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映襯中的暖閣在夜色中分外肅穆莊重,玉璧站在院裡看了看,又捧着水鉢進去燒水沏茶。按現代的時間算,這會兒已經十點了,淳慶帝帝御案上的摺子還剩下四分之一,這時已經不能再沏茶了,只遞上去一盞安神湯既可。
把安神湯呈到御案上,玉璧就要退下,但淳慶帝卻意外地叫住了她:“丫頭,識字嗎?”
停下腳步,玉璧想不出該說識字好還是不識字好,沉默片刻後,她還是決定老實點:“回陛下,識得一些。”
“來,你念朕聽着。”淳慶帝揉着眼睛,實在有些頭疼,現在的奏摺也分三派,一派歌功頌德,一派怎麼能讓他這做皇帝的不痛快怎麼來,另一派平鋪直敘。加上文臣武將的摺子都有,字好的還好,字不好的淳慶帝看了都想把人拎到面前來打一頓板子。
念奏摺?這怎麼也不合理,內宮的后妃都不得干政,何況她一個小小的宮女。遲疑了一會兒,玉璧躬身小聲地道:“陛下,這不合規矩,婢子是不能看奏摺的。”
睜開有些酸的眼睛,淳慶帝看着燈下略有些稚嫩的面容,不由得失笑:“哪有那麼多規矩,只有規矩說不得干政,看着奏摺幹什麼政,朕又不讓你代批代辦。合該你跟子云是一家子人,說點什麼做點什麼總要先把規矩拿出來丈量過。”
既然淳慶帝都這麼說了,玉璧也就沒再多說,她覺得淳慶帝讓她讀奏摺不僅僅是因爲眼睛看累了,最主要的是那堆奏摺裡,淳慶帝有想讓她看到,至於爲什麼,她來不及多想,便捧起一本奏摺來讀:“秦州西路轉運使呈奏,自冬而至,秦州冰封千里,道路難通……企聖恭安,臣蘇哲奏上。”
是個太平摺子,說現在的天氣,報今年的收成,順便展望一下來年的景象,最後說兩句漂亮話。淳慶帝聽完接過摺子批了個“已閱”就扔到一邊去,然後示意她讀下一本奏摺。
“江州刺史呈奏……”展開奏摺一看玉璧就不敢唸了,江州這位刺史拿大白話罵得無比歡快,沒明着罵淳慶帝,可她都一眼能看明白是在指桑罵槐,淳慶帝怎麼可能會聽不出來。
“江州年年來摺子都沒幾句好話,罷了,應當是年末考評的摺子,念後邊的考評即可。”淳慶帝心情好的時候,會因爲有臣子上摺子罵他而覺得自己是個不世之明君,可要心情不好的時候,基本上只想做暴君,這會兒算心情不好也不壞的。
“是,陛下。江州大小官員一百二十九人,上佳者三十一人,中者六十二人,下者二十六人,不入等者十人……”一一把名字官職念過,遞給淳慶帝,淳慶帝批的是上佳者加年俸百兩,中者留任,下者降職,不入等者去官不用。後邊,淳慶帝還加了一句,江州所呈奏摺久欠雅訓,江州別駕罰銀百兩。
接下來的奏摺多是繁華似錦的,讀着跟詞賦似的,玉璧讀着都牙酸,淳慶帝聽着也好受不到哪兒去。等到奏摺讀完還沒到十一點,玉璧倒沒覺得這其中有什麼奏摺是淳慶帝特意要讓她看到的。
“丫頭,讀罷奏摺可有所得?”淳慶帝在最後一本奏摺上批朱時狀似隨意地問了一句。
心嘭嘭亂跳了幾下,玉璧口乾舌燥,一是讀了這麼些奏摺,二是淳慶帝這句話問得很險惡:“回陛下,婢子見識淺薄,只覺得難聽的太難聽了,好聽的又太好聽了,不難聽也不好聽的又有些……”
“說。”
“言之無物。”
“瞧瞧,丫頭你都能看出來,朕難道看不出來,你說他們這算不算欺君罔上。”淳慶帝說這話倒不見怒氣,聽着有點無奈。
可這關她什麼事兒,玉璧被門外吹進來的冷風一灌,整個人都像是被從冰窖裡拎出來的,渾身上下滲着寒意:“陛下,這個,婢子實在不懂。不過婢子知道,若陛下想聽真話,而不是粉飾太平的言語,倒也有法子來辦。”
“說來聽聽。”
“這叫干政吧……”
“這叫爲君上分憂。”淳慶帝其實也就順便一聽,沒指望個小丫頭有什麼法子,也就是乏了的時候權當聽一樂。小丫頭說話的聲音溫緩輕柔卻不失清脆,聽起來還是很舒適的,而且小眉眼溜溜的頗有趣。
好吧,你是皇帝當然你大,玉璧其實也真就是瞎說,現在的話題比剛纔的話題輕鬆不是,好歹她也把危險的話題給繞走了:“陛下,只要您不喜,自然就沒有了,所謂上行下效正是如此。就如同飲茶,陛下喜歡,朝野上下喜歡的人就如同雨後春筍一般多起來。相反的,只要陛下能明明白白表達出對粉飾太平的不喜來,誰還能拿這樣的摺子來呈給陛下。”
聽罷,淳慶帝好一會兒才笑出聲來,然後又很快斂起笑肅容道:“丫頭,你是在暗指朕從前喜歡歌功頌德,所以纔有一羣愛上摺子粉飾太平的臣子嗎?”
她就知道說什麼錯什麼,好在淳慶帝沒跟她計較,讓人進來收好奏摺就起駕回宮安置去了。玉璧嘆半天氣,在暖閣外看到了曲公公,她怎麼看着曲公公,曲公公就怎麼看着她,兩人都沒開口。
一陣風把雪捲到兩人身上時,曲公公才說:“丫頭,你太大膽了。”
“我知道。”
“不過大膽得正好,多一點則張狂,少一點則不實誠,陛下到底還是鍾愛咱們晉城侯,連帶着對你這丫頭都寄予幾分期望。”曲公公沒說實話,依着淳慶帝對蕭慶之的寄望,如果玉璧實在不成,那麼不用大公主,淳慶帝就能滅了她。沒想到傻丫頭有傻福運,居然就讓她這麼傻愣愣地給過了這坎兒。
第二天早朝後,玉璧瞅着空跟蕭慶之說了一下暖閣裡的事,蕭慶之也免不得對她的運氣抱以感慨:“日後,若再有這樣的時候,還按着你心裡想的說吧,不要太出格就成。”
“那個,老夫人是不是……大公主,那什麼。”玉璧含糊地問道。
她這句話成功地讓蕭慶之原本的好心情一掃而空,臉色不愉地道:“爲這事,昨夜貞娘和子和與母親鬧了半夜,子和與貞娘之間向來親密,母親這番計較實在是寒了貞孃的心,連帶着子和都不愉快。”
攏了攏帶着一圈細絨毛的披風,玉璧低頭壓低聲音說了一句:“我說句你聽了可能心裡不痛快的話,你別介意,你是不是老夫人親生的?我怎麼看都覺得,你弟弟纔是老夫人身上掉下來的肉,你是外邊抱來的。”
輕拍了一下玉璧低着的腦袋,蕭慶之略略有些悵然地說:“如何不是親生的,十歲之前在雲州,母親對我極好,只是這十餘年來聚少離多,又有子和承歡膝下,到底是疏遠了。”
見他情緒低落,玉璧回拍了一下他的手臂,連說話的聲音都柔和起來:“也許老夫人是覺得,大兒子乾脆全給陛下去爲江山天下計長遠,小兒子留在身邊綵衣娛親。這樣一來你就可以無所掛礙,一心爲社稷良臣,加上有令弟侍奉雙親,你更是能少操一份心。”
“也就你能這麼想。”蕭慶之衝她笑笑,又拍了她腦門一掌,見她眼底發青,又有些打呵欠遂說:“早點去歇着吧,看你這一臉沒睡好的模樣,你是茶水房提調,值夜的事安排下去就可以了,何必親力親爲。”
“你真確定陛下讓我讀奏摺沒有其他意思?”玉璧不放心,愣是又問了一遍。
點點頭,蕭慶之道:“沒別的意思,陛下眼睛向來不怎麼好,御醫說過陛下應當少在燈下伏案。不過你看到什麼,聽到什麼,別往外說,連我都別說,懂嗎?”
應了一聲,玉璧頓時間放鬆許多,也就更覺得困,大大打一個呵欠,眼淚都擠出來了,有些模糊地看着蕭慶之說:“那我去睡了,還有,大公主那邊你得幫我扛着,你惹出來的事,你得負責解決。”
“你放心。”
放心個屁,玉璧睡一覺醒來正是黃昏時分,她推開門打算去洗漱時,還沒邁退出門,就發現了大公主身邊的宮女正在那兒站着,看樣子已經等了有一會兒了。大公主看來是不會放過她,蕭慶之那句放心也完全沒起到作用。
“陳尚人,起了,起了就快些收拾妥當了跟我去見大公主吧。”黃鶯陰陽怪氣地說完,轉身讓開路到院子一頭站着等。
見狀,玉璧只覺得剛睡醒還有些稀裡糊塗的腦袋更不頂用了,大公主要滅她真不用找她,找她八成不是爲滅她,那大公主是想做什麼?
反正不會是什麼好事,玉璧一邊慢騰騰地洗漱,一邊想着可能的答案。
洗漱罷跟着黃鶯一路彎彎繞繞向內宮走,大公主住在甘露館,到的時候大公主正在焚香拂琴,場面雅緻絕美到玉璧都看得呆了。大公主拂的是一曲極具殺伐氣的曲子,等聽完的時候,玉璧已經滿頭大汗了。
“好聽嗎?”
“好聽。”
“他好嗎?”
“呃……”
“可惜既不屬於我,也不會屬於你,他說他在你我之前就有了心上人,玉璧丫頭,你說會是誰呢?你去找出來,好不好。”
……
一個瘋狂變態的女人,一個跟她不熟的男人,外加一個不知是誰的心上人,玉璧覺得自己的穿越人生真是精彩到爆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