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飛逝,三天兩頭不打架就渾身不自在的慕以柔十三歲了。
按照武林以往慣例,十三歲的年紀正是打造“武脈”的最佳時期。
何爲“武脈”?
人體之內天生就有一股特殊的氣,流轉於五髒六腑、奇經八脈之間,稱爲脈氣。
學武之人由於常年對身體進行磨鍊鍛打,這脈氣因此得以不斷蛻變和昇華,到達一定程度之後,就能夠增強武者的行動速度,提高攻擊力和防禦力,因武而生,是爲“武脈”。
普通之人通過加強對身體的打磨鍛鍊,並輔以特有的脈氣心法,纔有可能成功打造出武脈,完成蛻變。這個鍛鍊過程稱爲“煉體”。此時,若可以感受到一絲不同的脈氣在經絡之間流轉,表明已進入“煉體境”。
“有可能”的意思就是說,並不是所有人都能通過煉體打造出武脈,十個人之中,成功率不足七成。江湖上把那些成功蛻變的人稱爲“適武者”;反之,則叫做“廢脈者”。
廢脈者,天生絕脈。
在這個武道盛行、以強爲尊的時代裡面,“適武者”自然大受歡迎,不論名門世家也好,武林宗派也罷,無不以豐厚的條件招攬,以深厚的底蘊培養。
相比於“適武者”,“廢脈者”的待遇可就悲慘得多,一旦被認定爲後者,而且再無挽救之可能,則被無情拋棄,無論此前身份如何高貴,地位如何尊崇,棄如敝履,毫不留情。
爲了儘快幫助慕以柔打造出“武脈”,慕鐵峽指導她修習“凝氣訣”。這是江湖上公開的武脈入門心法,經過無數武學大師的補充和完善,已經適合絕大多數人修煉。
可是,慕以柔照着練習了大半年,仍然沒有任何的變化,體內如一潭死水,激不起半點波瀾。
眼看她就要錯過最佳時期,慕鐵峽心急如焚,其實,在他看來,女兒是個廢脈者並非壞事,如今江湖亂象頻頻,他寧願女兒作爲一個普通人在谷中平平靜靜地生活,也不願她摻和到爾虞我詐的江湖裡去。
可是,正因江湖危機重重,他更不願女兒面臨險象之時,毫無自保能力,畢竟那孩子不可能永遠待在谷裡,他們夫妻兩個不可能一輩子保護她。
況且,成爲一個女俠是孩子最大的夢想,作爲父親,他有責任幫助她實現這個夢想,不管將來她選擇什麼樣的路,現在,首要的事情是解決她武脈的問題。
慕鐵峽問遍了谷中資歷豐富的武林名宿,沒有得到解決辦法,他只好向江湖聯盟求助。
作爲當今武林最大的正道門派聯盟,江湖聯盟有着極其深厚的底蘊,各種秘籍浩如煙海,說不定這其中就有關於廢脈者問題的解決之道。
結果是令人失望的——沒有。
這個問題就像是一個死結,無論如何也解不開。
大家就這麼無可奈何地看着慕以柔跨過十四歲的門檻,錯過了打造武脈的最佳年紀,宣告這個女孩子今生只能是個普通人。
“這孩子……怎麼是個‘廢脈者’呢?……可惜!真是可惜了啊!”
“白雪一槍”慕滄洲如是嘆道。
在所有隱居的武林人士之中,屬慕滄洲最是看好慕以柔,性格與她也最相合,早早就把“龍雀不行”和“白雪歌”兩套槍法傳給她,沒想到自己認定的學武小天才竟是個“廢脈者”,怎麼不叫他喟然長嘆呢?
這個慕滄洲也是一枚癡情種。
當年他和好兄弟劍蘿山莊少莊主楊無畏一同愛上了鵲州覓家的小女覓見蘿,爲了抱得美人歸,倆人經常大打出手,幾乎翻臉,可是楊無畏憑藉家傳神兵“龍雀槍”和配套槍法“龍雀行”,每一戰都能贏過一招半式,使得他極不甘心又無可奈何。忽然有一天,楊無畏對他說道:“我把‘龍雀行’槍譜給你,你若在五年時間之內,破解了所有招式,我就放棄阿蘿,任你去追求她,我絕不阻撓,如何?”
“好!就這麼定了,我若破解不了,我也放棄她,任你去追求。大丈夫言而有信,咱們擊掌爲誓。若違此誓,不得好死!”
倆人擊了掌發過誓,慕滄洲果真放下一切心思,找了個隱秘地方認真研究起來。
這一晃好幾年過去,慕滄洲果然把“龍雀行”的一招一式全都破解了,當他站在小葉洲劍蘿山莊前,看着楊無畏的時候,心中快活無比,瘦削的臉上紅光滿面,兩隻眼睛光芒四射,渾身散發着一股力量,這股力量一直在告訴情敵,“我贏定了!”
楊無畏看着他的好兄弟,爲了破解絕妙無雙的“龍雀行”,熬得頭髮都白了,不禁暗歎:你今年也不過二十九歲啊,爲了一個女人不惜和兄弟爭鬥,值得麼?更何況,阿蘿並不愛你啊。
“來吧!讓你瞧瞧,你的槍法並非無敵!”慕滄洲笑道。
“好!”
砰砰砰,砰砰砰!
兩人幾乎同時打開各自的六個脈門。慕滄洲戰意高漲,他的脈氣的顏色似乎也鮮豔了很多。
曾經的兩個好兄弟,再一次打了起來。
一百二十三招之後,楊無畏漸落下風,“龍雀行”槍法處處被對方壓制,無論怎麼變化,對方總能從他料想不到的角度攻破他的防禦或者打亂他的進攻,完全無法發揮出應有的威力,只剩苦苦支撐。
“哐啷!”楊無畏手中長槍應聲落地。慕滄洲的槍尖在距離他的喉嚨三寸處穩穩停下,宣告自己的勝利。
“哈哈!你的‘龍雀’不行了,飛不起來啦!”慕滄洲大笑不已,五年來絞盡腦汁煞費苦心的努力,終於有了回報,“按照五年前的約定,你輸了,放棄阿蘿,不要違背自己的誓言。”說着收起長槍。
“滄洲?”就在他收起長槍的時候,背後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這個聲音曾一度令他心醉,發出這個聲音的人曾一度讓他心癡。
“阿蘿!”他壓抑不住洶涌澎湃的激動情緒,轉身就要上前去擁抱她,就在他轉過身的那一刻,腦海中轟隆一聲,頓時如墮冰窟,周身寒冷,冷到心骨。
“五年不見,你怎麼憔悴了好多?”
覓見蘿無意間後退了一步。
“這……這……這個孩子是……呵呵……是誰?”他眼睛不由自主地盯着覓見蘿身邊的小女孩,小女孩看起來三歲半,牽着她的手,“像極了……像極了……”
“這是我和無畏的孩子,阿蘿,快叫叔叔好!”覓見蘿目光直視着他,從她的眼神中,他看得出來,她沒有任何愧疚,心底非常坦然。
“叔叔好!”小女孩非常可愛。
“她……她也叫‘阿蘿’?”
“是啊,楊阿蘿。”覓見蘿輕輕地說着,“對不起,滄洲,很多年前我就跟你說過了,我不愛你!就算現在你打贏了無畏,我還是那句話,我不愛你,以前不愛,現在不愛,以後也不愛!……你何必爲了我,和你僅有的好兄弟撕破臉面?這不值得。”
她說的每一個字就如一根根鋒利的鋼針,刺向他的心,扎得鮮血淋漓,千瘡百孔。慕滄洲頓時覺得天地間一片黑暗,人間毫無生趣。
苦澀,活了這麼久,他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做苦澀。
早知道你不愛我,可我不甘心,我哪裡比不上他?
原來他故意把我支開,就是爲了安安穩穩地和你成親,免得我壞了你們的好事。
什麼擊掌爲誓,什麼兄弟情義,什麼言而有信,都是狗屁!
我贏了,可我卻失去了所有。
“恭喜你!”他用力地做出釋然的微笑的表情,用力地喊出來,“恭喜你們!哈、哈、哈、哈…………”
相比於之前的神采奕奕,此時此刻,整個人暗淡無光,把手中長槍往地上一拋,大笑聲中,飄然而去。
數年後,小葉洲劍蘿山莊突遭黑道幫會侵襲,一夜之間化爲灰燼,楊無畏獨擋羣奸,力竭而死,覓見蘿母女失蹤。
慘案發生之後的六個月裡,黑道上陸續消失了一百多個大大小小的幫派,全都被剿滅得乾乾淨淨,老巢都被一把火燒光。
人們在現場找不到關於這個神秘俠客的任何蹤跡,除了插在地上的那一支雪白的長槍。
從此,江湖上少了一個癡情人,多了一個嗜酒如命的、奸惡之徒聞之色變的“白雪一槍”。
奇怪的是,就在“白雪一槍”聲名最盛的時候,突然銷聲匿跡,不復出現。
人們不知道,他早已隱居在小境谷中了。
話說其他武林名宿,聽說了慕以柔的境況,都不禁連呼道:“可惜了這個聰明伶俐的小姑娘,上天待她何其不薄,又何其之薄啊!”
宇文霆聽說了慕以柔是個“廢脈者”,心中也是無限惋惜。他和她雖說自那一架之後,一直鬧彆扭,可是打心眼裡,他是佩服她的,知道她從此以後再也沒有機會成長爲一個真正的武者,也不能去江湖上以武力懲惡揚善,鋤奸扶弱,實現她夢寐以求的女俠夢,他的心中沒來由地生出一種保護欲來,想要保護他這個飛揚跋扈、任性可愛的妹子,一生一世。
慕以柔倒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每天仍然吃得好睡得好,該練功練功,該上學上學,該闖禍闖禍,只是那個關於女俠的夢想,已經悄悄藏起來了,即使極不甘心。
經常跟她打架又打輸了的男孩子們,大多都譏笑她是個“花架子”,甚至有幾個當着她的面,譏笑她是個“廢物”。畢竟孩子心性,看到經常欺負自己的人終於露出了弱點,還不得可勁地嘲弄?即使他們還不十分了解“廢脈者”是什麼。
慕以柔從來都不是個好欺負的人,大家如此看輕自己,自然氣不打一處來,把那些嘲笑的人,一頓好揍,直打得他們哭爹喊娘、跪地求饒;結果,被關了半個月的禁閉。
慕以柔嘗試了各種“煉體”法門和內功心法,然而,她的武脈仍沒有半點動靜。對於武者來說,“武脈”就如生命一般重要,缺少武脈,就算學會再多招式,也不能與武人對戰。
武者擁有超乎普通人想象的強勁力量。一個普通人,任他如何高大健壯,在強大的武者面前都是如螞蟻一般弱小,可隨時隨地,隨意殺死。
這一天黃昏的時候,慕以柔在自己的小閨房裡,坐在木窗上翻看一本脈氣心法秘籍,耳旁似乎還回響着那幾個討厭男孩的話:“慕以柔是個沒用的廢物,沒用的廢物……哈哈哈!”那些人譏笑嘲弄的嘴臉,一直在腦海裡旋轉,攪得她心神不寧,煩亂不已,啪的一聲,把那本小冊子扔到了地上。
“你是個廢物……你是個廢物嗎?”她看着窗外的老楓樹在風中搖動,掌型的樹葉紛紛灑落,鋪了一地的金黃,自言自語着,“唉,老天爺啊老天爺,你幹什麼要如此戲弄我,我又不曾得罪你?倘若沒有武脈,我學得這麼多功夫,又有何用?那些高手一拳一掌就能把我打死,呵呵,花架子始終是個花架子……唉,祖師婆婆啊,我該怎麼辦?”
突然間想起來祖師婆婆的事蹟,她老人家年輕的時候,不也是歷經磨難,受盡苦楚,最終憑着堅韌不拔的意志,百折不撓,創立小境谷的麼?我既然是她後人,就該以她爲榜樣,自立自強。
一念及此,旋即把腦袋裡的負面想法全都拋掉,“花架子也有花架子的用處,沒有人會是廢物,只是暫時找不到適合自己發揮用處的地方。你叫慕以柔,以柔克剛的以柔,就算沒有武脈,你也要相信,你會找到一條適合自己的路,哪怕找它個一輩子,只要不死,就絕不放棄,絕不服輸,絕不認命!”
“柔兒,你在裡面嗎?”
是母親的聲音。
“媽,我在。”她應了一聲,跳下窗子,打開門,正好迎上母親溫暖的笑臉,“您有什麼事呀?”
雲小柔走進房裡,眼睛的餘光瞟見了地上的小冊子,什麼也沒說,過了一會兒才道:“女兒,這個月十八,是‘江湖聯盟’一年一度的成立慶典,到時候,各門各派的新秀弟子齊聚一堂,互相切磋,你一向喜歡熱鬧,要不要跟爹爹媽媽去武林城見識見識?”
“好啊!”慕以柔興奮地笑道。
“那你收拾一下,明天一早出發。”
“嗯!”
次日一早,慕雲二人帶領女兒及五大弟子和雲伯等僕從,前往千里之外的武林城。
衆人曉行夜宿,走了四天,在第四天的黃昏,來到了安寧郡的祥州城,下榻小境谷自營的客棧。
小境谷並非與世隔絕,在盛國各大城鎮之中,都有自營的商鋪,大多是酒館客棧之類,一來這類店鋪生意最好,二來爲谷中外出的弟子提供庇護和歇宿。
掌櫃的見到大東家親臨,忙不迭地親自接迎進店,言行之間,畢恭畢敬。
不消交代,店小二已把上等客房清整完畢,又準備好了一桌豐盛菜餚爲東家衆人接風洗塵。
“柔兒又溜哪兒去了?”
席間,雲小柔不見女兒一同吃飯,向雲伯問道。
雲伯放下碗筷,說道:“夫人,大小姐說去街上玩玩,一會兒就回來。”
雲小柔道:“一會兒回來,一會兒回來,這‘一會兒’只怕不到半夜回不來吧?”
雲伯聽出了夫人略微不悅的口氣,連忙道:“是老奴的錯,沒看管好小姐。老奴這就去尋小姐回來。”
說完,當即離席出了客棧。
直到月上中天,雲伯纔在一家制作和表演皮影戲的店鋪院子裡,找到正看得如癡如醉的大小姐。此刻,戲幕上表演的內容,正是描述雲嬋獨闖第一門,挑戰第十代“血祖”的故事。那一戰,引得整個江湖爲之顫動,雲嬋先是將血祖手下的“血牙四使”,重傷一人,殺三人,最後更是以絕頂劍技,三敗血祖,迫使他答應三十年內不準染指江湖。
此一戰後,雲嬋天下聞名。
慕以柔窮極自己的想象力,也想象不出祖師婆婆當年是何等的英姿,開山立派,叱吒江湖。
她的功夫,她的風彩,已經深深吸引了這個小小年紀的後人。
雲伯站在院子門口,慈祥地看着眼前這個小姑娘,他的腦海裡,也有一個風姿綽約的美麗女子,時而嗔怒,時而大笑,一直揮之不去。
“小姐,結束了,咱們回去吧?”表演完畢了,看客們逐漸散去,雲伯這才小心地提醒還未回神過來的慕以柔。
“祖師婆婆,倘若我早生幾十年,能看你一眼,那該多好?”慕以柔夢囈似地說道。
雲嬋的故事,父母不知道給她講過多少次,可是她從不覺得厭煩,反而每聽一次,對祖師婆婆的崇拜就加深一分。她打小就懷揣着的女俠夢,就是因爲聽了雲嬋的故事而產生的。
“爺爺,您能給我講講祖師婆婆的故事嗎?”慕以柔轉身對雲伯說道。
“小姐,老主人的故事你不是聽了很多回了嗎?”
“這次,我想聽你眼中的祖師婆婆。”
雲伯沒有答話,而是輕輕地嘆了口氣。斯人已逝,再也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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