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俊貌玉面甘毀傷

這日午後,三騎一車徑向北行,不一日已到元朝的京城大都。其時蒙古人鐵騎所至,直至數萬裡外,歷來大國幅員之廣,無一能及。大都即後代之北京。帝皇之居,各小國各部族的使臣貢員,不計其數。張無忌等一進城門,便見街上來來往往,許多都是黃髮碧眼之輩。

四人到得西城,找到了一家客店投宿。楊逍出手闊綽,裝作是富商大賈模樣,要了三間上房。店小二奔走趨奉,服侍殷勤。

楊逍問起大都城裡的名勝古蹟,談了一會,漫不經意的問起有甚麼古廟寺院。那店小二第一所便說到西城的萬安寺:“這萬安寺真是好大一座叢林,寺裡的三尊大銅佛,便走遍天下,也找不出第四尊來,原該去見識見識。但客官們來得不巧,這半年來,寺中住了西番的佛爺,尋常人就不敢去了。”

楊逍道:“住了番僧,去瞧瞧也不礙事啊。”那店小二伸了伸舌頭,四下裡一張,低聲道:“不是小的多嘴,客官們初來京城,說話還得留神些。那些西番的佛爺們見了人愛打便打,愛殺便殺,見了標緻的娘兒們更一把便抓進寺去。這是皇上聖旨,金口許下的。有誰敢老虎頭上拍蒼蠅,走到西番佛爺的跟前去?”

西域番僧倚仗蒙古人的勢力,橫行不法,欺壓漢人,楊逍等知之已久,只是沒料到京城之中竟亦這般肆無忌憚,當下也不跟那店小二多說。

晚飯後各自閤眼養神,等到二更時分,三人從窗中躍出,向西尋去。

那萬安寺樓高四層,寺後的一座十三級寶塔更老遠便可望見。張無忌、楊逍、韋一笑三人展開輕功,片刻間便已到了寺前。三人一打手勢,繞到寺院左側,想登上寶塔,居高臨下的察看寺中情勢,不料離塔二十餘丈,便見塔上人影綽綽,每一層中都有人來回巡查,塔下更有二三十人守着。

三人一見之下,又驚又喜,此塔守衛既如此嚴密,少林、武當各派人衆必是囚禁在內,倒省了一番探訪功夫。只是敵方戒備森嚴,救人必定極不容易。何況空聞、空智、宋遠橋、俞蓮舟、張松溪等,哪一個不是武功卓絕,竟然盡數遭擒,則對方能人之多,手段之厲害,自是不言可喻。三人來萬安寺之前已商定不可魯莽從事,當下悄悄退開。

突然之間,第六層寶塔上亮起火光,有八九人手執火把緩緩移動,火把從第六層亮到第五層,又從第五層亮到第四層,一路下來,到了底層後,從寶塔正門出來,走向寺後。楊逍揮了揮手,從側面慢慢欺近。萬安寺後院一株株都是參天古樹,三人躲在樹後以爲掩蔽,一聽有風聲響動,便即奔上數丈。三人輕功雖高,卻也唯恐爲人察覺,須得乘着風動落葉之聲,纔敢移步。

如此走上二十多丈,已看清楚十餘名黃袍男子,手中各執兵刃,押着一個寬袖大袍的老者。那人偶一轉頭,張無忌看得明白,正是崑崙派掌門人鐵琴先生何太沖,心中不禁一凜:“果然連何先生也在此處。”

眼見一干人進了萬安寺的後門,三人等了一會,見四下確實無人,這才從後門中閃身而入。那寺院房舍衆多,規模之大,幾和少林寺相彷彿,見中間一座大殿的長窗內燈火明亮,料得何太沖是被押到了該處。三人閃身而前,到了殿外。

張無忌伏在地下,從長窗縫隙中向殿內張望。楊逍和韋一笑分列左右把風守衛,防人偷襲。他三人雖然藝高人膽大,但此刻深入龍潭虎穴,心下也不禁惴惴。

長窗縫隙甚細,張無忌只見到何太沖的下半身,殿中另有何人卻無法瞧見。只聽何太沖氣沖沖的道:“我既墮奸計,落入你們手中,要殺要剮,一言而決。你們逼我做朝廷鷹犬,那是萬萬不能,便再說上三年五載,也是白費脣舌。”張無忌暗暗點頭,心想:“這何先生雖不是甚麼正人君子,但大關頭上卻把持得定,不失爲一派掌門的氣概。”

只聽一個男子聲音冷冰冰的道:“你既固執不化,主人也不勉強,這裡的規矩你是知道的了?”何太沖道:“我便十根手指一齊斬斷,也不投降。”那人道:“好,我再說一遍,你如勝得了我們這裡三人,立時放你出去。如若敗了,便斬斷一根手指,囚禁一月,再問你降也不降。”何太沖道:“我已斷了兩根手指,再斷一根,又有何妨?拿劍來!”

那人冷笑道:“等你十指齊斷之後,再來投降,我們也不要你這廢物了。拿劍給他!摩訶巴思,你跟他練練!”另一個粗壯的聲音應道:“是!”

張無忌手指尖暗運神功,輕輕將那縫隙挖大了一點,只見何太沖手持一柄木劍,劍頭包着布,又軟又鈍,不能傷人,對面則是個高大番僧,手中拿着的卻是一柄青光閃閃的純鋼戒刀。兩人兵刃利鈍懸殊,幾乎不用比試,強弱便判。但何太沖毫不氣餒,木劍一晃,說道:“請!”刷的便是一劍,去勢極是凌厲,崑崙劍法,果有獨到之秘。那番僧摩訶巴思身材長大,行動卻甚敏捷,一柄戒刀使將開來,刀刀斬向何太沖要害。張無忌只看了數招,便即暗驚:“怎地何先生腳步虛浮,氣急敗壞,竟似內力全然失卻了?”

何太沖劍法雖精,內力卻似和常人相去不遠,劍招上的凌厲威力全然施展不出,只是那番僧的武功實是遜他兩籌,幾次猛攻而前,總是被何太沖以精妙招術反得先機。拆到五十餘招後,何太沖喝一聲:“着!”一劍東劈西轉,斜回而前,託的一聲輕響,已戳在那番僧腋下。倘苦他手中持的是尋常利劍,又或內力不失,劍鋒早已透肌而入。

只聽那冷冷的聲音說道:“摩訶巴思退!溫臥兒上!”張無忌向聲音來處看去,見說話之人臉上如同罩着一層黑煙,一部稀稀朗朗的花白鬍子,正是玄冥二老之一。他負手而立,雙目半睜半閉,似乎對眼前之事漠不關心。

再向前看,只見一張鋪着錦緞的矮几之上踏着一雙腳,腳上穿一對鵝黃緞鞋,鞋頭上各綴一顆明珠。張無忌心中一動,眼見這對腳腳掌纖美,踝骨渾圓,依稀認得,正是當日綠柳莊中自己曾經捉過在手的趙敏的雙足。他在武當山和她相見,全以敵人相待,但此時見到了這一對踏在錦凳上的纖足,不知如何,竟然忍不住面紅耳赤,心跳加劇。

但見趙敏的右足輕輕點動,料想她是全神貫注的在看何太沖和溫臥兒比武,約莫一盞茶時分,何太沖叫聲:“着!”趙敏的右足在錦凳上一登,溫臥兒又敗下陣來。只聽那黑臉的玄冥老人說道:“溫臥兒退下,黑林鉢夫上。”

張無忌聽到何太沖氣息粗重,想必他連戰二人,已是十分吃力。片刻間劇鬥又起,那黑林鉢夫使的是根長大沉重的鐵杖,使開來風聲滿殿,殿上燭火被風勢激得忽明忽暗,燭影猶似天上浮雲,一片片的在趙敏腳上掠過。驀地裡眼前一黑,殿右幾枝紅燭齊爲鐵杖鼓起的疾風吹熄,喀的一響,木劍斷折。何太沖一聲長嘆,拋劍在地,這場比拚終於輸了。

玄冥老人道:“鐵琴先生,你降不降?”何太沖昂然道:“我既不降,也不服。我內力若在,這番僧焉是我的對手?”玄冥老人冷冷的道:“斬下他左手無名指,送回塔去。”

張無忌回過頭來,楊逍向他搖了搖手,意思顯然是說:“此刻衝進殿去救人,不免誤了大事。”但聽得殿中斷指、敷藥、止血、裹傷,何太沖甚爲硬氣,竟一哼也沒哼。那羣黃衣人手執火把,將他送回高塔囚禁。張無忌等縮身在牆角之後,火光下見何太沖臉如白紙,咬牙切齒,神色極是憤怒。

一行人走遠後,忽聽得一個嬌柔清脆的聲音在殿內響起,說道:“鹿杖先生,崑崙派的劍法果真了得,他刺中摩訶巴思那一招,先是左邊這麼一劈,右邊這麼一轉……”張無忌又湊眼去瞧,見說話的正是趙敏。她一邊說,一邊走到殿中,手裡提着一把木劍,照着何太沖的劍法使了起來。番僧摩訶巴思手舞雙刀,跟她喂招。

那黑臉的玄冥老人便是趙敏稱爲“鹿杖先生”的鹿杖客,讚道:“主人真是聰明無比,這一招使得分毫不錯。”趙敏練了一次又練一次,每次都是將劍尖戳到摩訶巴思腋下,雖然劍是木劍,但重重一戳,每一次又都戳在同一部位,料必頗爲疼痛。摩訶巴思卻聚精會神的跟她喂招,全無半點怨懟或閃避之意。

她練熟了這幾招,又叫溫臥兒出來,再試何太沖如何擊敗他的劍法。張無忌此時已然明白,原來趙敏將各派高手囚禁此處,使藥物抑住各人的內力,逼迫他們投降朝廷。衆人自然不降,便命人逐一與之相鬥,她在旁察看,得以偷學各門各派的精妙招數,用心之毒,計謀之惡,實是令人髮指。

跟着趙敏和黑林鉢夫喂招,使到最後數招時有些遲疑,問道:“鹿杖先生,是這樣的麼?”鹿杖客沉吟不答,轉頭道:“鶴兄弟,你瞧清楚了沒有?”左首角落裡一個聲音道:“苦大師一定記得更清楚。”趙敏笑道:“苦大師,勞你的駕,請來指點一下。”

只見右首走過來一個長髮披肩的頭陀,身材魁偉,滿面橫七豎八的都是刀疤,本來相貌已全不可辨。他頭髮作紅棕之色,自非中土人氏。他一言不發,接過趙敏手中木劍,刷刷刷刷數劍,便向黑林鉢夫攻去,使的竟是崑崙派劍法。

這個被稱爲“苦大師”的苦頭陀模仿何太沖劍招,也是絲毫不用內力,那黑林鉢夫卻全力施爲,鬥到酣處,他揮杖橫掃,殿右熄後點亮了的紅燭突又齊滅。何太沖在這一招上無可閃避,迫得以木劍硬擋鐵杖,這才折劍落敗,但那苦頭陀的木劍方位陡轉,輕飄飄的削出,猶似輕燕掠過水麪、貼着鐵杖削了上去。

黑林鉢夫握杖的手指被木劍削中,虎口處穴道痠麻,登時拿捏不住,噹的一聲,鐵杖落地,撞得青磚磚屑紛飛。黑林鉢夫滿臉通紅,心知這木劍若是換了利劍,自己八根手指早已削斷,躬身道:“拜服,拜服!”俯身拾起鐵杖。苦頭陀雙手託着木劍,交給趙敏。

趙敏笑道:“苦大師,最後一招精妙絕倫,也是崑崙派的劍法麼?”苦頭陀搖了搖頭。趙敏又道;“難怪何太沖不會,苦大師,你教教我。”苦頭陀空手比劍。趙敏持劍照做。練到第三次,苦頭陀行動如電,已然快得不可思議,趙敏便跟不上了,但她劍招雖然慢了,仍是依模依樣,絲毫不爽。苦頭陀翻過身來,雙手向前一送,停着就此不動。張無忌暗暗喝一聲彩:“好,大是高明!”

趙敏一時卻不明白,側頭看着苦頭陀的姿勢,想了一想,登時領悟,說道:“啊,苦大師,你手中若有兵刃,一杖已擊在我的臂上。這一招如何化解?”苦頭陀反手做個姿勢,抓住鐵杖,左足飛出,頭一擡,顯是已奪過敵人鐵杖,同時將人踢飛。這幾下似拙實巧,乃是極剛猛的外門功夫。趙敏笑道:“好師父,你快教我。”神情又嬌又媚。張無忌心中怦的一跳,心想:“你內力不夠,這一招是學不來的。可是她這麼求人,實教人難以推卻。”苦頭陀做了兩個手勢,正是示意:“你內力不夠,沒法子學。”轉身走開,不再理她。

張無忌尋思:“苦頭陀武功之強,只怕和玄冥二老不分上下,雖不知內力如何,但招數神妙,大是勁敵。他只打手勢不說話,難道是個啞巴?可是他耳朵卻又不聾。趙姑娘對他頗見禮遇,定是個大有來頭的人物。”

趙敏見苦頭陀不肯再教,微微一笑,也不生氣,說道:“叫崆峒派的唐文亮來。”過不多時,唐文亮被押着進殿。鹿杖客又派了三個人和他過招。唐文亮不肯在兵刃上吃虧,空手比掌,先勝兩場,到第三場上,對手催動內力,唐文亮無可與抗,亦被斬去了一根手指。

這一次趙敏練招,由鹿杖客在旁指點。張無忌此時已瞧出端倪,趙敏顯是內力不足,情知難以速成,是以想盡學諸家門派之所長,俾成一代高手,這條路子原亦可行,招數練到極精之時,大可補功力之不足。

趙敏練過拳法,說道:“叫滅絕老尼來!”一名黃衣人稟道:“滅絕老尼已絕食五天,今日仍是倔強異常,不肯奉命。”

趙敏笑道:“餓死了她也罷!唔,叫峨嵋派那個小姑娘周芷若來。”手下人答應了,轉身出殿。

張無忌對周芷若當日在漢水舟中殷勤照料之意,常懷感激。在光明頂上,周芷若曾指點他易數方位之法,由此得破華山、崑崙兩派的刀劍聯手,其後刺他一劍,那是奉了師父的嚴令,他也不存芥蒂,這時聽趙敏吩咐帶她前來,不禁心頭一震。

過了片刻,一羣黃衣人押着周芷若進殿。張無忌見她清麗如昔,只比在光明頂之時略現憔悴,雖身處敵人掌握,卻泰然自若,似乎早將生死置之度外。鹿杖客照例問她降是不降,周芷若搖了抓頭,並不說話。

鹿杖客正要派人和她比劍,趙敏說道:“周姑娘,你這麼年輕,已是峨嵋派的及門高弟,着實令人生羨。聽說你是滅絕大師的得意弟子,深得她老人家劍招絕學,是也不是?”周芷若道:“家師武功博大精深,說到傳她老人家劍招絕學,小女子年輕學淺,可差得遠了。”趙敏笑道:“這裡的規矩,只要誰能勝得我們三人,便平平安安的送他出門,再無絲毫留難。尊師何以這般涯岸自高,不屑跟我們切磋一下武學?”

周芷若道:“家師是寧死不辱。堂堂峨嵋派掌門,豈肯在你們手下苟且求生?你說得不錯,家師確是瞧不起卑鄙陰毒的小人,不屑跟你們動手過招。”趙敏竟不生氣,笑道:“那周姑娘你呢?”周芷若道:“我小小女子,有甚麼主張?師父怎麼說,我便怎麼做。”趙敏道:“尊師叫你也不要跟我們動手,是不是?那爲了甚麼?”周芷若道:“峨嵋派的劍法,雖不能說是甚麼了不起的絕學,終究是中原正大門派的武功,不能讓番邦胡虜的無恥之徒偷學了去。”她說話神態斯斯文文,但言辭鋒利,竟絲毫不留情面。

趙敏一怔,沒料到自己的用心,居然會給滅絕師太猜到了,聽周芷若左一句“陰毒小人”,右一句“無恥之徒”,忍不住有氣,嗤的一聲輕響,倚天劍已執在手中,說道:“你師父罵我們是無恥之徒。好!我倒要請教,這口倚天劍明明是我家家傳之寶,怎地會給峨嵋派偷盜了去?”周芷若淡淡的道:“倚天劍和屠龍刀,向來是中原武林中的兩大利器,從沒聽說跟番邦女子有甚麼干係。”

趙敏臉上一紅,怒道:“哼!瞧不出你嘴上倒厲害得緊。

你是決意不肯出手的了?”周芷若搖了搖頭。趙敏道:“旁人比武輸了,或是不肯動手,我都截下他們一根指頭。你這個妞兒想必自負花容月貌,以致這般驕傲,我也不截你的指頭。”

說着伸手向苦頭陀一指,道:“我叫你跟這位大師父一樣,臉上劃你二三十道劍痕,瞧你還驕傲不驕傲?”她左手一揮,兩個黃衣人搶上前來,執住了周芷若的雙臂。

趙敏微笑道:“要劃得你的俏臉蛋變成一個蜜蜂窩,也不必使甚麼峨嵋派的精妙劍法。你以爲我三腳貓的把式,就不能叫你變成個醜八怪麼?”

周芷若珠淚盈眶,身子發顫,眼見那倚天劍的劍尖離開自己臉頰不過數寸,只要這惡魔手腕一送,自己轉眼便和那個醜陋可怖的頭陀一模一樣。趙敏笑道:“你怕不怕?”周芷若再也不敢強項,點了點頭。趙敏道:“好啊!那麼你是降順了?”周芷若道:“我不降!你把我殺了罷!”趙敏笑道:“我從來不殺人的。我只劃破你一點兒皮肉。”

寒光一閃,趙敏手中長劍便往周芷若臉上劃去,突然間噹的一響,殿外擲進一件物事,將倚天劍撞了開去。在此同時,殿上長窗震破,一人飛身而入。那兩名握住周芷若的黃衣人身不由主的向外跌飛。破窗而入的那人回過左臂,護住了周芷若,伸出右掌,和鹿杖客砰的一掌相交,各自退開了兩步。

衆人看那人時,正是明教教主張無忌。

他這一下如同飛將軍從天而降,誰都大吃一驚,即令是玄冥二老這般一等一的高手,事先竟也沒絲毫警覺。鹿杖客聽得長窗破裂,即便搶在趙敏身前相護,和張無忌拚了一掌,竟然立足不定,退開兩步,待要提氣再上,剎那間全身燥熱不堪,宛似身入熔爐。

周芷若眼見大禍臨頭,不料竟會有人突然出手相救。她被張無忌摟在胸前,碰到他寬廣堅實的胸膛,又聞到一股濃烈的男子氣息,又驚又喜,一剎那間身子軟軟的幾欲暈去。要知張無忌以九陽神功和鹿杖客的玄冥神掌相抗,全身真氣鼓盪而出。周芷若從未和男子如此肌膚相親,何況這男子又是他日夜思念的夢中之伴、意中之人?心中只覺得無比的歡喜,四周敵人如在此刻千刀萬劍同時斬下,她也無憂無懼。

楊逍和韋一笑一見教主衝入救人,跟着便閃身而入,分站在他身後左右,趙敏手下的衆高手以變起倉卒,初時微見慌亂,但隨即瞧出闖進殿來只有三名敵人,殿內殿外的守衛武士呼哨相應,知道外邊再無敵人,當下立即堵死了各處門戶,靜候趙敏發落。

趙敏既不驚懼,也不生氣,只怔怔的向張無忌望了一陣,眼光轉到殿角兩塊金光燦爛之物,原來她伸倚天劍去劃周芷若的臉時,張無忌擲進一物,撞開她劍鋒,那物正是她所贈的黃金盒子。倚天劍鋒銳無倫,一碰之下,立時將金盒剖成兩半。她向兩半金盒凝視半晌,說道:“你如此厭惡這隻盒子,非要它破損不可麼?”

張無忌見到她眼光中充滿了幽怨之意,並非憤怒責怪,竟是悽然欲絕,一怔之下,甚感歉咎,柔聲道:“我沒帶暗器,匆忙之際隨手在懷中一探,摸了盒子出來,實非有意,還望姑娘莫怪。”趙敏眼中光芒一閃,問道:“這盒子你隨身帶着麼?”張無忌道:“是。”見她妙目凝望自己,而自己左臂還摟着周芷若,臉上微微一紅,便鬆開了手臂。

趙敏嘆了口氣,道:“我不知周姑娘是你……是你的好朋友,否則也不會這般對她。原來你們……”說着將頭轉了開去。張無忌道:“周姑娘和我……也沒甚麼……只是……只是……”說了兩個“只是”,卻接不下去。趙敏又轉頭向地下那兩半截金盒望了一眼,沒說一句話,可是眼光神色之中,卻似已說了千言萬語。

周芷若心頭一驚:“這個魔女頭對他顯是十分鐘情,豈難道……”

張無忌的心情卻不似這兩個少女細膩周至,趙敏的神色他只模模糊糊的懂了一些,全沒體會到其中深意。他只覺得趙敏贈他珠花金盒,治好了俞岱巖和殷梨亭的殘疾,此時他卻將金盒毀了,未免對人家不起,於是走向殿角,俯身拾起兩半截金盒,說道:“我去請高手匠人重行鑲好。”趙敏喜道:“當真麼?”張無忌點了點頭,心想你我都統率無數英雄豪傑,怎會去重視這些無關緊要的金銀玩物?這隻黃金盒雖然精緻,也不是甚麼珍異寶物,盒中所藏的黑玉斷續膏已經取出,盒子便無多大用處,破了不必掛懷,再鑲好它,也是小事一樁,眼前有多大事待決,你卻盡跟我說這隻盒子,想必是年輕姑娘婆婆媽媽,對這些身邊瑣事特別關心,真是女流之見,當下將兩半截盒子揣在懷中。

趙敏道:“那你去罷!”張無忌心想宋大師伯等尚未救出,怎能就此便去,但敵方高手如雲,己方只有三人,說到救人,真是談何容易,問道:“趙姑娘,你擒拿我大師伯等人,究竟意欲何爲?”趙敏笑道:“我是一番好意,要勸請他們爲朝廷出力,各享榮華富貴。哪知他們固執不聽,我迫於無奈,只得慢慢勸說。”

張無忌哼了一聲,轉身回到周芷若的身旁,他在敵方衆高手環伺之下,俯身拾盒,坦然而回,竟是來去自如,旁若無人。他冷冷的向衆人掃視一眼,說道:“既是如此,我們便告辭了!”說着攜住周芷若的手,轉身欲出。

趙敏森然道:“你自己要去,我也不留。但你想把周姑娘也帶了去,竟不來問我一聲,你當我是甚麼人了?”張無忌道:“這確是在下欠了禮數。趙姑娘,請你放了周姑娘,讓她隨我同去。”趙敏不答,向玄冥二老使個眼色。

鶴筆翁踏上一步,說道:“張教主,你說來便來,說去便去,要救人便救人,教我們這夥人的老臉往哪裡擱去?你不留下一手絕技,兄弟們難以心服。”

張無忌認出了鶴筆翁的聲音,怒氣上衝,喝道:“當我年幼小之時,被你擒住,性命幾乎不保。今日你還有臉來跟我說話?接招!”呼的一掌,便向鶴筆翁拍了過去。

鹿杖客適才吃過他的苦頭,知道單憑鶴筆翁一人之力,不是他的敵手,搶上前來,向他擊出一掌。張無忌右掌仍是擊向鶴筆翁,左掌從右掌下穿過,還了鹿杖客一掌。這是真力對真力相碰,中間實無閃避取巧的餘地。三個人四掌相變,身子各是一晃。

當日在武當山上,玄冥二老以雙掌和張無忌對掌,另出雙掌擊在他身上,此刻重施故技,又是兩掌拍了過來。張無忌那日吃了此虧,焉能重蹈覆轍?手肘微沉,施展乾坤大挪移心法,拍的一聲大響,鶴筆翁的左拳擊在鹿杖客的右掌之上。他兩人武功一師所傳,掌法相同,功力相若,登時都震得雙臂痠麻,至於何以竟會弄得師兄弟自相拚掌,二人武功雖高,卻也不明其中奧秘。兩人又驚又怒之際,張無忌雙掌又已擊到。玄冥二老仍是各出雙掌,一守一攻,所使掌法已和適才全然不同,但被張無忌一引一帶,仍是鹿杖客的左掌擊到了鶴筆翁的右掌之上,這乾坤大挪移手法之巧,計算之準,實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玄冥二老駭然失色,眼見張無忌第三次舉掌擊來,不約而同的各出單掌抵禦。三人真力相變,玄冥二老只覺對方掌力中一股純陽之氣洶涌而至,難當難耐。張無忌掌發如風,想起幼時被鶴筆翁打了一招玄冥神掌,數年之間不知吃了多少苦頭,因此擊向鹿杖客的掌力尚留餘地,對鶴筆翁卻毫不放鬆。

二十餘掌一過,鶴筆翁一張青臉已脹得通紅,眼見對方又是一掌擊到,他左掌虛引,意欲化解,右掌卻斜刺裡重重擊出。只聽得拍拍兩響,鶴筆翁這一掌狠狠打在鹿杖客肩頭,而張無忌那一掌卻終究無法化開,正中胸口。總算張無忌不欲傷他性命,這一掌真力只用了三成,鶴筆翁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臉色已紅得發紫,身子搖晃,倘若張無忌乘勢再補上一掌,非教他斃命當場不可。鹿杖客肩頭中掌,也痛得臉色大變,嘴脣都咬出血來。

玄冥二老是趙敏手下頂兒尖兒的能人,豈知不出三十招,便各受傷。趙敏手下衆武士固然盡皆失色,便是楊逍和韋一笑也大爲詫異。他二人曾親眼見到,那日玄冥二老在武當山出手,張無忌中掌受傷,不意數月之間,竟能進展神速若是。

但他二人隨即想到,張無忌留居武當數月,一面替俞岱巖、殷梨亭治傷,一面便向張三丰請教武學中的精微深奧,終致九陽神功、乾坤大挪移、再加上武當絕學的太極拳劍,三者漸漸融成一體。二人心中暗贊張三丰學究天人,那才真是稱得上“深不可測”四字。

玄冥二老比掌敗陣,齊聲呼嘯,同時取出了兵刃。只見鹿杖客手中拿着一根短杖,杖頭分叉,作鹿角之形,通體黝黑,不知是何物鑄成,鶴筆翁手持雙筆,筆端銳如鶴嘴,卻是晶光閃亮。他二人追隨趙敏已非一日,但即是趙敏,也從未見過他二人使用兵刃。這三件兵刃使展開來,只見一團黑氣,兩道白光,霎時間便將張無忌困在垓心。張無忌身邊不帶兵器,赤手空拳,情勢頗見不利,但他絲毫不懼,存心要試試自己武功,在這兩大高手圍攻之下,是否能空手抵敵。

玄冥二老自恃內力深厚,玄冥神掌是天下絕學,是以一上陣便和他對掌,豈知張無忌的九陽神功卻非任何內功所能及,數十掌一過便即落敗。他二人的兵刃卻以招數詭異取勝,兩人的名號便是從所用兵刃而得,鹿角短杖和鶴嘴雙筆,每一招都是凌厲狠辣,世所罕見。張無忌聚精會神,在三件兵刃之間空來插去,攻守自如,只是一時瞧不明白二人兵刃招數的路子,取勝卻也不易。幸好鶴筆翁重傷之餘,出招已難免窒滯。

趙敏手掌輕擊三下,大殿中白刃耀眼,三人攻向楊逍,四人攻向韋一笑,另有兩人出兵刃制住了周芷若。楊逍立時搶到一劍,揮劍如電,反手便刺傷一人。韋一笑仗着絕頂輕功,以玄陰綿掌拍倒了兩人。但敵人人數實在太多,每打倒一人,立時更有二人擁上。

張無忌給玄冥二老纏住了,始終分身不出相援。他和楊韋二人要全身而退,倒也不難,要救周芷若卻萬萬不能,正自焦急,忽聽趙敏說道:“大家住手!”這四個字聲音並不響亮,她手下衆人卻一齊凜遵,立即躍開。

楊逍將長劍拋在地下。韋一笑握着從敵人手裡奪來的一口單刀,順手一揮,擲還給了原主,哈哈大笑。張無忌見一名漢子手執匕首,抵住周芷若後心,不禁臉有憂色。

周芷若黯然道:“張公子,三位請即自便,三位一番心意,小女子感激不盡。”

趙敏笑道:“張公子,這般花容月貌的人兒,我見猶憐。

她定是你的意中人了?”張無忌臉上一紅,說道:“周姑娘和我從小相識。在下幼時中了這位……”說着向鶴筆翁一指,“……的玄冥神掌,陰毒入體,周身難以動彈,多虧周姑娘服侍我食飯喝水,此番恩德,不敢有忘。”趙敏道:“如此說來,你們倒是青梅竹馬之交了。你想娶她爲魔教的教主夫人,是不是?”張無忌臉上又是一紅,說道:“匈奴未滅,何以家爲!”

趙敏臉一沉,道:“你定要跟我作對到底,非滅了我不可,是也不是!”

張無忌搖了搖頭,說道:“我至今不知姑娘的來歷,雖然有過數次爭執,但每次均是姑娘找上我張無忌,不是張某來找姑娘尋事生非。只要姑娘放了我衆位師伯叔及各派武林人士,在下感激不盡,不敢對姑娘心存敵意。何況姑娘還可吩咐我去辦三件事,在下自當盡心竭力,決不敷衍推搪。”

趙敏聽他說得誠懇,臉上登現喜色,有如鮮花初綻,笑道:“嘿,總算你還沒忘記。”轉頭向周芷若瞧了一眼,對張無忌道:“這位周姑娘既非你意中人,也不是甚麼師兄師妹、未婚夫妻,那麼我要毀了她的容貌,跟你絲毫沒有干係……”她眼角一動,鹿杖客和鶴筆翁各挺兵刃,攔在周芷若之前,另一名漢子手執利刃,對準周芷若的臉頰。張無忌若要衝過來救人,玄冥二老這一關便不易闖過。趙敏冷冷的道:“張公子,你還是跟我說實話的好。”

韋一笑忽然伸出手掌,在掌心吐了數口唾沫,伸手在鞋底擦了幾下,哈哈大笑,衆人正不知他搗甚麼鬼,突然間青影一晃一閃。趙敏只覺自己左頰右頰上被一隻手掌摸了一下,看韋一笑時,卻已站在原地,只是手中多了兩柄短刀,不知是從何人腰間掏來的。趙敏心念一動,知道不好,不敢伸手去摸自己臉頰,忙取手帕在臉上一擦,果見帕上黑黑的沾了不少泥污,顯是韋一笑鞋底的污穢再混着唾沫,思之幾欲作嘔。

只聽韋一笑說道:“趙姑娘,你要毀了周姑娘的容貌,那也由得你。你如此心狠手辣,我姓韋的卻放不過你。你今日在周姑娘臉上劃一道傷痕,姓韋的加倍奉還,劃傷兩道。你劃她兩道,我劃你四道。你斷她一根手指,我斷你兩根。”說到這裡,將手中兩根短刀錚的一擊,又道:“姓韋的說得出,做得到,青翼蝠王言出必踐,生平沒說過一句空話。你防得我一年半載,卻防不得十年八年。你想派人殺我,未必追得上我。告辭了!”

這“了”字一出口,早已人影不見,拍拍兩響,兩柄短刀飛插入柱。跟着“啊喲!”“啊!”兩聲呼叫,殿上兩名番僧緩緩坐倒,手中手持長劍卻不知如何已給韋一笑奪了去,同時身上也被點中了穴道。韋一笑這幾句話說得平平淡淡,但人人均知決非空言恫嚇,眼見趙敏白裡泛紅、嫩若凝脂的粉頰之上,被韋一笑的污手抹上了幾道黑印,倘若他手中先拿着短刀,趙敏的臉頰早就損毀了。這般來去如電、似鬼似魅的身法,確是再強能高手也防他不了,即令是張無忌,也是自愧不如。倘若長途競走,張無忌當可以內力取勝,但在庭除廊廡之間,如此趨退若神,當真天下只此一人而已。

張無忌躬身一揖,說道:“趙姑娘,今日得罪了,就此告辭。”說着攜了楊逍之手,轉身出殿,心知在韋一笑如此有力的威嚇之下,趙敏不敢再對周芷若如何。

趙敏瞧着他的背影,又羞又怒,卻不下令攔截。

張無忌和楊逍回到客店,韋一笑已在店中相候。張無忌笑道:“韋蝠王,你今日給了他們一個下馬威,好叫他們得知明教可不是好惹的。”韋一笑道:“嚇嚇小姑娘,倒也不是甚麼難事。她裝得凶神惡煞一般,可是聽我說要毀她的容貌,擔保她三天三晚睡不着覺。”楊逍笑道:“她睡不着覺,那可不好,咱們前去救人就更加難了。”

張無忌道:“楊左使,說到救人,你有何妙計?”楊逍躊躇道:“咱們這裡只有三人,何況形跡已露,這件事當真棘手。”

張無忌歉然道:“我見周姑娘危急,忍不住出手,終於壞了大事。”楊逍道:“事勢如此,那是誰都忍不住的。教主獨力打敗玄冥二老,大殺敵人的威風,那也很好。何況他們知道咱們已到,對宋大俠他們便不敢過分無禮。”

張無忌想起宋大伯、俞二伯等身在敵手,趙敏對何太沖、唐文亮等又如此折辱,不由得憂心如焚。三人商談半晌,不得要領,當即分別就寢。

次晨一早,張無忌睡夢之中微覺窗上有聲,便即醒轉,一睜開眼,只見窗子緩緩打開,有人探進頭來向着他凝望。他吃了一驚,揭帳看時,只見那人臉上疤痕累累,醜陋可怖,正是那個苦頭陀。他一驚更甚,從牀中一躍而起,只見苦頭陀的臉仍是呆呆望着自己,卻無出手相害之意。張無忌叫道:“楊左使!韋蝠王!”楊韋二人在鄰室齊聲相應。

他心中一寬,卻見苦頭陀的臉已從窗邊隱去,忙縱身出窗,見苦頭陀從大門中匆匆出去。這時楊韋二人也已趕到,見此外並無敵人,三人發足向苦頭陀追去。苦頭陀等在街角,眼見三人走來,立即轉身向北,腳步甚大,卻非奔跑。三人打個手勢,當即跟隨其後。

此時天方黎明,街上行人稀少,不多時便出了北門。苦頭陀繼續前行,折向小路,又走了七八里,來到一處亂石岡上,這才停步轉身,向楊逍和韋一笑擺了擺手,要他二人退開,隨即抱拳向張無忌行禮。

張無忌還了一禮,心下尋思:“這頭陀帶我們來到此處,不知有何用意?這裡四下無人,若是動武,他以一敵三,顯是十分不利,瞧他情狀,似乎不含敵意。”盤算未定,苦頭陀荷荷一聲,雙爪齊到,撲了上來。他左手虎爪,右手龍爪,十指成鉤,攻勢極是猛惡。

張無忌左掌揮出,化開了一招,說道:“上人意欲如何?

請先表明尊意,再行動手不遲。”苦頭陀毫不理會,竟似沒聽見他說話一般,只見他左手自虎爪變成鷹爪,右手卻自龍爪變成虎爪,一攻左肩,一取右腹,出手狠辣之至。張無忌道:“當真非打不可嗎?”苦頭陀鷹爪變獅掌,虎爪變鶴嘴,一擊一啄,招式又變,三招之間,雙手變了六般姿式。

張無忌不敢怠慢,當下施展太極拳法,身形猶如行雲流水,便在亂石岡上跟他鬥了起來。但覺這苦頭陀的招數甚是繁複,有時大開大闔,門戶正大,但倏然之間,又是詭秘古怪,全是邪派武功,顯是正邪兼修,淵博無比。張無忌只是用太極拳跟他拆招。鬥到七八十招時,苦頭陀呼的一拳,中宮直攻。張無忌一招“如封似閉”,將他拳力封住,跟着一招“單鞭”,左掌已拍在他背上,只是這一掌沒發內力,手掌一沾即離。

苦頭陀知他手下留情,向後躍開,斜眼向張無忌望了半晌,突然向楊逍做個手勢,要借他腰間長劍一用。楊逍解下劍絛,連着劍鞘雙手托住,送到苦頭陀面前。張無忌暗暗奇怪:“怎地楊左使將兵刃借了給敵人?”

苦頭陀拔劍出鞘,打個手勢,叫張無忌向韋一笑借劍。張無忌搖搖頭,接過他左手拿着的劍鞘,使招“請手”,便以劍鞘當劍,左手捏了劍訣,劍鞘橫在身前。苦頭陀刷的一劍,斜刺而至。張無忌見過他教導趙敏學劍,知他劍術極是高明,當即施展這數月中在武當山上精研的太極劍法凝神接戰。但見對手劍招忽快忽慢,處處暗藏機鋒,但張無忌一加拆解,他立即撤回,另使新招,幾乎沒一招是使得到底了的。張無忌心下讚歎:“若在半年前遇到此人,劍法上我不是他敵手。比之那八臂神劍方東白,這苦頭陀又高上一籌了。”

他起了愛才之念,不願在招數上明着取勝。眼見苦頭陀長劍揮舞,使出“亂披風”勢來,白刃映日,有如萬道金蛇亂鑽亂竄,他看得分明,驀地裡倒過劍鞘,刷的一聲,劍鞘已套上了劍刃,雙手環抱一搭,輕輕釦住苦頭陀雙手手腕,微微一笑,縱身後躍。這時他手上只須略加使勁,便已將長劍奪過。這一招奪劍之法險是險到了極處,巧也巧到了極處。

他縱身後躍,尚未落地,苦頭陀已拋下長劍,呼的一掌拍到。張無忌聽到風聲,知道這一掌真力充沛,非同小可,有意試一試他的內力,右掌迴轉,硬碰硬的接了他這掌,左足這才着地。霎時之間,苦頭陀掌上真力源源催至。張無忌運起乾坤大挪移心法中第七層功夫,將他掌力漸漸積蓄,突然間大喝一聲,反震出去,便如一座大湖在山洪爆發時儲滿了洪水,猛地裡湖堤崩決,洪水急衝而出,將苦頭陀送來的掌力盡數倒回。這是將對方十餘掌的力道歸併成爲一掌拍出,世上原無如此大力。若頭陀倘若受實了,勢須立時腕骨、臂骨、肩骨、肋骨一齊折斷,連血也噴不出來,當場成爲一團血肉模糊,死得慘不可言。

此時雙掌相粘,苦頭陀萬難閃避。張無忌左手抓住他胸口往上一拋,苦頭陀一個龐大的身軀向上飛起,砰的一聲巨響,亂石橫飛,這一掌威力無儔的掌力,盡數打在亂石堆裡。

楊逍和韋一笑在旁看到這等聲勢,齊聲驚呼出來。他二人只道苦頭陀和教主比拚內力,至少也得一盞茶時分方能分出高下,哪料到片刻之間,便到了決生死的關頭。二人心中雖有話說,卻已不及言講,待見苦頭陀平安無恙的落下,手心中都已捏了一把冷汗。

苦頭陀雙足一着地,登時雙手作火焰飛騰之狀,放在胸口,躬身向張無忌拜了下去,說道:“小人光明右使範遙,參見教主。敬謝教主不殺之恩。小人無禮冒犯,還請恕罪。”他十多年來從不開口,說起話來聲調已頗不自然。

張無忌又驚又喜,這啞巴苦頭陀不但開了口,而且更是本教的光明右使,這一着大非始料所及,忙伸手扶起,說道:“原來是本教範右使,實是不勝之喜,自家人不須多禮。”

楊逍和韋一笑跟他到亂石岡來之時,早已料到了三分,只是範遙的面貌變化實在太大,不敢便即相認,待得見他施展武功,更猜到了七八分,這時聽他自報姓名,兩人搶上前來,緊緊握住了他手。楊逍向他臉上凝望半晌,潸然淚下,說道:“範兄弟,做哥哥的想得你好苦。”範遙抱住楊逍身子,說道:“大哥,多謝明尊佑護,賜下教主這等能人,你我兄弟終有重會之日。”楊逍道:“兄弟怎地變成這等模樣?”

範遙道:“我若非自毀容貌,怎瞞得過混元霹靂手成昆那奸賊?”

三人一聽,才知他是故意毀容,混入敵人身邊臥底。楊逍更是傷感,說道:“兄弟,這可苦了你了。”楊逍、範遙當年江湖上人稱“逍遙二仙”,都是英俊瀟灑的美男子,範遙竟然將自己傷殘得如此醜陋不堪,其苦心孤詣,實非常人所能爲。韋一笑向來和範遙不睦,但這時也不由得深爲所感,拜了下去,說道:“範右使,韋一笑到今日才真正服了你。”範遙跪下還拜,笑道:“韋蝠王輕功獨步天下,神妙更勝當年,苦頭陀昨晚大開眼界。”

楊逍四下一望,說道:“此處離城不遠,敵人耳目衆多,咱們到前面山坳中說話。”四人奔出十餘里,到了一個小岡之後,該處一望數裡,不愁有人隱伏偷聽,但從遠處卻瞧不見岡後的情景。四人坐地,說起別來情由。

當年陽頂天突然間不知所蹤,明教衆高手爲爭教主之位,互不相下,以致四分五裂。範遙卻認定教主並未逝世,獨行江湖,尋訪他的下落,忽忽數年,沒發現絲毫蹤跡,後來想到或許是爲丐幫所害,暗中捉了好些丐幫的重要人物拷打逼問,仍是查不出半點端倪,倒害死了不少丐幫的無辜幫衆。後來聽到明教諸人紛爭,鬧得更加厲害,更有人正在到處尋他,要以他爲號召。範遙無意去爭教主,亦不願捲入旋渦,便遠遠的躲開,又怕給教中兄弟撞到,於是裝上長鬚,扮作個老年書生,到處漫遊,倒也逍遙自在。

有一日他在大都鬧市上見到一人,認得是陽教主夫人的師兄成昆,不禁暗暗吃驚。這時武林中早已到處轟傳,不少好手爲人所殺,牆上總是留下了“殺人者混元霹靂手成昆也”的字樣。他想查明此事真相,又想向成昆探詢陽教主的下落,於是遠遠的跟着。只見成昆走上一座酒樓,酒樓上有兩個老者等着,便是玄冥二老。範遙知道成昆武功高強,便遠遠坐着假裝喝酒,隱隱約約只聽到三言兩語,但“須當毀了光明頂”這七個字卻聽得清清楚楚。範遙聽得本教有難,不能袖手不理,當下暗中跟隨,眼見三人走進了汝陽王府中。後來更查到玄冥二老是汝陽王手下武士中的頂兒尖兒人物。

汝陽王察罕特穆爾官居太尉,執掌天下兵馬大權,智勇雙全,是朝廷中的第一位能人,江淮義軍起事,均被他遣兵撲滅。義軍屢起屢敗,皆因察罕特穆爾統兵有方之故。張無忌等久聞其名,這時聽到鹿杖客等乃是他的手下,雖不驚訝,卻也爲之一怔。

楊逍問道:“那麼那個趙姑娘是誰?”

範遙道:“大哥不妨猜上一猜。”楊逍道:“莫非是察罕特穆爾的女兒?”範遙拍手道:“不錯,一猜便中。這汝陽王生有一子一女,兒子叫做庫庫特穆爾,女兒便是這位姑娘了,她的蒙古名叫作甚麼敏敏特穆爾。庫庫特穆爾是汝陽王世子,將來是要襲王爵的。那位姑娘的封號是紹敏郡主。這兩個孩子都生性好武,倒也學了一身好武功。兩人又愛作漢人打扮,說漢人的話,各自取了一個漢名,男的叫做王保保,女的便叫趙敏,‘趙敏’二字,是從她的封號‘紹敏郡主’而來。”韋一笑道:“這兄妹二人倒也古怪,一個姓王,一個姓趙,倘若是咱們漢人,那可笑煞人了。”範遙道:“其實他們都姓特穆爾,卻把名字放在前面,這是番邦蠻俗。那汝陽王察罕特穆爾也有漢姓的,卻是姓李。”說到這裡,四人一齊大笑。(按:《新元史》第二百二十卷《察罕帖木兒傳》:“察罕帖木兒曾祖闊闊臺,祖乃蠻臺,父阿魯溫,遂家河南,爲穎州沈丘人,改姓李氏。”庫庫特穆爾雖爲世子,實爲察罕特穆爾的外甥。此等小節,小說中不必細辨。)

楊逍道:“這趙姑娘的容貌模樣,活脫是個漢人美女,可是隻須一瞧她行事,那番邦女子的兇蠻野性,立時便顯露了出來。”

張無忌直到此刻,方知趙敏的來歷,雖料想她必是朝廷貴人,卻沒料到竟是天下兵馬大元帥汝陽王的郡主。和她交手數次,每次都是多多少少的落了下風,雖然她武功不及自己,但心思機敏、奇變百出,實不是她的敵手。

範遙接着說道:“屬下暗中繼續探聽,得知汝陽王決意剿滅江湖上的門派幫會。他採納了成昆的計謀,第一步便想除滅本教。我仔細思量,本教內部紛爭不休,外敵卻如此之強,滅亡的大禍已迫在眉睫,要圖挽救,只有混入王府,查知汝陽王的謀劃,那時再相機解救。除此之外,實在別無良策。只是我好生奇怪,成昆既是陽教主夫人的師兄,又是謝獅王的師父,卻何以如此狠毒的跟本教作對。其中原由,說甚麼也想不出來,料想他必是貪圖富貴,要滅了本教,爲朝廷立功。

本教兄弟識得成昆的不多,我以前卻曾和他朝過相,他是認得我的,要使我所圖不致泄露,只有想法子殺了此人。”韋一笑道:“正該如此。”

範遙道:“可是此人實在狡獪,武功又強,我接連暗算了他三次,都沒成功。第三次雖然刺中了他一劍,我卻也被他劈了一掌,好容易才得脫逃,不致露了形跡,但卻已身受重傷,養了年餘纔好。這時汝陽王府中圖謀更急,我想若是喬裝改扮,只能瞞得一時,我當年和楊兄齊名,江湖上知道‘逍遙二仙’的人着實不少,日子久了,必定露出馬腳,於是一咬牙便毀了自己容貌,扮作個帶發頭陀,更用藥物染了頭髮,投到了西域花刺子模國去。”

韋一笑奇道:“到花刺子模?萬里迢迢的,跟這事又有甚麼相干?”範遙一笑,正待回答,楊逍拍手道:“此計大妙。韋兄,範兄弟到了花刺子模,找個機緣一顯身手,那邊的蒙古王公必定收錄。汝陽王正在招聘四方武士,花刺子模的王公爲了討好汝陽王,定然會送他到王府效力。這麼一來,範兄弟成了西域花刺子模國進獻的色目武士,他容貌已變,又不開口,成昆便有天大本事,也認他不出了。”

韋一笑長聲一嘆,說道:“陽教主派逍遙二仙排名在四大法王之上,確是目光如炬。這等計謀,甚麼鷹王、蝠王,都是想不出來的。”

範遙道:“韋兄,你贊得我也夠了。果如楊左使所料,我在花刺子模殺獅斃虎,頗立威名,當地王公便送我到汝陽王府中。但那成昆其時已不在王府,不知去了何方。”

楊逍當下略述成昆何以和明教結仇、如何偷襲光明頂、如何奸謀爲張無忌所破、如何與殷野王比拚掌力而死的經過。

範遙聽罷,呆了半晌,才知中間原來有這許多曲折,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對張無忌道:“教主,有一件事屬下向你領罪。”張無忌道:“範右使何必過謙。”

範遙道:“屬下到了汝陽王府,爲了堅王爺之信,在大都鬧市之中,親手格斃了本教三名香主,顯得本人和明教早就結下深仇。”

張無忌默然,心想:“殘殺本教兄弟,乃本教五大禁忌之一,因此楊左使、四法王、五行旗等爭奪教主之位,儘管相鬥甚烈,卻從來不傷本教兄弟的性命。範右使此罪實在不輕,但他主旨是爲了護教,非因私仇,按理又不能加罪於他。”說道:“範右使出於護教苦心,本人不便深責。”範遙躬身道:“謝教主恕罪。”張無忌暗想:“這位範右使行事之辣手,世所罕有。他能在自己臉上砍上十七八刀,那麼殺幾個教中無辜的香主,自也不在他的意下。明教被人稱作邪教魔教,其來有自,不知將來如何方得改了這些邪氣魔氣?”

範遙見張無忌口中雖說“不便深責”,臉上卻有不豫之色,一伸手,拔出楊逍腰間長劍,左手一揮,已割下了右手兩根手指。張無忌大吃一驚,挾手搶過他的長劍,說道:“範右使,你……你……這是爲何?”範遙道:“殘殺本教無辜兄弟,乃是重罪。範遙大事未了,不能自盡。先斷兩指,日後再斷項上這顆人頭。”

張無忌道:“本人已恕了範右使的過失,何苦再又如此?

身當大事之際,唯須從權。範右使,此事不必再提。”忙取出金創藥,替他敷了傷處,撕下自己衣襟,給他包紮好了,心知此人性烈,別說言語中得罪不得,臉色上也不能使他有半分難堪。他說得出做得到,恐怕日後真的會自刎謝罪,想到他爲本教受了這等重大的折磨,心中大是感動,突然跪倒,說道:“範右使,你有大功於本教,受我一拜,你再殘害自身,那便是說我無德無能,不配當此教主大任。你再自刺一劍,我便自刺兩劍,我年幼識淺,不明事理,原是分不出好歹。”

範遙、楊逍、韋一笑見教主跪倒,急忙一起拜伏在地。

楊逍垂淚道:“範兄弟,你休得再是如此。本教興衰全系教主一人。教主令旨,你可千萬不能違背。”範遙拜道:“屬下今日比劍試掌,對教主已是死心塌地的拜服。苦頭陀性情乖張,還請教主原宥。”張無忌雙手扶他起身。經此一事,兩人相互知心,再無隔閡。

範遙當下再陳述投入汝陽王府後所見所聞。

那汝陽王察罕特穆爾實有經國用兵的大才,雖握兵權,朝政卻被奸相把持,加之當今皇帝昏庸無道,弄得天下大亂,民心沸騰,全仗汝陽王東征西討,擊潰義軍無數。可是此滅彼起,歲無寧日,汝陽王忙於調兵遣將,將撲滅江湖上教派幫會之事,暫且擱在一邊。

數年之後,他一子一女長大,世子庫庫特穆爾隨父帶兵,女兒敏敏特穆爾竟然統率蒙漢西域的武士番僧,向門派幫會大舉進擊。成昆暗中助她策劃,乘着六大派圍攻光明頂之際,由趙敏帶同大批高手,企圖乘機收漁人之利,將明教和六大派一鼓剿滅。綠柳莊中下毒等等情由,便是因此而起。只是當時範遙奉命保護汝陽王,西域之行沒能參與,是以直到後來方始得知。範遙說道,他雖在汝陽王府中毫不露形跡,但他來自西域,趙敏便不讓他參與西域之役,說不定這也是成昆出的主意。

趙敏以西域番僧所獻的毒藥“十香軟筋散”,暗中下在從光明頂歸來的六大派高手的飲食之中。那“十香軟筋散”無色無香,混在菜餚之中,又有誰能辯得出?這毒藥的藥性一發作,登時全身筋骨痠軟,過得數日後,雖能行動如常,內力卻已半點發揮不出,因此六大派遠征光明頂的衆高手在一月之內,一一分別被擒。只是在對少林派空性所率的第三撥人下毒時給撞破了,真刀真槍的動起手來。空性爲阿三所殺,餘人不敵玄冥二老、神箭八雄,以及阿大、阿二、阿三等人,死了十多人後,盡數遭擒。

此後便去進襲六大派的根本之地,第一個便挑中了少林派。少林寺防衛嚴密,要想混入寺中下毒,可大大不易,不比行旅之間,須在市鎮客店中借宿打尖,下毒輕而易舉。既不能下毒,便即恃衆強攻。

範遙說道:“郡主要對少林寺下手,生怕人手不足,又從大都調了一批人去相助,那便由我率領,正好趕上了圍擒少林羣僧之役。少林派向來對本教無禮,讓他們多吃些苦頭,正是人心大快。就算將少林派的臭和尚們一起都殺光了,苦頭陀也不皺一皺眉頭。教主,你又要不以爲然了,哈哈!”

楊逍插口道:“兄弟,那些羅漢像轉過了身子,是你做的手腳了?”範遙笑道:“我見郡主叫人在羅漢像背上刻下了那十六個字,意圖嫁禍本教,我後來便又悄悄回去,將羅漢像推轉。大哥,你們倒真心細,這件事還是叫你們瞧了出來。那時候你可想得到是兄弟麼?”楊逍道:“我們推敲起來,對頭之中,似有一位高手在暗中維護本教,可哪能想得到竟是我的老搭檔好兄弟!”四人盡皆大笑。

楊逍隨即向範遙簡略說明,明教決和六大派捐棄前嫌,共抗蒙古,因此定須將衆高手救了出來。

範遙道:“敵衆我寡,單憑我們四人,難以辦成此事,須當尋得十香軟筋散的解藥,給那一干臭和尚、臭尼姑、牛鼻子們服了,待他們回覆內力,一鬨衝出,攻韃子們一個措手不及,然後一齊逃出大都。”明教向來和少林、武當等名門正派是對頭冤家,他言語之中對六大門派衆高手毫不客氣。楊逍向他連使眼色,範遙絕不理會。張無忌對這些小節卻不以爲意,拍手說道:“範右使之言不錯,只不知如何能取得十香軟筋散的解藥?”

範遙道:“我從不開口,因此郡主雖對我頗加禮敬,卻向來不跟我商量甚麼要緊事。只有她一個人自言自語,對方卻不答一句話,那豈不掃興?加之我來自西域小國,她亦不能將我當作心腹,因此那十香軟筋散的解藥是甚麼,我卻無法知道。不過我知此事牽涉重大,暗中早就留上了心。如我所料不錯,那麼這毒藥和解藥是由玄冥二老分掌,一個管毒藥,一個管解藥,而且經常輪流掌管。”

楊逍嘆道:“這位郡主娘娘心計之工,尋常須眉男子也及她不上。難道她對玄冥二老也不放心麼?”範遙道:“一來當是不放心,二來也是更加穩當。好比咱們此刻想偷盜解藥,就不知是找鹿杖客好呢,還是找鶴筆翁好。而且,聽說毒藥和解藥氣味顏色全然一般無異,若非掌藥之人知曉,旁人去偷解藥,說不定反而偷了毒藥。那十香軟筋散另有一般厲害處,中了此毒後,筋萎骨軟,自是不在話下,倘若第二次再服毒藥,就算只有一點兒粉末,也是立時血逆氣絕,無藥可救。”

韋一笑伸了伸舌頭,說道:“如此說來,解藥是萬萬不能偷錯的。”範遙道:“話雖如此,卻也不打緊。咱們只管把玄冥二老身上的藥偷來,找一個華山派、崆峒派的小角色來試上一試,哪一種藥整死了他,便是毒藥了,這還不方便麼?”

張無忌知他邪性甚重,不把旁人的性命放在心上,只笑了笑,說道:“那可不好。說不定咱們辛辛苦苦偷來的兩種都是毒藥。”

楊逍一拍大腿,說道:“教主此言有理。咱們昨晚這麼一鬧,或許把郡主嚇怕了,竟把解藥收在自己身邊。依我說,咱們須得先行查明解藥由何人掌管,然後再計議行事。”他沉吟片刻,說道:“兄弟,那玄冥二老生平最喜歡的是甚麼調調兒?”

範遙笑道:“鹿好色,鶴好酒,還能有甚麼好東西了?”楊逍問張無忌道:“教主,可有甚麼藥物,能使人筋骨痠軟,便好似中了十香軟筋散一般?”張無忌想了一想,笑道:“要使人全身乏力,昏昏欲睡,那並不難,只是用在高手身上,不到半個時辰,藥力便消,要像十香軟筋散那麼厲害,可沒有法子。”

楊逍笑道:“有半個時辰,那也夠了。屬下倒有一計在此,只不知是否管用,要請教主斟酌。雖說是計,說穿了其實也不值一笑。範兄弟設法去邀鶴筆翁喝酒,酒中下了教主所調的藥物。範兄弟先行鬧將起來,說是中了鶴筆翁的十香軟筋散,那時解藥在何人身上,當可查知,乘機便即奪藥救人。”

張無忌道:“此計是否可行,要瞧那鶴筆翁的性子如何而定,範右使你看怎樣?”

範遙將此事從頭至尾虛擬想象一遍,覺得這條計策雖然簡易,倒也沒有破綻,說道:“我想楊大哥之計可行。鶴筆翁性子狠辣,卻不及鹿杖客陰毒多智,只須解藥在鶴筆翁身上,我武功雖不及他,當能對付得了。”楊逍道:“要是在鹿杖客身上呢?”

範遙皺眉道:“那便棘手得多。”他站起身來,在山岡旁走來走去,隔了良久,雙手一拍,道:“只有這樣,那鹿杖客精明過人,若要騙他,多半會給他識破機關,只有抓住了他虧心之事,硬碰硬的威嚇,他權衡輕重,就此屈從也未可知。

當然,這般蠻幹說不定會砸鍋,冒險不小,可是除此之外,似乎別無善策。”

楊逍道:“這老兒有甚麼虧心事?他人老心不老,有甚麼把柄落在兄弟的手上麼?”範遙道:“今年春天,汝陽王納妾,邀我們幾個人在花廳便宴。汝陽王誇耀他新妾美貌,命新娘娘出來敬酒,我見鹿杖客一雙賊眼骨溜溜的亂轉,嚥了幾口饞涎,委實大爲心動。”韋一笑道:“後來怎樣?”範遙道:“後來也沒怎樣,那是王爺的愛妾,他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打甚麼歹主意。”韋一笑道:“眼珠轉幾轉,可不能說是甚麼虧心事啊?”

範遙道:“不是虧心事,可以將他做成虧心事。此事要偏勞韋兄了,你施展輕功,去將汝陽王的愛姬劫來,放在鹿杖客的牀上。這老兒十之七八,定會按捺不住,就此胡天胡帝一番。就算他真能臨崖勒馬,我也會闖進房去,教他百口莫辯,水洗不得乾淨,只好乖乖的將解藥雙手奉上。”

楊逍和韋一笑同時拍手笑道:“這個栽贓的法兒大是高明。憑他鹿杖客奸似鬼,也要鬧個灰頭土臉。”

張無忌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心想自己所率領的這批邪魔外道,行事之奸詐陰毒,和趙敏手下那批人物並無甚麼不同,只是一者爲善,一者爲惡,這中間就大有區別,以陰毒的法兒去對付陰毒之人,可說是以毒攻毒。他想到這裡,便即釋然,微笑道:“只可惜累了汝陽王的愛姬。”範遙笑道:“我早些闖進房去。不讓鹿杖客佔了便宜,也就是了。”

當下四人詳細商議,奪得解藥之後,由範遙送入高塔,分給少林、武當各派高手服下。張無忌和韋一笑則在外接應,一見範遙在萬安寺中放起煙火,便即在寺外四處民房放火,羣俠便可乘亂逃出。楊逍事先買定馬匹、備就車輛,候在西門外,羣俠出城後分乘車馬,到昌平會合。張無忌於焚燒民房一節,覺得未免累及無辜。楊逍道:“教主,世事往往難以全。

咱們救出六大派羣俠,日後如能驅走韃子,那是爲天下千萬蒼生造福,今日害得幾百家人家,那也說不得了。”

四人計議已定,分頭入城幹事。楊逍去購賣坐騎,僱定車輛。張無忌配了一服麻藥,爲了掩飾藥性,另行加上了三味香料,和在酒中之後,入口更醇美馥郁。韋一笑卻到市上買了一個大布袋,只等天黑,便支汝陽王府夜劫王姬。

範遙和玄冥二老等爲了看守大派高手,都就近住在萬安寺。趙敏則仍住王府,只有晚間要學練武藝,才乘車來寺。範遙拿了麻藥回到萬安寺中,想起二十餘年來明教四分五裂,今日中興有望,也不枉自己吃了這許多苦頭,心下甚是欣慰。張無忌武功既高,爲人又極仁義,實令人好生心服,只是不夠心狠手辣,有些婆婆媽媽之氣,未免美中不足。

他住在西廂,玄冥二老則住在後院的寶相精舍。他平時爲了忌憚二人了得,生恐露出馬腳,極少和他二人交接,因此雙方居室也是離得遠遠地,這時想邀鶴筆翁飲酒,如何不着形跡,倒非易事。

眼望後院,只見夕陽西斜,那十三級寶塔下半截已照不到太陽,塔頂琉璃瓦上的日光也漸漸淡了下去,他一時不得主意,負着雙手,慢慢踱步別後院中去,突然之間,一股肉香從寶相精舍對面的一間廂房中透出,那是神箭八雄中孫三毀和李四摧二人所在。

範遙心念一動,走到廂房之前,伸手推開房門,肉香撲鼻衝到。只見李四摧蹲在地下,對着一個紅泥火爐不住搧火,火爐上放着一隻大瓦罐,炭火燒得正旺,肉香陣陣從瓦罐中噴出。孫三毀則在擺設碗筷,顯然哥兒倆要大快朵頤。

兩人見苦頭陀推門進來,微微一怔,見他神色木然,不禁暗暗叫苦。兩人適才在街上打了一頭大黃狗,割了四條狗腿,悄悄在房中烹煮。萬安寺是和尚廟,在廟中烹狗而食,實在不妙,旁人見到那也罷了,這苦頭陀卻是佛門子弟,莫要惹得他生起氣來,打上一頓,苦頭陀武功甚高,哥兒倆萬萬不是對手,何況是自己做錯了事,給他打了也是活該;心下正自惴惴,只見他走到火爐邊,揭開罐蓋,瞧了一瞧,深深吸一口氣,似乎說:“好香,好香!”突然間伸手入罐,也不理湯水煮得正滾,撈起一塊狗肉,張口便咬,大嚼起來,片刻間將一塊狗肉吃得乾乾淨淨,舐脣嗒舌,似覺美味無窮。孫李二人大喜,忙道:“苦大師請坐,請坐!難得你老人家愛吃狗肉。”

苦頭陀卻不就坐,又從瓦罐中抓起一塊狗肉,蹲在火爐邊便大嚼起來,孫三毀要討好他,篩了一碗酒送到他面前。苦頭陀端起酒碗,喝了一口,突然都吐在地上。左手在自己鼻子下搧了幾下,意思說此酒太劣,難以入口,大踏步走出房去。

孫李二人見他氣憤憤的出去,又擔心起來,但不久便見他手中提了一個大酒葫蘆進來,登時大喜,說道:“對!對!

我們的酒原非上品,苦大師既有美酒,那是再好不過了。”兩人端凳擺碗,恭請苦頭陀坐在上首,將狗肉滿滿的盛了一盤,放在他面前。苦頭陀武功極高,在趙敏手下實是第一流的人物,平時神箭八雄是萬萬巴結不上的,今日能請他吃一頓狗肉,說不定他老人家心裡一喜歡,傳授一兩手絕招,那就終身受用不盡了。

苦頭陀拔開葫蘆上的木塞,倒了三碗酒。那酒色作金黃,稠稠的猶如稀蜜一般,一倒出來便清香撲鼻。孫李二人齊聲喝采:“好酒!好酒!”

範遙尋思:“不知玄冥二老在不在家,倘若外出未歸,這番做作可都白耗了。”他拿起酒碗,放在火爐上的小罐中燙熱,其時狗肉煮得正滾,熱氣一逼,酒香更加濃了。孫李二人饞涎欲滴,端起冷酒待喝,苦頭陀打手勢阻止,命二人燙熱了再飲。三個人輪流燙酒,那酒香直送出去,鶴筆翁不在廟中便罷,否則便是隔着數進院子也會聞香趕到。

果然對面寶相精舍板門呀的一聲打開,只聽鶴筆翁叫道:“好酒,好酒,嘿嘿!”他老實不客氣,跨過天井,推門便進,只見苦頭陀和孫李二人圍着火爐飲酒吃肉,興會淋漓。鶴筆翁一怔,笑道:“苦大師,你也愛這個調調兒啊,想不到咱們倒是同道中人。”

孫李二人忙站起身來,說道:“鶴公公,快請喝幾碗,這是苦大師的美酒,等閒難以喝到。”

鶴筆翁坐在苦頭陀對面,兩人喧賓奪主,大吃大喝起來,將孫李二人倒成了端肉、斟酒的廝役一般。

四人興高采烈的吃了半晌,都已有了六七分酒意,範遙心想:“可以下手了。”自己滿滿斟了一碗酒後,順手將葫蘆橫放了。原來他挖空了酒葫蘆的木塞,將張無忌所配的藥粉藏在其中,木塞外包了兩層布。葫蘆直置之時,藥粉不致落下,四人喝的都是尋常美酒,葫蘆一打橫,那酒透過布層,浸潤藥末,一葫蘆的酒都成了毒酒。葫蘆之底本圓,橫放直置,誰也不會留意,何況四人已飲了好半天,醺醺微醉,只感十分舒暢。

範遙見鶴筆翁將面前的一碗酒喝乾了,便拔下木塞,將酒葫蘆遞了給他。鶴筆翁自己斟了一碗,順手替孫李兩人都加滿了,見苦頭陀碗中酒滿將溢,便沒給他斟。四個人舉碗齊口,骨嘟骨嘟的都喝了下去。

除了範遙之外,三人喝的都是毒酒。孫李二人內力不深,毒酒一入肚,片刻間便覺手痠腳軟,渾身不得勁兒。孫三毀低聲道:“四弟,我肚中有點不對。”李四摧也道:“我……我……像是中了毒。”此時鶴筆翁也覺到了,一運氣,內力竟然提不上來,不由得臉色大變。

範遙站起來,滿臉怒氣,一把抓住鶴筆翁胸口,口中荷荷而呼,只是說不出話。孫三毀驚道:“苦大師,怎麼啦?”範遙手指蘸了點酒,在桌上寫了“十香軟筋散”五字。

孫李二人均知十香軟筋散是由玄冥二老掌管,眼前情形,確是苦頭陀和哥兒倆都中了此藥之毒。兩人相互使個眼色,躬身向鶴筆翁道:“鶴公公,我兄弟可沒敢冒犯你老人家,請你老人家高擡貴手。”他二人料定鶴筆翁所要對付的只是苦頭陀,他們二人只不過適逢其會、遭受池魚之殃而已,鶴筆翁要對付他二人,也不必用甚麼毒藥。

鶴筆翁詫異萬分,十香軟筋散這個月由自己掌管,明明是藏在左手所使的一枝鶴嘴筆中,這兩件兵刃,從不離身一步,要說有人從自己身邊偷了毒藥出去,那是決計不能,可是稍一運氣,半點使不出力道,確是中了十香軟筋散之毒無疑。其實張無忌所調製的麻藥雖然藥力頗強,比之十香軟筋散卻大大不如,服食後所覺異狀也是全不相同,但鶴筆翁平素只聽慣了十香軟筋散令人真力渙散的話,到底不曾親自服過,因此兩種藥物雖然差異甚大,他終究無法辨別。眼見苦頭陀又是慌張,又是惱怒,孫李二人更在旁不住口的哀告,哪裡還有半點疑惑,說道:“苦大師不須惱怒,咱們是相好兄弟,在下豈能有加害之意?我也中了此毒,渾身不得勁兒,只不知是何人在暗中搗鬼,當真奇了。”

範遙又蘸酒水,在桌上寫了“快取解藥”四字。鶴筆翁點點頭,道:“不錯。咱們先服解藥,再去跟那暗中搗鬼的奸賊算帳。解藥在鹿師哥身邊,苦大師請和我同去。”

範遙心下暗喜,想不到楊逍這計策十分管用,輕輕易易的便將解藥所在探了出來。他伸左手握住鶴筆翁的右腕,故意裝得腳步蹣跚,跨過院子,一齊走向寶相精舍。鶴筆翁見了他這等支持不住的神態,心中一喜:“這苦頭陀武功的底子是極高的,只是一直沒機會跟我師兄弟倆較量個高下,瞧他中毒後這等慌亂失措,只怕內力是遠遠不如我們了。”

兩人走到精舍門前,靠南一間廂房是鶴筆翁所住,鹿杖客則住在靠北的廂房中,只見北廂房房門牢牢緊閉。鶴筆翁叫道:“師哥在家嗎?”只聽得鹿杖客在房內應了一聲。鶴筆翁伸手推門,那門卻在裡邊閂着。他叫道:“師哥,快開門,有要緊事。”鹿杖客道:“甚麼要緊事?我正在練功,你別來打擾成不成?”

鶴筆翁的武功和鹿杖客出自一師所授,原是不分軒輊,但鹿杖客一來是師兄居長,二來智謀遠勝,因此鶴筆翁對他向來尊敬,聽他口氣中頗有不悅之意,便不敢再叫。

範遙心想這當口不能多所耽擱,倘若麻藥的藥力消了,把戲立時拆穿,當下不理三七二十一,右肩在門上一撞,門閂斷折,板門飛開,只聽得一個女子聲音尖聲叫了出來。

鹿杖客站在牀前,聽得破門之聲,當即回頭過來,一臉孔驚惶和尷尬之色。範遙見牀上橫臥着一個女子,全身裹在一張薄被之中,只露出了個頭,薄被外有繩索綁着,猶如一個鋪蓋捲兒。那女子一頭長髮披在被外,皮膚白膩,容貌極是豔麗,認得正是汝陽王新納的愛姬韓氏,暗道:“韋蝠王果然好本事,孤身出入王府,將韓姬手到擒來。”

實則汝陽王府雖然警衛森嚴,但衆武士所護衛的也只是王爺、世子和郡主三人,汝陽王姬妾甚衆,誰也沒想到有人會去綁架他的姬人,何況韋一笑來去如電,機警靈變,一進府便神不知鬼不覺的將韓姬架了來。倒是如何放在鹿杖客房中,反而爲難得多,他候了半日,好容易等到鹿杖客出房如廁,這才閃身入房,將韓姬放在他牀上,隨即悄然遠去。

鹿杖客回到房中,見有個女子橫臥在牀,立即縱身上屋,四下察看,其時韋一笑早已去得遠了,除了孫李二人房中傳出陣陣轟飲之聲,更無他異。鹿杖客情知此事古怪,當下不動聲色的回到房中,看那個女子時,更是目瞪口呆。那日王爺納姬,設便宴款待數名有體面的高手,那韓姬敬酒時盈盈一笑,鹿杖客年事雖高,竟也不禁色授魂與。他好色貪淫,一生所摧殘的良家婦女不計其數,那日見了韓姬的美色,歸來後深自嘆息,如何不早日見此麗人,若在王爺迎娶之前落入他眼中,自是逃不過他的手掌,後來想念了幾次,不久另有新歡,也便將她淡忘了。不意此刻這韓姬竟會從天而降,在他牀上出現。

他驚喜交集,略一思索,便猜到定是他大弟子烏旺阿普猜到了爲師的心意,偷偷去將韓姬劫了出來。只見她裹在一張薄被之中,頭頸中肌膚勝雪,隱約可見赤裸的肩膀,似乎身上未穿衣服,他怦然心動,悄聲問她如何來此。連問數聲,韓姬始終不答。鹿杖客這纔想到她已被人點了穴道,正要伸手去解穴,突然鶴筆翁等到了門外,跟着房門又被苦頭陀撞開。

這一下變生不意,鹿杖客自是狼狽萬分,要待遮掩,已然不及。他心念一轉,料定是王爺發現愛姬被劫,派苦頭陀來捉拿自己,事已至此,只有走爲上着,右手刷的一聲,抽了鹿角杖在手,左臂已將韓姬抱起,便要破窗而出。

鶴筆翁驚道:“師哥,快取解藥來。”鹿杖客道:“甚麼?”

鶴筆翁道:“小弟和苦大師,不知如何竟中了十香軟筋散之毒。”鹿杖客道:“你說甚麼?”鶴筆翁又說了一遍。鹿杖客奇道:“十香軟筋散不是歸你掌管麼?”鶴筆翁道:“小弟便是莫名其妙,我們四個人好端端的喝酒吃肉,突然之間,一齊都中了毒。鹿師哥,快取解藥給我們服下要緊。”

鹿杖客聽到這裡,驚魂始定,將韓姬放回牀中,令她臉朝裡牀。鶴筆翁素知這位師兄風流成性,在他房中出現女子,那是司空見慣,絲毫不以爲奇,何況鶴筆翁中毒之後驚惶詫異,全沒留意去瞧那女子是誰。即在平時,他也認不出來。那日在王爺筵席之上,韓姬出來敬酒,一拜即退,鶴筆翁全神貫注的只是喝酒,哪去管她這個珠環翠繞的女子是美是醜?

鹿杖客說道:“苦大師請到鶴兄弟房中稍息,在下即取解藥過來。”一面說,一面便伸手將兩人輕輕推出房去。這一推之下,鶴筆翁身子一晃,險些摔倒。範遙也是一個踉蹌,裝作內力全失的模樣,可是他內力深厚,受到外力時自然而然的生出反應抗禦。鹿杖客一推之下,立時發覺師弟確是內力全失,苦頭陀卻是假裝。他深恐有誤,再用力一推,鶴筆翁和苦頭陀又都向外一跌,但同是一跌,一個下盤虛浮,另一個卻是既穩且實。

鹿杖客不動聲色,笑道:“苦大師,當真得罪了。”說着便伸手去扶,着手之處,卻是苦頭陀手腕的“會宗”和“外關”兩穴。範遙見他如此出手,已知機關敗露,左手一揮,登時使重手法打中了鶴筆翁後心的“魂門穴”,使他一時三刻之間,全身軟癱,動彈不得。兩大高手中去了一個,單打獨鬥,他便不懼鹿杖客一人,當即嘿嘿冷笑,說道:“你要命不要,連王爺的愛姬也敢偷?”

他這一開口說話,玄冥二老登時驚得呆了,他們和苦頭陀相識已有十五六年,從未聽他說過一言半語,只道他是天生的啞巴。鹿杖客雖已知他不懷好意,卻也絕未想到此人居然能夠說話,立時想到,他既如此處心積慮的作僞,則自己處境之險,更無可疑,當下說道:“原來苦大師並非真啞,十年餘來苦心相瞞,意欲何爲?”

範遙道:“王爺知你心謀不軌,命我裝作啞巴,就近監視察看。”這句話中其實破綻甚多,但此時韓姬在牀,鹿杖客心懷鬼胎,不由得不信,兼之汝陽王對臣下善弄手腕,他也知之甚稔。範遙此言一出,鹿杖客登時軟了,說道:“王爺命你來拿我麼?嘿嘿,諒你苦大師武藝雖高,未必能叫我鹿杖客束手就擒。”說着一擺鹿杖,便待動手。

範遙笑了笑,說道:“鹿先生,苦頭陀的武功就算及不上你,也差不了太多。你要打敗我,只怕不是一兩百招之內能夠辦到。你勝我三招兩式不難,但想既挾韓姬,又救師弟,你鹿杖客未必有這個能耐。”

鹿杖客向師弟瞥了一眼,知道苦頭陀之言倒非虛語。他師兄弟二人自幼同門學藝,從壯到老,數十年來沒分離過一天。兩人都無妻子兒女,可說是相依爲命,要他撇下師弟,孤身逃走,終究是硬不起這個心腸。

範遙見他意動,喝命孫李二人進房,關上房門,說道:“鹿先生,此事尚未揭破,大可着落在苦頭陀身上,給你遮掩過去。”鹿杖客奇道:“如何遮掩得了?”範遙頭也不回,反手便點了孫李二人的啞穴和軟麻穴,手法之快,認穴之準,鹿杖客也是暗暗歎服。只聽苦頭陀說道:“你自己是不會宣揚的了,令師弟想來也不致故意跟你爲難,苦頭陀是啞巴,以後仍是啞巴,不會說話。這兩位兄弟呢,苦頭陀給你點上他們死穴滅口,也不打緊。”

孫李兩人大驚失色,心想此事跟自己半點也不相干,哪想到吃狗肉竟吃出這等飛來橫禍,要想出言哀求,卻苦於開不得口。

範遙指着韓姬道:“至於這位姬人呢,老衲倒有兩個法兒。

第一個法子乾手淨腳,將她和孫李二人一併帶到冷僻之處,一刀殺了,報知王爺,說她和李四摧這小白臉戀姦情熱,私奔出走,被苦頭陀見到,惱怒之下,將姦夫淫婦當場殺卻,還饒上孫三毀一條性命。第二個法子是由你將她帶走,好好隱藏,以後是否泄漏機密,瞧你自己的本事。”

鹿杖客不禁轉頭,向韓姬瞧了一眼,只見她眼光中滿是求懇之意,顯是要他接納第二個法兒。鹿杖客見到她這等麗質天生,倘若一刀殺了,當真可惜之至,不由得心中大動,說道:“多謝你爲我設身處地,想得這般周到。你卻要我爲你幹甚麼事?”他明知苦頭陀必有所求,否則決不能如此善罷。

範遙道:“此事容易之至。峨嵋派掌門滅絕師太和我交情很深,那個姓周的年輕姑娘,是我跟老尼姑生的私生女兒。求你賜予解藥,並放了這兩人出去。郡主面前,由老衲一力承當。倘若牽連於你,教苦頭陀和滅絕老尼一家男盜女娼,死於非命,永世不得超生。”他想鹿杖客生性風流,若從男女之事上借個因頭,易於取信。他聽楊逍說起明教許多兄弟喪命於滅絕師太的劍下,因此捏造一段和尚尼姑的謊話。他一生邪僻,說話行事,決不依正人君子的常道,至於罰下“男盜女娼”的重誓云云,更是不在意下。

鹿杖客聽了一怔,隨即微笑,心想你這頭陀幹這等事來脅迫於我,原來是爲了救你的老情人和親生女兒,那倒也是人情之常,此事雖然擔些風險,但換到一個絕色佳人,確也值得。他見苦頭陀有求於己,心中登時寬了,笑道:“那麼將王爺的愛姬劫到此處,也是出於苦大師的手筆了?”範遙道:“這等大事,豈能空手相求?自當有所報答。”

鹿杖客大喜,只是深恐室外有人,不敢縱聲大笑,突然間一轉念,又問:“然則我師弟何以會中十香軟筋散之毒?這毒藥你從何處得來?”範遙道:“那還不容易?這毒藥由令師弟看管,他是好酒貪杯之人,飲到酣處,苦頭陀難道會偷他不到手麼?”

鹿杖客再無疑惑,說道:“好!苦大師,兄弟結交了你這個朋友,我決不賣你,盼你別再令我上這種惡當。”範遙指着韓姬笑道:“下次如再有這般香豔的惡當,請鹿先生也安排個圈套,給苦頭陀鑽鑽,老衲欣然領受。”

兩人相對一笑,心中卻各自打着主意。鹿杖客在暗暗盤算,眼前的難關過去後,如何出其不意的弄死這個惡頭陀。範遙心知鹿杖客雖暫受自己脅迫,但玄冥二老是何等身分,吃了這個大虧豈肯就此罷休,只要他一安頓好韓姬,解開鶴筆翁的穴道,立時便會找自己動手,但那時六派高手已經救出,自己早拍拍屁股走路了。

範遙見鹿杖客遲遲不取解藥,心想我若催促,他反會刁難,便坐了下來,笑道:“鹿兄何不解開韓姬的穴道,大家一起來喝幾杯?燈下看美人,這等豔福幾生才修得到啊!”

鹿杖客情知萬安寺中人來人往,韓姬在此多耽一刻,便多一分危險,當下取過鹿角杖,旋下了其中一根鹿角,取過一隻杯子,在杯中倒了些粉末,說道:“苦大師,你神機妙算,兄弟甘拜下風,解藥在此,便請取去。”範遙搖頭道:“這麼一點兒藥末,管得甚麼用?”鹿杖客道:“別說要救兩人,便是六七個人也足夠了。”範遙道:“你何必小氣,便多賜一些又何妨?老實說,閣下足智多謀,苦頭陀深怕上了你的當。”

鹿杖客見他多要解藥,突然起疑,說道:“苦大師,你要相救的,莫非不是滅絕大師和令愛兩人?”

範遙正要飾詞解說,忽聽得院子中腳步聲響,七八人奔了進來,只聽一人說道:“腳印到了此處,難道韓姬竟到了萬安寺中?”鹿杖客臉上變色,抓起盛着解藥的杯子,揣在懷裡,只道苦頭陀在外伏下人手,一等取到解藥,便即出賣自己。

範遙搖了搖手,叫他且莫驚慌,取過一條單被,罩在韓姬身上,連頭矇住,又放下帳子,只聽得院子中一人說道:“鹿先生在家麼?”範遙指指自己嘴巴,意思說自己是啞子,叫鹿杖客出聲答應。鹿杖客朗聲道:“甚麼事?”那人道:“王府有一位姬人被歹徒所劫,瞧那歹徒的足印,是到萬安寺來的。”

鹿杖客向範遙怒視一眼,意思是說:若非你故意栽贓,依你的身手,豈能留下足跡?範遙咧嘴一笑,做個手勢,叫他打發那人,心中卻想:“韋蝠王栽贓栽得十分到家,把足印從王府引到了這裡。”

鹿杖客冷笑道:“你們還不分頭去找,在這裡嚷嚷的幹甚麼?”以他武功地位,人人對之極是忌憚,那人唯唯答應,不敢再說甚麼,立時分派人手,在附近搜查。鹿杖客知道這一來,萬安寺四下都有人嚴加追索,雖然料想他們還不敢查到自己房裡來,但要帶韓姬出去藏在別處卻無法辦到了,不由得皺起眉頭,狠狠瞪着苦頭陀。

範遙心念一動,低聲道:“鹿兄,萬安寺中有個好去處,大可暫且收藏你這位愛寵,過得一天半日,外面查得鬆了,再帶出去不遲。”鹿杖客怒道:“除非藏在你的房裡。”範遙笑道:“這等美人藏在我的房中,老頭陀未必不動心,鹿兄不喝醋麼?”鹿杖客問道:“那麼你說是甚麼地方?”範遙一指窗外的塔尖,微微一笑。

鹿杖客聰明機警,一點便透,大拇指一翹,說道:“好主意!”那寶塔是監禁六大派高手的所在,看守的總管便是鹿杖客的大弟子烏旺阿普。旁人甚麼地方都可疑心,決不會疑心王爺愛姬竟會被劫到最是戒備森嚴的重獄之中。範遙低聲道:“此刻院子中沒人,事不宜遲,立即動身。”將牀上被單四角提起,便將韓姬裹在其中,成爲一個大包袱,右手提着,交給鹿杖客。

鹿杖客心想你別要又讓我上當,我揹負韓姬出去,你聲張起來,那時人贓並獲,還有甚麼可說的,不禁臉色微變,竟不伸手去接。範遙知道他的心意,說道:“爲人爲到底,送佛送上天,苦頭陀再替你做一次護花使者,又有何妨?誰叫我有事求你呢?”說着負起包袱,推門而出,低聲道:“你先走把風,有人阻攔查問,殺了便是。”

鹿杖客斜身閃出,卻不將背脊對正範遙,生怕他在後偷襲。範遙反手掩上了門,負了韓姬,走向寶塔。

此時已是戌末,除了塔外的守衛武士,再無旁人走動。衆武士見到鹿杖客和範遙,一齊躬身行禮,恭恭敬敬的站在一旁。兩人未到塔前,烏旺阿普得手下報知,已迎了出來,說道:“師父,你老人家今日興致好,到塔上坐坐麼?”鹿杖客點了點頭,和範遙正要邁步進塔,忽然寶塔東首月洞門中走出一個人來,卻是趙敏。

鹿杖客作賊心虛,大吃一驚,只道趙敏親自率人前來拿他,當下只得硬着頭皮,與苦頭陀、烏旺阿普一齊上前參見。

昨晚張無忌這麼一鬧,趙敏卻不知明教只來了三人,只怕他們大舉來襲,因此要親自到塔上巡視,見到範遙在此,微微一笑,說道:“苦大師,我正在找你。”範遙點了點頭,絲毫不動聲色。趙敏道:“待會請你陪我到一個地方去一下。”

範遙心中暗暗叫苦:“好容易將鹿杖客騙進了高塔,只待下手奪到他的解藥,大功便即告成,哪知道這小丫頭卻在這時候來叫我。”要想找甚麼藉口不去,倉卒之間苦無善策,何況他是假啞巴,想要推託,卻又無法說話,情急生智,心想:“且由鹿杖客去想法子。”當下指着手中包袱,向鹿杖客晃了一晃。鹿杖客大吃一驚,肚裡暗罵苦頭陀害人不淺。

趙敏道:“鹿先生,苦大師這包裹裡裝着甚麼?”鹿杖客道:“嗯,嗯,是苦大師的鋪蓋。”趙敏奇道:“鋪蓋?苦大師揹着鋪蓋幹甚麼?”她噗哧一笑,說道:“苦大師嫌我太蠢,不肯收這個弟子,自己捲鋪蓋不幹了麼?”範遙搖了搖頭,右手伸起來亂打了幾個手勢,心想:“一切由鹿杖客去想法子撒謊,我做啞巴自有做啞巴的好處。”趙敏看不懂他的手勢,只有眼望鹿杖客,等他解說。

鹿杖客靈機一動,已有了主意,說道:“是這樣的,昨晚魔教的幾個魔頭來混鬧,屬下生怕他們其志不小……這個……這個……說不定要到高塔中來救人。因此屬下師兄弟和苦大師決定住到高塔中來,親自把守,以免誤了郡主的大事。

這鋪蓋是苦大師的棉被。”

趙敏大悅,笑道:“我原想請鹿先生和鶴先生來親自鎮守,只是覺得過於勞動大駕,不好意思出口。難得三位肯分我之憂,那是再好沒有了。有鹿鶴兩位在這裡把守,諒那些魔頭也討不了好去,我也不必上塔去瞧了。苦大師你這就跟我去罷。”說着伸手握住了範遙手掌。

範遙無可奈何,心想此刻若是揭破鹿杖客的瘡疤,一來於事無補,二來韓姬明明負在自己背上,未必能使趙敏相信,只得將那個大包袱交了給鹿杖客。鹿杖客伸手接過,道:“苦大師,我在塔上等你。”烏旺阿普道:“師父,讓弟子來拿鋪蓋罷。”鹿杖客笑道:“不用!是苦大師的東西,爲師的要討好他,親自給他背鋪蓋捲兒。”

範遙咧嘴一笑,伸手在包袱外一拍,正好打在韓姬的屁股上。好在她已被點中了穴道,這一聲驚呼沒能叫出聲來。但鹿杖客已嚇得臉如土色,不敢再多逗留,向趙敏一躬身,便即負了韓姬入塔。他心中早已打定主意,一進塔,立時便將一條棉被換入包袱之中,倘若苦頭陀向趙敏告密,他便來個死不認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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