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隆郡的學堂的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
都是當街一個曲尺形的大講桌,桌子前面好幾排木質的長條凳,講臺在屋檐下,先生不會受一點風雨,而那些長條凳都擱在露天處,來上學的孩童們就坐在那裡,咿咿呀呀搖頭晃腦的背誦先生教授的詩文。
若是天氣晴朗也就罷了,孩童們溫書還算怡然,若是遇到壞天氣,孩童們也只能坐在條凳上生受了。熱天曬死、冷天凍死、雨天淋死,虧得手中的課本頗有些精妙,不怕雨淋,即使條件如此惡劣,那些孩童也決計沒有一個敢曠課的。
此時太陽還沒露出來,每個條凳都已經坐的滿滿當當,一個個低眉順眼,努力做出或裝出一副用功的樣子,而‘教書先生’則悠閒的斜倚在講桌之後,時不時拿出一壺小酒抿上一口,眯縫着眼睛,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
貞德從那羣孩子中間走過,這些孩子雖然聽得腳步聲,但竟然沒有一個敢擡頭看貞德一眼,眼見此情此景,教書先生非常滿意,搶在貞德說話之前,教書先生從講桌後站了起來,對下面的孩童說道:
“很好,學習就要專心致志,別說來個客人,就是村子裡的地塌了都不能擡頭!要做到上課零擡頭自習無聲音,今天你們的表現讓我很滿意,表揚一下,暫且先去玩一會吧!”
孩童們歡呼着散去,很小的一會兒工夫,學堂前就只剩下了貞德和教書先生兩人。看面容,這位教書先生長相清秀,文質彬彬,而且聲音儒雅,不溫不火,從外表根本看不出,他私底下竟然幹着販賣活人的買賣!哦,甚至都不能算作是私底下,簡直就是大模大樣的把人當做貨物一般販賣了!
眼見貞德過來,教書先生手持一卷書,也就從曲尺講桌後面踱步了出來,直到這時,貞德才發現,這個所謂的‘教書先生’,竟然只有一個上半身!自腰身以下,一團漆黑色的火焰靜靜燃燒着,託着他的身體懸浮在半空,慢慢的飄蕩着。
貞德快走幾步,來到教書先生身邊,還未開口說明自己的來意,教書先生先是打量了貞德一眼,旋即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原來是‘農夫’有事相托啊!不過我這裡並沒有儲存的活人,都是現抓現賣,此時沒有存貨。我觀姑娘身手了得法力高深,何不自己走一遭洛林市,抓個活人回來,爲農夫排憂解難呢?反正我的貨源也是從那裡抓回來的呀!”
洛林市?貞德微微一怔,旋即回憶了起來,所謂的洛林市,不就是位於腐爛之地的西北角,最靠近腐爛之地的人類城市嗎?這教書先生,居然告訴自己要去那裡抓人?!還說他自己也是從那裡抓人的?
她還只是微微一怔,此時的直播間裡簡直就是炸了窩!一大堆ID,全被教書先生這一句話炸了出來:
“我日啊!都現代社會了,居然還有鬼物能從人類社會中抓人!”
“更可怕的是,抓回去之後,竟然是用來施肥、合藥、熬湯等等!簡直就好像人類對付動物和魔獸那樣!”
“這也太聳人聽聞了吧!?而且聽這位教書先生的意思,做這種事顯然不是頭一遭了啊!”
“難怪洛林市的治安條件那麼差!原來不僅僅是人和人鬥,還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怪物混雜其中的緣故!”
“這些年來,不知道有多少洛林市的無辜民衆被這些鬼物抓走,然後殘忍的殺害了!太可怕了!當地政府是幹什麼吃的?也不說去管管?!”
“你說的輕巧,洛林市屬於比特亞這個小的不能再小的窮國,全國的軍事力量湊一起,連一艘小型浮空城都打不過,哪裡管得了這種事情?”
“我甚至懷疑,比特亞政府對這種事其實是知情的!只是他們隱瞞不報而已!”
“都快形成一個穩定的貨源了!簡直是讓人不敢向下深想!”
“各位老哥,身爲一個洛林市的市民,我現在感覺有點慌……”
“我也是洛林市的,我感覺現在慌得一批!”
“太可怕了!居然有這種事情,我們要去市政府的門口抗議!”
“抗議抗議!遊行示威!讓政府知道我們的憤怒!”
“總統下臺!下臺!”
“……”
彈幕裡鬧成了一鍋粥,人們宣泄出各式各樣的憤怒之聲,然而之前最憤怒的貞德,此時卻進入了絕對冷靜的狀態,聽到教書先生的話語,已經百分之百確定了對方有褻瀆生命的行爲,她不動聲色的調整了一下背後巨劍的位置,上前一步問道:
“洛林市我人生地不熟的,哪知道去哪抓人吶!更何況,我也不知道這活人是怎麼個抓法,有什麼講究沒有?還是需要您給我指點一條明路纔是!”
教書先生面露得色,下半身的漆黑色火焰跳了一跳,然後說道:“嗨!其實我也不知道活人怎麼抓,每次都是……”
話還沒說完,他的臉上忽然露出了迷茫的表情,片刻之後眼神一清,上下打量了貞德一眼,隨後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原來是‘伐木工’有事相托啊!不過我這裡並沒有儲存的活人,都是現抓現賣,此時沒有存貨。我觀姑娘身手了得法力高深,何不自己走一遭洛林市,抓個活人回來,爲‘伐木工’排憂解難呢?反正我的貨源也是從那裡抓回來的呀!”
不等貞德說話,他又繼續迷茫,繼續恍然大悟;
“原來是‘小米’有事相托啊……”
“原來是‘馬全有’有事……”
“原來是‘李善人’……”
“原來是……”
每一個曾經委託給貞德任務的委託人,這位教書先生都要單獨提上那麼一次,說辭完全一樣,語氣都和初次見到貞德一模一樣!更詭異的是,貞德從來沒有向他提過這些村民的任何委託,根本就不知道這位教書先生,到底從哪知道這些村民委託給貞德任務的!
這個村子裡,隱藏的秘密實在是太多了!
貞德心中暗下決心,一定要把這個彷彿隱藏了無數罪惡的村子掀個底朝天,就在她準備先完成第一步,將這個神神秘秘的教書先生一擊梟首的時候,只聽對方頓了一頓,居然又接上了一開始的話茬:
“嗨!你若問我活人到底怎麼個抓法,其實我也不知道,我從來沒有親自去抓過活人。畢竟,像我這樣的斯文人,根本就不會去幹這種髒活的。”教書先生有些自得的扇了扇手中的書本,說道:“每次都是我直接去固定地點交易,有個人類組織一早就準備好了綁來的貨物,在那等我了。最近不知道他們那邊出了什麼事,好久沒和我聯繫了,可惜我要負責村裡的孩童教育,無法擅離職守,不然早就親自跑一趟了。”
聽得此言,再看到教書先生一副長吁短嘆的樣子,和那些村民談起自己的困難時如出一轍!看這意思,這位教書先生,也要給自己發佈一個‘任務’嗎?貞德不動聲色,臉上還堆起感興趣的笑容,說道:
“他們?看來給咱們村提供貨物的,還是一個組織或者羣體?竟然有這麼好的門路,教書先生您真是交遊廣闊、神通廣大啊!這麼多村民都等着來貨,您又不太方便,不如您告訴我他們的聯繫方式,我親自跑一趟去他們那裡提貨如何?”
竟然還能牽扯出有組織的人販子?將自己的同胞綁架,然後賣給腐爛之地裡的這些怪物?!人販子本身就已經足夠可惡,而這種人販子更是可惡到了極點!此時直播間裡已經完全爆炸了!水友們的憤怒幾乎已經完全壓抑不住,已經有人在瘋狂的叫囂,一定要殺光這些喪盡天良的傢伙!
無數雙眼睛的注視下,教書先生捻了捻自己下頜的鬍鬚,非常滿意貞德的上道:
“……常來交易的組織,叫什麼來着?人類的那些名稱總是那麼的難記。”他的臉上露出回憶之色,好半天,才‘哦’了一聲,說道:
“我想起來了!那個組織的名字叫做服從教派,我和他們約定,只要在村裡的祭壇發出信息,他們就會在三天內把貨送來,信息是‘神說:背棄我的,必定有禍,違揹我的,必被毀滅’!”
本來,貞德都已經打算好了,只要教書先生說出了和他做交易的人類組織是誰,那麼她就會立刻砍死這位人面獸心的教書先生,把他毀滅的連渣都不剩!巨劍都已經蓄勢待發的時候,卻從教書先生的口中,意外聽到了‘服從教派’這四個字!
在這一瞬間,貞德感覺天都要塌下來了!
爲什麼是服從教派?
怎麼可能是服從教派!?
怎麼可以是服從教派啊!!!
兩百年多前,幾乎犧牲了全部精英,帶着視死如歸的心情去抗擊金色要塞的服從教派,竟然已經墮落到了這個地步嗎?!
她多麼希望自己聽到的這一切都不是真的,但教書先生口中這句神言,正是《聖典》上,獨立於《新約》《舊約》以外的《暗約》上的第一句話,也是《暗約》的總綱,不是服從教派的高級幹部,根本就不可能知道這句話啊!
證據確鑿的有些過分,讓貞德連自欺欺人的餘地都沒有,一瞬間受到的打擊太過巨大,太過突兀,貞德直接陷入精神恍惚的狀態,手中的巨劍都差點抓握不住,整個人踉蹌了一下,半跪在了地上,腦子裡一片空白。
“咦?外鄉的姑娘,你怎麼了?是不是有什麼舊疾復發了?”看到貞德突然倒下,教書先生嚇了一跳,然後俯下身,用非常專業的探病手法朝貞德的頭上摸去:
“我可是十里八鄉有名的郎中,讓我來看一下……”
他的手剛一接觸到貞德的額頭,沉浸在巨大悲切情緒中的貞德就被驀然驚醒,‘啪’的一下,一巴掌打掉教書先生的手掌,語氣冰冷的說道:“別碰我,怪物!你的所作所爲讓我感到無比的噁心!”
即使通過你的證詞,說明你只是這場巨大的邪惡事件中的從犯,但是,像你這樣一個二道販子,依然該殺!該被永遠的毀滅!沒有興趣跟教書先生解釋任何東西,貞德強行將悲傷壓在了心底,振奮了一下精神,隨後,便在教書先生錯愕、詭異的眼神之中,抄起巨劍,以雷霆萬鈞之勢劈了下去!
即使沒有了各種技能,但以六級上位魔獸的身體素質,擊殺教書先生這種實力的怪物還是輕而易舉!他畢竟不是凌默這種體質突破天際的變態,面對這無比強力的一擊,教書先生沒有做出任何反應,也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只能等死而已!
就在巨劍臨身,教書先生額前的飄逸長髮都被切下大半的瞬間,夜晚終於徹底過去,三顆月亮已經全部隱去,清晨來臨,遙遠的天際,火紅的朝霞之間,紅彤彤的太陽鑽了出來,迫不及待的向大地灑出了新一天的第一縷光束,而被這新生朝陽的光束一照,原本已經引頸待戮的教書先生,竟然如同泡沫一般消失了!
貞德的強力一擊穿透了教書先生的殘影,狠狠的砸在了曲尺形的講桌上,把這個貌似古色古香的桌案砸的粉碎!同時,巨劍形成的衝擊波將這所奇怪的學堂完全破壞,整棟木質建築轟然倒塌,激起了漫天的煙塵!
“這又是什麼秘術?!他竟然就這麼逃掉了?!”貞德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根本沒感覺到任何能量波動,也沒有感覺到任何空間波動,這位實力最多三級魔獸的教書先生,竟然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逃掉了?
“那個狼心狗肺的怪物在哪裡?別以爲能這麼逃掉,即使挖地三尺,我也一定要把你碎屍萬段!”貞德仰頭咆哮一聲,隨即就赤紅着雙眼,想要在附近展開一場大搜索,卻被旁邊的凌默一把拉住了。
“怎麼了!?凌先生,消滅這種人人得而誅之的怪物,你也要阻止我嗎?!”貞德惡狠狠的盯住凌默,大有一言不合就連他一起幹掉的意思。凌默沒有回答,只是把她從倒塌的學堂中拉了出來,隨意的向外面指了指。
順着凌默手指的方向,貞德放眼望去,很快,她的臉色就蒼白起來,再也沒有了剛纔的氣勁兒:
村子裡那些走來走去的閒漢、街道中那些你追我逐的孩童、村外那些勤勤懇懇的村民,隨着朝陽的升起,竟然全部都消失不見了!如果不是他們的工具、他們的衣服、他們幹到一半扔在那裡的活計還保留在原地,貞德一定會以爲自己剛纔看到的都是幻覺,一定會以爲,這裡本身就是一座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