測知她素日應敵的手段如何了!”

沈瑤仙頗似有所作色,卻又無意向對方發作,只睜着似嗔又怨的一雙大眼睛向他看着。

“難道我說錯了?”接下,他輕輕唸了一聲李無心這個名字,腦子裡一時勾劃出這個離奇女人的形樣,那是一個有着瘦削,蒼白麪頰,望之無情的女人形象。對於她,君無忌自始即充滿了好奇,只是直到如今,卻仍然未曾見過她的廬山真面,無疑的,她已在他潛在的內心,構成了一種強大壓力,想忘也是無能。

沈瑤仙一雙驚悸的眼睛,四下裡轉了一週,回過來盯着他,微微嗔道:“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直接稱呼殿主的名諱,要是給她聽見,哼,別以爲我對你好,她老人家就能輕輕放過了你,正好相反,說不定情形會更糟,唉……”忍不住她又嘆了口氣,無奈地搖了一下頭,眼神一變而無限憐惜,氣餒地道:“反正是現在說什麼也晚了,一切只看你的命吧!別以爲你的武功好,比起她老人家,哼,你還差得遠,更何況眼前你的傷還沒有好,那就什麼也甭談了!”

她用了一個北京人慣用的“甭”字,卻是混雜着蘇白口音說出來,聽起來怪怪的,卻是悅耳好聽。

這些話語病頗多,說完了,她赤裸的感情也實在毫無掩飾的展現在無忌眼前。她卻是落落大方無意掩沛,較之春若水的幽悽自忍,柔腸寸斷,卻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典型。用情之先,她顯然經過一番痛苦掙扎,內心不無矛盾,然而那一段痛苦時間,畢竟已爲過去,今日再面對無忌時,她已能正面而視,特別是在證明春若水歸漢王屬實之後,她己斬釘截鐵的對自己的感情作了正確的抉擇。

除了一件事,能夠使她改變這個選擇。便是義母李無心那個已“死”了的兒子,再次復生,除此之外,她自感並無愧疚。這一次的邂逅,無疑已說明了她的決心,雖然如此她卻未能克服一個更大的障礙,來自義母李無心處的強大障礙。

君無忌冷笑一聲道:“你義母雖然取了李無心這個看似無情的名字,事實上恰好相反證明了也許她正是‘有心’之人,一個人豈能真的無心?只是她較別人不會濫用憐憫與同情而已。”

沈瑤仙點點頭道:“你的話也許有理,但是卻很難以此來說明我義母,你應該聽過‘哀莫大於心死’這句話吧,她老人家其實並非無心,而是那顆心早已經死了!一個心已經死了的人,是很難再讓他活過來的。”

接着她卻莞爾一笑,一掃愁雲道:“先別管這些事了,事情既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愁也沒用,一切聽天由命吧。”說話之時,她的眼睛不由向外瞟了一瞟,笑容依舊地道:“這些討厭的東西又來了,我們走吧!”

君無忌先她之前已經注意到了,就在二人對答之際,一行器械鮮明的兵弁,正自向這邊走來,雙方距離尚遠,不過,已能感覺出他們的此行意圖,正是直奔這裡而來。

重創之餘,君無忌實在不欲再多生事,二人對看一眼,隨即站起離開。

“棲霞觀”外,紅葉如海。

就在這裡,雙方暫時作別。

分手離開時,正有一行雁影冉冉由空中移過,褐灰色翅翼在蔚藍天空裡閃爍出一片璀璨。景緻可人,卻有依依之情。

輕輕推開了這扇門,春若水靜悄悄閃身室內。

一身緊身衣裳,特意在臉上紮了一方絲帕,僅露出一雙眼睛,黯淡的燈光下,即使最親近的故人,卻也不能認出她是誰來。

高高的樑柱上,吊掛着衣衫碎片、形容憔悴的可憐人兒來自秦淮河畔胭脂畫舫的“玉潔”姑娘,她已經兩天沒吃飯了。

王府侍衛輪番熬審、逼供,非要她招出那個驅使她前來行刺的幕後人物。天知道,何曾又有誰支使她來着?自忖着必死無疑,玉姑娘把心一橫,乾脆直話直說,卻也無意攀扯他人。

姓李名霜,玉潔只是她的花箋小號,父親李傑超,官前朝大名神勇所正千戶,靖難之役,中了高煦毒計,生俘不降,爲鎮軍心,高煦下令剝其衣,赤身受剮,卒克大名。李傑超妻妾三人,盡數處斬,長次二女發配教坊習歌爲妓,不甘折磨,相繼殉節,只幼女李霜命不該絕,逃得魔難,從‘無極派’一代宗師無極子習技,混身秦淮,誓報父母滿門血仇,以致今日落網受擒……

供詞到了高煦手裡,卻是一笑置之。

馬管事輾轉傳下了王爺的話:“一派胡言,應以羈身胭脂樓與‘兵馬指揮’徐野驢之勾結着手,詳審是否聽令太子,斗膽行刺爲結案。”

乾脆一句話,玉潔的行刺,是爲徐野驢所密差,卻輾轉聽令於太子高熾使然,玉姑娘死也不願誣陷無辜,這便是受難的根本了。

春若水得訊來遲,內心無限歉疚。

她得了個消息,玉姑娘將定日處死,一二日之內,即要結案。時機緊迫,不容她稍緩須臾,今夜便自喬裝來了。

像是一陣風,陡然地進得牢房,神鬼不知。

一雙牢卒,其時皆已疲倦,前審己過,後審待來,中間不過就是這麼盞茶的空檔時間,各自伏在案上打個盹兒。

春若水其實早已窺伺仔細,再不出手,更待何時?身勢猝然向前襲進,惹得案上殘燭燈焰乍吐,一牢卒忽似有驚,倏地轉過身來,其勢已是不及,即爲春若水手起劍落,劈斃當場。另一牢卒驚呼一聲,驀地由座上竄起,張皇操刀,刀未脫鞘,即爲春若水一劍穿心,帶着一張長長條凳連人帶刀一併地翻落下去。不過是交睫的當兒,兩條人命已自報銷。

春若水自習武以來,這還是第一次狠心殺人,一顆心緊張得已提到了嗓子眼兒,她這個“貴妃”的身分萬萬暴露不得的,否則禍連無限,這纔不得不狠下心來。

雖說是快手出劍,卻也聲勢驚人,隨着二牢卒倒下的屍身,大股鮮血狂噴直出,一霎間淌滿了地面,整個囚室染滿了血腥氣息。

高吊在半空中的玉姑娘,原已在半昏迷之中,猝然爲這般聲勢所驚,一時看着春若水發呆,眼神裡不勝詫異。

其時春若水已然拔身直起,左手輕探,抓住了空中吊索,向着玉姑娘道:“別怕,是我!”言未已,右手長劍向着索上一繞,已將長索斬斷,兩個人流星天墜般,直由空中落了下來。

玉潔嚇了一跳,對方雖然說了“是我”,她卻也猜不出來這個“我”到底是誰?無論如何來了救星,總是可喜之事,微微向着對方點了一下頭,算是表示了自己的謝忱,其時她早已力不從心,一個人麪條兒也似地癱了下來。

春若水猶記得她當日神采,想不到幾天不見,竟自被折磨成了這般光景,心裡一陣難受,差一點連眼淚也淌了出來。

“我們快走吧!”一面說,己把她由地上攙了起來,只聽得鎖鏈子叮噹聲響,這才發覺到對方一雙纖細白足上,拖着老大的一副鎖鐐,心裡一狠,掄劍就砍,一連幾劍,火星四濺,卻是與鎖無損。

當下又把她擱下,想到鑰匙可能在牢卒身上,忙即趕過去,在死者身上搜索。卻不意就在這個當兒,一條人影,直由室頂敞開着的洞窗飄身直下。

像是一隻凌空巨鷹,呼嚕嚕帶出了大股風力。好快的身法,身子一經下落,疾若飄風般,已到了玉姑娘身前,單手往下一探,己把後者挾起,緊接着身子一個快閃,已自撲出門外。

來人蓬頭虯髯,身材高大,像是還有些佝僂駝背,一身肥大長衣,十分怪樣,由於身勢過於疾猛,轉動之間,帶起了大股風力,桌上殘燭,立時應勢而滅,登時形成了一片黑暗。

春若水怎麼也沒有料到,竟然會有此一手,由不住大吃一驚。來人身法至爲快捷,簡直連話也來不及說。心裡一驚,也顧不得再在牢卒身上搜索,低叱一聲,即循着來人撲出的身後,快速縱身追出。

駝揹人好快的身法!雖說手上挾着一人,卻絲毫也顯不出累贅,身形乍然撲出,緊接着腳下力點,撲嚕嚕衣衫飄風聲中,已拔起了三丈高下,落向一片屋脊。

春若水自是放他不過,卻也不便出聲詢問,右手抖處,打出了一支小小鋼鏢。

駝揹人頭也不回,只是撩動了一下身後長衣,砰然作響聲中,己自把飛來鋼鏢卷飛不見,其時他二度騰身,宛若星丸跳擲般,一路倏起倏落,直向左側院牆撲奔過去。

春若水與來人並無仇恨,只是莫名其妙地搶走了玉姑娘,令她心有未甘。決計要追到來人,討回公道,當下不甘示弱地自後快速追上去。

前行的駝揹人速度奇快,七八個起落,已遁身牆外,春若水惟恐驚動王府侍衛,也不敢出聲招呼,只是施展全力一路緊撲疾趕,雖說如此,仍不能追上對方,看看離着王府已遠,前面的駝揹人才自慢下了腳步。

眼前來到一座鐘樓,地勢頗爲空曠。駝揹人身勢微頓,回頭向着已將臨近的春若水看了一眼,緊接着陡地騰身而起,連帶着玉姑娘一併落向樓臺之上,這才放下了手上的人,其時春若水已似夜鳥騰空般翻了上來。

恨透了對方這個人,身子一經落下,二話不說,掌中劍“刷”地掄出,直照着駝揹人背後猛劈下來。

駝揹人方自放下了玉姑娘,聽得背後風聲,己知劍勢落處,長軀微側,春若水的劍已走了個空。

她趕忙回身抽劍,卻慢了一步。其時,駝揹人的身子,有如旋風般地轉了過來,右手遞處,施了個微妙的動作,一勾一貼,竟然以“空手入白刃”的離奇手法,握住了春若水雪亮的長劍劍鋒。

這一手堪稱絕妙,時間部位設非拿捏得恰到好處,萬不敢如此施展。只是一經他手掌拿住,可就不易擺脫。

春若水想不到來人功力如此之高,一時大驚失色。

駝揹人一招得手,緊接着左手已自順着劍勢推出,掌勢遞處,其力萬鈞,春若水想不撒手也是不能,手指微鬆,一口青鋼長劍已到了對方手上。

事發突然,春若水由不住爲之一呆。兵刃被奪出手,無異奇恥大辱,春若水真有一種衝動,恨不能撲身而前,與對方拼了,只是,這種撒潑般的打鬥方式,並不能爲自己挽回顏面,反而更丟人現眼。這一霎對她來說,可真是窘透了。一時直眼看着對方,不知如何是好。

“春貴妃手下留情!不勞你遠送了!”說話的駝揹人雙手拱了一拱,一面把手上長劍反插地面,睜着一雙光華的的的眼睛打量着對方。敢情春若水的一襲面紗,並不能掩飾住自己的本來面目,竟爲來人一眼識出。

“你……你是誰?”春苦水由不住後退一步,爲之大驚一驚。

駝揹人森森一笑,露出一嘴雪白牙齒:“我們很早就見過,當你還在涼州是小太歲的時候,我們就見過,只是你不知道就是了。”

對方的口音可是透着生,壓根兒就沒聽過,一時間,春若水如墜五里霧中。何止是口音生澀,就是對方這個人,也是前所未見,在她記憶中,還真沒見過這麼醜陋的人,忽然,她心裡一動,想到了對方面貌衣着,很可能全是僞裝,至於真實的身分模樣,可就費人思忖了。

“你是不認識我的,不過,我的一位好朋友,你就絕不陌生,自然,也許現在你連他也不認識了!”駝揹人肚子裡像是充滿了怨氣。一連哼了幾聲,不再多看她一眼.隨即轉身走向玉姑娘身邊.兩隻手抓住了她腳下的一副沉重腳銬,默默運用內力神功,眼看着一根十足分量的鐵鏈,在他捏動之下,紛紛片碎,脫節下落。

這番動作,看在春若水眼裡,焉能不爲之驚心不已?忖量着駝揹人手指上必然練有“巨靈金剛指”的功夫。這番指力其實得於強大的內氣爲後盾,否則萬難施展。以此而觀,駝揹人功力,實是大有可觀。即使較諸君無忌,也是不差。心裡這麼想着,一時大生戒心,連帶着也就打消了向對方再次出下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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