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外面護士們的嬉笑聲,我就知道是爸爸來了。病房的門緩緩打開,他身邊正圍着一羣小護士,看他張牙舞爪的嘚瑟,“我今天算是知道爲什麼大家跟你們叫白衣天使了,看你們一個個比天使都好看。”側頭貼近他旁邊的一個小護士,爸爸的嘴都要碰到人家的耳朵了,“不過還是你最漂亮。”小護士的臉像照到了加速成長的暖陽,瞬間透出了絲絲的紅暈,爸爸卻根本沒在意。
“一會兒再去找你們玩。”他揮揮手走進病房,瞟了一眼站在窗邊秦森,“就是你撞了我閨女啊?我這人也講理,你就賠一萬塊錢吧,再有後遺症也不用你管了。”
“您是哪位?”秦森的目光裡滿是審視,他應該是沒辦法把眼前的這個男人和一個高中生的父親聯繫在一起。馬上要四十歲的爸爸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十歲都不止,一米八幾的個頭,很瘦,精緻的朋克頭根根分明,比女孩還要白皙的臉上看不到一絲歲月的痕跡,夾克衫裡只有一件緊身T裇,透出並不清晰的肌肉線條,襯着手指粗的金鍊子,像個浮誇的暴發戶。牛仔褲塞進靴筒裡,帶着憤青纔有的叛逆,儼然就是年輕的一個鑽石王老五。
他拉過凳子,往牀邊一坐,毫不客氣的抓起雞腿就啃,“我是他爹。你該賠錢賠錢,查什麼戶口?”
秦森的笑聲輕蔑,剛子瞬間領會,點了一下頭,便接過他手裡的提袋,遞到爸爸的手上,“我們只是路過,看到你女兒受傷,就把她送到了醫院,你要是不信可以去交警大隊看監控。所有的費用都在這了,你看看怎麼給我們吧。”
半個雞腿還在嘴裡叼着,爸爸愣了一下,吐在了牀下的垃圾桶裡,“我沒錢,離婚的時候她判給她媽了,等那娘們兒出獄,你們再跟她要。”油手在我的病號服上蹭了蹭,一巴掌拍在我的後腦勺上,“敗家的玩意,還愣着幹嘛?趕緊起來,收拾東西,出院。”
他說的每一句話都在意料之中,可看到他急於擺脫我的眼神,想象裡幸災樂禍的心情卻並沒有出現,反而是心狠狠地疼了一下,原本看熱鬧的心情瞬間被無助和悲涼取代。
“好。”一聲輕應剛從嘴裡說出來,爸爸就被剛子推出了病房,“你要是不管就趕緊滾蛋,你這樣的人渣,也配當爹?”
“你噹噹爹是啥好事呢?你這麼有正義感,有本事你給她當爹,要是以後啥事都別找我,我倒敬你是條漢子。”剛剛那個小護士是幸運的,剛子間接的救了她,讓她在被騙之前知道了這個男人的空有其表。
秦森清了清嗓子,垂眸站在牀頭,“你們家人挺有意思的。”輕嘆的一口氣裡有藏不住的無奈,我想他這一刻一定很後悔幫了我,後悔沒有把我扔在那個喧鬧的路口,任我自生自滅。豎着耳朵等着他說出那些難聽的話,大腦裡思索着該怎麼跟他道歉。意想不到的,他的聲音很輕,沒有一點責備,“踏實住着吧,費用你可以長大再還我。”
明確的知道自己可以得到後續的治療,還知道了這些並不是施捨,心突然就安定了,一切也都跟着變得心安理得。原來真的可以透支未來,支撐現在的我像身邊的人一樣活下去。
秦森走回窗口,站在逆光裡,身上包裹着一圈光暈,刺的我睜不開眼睛,他帶着萬丈的光芒,“你有什麼需要,或是想吃什麼就跟陳剛說,好好吃飯,儘快養好身體,也能替你自己省點錢。”從他的話語裡,我知道了那個人叫陳剛,應該是他的手下。秦森再轉回頭,側臉的剪影像極了救世主。
之後的兩週,秦森沒再出現過,可我卻是幸福的,能吃飽的感覺是最真實的幸福。出院的時候臉上的傷基本全好了,幾百塊錢一支的藥膏用了不少,可還是留下了淺淺的印記。
陳剛送我回家,把幾支藥膏放在門口的櫃子上,反覆叮囑要記得用。又把後備箱的一籃雞蛋和一箱泡麪放在我家的廚房,還給了我一個嶄新的書包,裡面的書一本都不少。他似乎看到了我被欺負的全過程,鄭重其詞地發出鼓勵,“丫頭,你這倔勁,挺招人喜歡的,好好學習,以後能有出息。”
“陳叔……”點頭應過,纔想起秦森對叔叔兩個字的反感,急忙改了口,“陳剛,你等我一下,我給秦森打個欠條。”
“這點小錢對秦總不算什麼,你有這份心就行了。”
伸手攔住走到門口的陳剛,我不想做吸血鬼,更不想讓幫了我的人寒心,“那不行,你稍微等我一會兒,我很快的。”跑回臥室,匆忙寫好欠條遞給他,“辛苦您幫我轉交給秦森,替我說聲謝謝。”
“得嘞,知道了。”陳剛也沒拒絕,接過去就走了。
方便麪的味道是真的好,用牙齒磨碎,有淡淡的甜,伴着濃烈的鹹,在口腔裡炸裂,滿是焦香。每次吃上半包,再喝兩大杯水,一個上午都不會餓。箱子空了三分之二的時候,到了去跟爸爸那拿生活費的日子,本知道可能性不大,可我還是希望他能好心留我吃飯。
但他似乎並沒有那個打算,門都沒讓我進,從兜裡掏出一沓錢抽了一張扔在地上,“那個大老闆不管你啦?你怎麼那麼笨?你就抱着他的大腿,就說是他撞的,怎麼還不能訛他個三萬兩萬的?你就是個討債鬼,吸你爹的血沒個夠。”
把錢撿起來,等他說完纔敢開口,“爸,說好的兩百,上個月就只給了一百,您說這個月一塊給我的,同學們都交了校服的錢……”
“你躲開,看我的。”孟傑把爸爸扯到一邊,一手一個雞蛋扣在我的腦袋上,緊接着就是一盆熱水。慶幸他用的不是開水,燙傷的痛感很快就過去了,伸手一摸,頭髮上都是凝固的雞蛋花。
孟傑又長了不少,能高出我小半個頭了,穿着半袖背心,肩頭有小小的肌肉凸出來,肚子鼓起來老高,衣服上的圖案都被撐得變了形。不看個頭,他至少把爸爸套進去。這個爸爸再婚之後的孩子,這個小我四歲的弟弟,已經長成了小夥子。他對我的熱情與日俱增,迎接我的從蟲子到麪粉,從拖把到墨水,不斷升級,這次的款待都已經到了雞蛋加熱水的組合拳。
與往日一樣的,爸爸完全沒有制止,和孟傑勾肩搭背地捧腹大笑。其實我也很想笑,他們現在的樣子比我更可笑,卻小丑一般不自知。
“別在門口丟人現眼了!”楊慧的一句話,讓空氣瞬間就安靜了。
爸爸弓着腰在她呼呼亂顫的臉蛋上親了一口,“寶貝不生氣,我馬上讓她走,老公餓了,快去做飯吧,乖。”
楊慧不到一米五的個子,加上肉山一樣的身材,和瘦如竹竿的爸爸站在一起,讓我想起了影院門口老夫子的廣告畫。
我常常在想,如果外公沒有破產,如果楊慧不把家裡的建材生意交給爸爸,他也許就不會拋棄天生麗質的媽媽,我也許就還有一個溫暖幸福的家。可世上根本沒有如果,大概我出生之前,就註定了被嫌棄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