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爲賭注大大,原本已經熄了當和事老!心的此事堂相巛帔兄方不得不站起身來,撫須一笑道:‘,談詩論文,原是風流雅事,何必如此激切?適才蘇彎臺已有言在先,崔澄瀾是代他應校,既如此某便也湊湊熱鬧,唐鬆,你稍後的詞作便算代老夫賦情吧,
詩詞之中代人賦情實是再正常不過的情況了,譬如那“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的《代悲白頭翁》表面看來便是代白髮老人賦情。至於詩史詞史上表現思婦閨怨的詩詞,寫的女子之思之怨,但作者百分之九十九都是男性,這就是更典型的代人賦情了。
因是代人賦情太過正常,是以陸元方這番話說來就毫不突兀。其實他本意也不在於此,只不過是想做和事老,將唐崔之爭變爲蘇味道與他的考校,已降低崔唐間的火龘藥氣。
目的很好,手段用的也很好,然則此時此刻,當唐鬆與崔猩都已下了如此重注之後,除非七寶牀上的武則天親口敕令取消考校,否則任誰來調停都沒作用了。
但是讓唐鬆與崔猩一對一考校本就是聖神皇帝之前親口定下的,她又怎會朝令夕改自食其言?
便沒有前面那一道敕令,此刻的武則天也斷不會做出這樣的事來。
所以,歸根結底,陸元方這個和事老的一番調停之舉竟是全然無用。
陸元方聲名雖然不如狄仁傑響亮,卻實是當世少見的真君子。其賣宅的佳話至今朝野稱頌。
事情說的是某次陸元方欲賣一小宅,下人已與買家談妥,那買家因慕陸元方君子之名特要求請見,於是陸元方主動告訴那買家道:‘,此宅子甚好,但無出水處耳(排水的地方),
那買家聽到這話,隨即推辭不買。子侄們都覺得陸元方這話說的實在不妥當,他聽了之後卻道:“你們真是太奇怪了,怎麼可以爲了錢就騙人,
其人臨終時對家人言道:‘,吾當壽,吾陰德在人,後代當有興者……,活了一輩子,臨終追思時毫無半點愧悔,坦然至此。實是有唐三百年間最富盛名的真君子之一。
雖然之前沒有見過,但唐鬆對陸元方這樣的真君子卻是發自內心的欽散。聽他發話,當即躬身拱手,端肅一禮道:“能代陸公賦情,實是小子之大幸,敢不從命?”
至此,唐鬆對崔猩,詞對詩,題爲《赤壁》的對決正式開始。
賭約定下之後,崔猩便離了位次,走到凝碧池畔人少之處平定心緒,佳構詩思。然則同樣離了位次的唐鬆卻施施然走到了那九部樂工們之中。
在衆多樂工中找到前些時在右教坊親自選定的人,一併在諸多樂器中看到當日指定的樂器後,唐鬆徹底放下心來,亦緩步到了凝碧池畔。
衆人雖然詫異於唐鬆的舉動,然則這次賭文實在干係太大,既然聖神皇帝都一臉興致安然的沒有開口,衆人也便保持着安靜,不打擾兩人詩思。
約莫兩柱香夫後,精神極度亢奮的崔涅率先回轉,俯身於小几上筆走龍蛇,片刻之後,擲筆起身朗喝道:‘,詩成矣,
當此之時,唐鬆也迴轉過來伏案疾書。
然賊相阜L手安涅!他終究還是慢了一些,古人考校詩文,才思敏捷,即所謂的倚馬可待亦是重要一項,單以此點而論,崔猩先拔頭籌。
與會的四世家子弟見狀臉上神情輕鬆了不少,有此頭籌在手,稍後便是唐鬆能寫出與崔猩伯仲之間的詞作,因這巖慢也是輸了。
到這個地步,唐鬆與崔涅之間已無平手可言,或者大勝爲贏,或者大敗虧輸。
就因崔猩這一快,凝碧池畔文會中的氣氛再緊三分。
唐人賽詩素好旗亭畫壁之,並不是當衆誦出,而是交由歌伎娓娓唱來,如此更添十分韻味。此刻有九部樂工在此,真是再方便不過了。
崔溼向那九部樂工走去時,卻被秘書監鄭子儀給叫住低低囑咐了幾句。
片刻後,當九部樂伎中走出一個懷抱琵琶年在三旬有餘的宮裙女子時,座中識者下意識的就轉身過去看了看唐鬆。
眼前這形勢對唐鬆真是愈發的不利了。
蓋因這位名喚蘭三孃的歌伎實是宮內教坊中當之無愧的第一妙音,早有傳聞她即將成爲近二十年來第一位登頂供奉的立部伎。
雖然比的是詩詞本身,但既然是要唱出來比較,那唱奏之人的好壞必然對詩詞的好壞有着很大影響。
崔溼一舉點中蘭三娘,看那唐鬆行事間透露出的脾性必然不甘於步崔涅之後塵,如此以來,他未免又落後一局。
單從眼前來看,這次的巔峰對決實是崔猩佔盡了先手。鞍繃歌伎。比蹦
兩人上前向武則天及在座衆人一禮之後,便在鴉雀無聲的凝碧池畔輕叩牙板,撥動琵琶,隨即便有曼妙歌聲婉揚而出:
危磯絕峭倚清江,人道曹劉舊戰場。
往事已隨寒浪滅,遺蹤惟有暮山長。
雲霞尚帶當年赤,蘆荻空餘落日黃。
欲吊英雄千古憾,漁歌聲裡又斜陽。
或許是話好,又或許是蘭三孃的歌聲實在太美,待其歌喉一開,本就安靜的凝碧池畔愈發的落針可聞,甚或就連內苑的鳥兒都停止了鳴叫,這一刻,幾乎所有人都沉醉在了這一首《赤壁》詩中。
待蘭三娘將全詩三疊而罷,帶着繞樑餘音一扣琵琶全曲做結時,凝碧池畔幾乎是不約而同的想起了一片喝彩讚歎之聲。
在這一片讚歎聲裡,國子監祭酒盧明倫與秘書監鄭子儀各自長出了一口氣後,相視之間暢快一笑。
兩人都是詩壇耆宿,自是一聽便能半斷出詩的好壞,這首《赤壁》雖然算不得絕頂名篇,但其詠史與寫景做的極好,懷古之史事與眼前之美景堪稱混融爲一。
在此基礎上,此詩更將借景抒情生髮的滴水不漏,尤其是最後一聯‘,欲吊英雄幹古憾,漁歌聲裡又斜陽,抒情蘊藉無盡詩意盡在詩外,回味悠遠綿長,實爲精警佳句。
更難得的是,此詩的對仗亦極其工穩頸聯領聯的工對毫無瑕疵可尋。
此時距離聖神皇帝給出詩題纔多長時候兒?距離兩人正式考校的時間更是短暫,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做出這樣一首詩來,崔惺果然才思敏捷,不愧爲四家族年輕一輩中的魁首人物。
兩人俱樂走進士出身,沉浸詩道多年,自忖便是自己在這麼短的時間裡也斷然寫不出這等詩作來。
唐鬆那山野寒門賤生出身,難倒比自己等三人還要勝上一籌!他要想在這麼短的時間裡作出穩壓這一首的絕佳名作,何啻於登天?
此次賭文吾等無憂矣!
此時再想到兩人之前賭文所下的重注盧明倫也還罷了那鄭子儀不免深深遺憾起來。
這賭注終究還是下的太輕啊,早知崔堤有此神來之筆的表現,方纔下龘注時就該生生逼死唐鬆那廝,也好爲我那今科落榜的二子一雪大恨。
雖然凝碧池畔文會中不是所有人都似秘書監鄭子儀這般心辣,但衆人聽完崔猩的詩作後,心中所想卻與鄭子儀、盧明倫的半斷差相彷彿。
今次,唐鬆十停裡有九停是要必敗無疑了。
七寶牀上,武則天再次蹙起了眉頭實沒想到這個崔惺居然能有如此急才。
在她身後,上官婉兒緊緊攥起了藏於宮裙袖中的手。這一刻,她甚至已不再擔心恐懼聖神皇帝會將唐鬆收爲男寵列爲禁臠,絕不容任何人染指,只盼弄唐鬆一定要贏。
昔年,祖父上官儀生死一搏,大敗虧輸,輸掉了自己和整個家族。
今日,唐鬆一定要贏,一定要贏!
衆人矚目之中,崔猩臉色已由之前的鐵青化爲微微的漲紅。
衆人矚目之中,面色如常的唐鬆緩步向九部樂工走去。
他在那樂工羣中呆了很長時間。
目睹此狀,崔猩脣角悄然泛起一絲冷笑。
目睹此狀,四家族子弟揚眉吐氣,就是再遷延,最終還是個死!
措大賤生,讓你狂!
終於,唐鬆從樂工羣中走了出來,身後且跟着一個身長八尺的關西大漢,再看看幫大漢手中拿的什麼?
不是牙板,竟然……竟然是鐵板!
這也罷了,那關西大漢身後又跟有九個伴音的樂工,清一色的俱是碓壯男子,人人懷抱的赫然是隻會在《秦王破陣樂》這一百零八人大型戰舞中才會用到的銅琵琶!
鐵板!
銅琶!!
關西大漢!!!
唐鬆你不是要寫詞嗎?
漫天下誰不知道曲子詞是以婉媚見長?
唐鬆,你要幹什麼?
幹什麼?
這陣仗一出,滿座大譁,許多人,尤其是那些年輕進士們再也按捺不住的騰然站起,一臉驚愕的看着眼前這一幕。
明知必輸,自暴自棄?
就是真要自暴自棄也不至於做的如此狼狽吧!
四家族子弟中終於有人忍不住的放聲大笑。
好好好,自作孽不可活
唐鬆你這措大賤生不僅要死,而且會死的很難看!
這安排太出乎常理,太匪夷所思
凝碧池畔完全的亂了,徹底的亂子
唐鬆完全不爲這一片亂象所動,月白儒服輕揮之間,向那鐵板銅琶的九位關西大漢做一示意:
開始!
鐵板擊響,與那清脆的牙板比疆賺,這冰寒的鐵扳聲如裂帛n刪蹦
似裂帛般的聲聲鐵板漸次將一片喧譁亂象壓了下去
就在凝碧池畔重新走向安靜時,九柄前朝專爲頌揚太宗武勇之《秦王破陣樂》特製的純銅琵琶被九個大漢同時撥響。
鐵板聲如裂帛
銅琶奏響卻是聲震長空,撼人心魄。
剎那之間內苑羣鳥驚飛,凝碧池畔曼妙風光俱被銅琶生生絞碎,恍若有千里狂雲、萬里巨浪破空襲來,天地之間一時全被漫天而來的碓渾壯闊、至陽至剛之氣充塞填滿,那凌厲的氣勢只讓滿座衆人駭然色克
片刻之後,鐵板銅琶稍收,就在衆人面色稍緩,欲待喘口氣時,卻聽那領首的八尺關西大漢振聲長歌:
大江東西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倒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波瀾壯闊,浩然放歌,隨着關西大漢口中的大江東去;隨着他口中的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隨着他口中的千古風流,如畫江山滿座對文字最爲敏感的新老進士們只覺全身發麻頭皮上陣陣發炸體堊內的血都隨之狂飆起來。
天哪,天哪!
這世間居然還有這等詞作!
還有這等凌雲健舉、開闊博大,一舉將浩蕩江流與千古人事,億萬裡江山盡收筆端的曲子詞!
這還是境界逼窄的曲子詞!!!
不等衆人從這不得不熱血狂飆的場景中脫身出來,便見鐵板銅琶悄然收斂,八尺關西大漢的浩然放歌也由闊大凌厲化爲了渾厚沉雄: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碓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座中衆人還不曾從全身發麻的戰慄中醒過來,便又被帶回了故國(三國)那場驚天動地,數百萬戰甲捲入,一舉奠定天下三分的赤壁大戰。
檣櫓千帆,遮江蔽日,戰士如蟻,廝殺震天。最終挾統一大勢而來,投鞭斷流的八十萬曹軍卻被羽扇綸巾,碓姿英發的周卑一火焚盡。
當此之時,此詞此歌,真讓衆進士們‘,幹載周公瑾,如其在目前。英風揮羽扇,烈火破樓船,
至於最後詠史後的抒懷,哀而不悲,終化爲一片無限超然灑脫!
此詞指明是代陸元方賦情,耳聽此詞此歌,這位政事堂次相想及因性情太過剛直而坎坷頻頻的一生,不由得伸手撫上了斑斑白髮,領下白髯,一雙方目之中不知何時竟不自知的悄然涌上了英碓之淚。
但最終,這淚水也隨着詞句歌聲化爲了一樽還酹江月的悵然豁達。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哪復計東西?
對於他這樣有志用世,久歷磨折卻九死不悔的真儒生,真君子來說,雖然人生難免有沉鬱悲涼的時候。但沉鬱悲涼卻絕不是人生的真諦,超脫飛揚纔是生命的壯歌!
原本只是爲了做和事老才笑言讓唐鬆代自己賦情,何曾想到他這首石破天驚的曲子詞卻是字字句句都與己身暗合,字字句句都寫進了自己心裡!
上下兩闕,僅僅一歌而罷,隨着那八尺關西壯漢將下闋最後一句‘,一樽還酹江月,唱完,鐵扳銅琶同時收音。
恰如大象無形,大音希聲,剎那間,整個凝碧池畔陡然無邊的靜默下來!
良久良久,衆進士們方纔從詞境中回醒過來,面面相覷之間,表情與眼神複雜到了極處。
這是曲子詞!
這是神品曲子詞!
論文辭之勝,論境界之大,其不僅不輸於詩,且歷數前唐開國百年至今,衆人甚或找不到任何一首堪與此詞比肩的詩作!
虞世南不行
上官儀也不行
當今詩壇執牛耳者亦不行
詩居然……不如詞了?
想想之前衆口一辭對唐鬆的呵斥,對曲子詞的鄙夷,無邊靜寂之中,竟然沒有一個人向唐鬆看去。
這是對“詞不如詩,論調的一記響亮耳光!
這是對滿座衆人劈臉剜心的一記響亮耳光!
羞慚無地!
就在這一刻,立身於七寶牀後的上官婉兒注目唐鬆,雙眼中有璀璨晶瑩,光華流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