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這個時代的人說話太不快意了,柳眉這般的表現倒讓唐鬆有了些跟後世美女同事們調侃時的感覺,聞言頓時就笑出聲來,拽着文道:“非不願也,實不能耳”。
說完,他又想到一事,“對了,你上次不是說龍華會很快就開始了嘛,現在正該在家裡苦練纔是”。
“推遲了”,說到爲之準備了許久的龍華會,柳眉臉上殊無喜色,甚至連剛纔的笑容也消失了,“聽說州衙來了個新別駕,是個雅好詩詞歌舞的人。他人雖然到了但交接文書卻沒辦好,總要等他正式履新一段時間之後纔好辦這事。別駕可是州衙裡僅次於使君的大人物,龍華會怎麼少得了他!”
“那也好。如此這段時間你倒可專心教我習琴了”,唐鬆口中說着,人已蹲下來撿洗菜蔬,柳眉見狀想要阻止,最終話卻沒出口。兩人一個燒火一個洗菜,配合的甚是默契,其間隨意說着天南海北的話題,樸拙的竈房中自有一股淡淡的閒適溫情隱隱流動。
熊熊竈火映照在柳眉嫩玉般的臉上,紅紅的如三月盛開的粉色桃花。柳眉心中只覺有一種不曾體驗過的平安喜樂。
柳眉初來,唐鬆這個上午也就沒再出去遊玩山水。在書房裡練了一陣琴後見外面陽光燦爛,山色嫵媚,遂就順手抽了一本書到了房前榆蔭下閒坐。邊隨意觀書,邊漫看那青山秀水。
這是唐嵩書房中不多見的“雜書”之一,原是六朝時一個不知名人物所撰的小史,仿的是司馬遷《史記》的體例,每一傳完後都有一段評說的文字。說實話這書寫的真不怎麼樣,難怪會淹沒在歷史長河中,至少唐鬆在後世裡是沒聽說過這本書的。但其本傳雖然寫的不怎樣,那些傳後的評論文字倒也可一讀,畢竟這是最能反應作者真性情的東西。
唐鬆正看到書中一段論說“知足”的文字時,柳眉端着托盤走了出來,上面有小泥爐一隻,其它煮茶的物事一應俱全。
這是唐鬆昨天從襄州城中一併買回來的東西,還不曾用。柳眉見他讀書正在興味上也沒打擾,自在石桌另一邊坐下,就近取了山泉煮起茶來。
茶香嫋嫋,水煮三沸,柳眉正要分花點茶時,唐鬆插言道:“我的這盞無需加鹽蔥等物,清茶即可”。
唐人吃茶總是要加料的,似唐鬆這樣的要求柳眉還真是沒見過,“哪還有什麼吃頭兒”,嘴裡說了一句,終究還是按他的意思辦了。
將那篇頗合心意的文字看完,茶也已微涼,正好品呷。唐鬆端起來喝了兩口後,由那段文字生髮開的思緒驀然想到了後世一首相關的歌詩,偏這首詩還頗合他現在的心情及人生態度,遂站起身來,“如此良辰美景,焉能無樂。柳眉,你取了琵琶來,咱們唱一首新曲”。
柳眉依言取來琵琶,靜聽唐鬆將那歌詩唸了一遍又沉思了片刻後,纖手一撥,頓時便有閒適悠遠的琵琶如水流出,隨後便聽曼妙歌聲響起:
終日奔波只爲飢,方纔一飽又思衣。衣食兩般皆具足,又想嬌容美貌妻。
娶得美妻生下子,恨無田地少根基。買得田園多廣闊,出入無船少馬騎。
槽頭拴了騾和馬,嘆無官職被人欺。縣丞主簿還嫌小,又要朝中掛紫衣。
若要世人心裡足,除非南柯一夢西。
這是清人作的一首趣詩,單從語言上來看其實算不得多好,倒更近於順口溜。但裡面的意味卻是耐人咀嚼,其間所寫的倒與唐鬆後世的經歷暗相吻合,實是對其“過勞死”的一個上好註腳。
正是因爲這個他纔會想起這首詩來,此時聽着柳眉曼妙輕歌的唱出來,益發會於情而感於心。
唐鬆正自沉浸其中,回憶起後世二十九年的蒼白人生經歷時。思緒卻被一聲輕贊給打斷。
“人心不知饜足,遂使紅塵人生淪爲長牢苦役。解脫之道不過‘純任自然’四字而已,此詩暗合我道家真意,誠然佳妙。公南,你以爲如何?”。
“雖不合於詩律,言語也太過淺切,但命意卻是上佳,聽來引人深思,卻也算得上好詩”,那被喚作公南的中年人評說了兩句後,看向柳眉道:“此詩是何人所作?”。
不消說來的便是昨日同船共渡的方山奇二人了。那中年由京中初到襄州,方山奇今日正引他漫遊鹿門山風景,看過八卦池後,方山奇因就說到唐鬆結廬之處便在左近,正可過來歇歇腳吃碗茶。中年想起昨日黃昏那個臨風而立的少年,遂欣然而來,不想正好聽到這一首近似俚語村歌的《不知足詩》。
柳眉見來了客人,收琵琶福身一禮後含笑用手指了指唐鬆,隨後便重開小爐,烹茶待客。
唐鬆起身與兩人見禮罷,也不曾進屋,就邀着兩人在榆蔭下坐了下來。那中年看了看草廬及周圍的青山秀水,又看了看顏色絕美,溫婉煮茶的柳眉後淺笑道:“採菊東籬,悠然南山,復有紅袖在側,煮茶添香。小友真是好風流,好自在。不過以你這般年紀和才情,卻日日歌詠隱逸不爭之道,雖情致古雅,也難免不適宜啊!少年人,終究還是該昂揚進取爲好。不說治國平天下,總該想想朝廷百姓”。
從昨天同船共渡一直到現在,方山奇都沒有正式介紹過這中年人究竟是何方神聖,但此刻他自己在不經意的說話中卻將身份露出了一角。
話倒沒什麼,也都是好話,只是在說這最後幾句時,他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東西正是史書中提到官員時經常會用到的一個詞。
官威!
形於內而發於外,而且氣場強烈到連專心烹茶的柳眉都訝然看過來,看來這中年不僅是長期爲官,而且貌似官職還不小。
治國平天下就不要提了,聽在後世人的耳朵裡還真有些搞笑的感覺。至於朝廷百姓……唐鬆笑着搖搖頭,“即便我有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心胸,這朝廷和百姓的份量也實在太重,抗不起啊!不過先生別看我現在日子過的悠閒,早晚總還是要出來做事的。便不爲別人,總得爲自己做稻樑之謀,否則衣食都難以爲繼,還談什麼山水閒適之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