彈指間端陽正日已到,張無忌率領明教羣豪,來到少林寺中。少林寺前殿後殿、左廂右廂,到處都擠滿了各路英雄好漢。各路武林人物之中,有的與謝遜有仇,處心積慮的要殺之報仇雪恨;有的覬覦屠龍刀,癡心妄想奪得寶刀,成爲武林至尊;有的是相互間有私人恩怨,要乘機作一了斷;大多數卻是爲瞧熱鬧而來。少林寺中派出百餘名知客僧接待,引着在寺中各處休息。
武當派只到了俞蓮舟和殷梨亭二人。張無忌上前拜見,請問張三丰安好。俞蓮舟悄聲問道:“你可曾聽到青書與陳友諒的訊息?”張無忌將別來情由簡略說了,得知陳宋二人並未上武當滋擾,這次宋遠橋、張松溪二人所以不至,便是爲了在山上護師保觀,以防奸謀。俞蓮舟又說起宋遠橋自親耳聽到獨子的逆謀之後,傷心愁急,茶飯不思,身子幾乎瘦了一半,卻又瞞着師尊,不敢說起此事,恐貽師父之憂。張無忌道:“但盼宋師哥迷途知返,即速悔悟,和宋大師伯父子團圓。”俞蓮舟道:“話雖如此,但這逆賊害死莫七弟,可決計饒他不得。”
說着恨恨不已。
此後一個時辰中,各路英雄越聚越多,那日攻打金剛伏魔圈的河間雙煞、青海派諸劍客也都到了。華山派、崆峒派、崑崙派均有高手赴會,只峨嵋派無人上山。
張無忌既盼能見到周芷若,向她解釋那日不得已之情,然而想像到她的臉色目光,心下惴惴,深自惶慚。明教羣豪聚在西廂的一座偏殿之中,並不和各路英雄交談,蓋明教怨家太多,仇人見面,只怕大會未開,先已和四方怨家打了個落花流水。
午時將屆,寺中知客僧肅請羣雄來到山右的一片大廣場上。那本是寺僧種菜的數百畝菜園,這時已然壓平,搭起了數十座大木棚。羣豪隨着知客僧引導入座。各門派幫會中人數衆多的自佔一棚,人數較少的則合坐一棚。
彭瑩玉將場上傑出之士的來歷,一一稟告張無忌知曉。羣豪畢集,洵是盛會,許多向來極少在江湖上行走的山林隱逸,這時也紛紛現身。彭瑩玉點查之下,場上不計明教,已有四千六百餘人。張無忌、楊逍等見與會人衆,多半是敵非友,均感憂慮。
衆賓客坐定後,少林羣僧分批出來,按着圓、慧、法、相、莊各字輩,與羣雄見禮,最後是空智神僧,身後跟着達摩堂九老僧。
空智走到廣場正中,合十行禮,口宣佛號,說道:“今日得蒙天下英雄賞臉降臨,少林派至感光寵。只是敝寺方丈師兄突患急病,無緣得會俊賢,命老衲鄭重致歉。”
張無忌微覺奇怪:“那日空聞大師到外公靈前弔祭,臉上絕無病容,精神矍爍,他這等內功深厚之人,怎能突然害病?
難道是受了傷?”四下打量,不見圓真和陳友諒,心想:“那晚我向渡厄等三位高僧揭破圓真的奸謀,不知寺中是否已予處置?空聞大師忽地稱病,是否與此事有關?”
南宋末年,郭靖、黃蓉夫婦曾先後在大勝關及襄陽邀集天下豪傑,共商抗禦蒙古人入侵的大計,此後將近百年,直至今日方始再有英雄大會,原是江湖上第一等的盛事,但主持者忽然患病,羣雄不由得均感掃興。
只聽空智又道:“金毛獅王謝遜爲禍武林,罪孽深重,幸而得爲敝寺所擒。少林派不敢自專,恭請各位望重武林之士,共商處置之策。”他本來生得愁眉苦臉,這時說話更是沒精打采,說畢便即合十退下。
東南角上站起一人,身形魁梧,一把黑白相間的鬍鬚隨風飛舞,四顧羣雄,雙目炯炯有神,形相甚是威嚴。彭瑩玉告知張無忌,這人是山東老拳師夏青。只聽他聲若洪鐘,說道:“這謝遜作惡多端,貴派竟能擒來,造福武林,實非淺鮮。
空聞、空智兩位神僧太過謙抑,這等惡人,立時一刀殺卻,也就是了,何必再問旁人?今日既是天下英雄聚會,咱們此會便叫作屠獅大會。將這謝遜凌遲處死,每人吃他一口肉,飲他一口血,替無辜死在他手下的朋友們報仇,豈不痛快?”他的親兄長爲謝遜所殺,數十年來只是想找謝遜報仇。此言一出,四周便有數百人隨聲附和,都說及早殺了爲是。
混亂之中,忽聽得一個陰惻惻的聲音說道:“謝遜是明教的護教法王,少林派倘若不怕得罪明教,早就一刀將他殺了,何必邀大夥兒來此分擔罪責?我說夏大哥哪,你有點老胡塗啦,做兄弟的勸你一句,還是明哲保身的爲是。”這番話說得陰陽怪氣,但傳在衆人耳中,仍是清清楚楚。衆人齊往聲音來處瞧去,卻看不見是誰。顯然那人身材矮小,說話時又不站起,坐在人叢之中,誰也見他不到。
夏胄大聲道:“是‘醉不死’司徒兄弟麼?那謝遜與俺有殺兄之仇,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請少林衆高僧將他牽將出來,老夫一刀將他殺了。魔教衆魔頭找上身來,儘管衝着俺山東姓夏的便是。”
人叢中那人又是陰惻惻的一笑,說道:“夏大哥,江湖上人人皆知,那把武林至尊的屠龍刀,乃是落在謝遜手中。少林派既得謝遜,豈有不得寶刀之理?人家殺謝遜是賓,揚刀立威纔是頭等大事。我說空智大師哪,你也不用裝模作樣啦,痛痛快快的將那屠龍寶刀捧將出來,讓大夥兒開開眼界是正經。你少林派千百年來就是武林中的頭兒腦兒,有此刀不爲多,無此刀不爲少,總之是武林至尊就是。”
彭瑩玉低聲對張無忌道:“說話這人叫作‘醉不死’司徒千鍾。此人玩世不恭,聽說不拜師,不收徒,不屬任何門派幫會,生平極少與人動手,誰也不知他的武功底細,說起話來冷嘲熱諷,倒往往一語中的。”
只聽場中七八人跟着道:“此言有理。請少林派取出屠龍刀來,讓大夥兒瞧瞧。”
空智緩緩說道:“屠龍刀不在敝寺,老衲一生之中也從來沒見過,不知世上是否真有這麼一把刀子。”
羣雄一聽,立時紛紛議論,廣場上一片嘈雜,與會諸人原先都認定此會必與屠龍刀有莫大關連,豈知空智竟然一口否認,誰都大出意料之外。
空智身後跟着九名老僧,均是身披大紅袈裟。待羣雄嘈雜之聲稍息,九僧中一名老僧踏上兩步,朗聲說道:“屠龍刀本在謝遜手中,但敝派擒到他之時,那刀卻不在他身邊。本寺方丈以此乃武林大事,曾詳加盤查。謝遜倔強桀傲,堅不吐實。今日英雄盛會,一來是商酌如何處置謝遜,二來是向衆家英雄打聽那屠龍刀的下落。哪一位得知音訊的,便請明言。”羣豪面面相覷,誰都接不上口。
“醉不死”司徒千鍾卻又陰陽怪氣的說道:“武林中百年來言道:‘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倚天不出,誰與爭鋒?’除了屠龍刀,尚有倚天劍。這柄倚天寶劍哪,本來聽說是在峨嵋派手中,可是西域光明頂一戰,卻也從此不知所終。今日此會雖叫英雄大會,峨嵋派的英雌們難道就不能來麼?”衆人聽到最後這句話,鬨然大笑起來。
轟笑聲中,一名知客僧大聲報道:“丐幫史幫主,率領丐幫諸長老、諸弟子到。”
張無忌聽到“史幫主”三字,心下大奇:“丐幫史火龍幫主早已死在圓真手下,如何又出來一位史幫主?”
空智說道:“有請!”丐幫是江湖上第一大幫會,他親自迎了出去。
只見一列人快步向廣場走來,約莫一百五十餘人,都是衣衫襤褸的漢子,丐幫近年來聲勢雖已不如往時,畢竟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在江湖上仍有極大潛力,羣雄誰也不敢輕視,大半站了起來。
但見當先是兩名老年丐者,張無忌認得是傳功長老和執法長老。兩名老丐身後,卻是個十二三歲的醜陋女童,鼻孔朝天,闊口中露出兩枚大大的門牙,正是史火龍之女史紅石。
她手持丐幫幫主信物打狗棒,史紅石之後是掌棒龍頭、掌鉢龍頭,其後依次是八袋長老、七袋弟子、六袋弟子。丐幫這次到來的,級位最低的也是六袋弟子。
空智見持打狗棒的是個女童,心下躊躇,不知幫主是誰,該當向誰說話纔是,只得合十行禮,含糊道:“少林僧衆恭迎丐幫羣雄大駕。”
羣丐一齊抱拳還禮。傳功長老說道:“敝幫史前幫主不幸歸天,衆長老公決,立史幫主之女史紅石史姑娘爲幫主,這一位便是敝幫新幫主。”說着向史紅石一指。
空智和羣雄都是一呆,心想江湖上向來有言道:“明教、丐幫、少林派”,各教門以明教居首,天下幫會推丐幫爲尊,武學門派則以少林派爲第一。明教立了個二十餘歲的少年張無忌當教主,已令人嘖嘖稱奇,不料丐幫更推這樣一個小女孩作幫主,若非從丐幫長老口中說出,那是誰也不肯相信的。
當年黃蓉以少女而爲丐幫幫主,雖說曾有先例,但其時黃蓉究竟也比眼前這小女孩大了好幾歲。
空智雖大感詫異,卻也不缺禮數,合十道:“少林門下空智,參見史幫主。”史紅石福了福還禮,囁囁嚅嚅的對答不出。
傳功長老道:“敝幫幫主年幼,一切幫務,暫由兄弟及執法長老二人代理。空智神僧乃前輩大德,多禮甚不敢當。”兩人謙虛了幾句。知客僧引着羣丐入木棚就座。
丐幫人數衆多,半晌方始坐定。張無忌見羣丐人人戴孝,臉上均有悲憤之色,有些弟子背上的布袋之中更有物蠕蠕而動,顯是有所爲而來,心下暗喜,剛跟楊逍說得一句:“咱們到了一批好幫手。”只見傳功、執法二長老引着史紅石,來到明教棚前。
傳功長老抱拳行禮,說道:“張教主,金毛獅王失陷,敝幫有好大的干係,我們今日寧可性命不在,也要贖我們的罪愆;再者也是爲我們史故幫主報仇雪恨。丐幫上下,齊聽張教主號令。”張無忌急忙還禮,說道:“不敢。”傳功長老這番話中氣充沛,說得甚是響亮,顯是有意要讓廣場上人人聽見。
他幾句話說畢,丐幫衆弟子一齊站起,大聲說道:“謹奉明教張教主號令,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羣雄都是一楞:“丐幫幾時跟明教結成了死黨啦?”除了極少在江湖行走的隱逸外,衆人均知丐幫與明教多年來相互攻殺,年前丐幫參與圍攻光明頂之役,一場血戰,雙方死傷均衆,最後攻上光明頂的丐幫幫衆幾乎全軍覆沒。此刻傳功長老卻公然聲言全幫齊奉張無忌號令,又說要爲史前幫主報仇雪恨云云,誰都摸不着頭腦。
傳功長老回過身來,大聲說道:“我丐幫與少林派向來無怨無仇,敝幫一直尊重少林派是武林第一大門派,縱有些微嫌隙,我們也必儘量剋制忍讓,從來不敢有所得罪。敝幫自史火龍史前幫主以下,好生佩服少林四大神僧德高望重,足爲學武之士的表率楷模。史前幫主歸隱已久,靜居養病,數十年來不與江湖人士往還,不知何故,竟遭少林高僧的毒手……”他說到這裡,廣場上衆人一齊“啊”的一聲驚呼,連空智也是大出意料之外。
只聽傳功長老接着說道:“我們今日到此,是要當着天下英雄之前,請空聞方丈指點迷津。我們史前幫主到底在甚麼事上得罪了少林派,以致少林高僧害死史前幫主之後,對寡婦孤女也要趕盡殺絕,連史夫人也保不了性命?”
空智合十說道:“阿彌陀佛,史幫主不幸仙逝,老衲此刻才首次聽到訊息。長老口口聲聲說是敝派弟子所爲,只怕其中大有誤會,還請長老言明當時詳情。”
傳功長老道:“少林派千百年來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我們豈敢誣賴?便請貴寺一位高僧、一位俗家子弟出來對質。”
空智道:“長老吩咐,自當遵命。不知長老要命哪二人出來?”
傳功長老道:“是……”他只說得個“是”字,突然間張口結舌,說不下去了。
空智吃了一驚,急忙搶前,抓住他的右腕,竟覺脈息已停。空智更驚,叫道:“長老,長老!”看他顏面時,只見眉心正中有一顆香頭大般的細黑點,竟是要害中了絕毒的暗器。
空智大聲道:“各位英雄明鑑,這位丐幫長老中了絕毒暗器,不幸身亡。我少林派可決計不使這等陰狠的暗器。”
丐幫幫衆登時大譁,數十人搶到傳功長老屍身之旁。掌鉢龍頭從懷中取出一塊吸鐵石,放在傳功長老眉心,吸出一枚細如牛毛、長才寸許的鋼針來。
丐幫諸長老情知空智之言不虛,這等陰毒暗器,名門正派的少林派是決計不使的,然而在光天化日、衆目睽睽之下,竟然有人發暗器偷襲,無一人能予察覺,此事之怪,實是不可思議。執法長老等均想,傳功長老向南而立,暗器必是從南方射來,其時向南陽光耀眼,傳功長老又心情十分憤激,以至未及提防這等極度細微的暗器。
衆長老怒目向空智身後瞧去,只見九名身披大紅袈裟的老僧都是雙目半閉,垂眉而立,這九僧之後是一排排黃衣僧人、灰衣僧人,無法分辨是誰施的暗算,然而兇手必是少林僧,絕無可疑。執法長老朗聲長笑,眼中卻淚珠滾滾而下,說道:“空智大師還說我們冤枉了少林派,眼下之事,更有何話說?”掌棒龍頭最是性急,手中鐵棒一揚,喝道:“今日跟少林派拚了。”但聽得嗆啷啷兵刃亂響,丐幫幫衆紛紛取出兵刃,涌入場心。
空智臉色慘然,回頭向着少林羣僧,緩緩說道:“本寺自達摩老祖西來,建下基業,千百年來歷世僧侶勤修佛法,精持戒律,雖因學武防身,致與江湖英豪來往,然而從來不敢作何傷天害理之事。方丈師兄和我早已勘破世情,豈再戀此紅塵……”他目光從羣僧臉上逐一望去,說道:“這枚毒針是誰所發?大丈夫敢作敢當,給我站了出來。”
數百名少林僧無一接口,有的說:“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張無忌心念一動,想起了一件舊事:昔年他母親殷素素喬裝他父親張翠山模樣,以毒針殺死少林僧,令他父親含冤莫白。但天鷹教的銀針與此鋼針形狀大不相同,針上毒性也截然有異,從傳功長老的死狀看來,針上劇毒似是得自西域的毒蟲“心一跳”。所謂“心一跳”,是說蟲身劇毒一與熱血相觸,中毒者的心臟只跳得一跳,便即停止。他早知史火龍是圓真所殺,又知少林羣僧中隱伏圓真黨羽,所以髮針害死傳功長老,當是要阻止他說出圓真的名字。只是當時人人瞧着傳功長老,以致無人察覺發針者是誰。
掌棒龍頭大聲道:“殺害史幫主的兇手是誰,丐幫數萬弟子無一不知。你們想殺人滅口嗎?哼,哼!除非將天下丐幫弟子個個殺了,這個殺人的和尚,便是圓真……”
掌鉢龍頭忽地飛身搶在他面前,鐵鉢一舉,叮的一聲輕響,將一枚鋼針接在鉢中。這枚鋼針仍不知從何方射來,但掌鉢龍頭一直全神貫注的戒備,陽光下只見藍光微一閃爍,便搶上舉鉢接過,只要稍慢得半步,掌棒龍頭便又死於非命。
空智身形一挫,繞到了達摩堂九僧身後,砰的一聲,將左起第四名老僧踢了出來,跟着一把抓住他的後領提起,說道:“空如,原來是你,你也和圓真勾結在一起了。”右手拉住他僧衣前襟往下一扯,嗤的一聲響,衣襟破裂,露出腰間一個小小鋼筒,筒頭有一細孔。人人盡皆恍然:這鋼筒中自必裝有強力彈簧,只須伸手在懷中一按筒上機括,孔中便射出喂毒鋼針,發射這暗器不須擡臂揮手,即使二人相對而立,只隔數尺,也看不出對方發射暗器。
掌棒龍頭悲憤交集,提起鐵棒橫掃過去,將空如打得腦漿迸裂而死。這空如和四大神僧同輩,輩份武功均高,只因被空智擒住後拿着脈穴,掙扎不得,掌棒龍頭鐵棒掃來,他竟無法躲閃。羣雄又是齊聲驚叫。
空智一呆,向掌棒龍頭怒目而視,心想:“你這人忒也魯莽,也不問個清楚。”
正混亂間,廣場外忽然快步走進四名玄衣女尼,各執拂塵,朗聲說道:“峨嵋派掌門人周芷若,率領門下弟子,拜見少林寺空聞方丈。”
空智放下空如的屍身,說道:“請進!”不動聲色的迎了出去。達摩堂剩下的八名老僧仍是跟在他身後,於適才一幕慘劇,竟如盡皆視而不見,全不縈懷。
四名女尼行禮後倒退,轉身回出,飄然而來,飄然而去,難得的是四個人齊進齊退,宛似一人,腳下更是輕盈翩逸,有如行雲流水,凌波步虛。
張無忌聽得周芷若到來,登時滿臉通紅,偷眼向趙敏看去。趙敏也正望着他,二人目光相觸,趙敏眼色中似笑非笑,嘴角微斜,似有輕蔑之意,也不知是嘲笑張無忌狼狽失措,還是瞧不起峨嵋派虛張聲勢。
峨嵋派衆女俠卻不同丐幫般自行來到廣場,直待空智率同羣僧出迎,這才列隊而進,但見八九十名女弟子一色的玄衣,其中大半是落髮的女尼,一小半是老年、中年、妙齡女子。女弟子走完,相距丈餘,一個秀麗絕俗的青衫女郎緩步而前,正是峨嵋派掌門周芷若。
張無忌見她容顏清減,頗見憔悴之色,心下又是憐惜,又是慚愧。
在周芷若身後相隔數丈,則是二十餘名男弟子,身穿玄色長袍,大多彬彬儒雅,不類別派的武林人物那麼雄健飛揚。
每名男弟子手中都提着一隻木盒,或長或短。百餘名峨嵋人衆身上和手中均不帶兵刃,兵器顯然都盛在木盒之中。羣雄心中暗贊:“峨嵋派甚是知禮,兵刃不露,那是敬重少林派之意了。”
張無忌待峨嵋派衆人坐定,走到木棚之前,向周芷若長揖到地,含羞帶愧,說道:“周姊姊,張無忌請罪來了。”
峨嵋派中十餘名女弟子霍地站起,個個柳眉倒豎,滿臉怒色。
周芷若萬福回禮,說道:“不敢,張教主何須多禮?別來安好。”臉色平靜,也不知她是喜是怒。張無忌心下怔忡不定,說道:“芷若,那日我爲了急於相救義父,致誤大禮,心下好生過意不去。”
周芷若道:“聽說謝老爺子失陷在少林寺中,張教主英雄蓋世,想必已經救出來了。”張無忌臉上一紅,說道:“少林派衆高僧武功深湛,明教已輸了一仗,我外公不幸因此仙逝。”
周芷若道:“殷老爺子一世英雄,可惜,可惜!”
張無忌見她絲毫不露喜怒之色,不知她心意如何,自己每一句話,都被她一個軟釘子碰了回來,當真老大沒趣。但轉念一想,與她成婚那日,自己竟當着無數賓客隨趙敏而去,當時她心中的難過,比之今日自己的小小沒趣豈止千倍萬倍,當下說道:“待會相救義父,還望念在昔日之情,賜予援手。”
他一說這幾句話,心中一動:“這半年來她功力大進,那日喜堂之上,連範右使這等身手,也是一招之間便被她逼開。敏妹學兼各派之所長,更險些被她斃於當場。而擊斃杜百當、易三娘夫婦那日,更是……更是……想來凡是接任峨嵋掌門之人,她派中另有密傳的武功秘笈。她悟性高於滅絕師太,以致青出於藍,更勝於藍。倘若她肯和我聯手,只怕便能攻破金剛伏魔圈了。”想到這裡,不禁喜形於色,說道:“芷若,我有一事相求。”
周芷若臉色忽然一板,說道:“張教主,請你自重,時至今日,豈可再用舊時稱謂。”伸手向身後一招,說道:“青書,你過來,將咱們的事向張教主說說。”
只見一個滿臉虯髯的漢子走了過來,抱拳道:“張教主,你好。”張無忌聽聲音正是宋青書,凝目細瞧,認出果然是他,只是他大加化裝,扮得又老又醜,遮掩了本來面目,於是抱拳道:“原來是宋師哥,一向安好。”宋青書微微一笑,道:“說起來還得多謝張教主纔是。那日你正要與內子成婚,偏生臨時反悔……”張無忌大吃一驚,顫聲問道:“甚麼?”宋青書道:“我這段美滿姻緣,倒要多謝張教主作成了。”
霎時之間,張無忌猶似五雷轟頂,呆呆站着,眼中瞧出來一片白茫茫地,耳中聽到無數雜亂的聲音,卻半點不知旁人在說些甚麼,過了良久,只覺有人挽住他的臂膀,說道:“教主,請回去罷!”
張無忌定了定神,一斜眼,見挽住自己手臂的卻是韓林兒。只見他臉上充滿了愁苦悲憤之色,對周芷若道:“周姑娘,我教主乃是大仁大義的英雄,那日只不過有點兒小小誤會,你便嫁了這個……這個……哼,哼!”他本想痛罵宋青書幾句,但礙着周芷若的面子,話到口邊,卻又忍了下去。
張無忌對趙敏雖情根深種,但總想自己與周芷若已有婚姻之約,當日爲了營救義父,迫不得已才隨趙敏而去,料想周芷若溫柔和順,只須向她坦誠說明其中情由,再大大的陪個不是,定能得她原恕,豈知她一怒之下,竟然嫁了宋青書,這時心中的痛楚,可遠甚於昔時在光明頂上被她刺了一劍。
他回過頭來,只見周芷若伸出皓白如玉的纖手,向宋青書招了招。宋青書得意洋洋的走到她身旁,挨着她坐了,嘴角邊似笑非笑,向張無忌道:“我們成親之時,並沒大撒帖子,驚動旁人。這杯喜酒,日後還該補請閣下。”
張無忌想說一句“多謝了”,但喉頭竟似啞了,這三個字竟是說不出口。
韓林兒拉着他臂膀,說道:“教主,這種人別去理他。”宋青書哈哈一笑,道:“韓大哥,這杯喜酒,屆時也少不了你。”
韓林兒在地下吐了一口唾沫,恨恨的道:“我便是喝三缸馬尿,也勝過喝你的倒黴死人酒。”
張無忌嘆了一口氣,挽着韓林兒的手臂黯然走開。
這時候丐幫的掌棒龍頭大着嗓子,正與一名少林僧爭得甚是激烈。張無忌與周芷若、宋青書、韓林兒這些言語,是在西北角峨嵋派的木棚前所說,並未惹人注意。羣雄一直都在聽丐幫與少林派的爭執。
張無忌回到明教的木棚中坐定,兀自神不守舍,隱隱約約似乎聽那穿大紅袈裟的少林僧說道:“我說圓真師兄和陳友諒都不在本寺,貴幫定然不信。貴幫傳功長老不幸喪命,敝派空如師叔已然抵命,還有甚麼說的?”
掌棒龍頭道:“你說圓真和陳友諒不在,誰信得過你!除非讓我們搜上一搜。”那少林僧冷笑道:“閣下要想搜查少林寺,未免狂妄了一點罷?區區一個丐幫,未必有此能耐。”掌棒龍頭怒道:“你瞧不起丐幫,好,我先領教領教。”那少林僧道:“千百年來,也不知曾有多少英雄好漢駕臨少林,仗着老祖慈悲,少林寺卻也沒教人燒了。”他二人越說越僵,眼看就要動手。空智坐在一旁,卻並不干預。
忽聽得司徒千鍾陰陽怪氣的聲音說道:“今日天下英雄齊集少林,有的遠從千里之外趕來,難道是爲瞧丐幫報仇來麼?”
夏胄道:“不錯。丐幫與少林派的樑子,暫請擱在一旁,慢慢算帳不遲,咱們先料理了謝遜那奸賊再說。”掌棒龍頭怒道:“你嘴裡可別不乾不淨,金毛獅王謝大俠,乃明教法王之一,甚麼奸賊不奸賊的?”夏胄聲若洪鐘,大聲道:“你怕明教,俺可不怕明教。似謝遜這等狼心狗肺的奸賊,難道還尊他一聲英雄俠士麼?”
楊逍走到廣場正中,抱拳團團一禮,說道:“在下明教光明左使,有一言要向天下英雄分說。敝教謝獅王昔年殺傷無辜,確有不是之處……”
夏胄道:“哼,人都給他殺了,憑你輕描淡寫的幾句話,使能令死人復生麼?”
楊逍昂然道:“咱們行走江湖,過的是刀頭上舐血的日子,活到今日,哪一個手上不帶着幾條人命?武功強的,多殺幾人,學藝不精的,命喪人手。要是每殺一個人都要抵命,嘿嘿,這廣場上數千位英雄好漢,留下來的只怕寥寥無幾的了。
夏老英雄,你一生之中,從未殺過人麼?”
其時天下大亂,四方擾攘,武林人士行走江湖,若非殺人,便是被殺,頗難獨善其身,手上不帶絲毫血漬者,除了少林派、峨嵋派若干僧尼之外,可說極是罕有。這山東大豪夏胄生性暴躁,傷人不計其數,楊逍這句話登時將他問得啞口無言。他呆了一呆,才道:“歹人該殺,好人便不該殺。這謝遜和明教的衆魔頭一模一樣,專做傷天害理之事,俺恨不得千刀萬剮,食其肉而寢其皮。哼哼,姓楊的,俺瞧你也不是好東西。”他明知明教中厲害的人物甚多,但今日既要殺謝遜爲兄報仇,勢必與明教血戰一場不可,因此言語中再也不留絲毫地步。
明教木棚中一人尖聲尖氣的說道:“夏胄,你說俺不是好東西?”
夏胄向說話之人瞧去,只見他削腮尖嘴,臉上灰撲撲地無半分血色,不知他是何等樣人物,喝道:“俺不知你是誰。
既是魔教的魔頭,自然也不是甚麼好東西了。”司徒千鍾插口道:“夏兄,這一位你也不識得麼?那是明教四大法王之一的青翼蝠王。”夏胄道:“呸,呸!吸血魔鬼!”
突然之間,羣雄眼前一花,只見韋一笑已欺到了夏胄身前。他二人相隔十餘丈,不知韋一笑如何在頃刻之間竟便一閃即至。韋一笑提起手來,劈劈啪啪四響,打了他四個耳光,手肘一伸,已撞中他小腹上的穴道。夏胄武功本來也非泛泛,韋一笑若憑真實功夫與他相鬥,至少也得拆到五十招方能勝他,但韋一笑的輕身功夫實在太怪,如鬼如魅,攻了他個措手不及,夏胄待要招架,已然着了道兒。
羣雄驚呼聲中,明教木棚中又是一條白影竄出,身法雖不及韋一笑那麼驚雷閃電一般,卻也是疾逾奔馬。
那白影來到夏胄身前,一隻布袋張了開來,兜頭罩下,將他裹入布袋,往肩頭一背,羣雄這纔看清,乃是個笑嘻嘻的僧人,正是布袋和尚說不得。說不得笑道:“好東西,你是好東西,和尚揹回家去,慢慢煮來吃了!”負着夏胄,輕飄飄地迴歸木棚這一場詭異之極的怪事倏然而起,倏然而止,夏胄身旁雖有十來個好友和弟子,但對方二人來去實在太快,誰都不及救援。待得韋一笑和說不得迴歸木棚就座,那十來人才拔出兵刃,趕到明教棚前,紛紛喝罵要人。說不得拉開布袋之口,笑道:“你們都給我回去,安安靜靜的坐着,大會一完,我自會放他你們不聽話麼,和尚就在這布袋中拉一泡尿,拉一頓屎,就算最客氣,也得放幾個臭屁。你們信是不信?”一面說,一面便伸手作勢去解褲帶。那十餘人氣得臉色或青或黃,但想明教這一干人無惡不作,說得出做得到,要憑武力奪人是辦不到的了,倘若這賊禿真在夏胄頭上撒一泡尿,夏老英雄非自殺不可。各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只得垂頭喪氣的回去。
旁觀羣雄又是駭異,又是好笑。上山之時,本來個個興高采烈,要看如何屠戮謝遜,此刻見了明教二豪的身手,這才覺得今日之會大是兇險,縱然殺得謝遜,只怕這廣場上也非染滿鮮血、伏屍遍地不可,不由得均有慄慄自危之感只見司徒千鍾左手拿着只酒杯,右手提着個酒葫蘆,搖頭晃腦的走到廣場中心,說道:“今日當真有好大的熱鬧瞧,有的要殺謝遜,有的要救謝遜,可是說來說去,這謝遜到底是否真在少林寺,卻是老大一個疑團。我說空智大師哪,你不如將金毛獅王請了出來,先讓大夥兒見上一見。然後要殺要救的雙方,各憑真實本領,結結棍棍的打上一場,豈不有趣?”他這番話一說,廣場上羣雄倒有一大半轟然叫好。
楊逍心想:“謝獅王怨家太多。明教縱與丐幫聯手,也不足與天下英雄相抗,不如從屠龍刀上着眼,攪成個羣相爭鬥的局面。”於是朗聲說道:“衆位英雄今日齊聚少林,一來是與謝獅王各有恩怨未了,二來嘛,嘿嘿,只怕也想見識見識這把屠龍寶刀。倘若依司徒先生所說,大夥兒一場混戰,那麼這把寶刀歸誰所有呢?”
羣雄一聽,均覺有理,這數千人之中,真正與謝遜有血海深仇的也不過百餘人而已,其餘衆人一想到那“武林至尊”四字,都是禁不住怦然心動。
一個黑鬚老者站了起來,說道:“那屠龍刀現下是在何人手中,還請楊左使示下。”
楊逍道:“此節在下不明,正要請教空智禪師。”
空智搖了搖頭,默然不語。羣雄均是暗暗不滿:“少林派是大會主人,但空聞方丈臨時裝病不出,這空智禪師卻又是一副不死不活的神氣,不知在弄甚麼玄虛。”
一個身穿青葛長袍的中年漢子站起身來,說道:“空智禪師雖說不知,謝獅王必定知道的。咱們請他出來,問他一問。
然後各憑手底玩藝見真章,誰的武功天下第一,那麼名副其實,自然而然的是‘武林至尊’,不管這把刀是在誰的手中,都該交與這位武林至尊。依我說啊,大夥兒先議定了這節,免得事後爭執,若有不服的,天下英雄羣起而攻之。衆位意下如何?”張無忌認得這說話之人,正是那晚圍攻金剛伏魔圈的青海派三高手之一。
司徒千鍾道:“那不是打擂臺麼,我瞧有點大大兒的不妥。”那青袍漢子冷然道:“有何不妥?依閣下之見,不比武,是要比酒量了?哪一個千鐘不醉,哪一個醉而不死,便是武林至尊了?”
衆人轟然大笑,有人怪聲說道:“這還比個甚麼?這位武林至尊嘛,自然是‘醉不死’司徒先生!”
司徒千鍾斜過葫蘆,倒了一杯酒仰脖子喝了,一本正經的道:“不敢,不敢!要說到‘酒林至尊’,我‘醉不死’或許還有三分指望,至於‘武林至尊’哪,哈哈,不敢當啊,不敢當。”對那青袍漢子道:“閣下既提此議,武學上自有超凡入聖的造詣,在下眼拙,卻不知閣下尊姓大名。”
那漢子冷冷的道:“在下是青海派葉長青,喝酒本事和裝丑角的玩藝,都不及閣下。”言下之意,自是說武功上的修爲,只怕要比閣下強得多了。
司徒千鍾側頭想了半晌,說道:“青海派,沒聽見過。葉長青,嗯嗯,沒聽見過。”
衆人暗想:“這司徒老兒好大膽子,侮辱葉長青一人那也罷了,他竟敢侮辱青海一派,難道他身後有甚麼強大的靠山?
還是跟青海派有何解不開的仇怨?單憑這兩句話,青海派只怕立時便要出手。”只有深知司徒千鍾平素爲人的,才知他孤身一人,並無靠山,跟青海派也沒甚麼樑子,只是生性狂妄,喜歡口舌招尤,雖然一生曾因此而吃了不少苦頭,卻始終改不了這個脾氣。
葉長青心中殺機已起,臉上卻不動聲色,說道:“青海派與葉某原本藉藉無名,難怪閣下不知。閣下既說比武之議不妥,比灌黃湯嘛,閣下又是喝遍天下無敵手,那便如何是好,倒要請教。”
司徒千鍾道:“要說遍天下無敵手,此事談何容易,當真談何容易?想當年我在濟南府……”正要嘮嘮叨叨的說下去,人叢中有人喝道:“醉不死,別在這兒發酒瘋啦,大夥兒沒空聽你胡說八道。”又有人說:“到底謝遜的事怎樣?屠龍刀的事怎樣?”另有人道:“空智禪師,你是今日英雄大會的主人,叫咱們這麼幹耗着,算是怎麼一會子事?”衆人你一言,我一語,都是催司徒千鍾別再羅唆,要空智拿一句言語出來。
這些人在人叢中紛紛呼喝,或遠或近,聲音來自四面八方。司徒千鍾道:“江陵府黑風寨的史老大,你不用性急,你的黑沙掌雖然厲害,未必便打遍天下無敵手。鄱陽湖的水底金鰲侯兄弟,那謝獅王的武功水陸俱能,你別欺他不會水底功夫,何況人家還有一位紫衫龍王沒出面,嘿嘿,鰲魚豈是龍王之比?青陽山的吳三郎,你是用劍的,便是奪到屠龍刀,你又不會使,瞎起個甚麼勁……”這人說話瘋癲癲,卻另有過人之能,相識既廣,耳音又是絕佳,從一片嘈雜的人聲之中,居然將一個個說話之人指名道姓的叫了出來,無一有誤。
羣雄見他顯了這手功夫,卻也忍不住喝采。
空智身後一名老僧站起身,說道:“少林派忝爲主人,不巧方丈突患重病,盛會主持無人,倒讓各位見笑了。謝遜和屠龍刀二事,其實一而二,二而一,儘可合併辦理。以老衲之見,適才青海派這位葉施主說得甚是有理。與會羣雄,英才濟濟,只須各人露上一手,最後那一位藝壓當場,謝遜歸他處置,屠龍刀也由他執掌,羣雄歸心,豈不是好?”
張無忌問彭瑩玉這僧人是誰。彭瑩玉搖頭道:“屬下不知。
這僧人並未參與圍攻光明頂之,役,也沒曾被郡主娘娘擒入萬安寺中,可是他一再搶在空智大師的前頭說話,似乎在寺中位份不低。”趙敏低聲道:“這人十九是圓真一黨。我猜想空聞方丈已落在圓真手中,空智大師受了這羣叛徒挾制,以致委靡氣沮。”
張無忌心中一凜,問道:“彭大師以爲如何?”彭瑩玉道:“郡主的猜測頗有道理。只是少林寺中高手如雲,圓真竟敢公然犯上作亂,膽子忒也大了。”張無忌道:“圓真佈置已久。第一次想瓦解本教,第二次意圖控制丐幫,兩次奸謀均是功敗垂成。這一次我想他是要做少林派的掌門方丈。”趙敏道:“單是做掌門方丈,也還不夠。”張無忌道:“少林派是武林中的第一門派,做到掌門方丈,已是登峰造極,可不能再高了。”
趙敏道:“武林至尊呢?不是更高於少林派的掌門方丈麼?”張無忌一呆,道:“他想做武林至尊?”
趙敏道:“無忌哥哥,周姊姊嫁了旁人,你神魂不定,甚麼事也不會想了。”張無忌被她說中了心事,臉上一紅,心道:“張無忌,你不可只管顧念兒女之情,將今日營救義父的大事擱在一旁。”定了定神,心想圓真深謀遠慮,今日這英雄大會,也正是他一力促成的,其中定有奸謀,便道:“敏妹,你猜圓真有何詭計?”趙敏道:“圓真此人極工心計,智謀百出……”
周顛一直在旁聽着他二人低聲說話,終於忍不住插口道:“郡主娘娘,你也是極工心計,智謀百出,我看不輸於圓真。”
趙敏笑道:“過獎了。”周顛道:“不是過獎……”彭瑩玉道:“顛兄,你別打斷郡主的話。”周顛怒道:“你先別打斷我的話……”彭瑩玉笑了笑,不再說話,知道跟他糾纏下去,爭上一兩個時辰也不希奇,還是乘早收口的乾淨。周顛道:“你怎麼不說話了?”彭瑩玉道:“你叫我別打斷你的話,我就不打斷你的話。”周顛道:“可是你已經打斷過了。”彭瑩玉道:“那你再接下去說就是。”周顛道:“我忘了,說不下去啦。”
趙敏笑了笑,道:“我想圓真若是單想做少林寺方丈,不必請天下英雄來此。謝大俠既已落入他的手中,何必又要叫羣雄比武爭奪?無忌哥哥,說到武功之強,只怕當今之世,無人及得上你,此節圓真不會不知。他決不能這般好心,安排下羣雄大會,讓你技勝羣雄,成爲武林至尊,然後將謝大俠和屠龍刀獻上給你。”
張無忌、彭瑩玉、周顛三人一齊點頭,問道:“你猜他有何詭計?”
這時楊逍已走到張無忌身旁,插口道:“我也一直在想,圓真這廝奸謀定是不小……”周顛忍不住又道:“圓真是本教的大對頭,郡主娘娘,以前你也是本教的大對頭。圓真這廝詭計百出,郡主娘娘,你也是詭計百出。你兩個兒倒有點兒差不多。”楊逍喝道:“又來瘋瘋癲癲的瞎說了。”
趙敏微微一笑,道:“周先生之言例也有理,倘若我是圓真,我該當如何圖謀呢?嗯,第一,我要勸空聞方丈大撒英雄帖,請得天下英雄來到少林寺。那空聞方丈深解佛法,原是個慈悲和平之人,自來不喜多事,但我只須提起空見和空性兩個神僧,空聞方丈念着師兄弟之情,自必允可。再者,少林寺要是殺了謝大俠,和明教仇深似海,以他一派之力,未必擋得住明教的傾力進攻,但如往天下英雄頭上一推,明教總不能將與會的數千好漢一古腦兒的給宰了。”衆人都點頭稱是。
趙敏又道:“英雄大會一開成,我自己也不露臉,叫人以謝大俠與屠龍刀爲餌,鼓動羣雄自相爭鬥殘殺。明教勢必與羣雄爲敵,鬥到後來,不論誰勝誰敗,明教的衆離手少說也當損折一半,元氣大傷。”
張無忌道:“正是。此節我原也想到了,但義父對我恩重如山,與衆兄弟又是數十年的交情,咱們豈能坐視不救?唉,咱們上山沒幾天,外祖父已然仙逝,圓真這廝定是躲在暗中拍手稱快。”
趙敏道:“鬥到最後,武功第一的名號多半是張教主所得,於是少林羣僧說道:‘張教主技壓羣雄,實乃可敬可賀,本寺謹將謝大俠交於張教主,請張教主到寺後山峰頂上親去迎取便是。’於是大夥兒一齊來到峰頂,張教主便須獨力去破那金剛伏魔圈。若是旁人上前相助,圓真的黨羽便道:‘技壓羣雄的是明教張教主,跟旁人可不相干,閣下還是站在一旁的爲妙。’張教主奪得這武功天下第一的名頭,就算身上毫不帶傷,也不知已耗了多少內力神功,到那時如何是這三位老僧之敵?
結果謝大俠是救不出,反而自己死在三株蒼松之間。冷月悽風,伴着一代大俠張無忌的屍首,豈不妙哉?”
羣豪聽到這裡,都是臉上變色,心想這番話確不是危言聳聽,張無忌血性過人,不論多麼艱苦危難,總是非救謝遜不可,縱然送了自己性命,也是決無反悔。圓真此計看準了張無忌的性子,教他明知是刀山油鍋,也要跳將進去。
趙敏嘆了口氣,說道:“這麼一來,明教是毀定了。圓真再使奸計,毒死空聞,卻將罪名推在空智大師的頭上,這一着安排起來十分容易,只須證據捏造得確實,不由得少林僧衆不信。於是各黨羽全力推舉,他老人家順理成章的當上了方丈。他老人家一聲號令,羣雄圍攻明教,以多勝少,聚而殲之。那時候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除了他老人家之外,只怕旁人也爭奪不去。屠龍刀不出現便罷,若在江湖上現了蹤跡,天下英雄人人皆知,這把寶刀的正主兒,乃是少林寺方丈圓真神僧。寶刀的得主若不給他老人家送去,只怕多有不便哪!”
她說得聲音甚低,只聚在木棚這一角中的幾個人聽到。這番話一說完,周顛伸手在大腿上用力一拍,叫道:“正是,正是!好大的奸謀。”他這幾句話卻十分響亮,廣場上倒有一大半人都聽了,各人的眼光一齊望到明教的木棚來。
司徒千鍾問道:“是甚麼奸謀?說給老夫聽聽成不成?”周顛道:“這話是不能說的。老子一心想挑撥離間,要天下英雄自相殘殺,拚個你死我活,這話要是說了出來,豈不是不靈了麼?”司徒千鍾笑道:“妙極,妙極!卻不知如何挑撥離間,願聞其詳。”周顛大聲道:“我心中有一個陰謀毒計,卻假意說道:屠龍刀是在老子這裡,哪一個武功最強,老子就將屠龍刀給他……”司徒千鍾叫道:“好計策!好陰謀!那便如何?”
趙敏與張無忌對望了一眼,均想:“這酒鬼跟我們無親無故,倒幫忙得緊。”
周顛大聲說道:“你想這屠龍寶刀號稱‘武林至尊’,哪一個不想出全力爭奪?於是瘋子給酒鬼殺了,酒鬼給和尚殺了,和尚給道士殺了,道士給姑娘殺了……殺了個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嗚呼哀哉,不亦樂乎!”
羣雄一聽,都是慄然心驚,均想這人說話雖然瘋瘋癲癲,這番話卻實是至理。
崆峒派的二老宗維俠站起身來,說道:“這位周先生言之有理。咱們明人不說暗話,各家各派對這把屠龍刀嗎,都不免有點兒眼紅,可是爲了一把刀子鬧得個身敗名裂,甚至是全派覆滅,可有點兒犯不着。我想大夥兒得想個計較,以武會友,點到爲止,雖分勝敗,卻不傷和氣。各位以爲如何?”
光明頂一役,張無忌以德報怨,替他治好了因練七傷拳而蓄積的內傷,後來又蒙他救出萬安寺,崆峒派這次上少林寺來,原有相助明教之意。
司徒千鍾笑道:“我瞧你好大的個兒,卻是怕死,既不帶彩,又不傷命,這場比武有甚麼看頭。”
崆峒派的四老常敬之怒道:“要傷你這酒鬼,那也不用叫你帶彩。”司徒千鍾道:“我酒鬼不過說句玩話,常四先生何必這麼大的火氣?誰不知道崆峒派的七傷拳殺人不見血。少林寺的空見神僧,不也是死在七傷拳之下麼?我司徒酒鬼這幾根老骨頭,如何是空見神僧之比?”羣雄均想:“這酒鬼出口便是傷人,既得罪崆峒派,又損了少林派。他在江湖上打滾,居然給他混到這大把年紀還不死,倒也是奇事一樁。”
宗維俠卻不去睬他,朗聲道:“依在下之見,每一門派,每一幫會教門,各推兩位高手出來,分別較量武藝。最後那一派武功最高,謝大俠與屠龍刀便都憑他處置。”羣雄轟然鼓掌,都說這法子最妙。
張無忌留心看空智身後的少林羣僧,大都皺起眉頭,頗有不悅之色,知道趙敏識穿圓真的奸謀,破了他挑撥羣雄自相殘殺之計。
一個白麪微須的中年漢子站起身來,手搖描金摺扇,神情甚是瀟灑,說道:“在下深覺宗二俠此議甚是。咱們比武較量之時,雖說點到爲止,但兵刃拳腳上不生眼睛,若有失手,那也是各安天命。同門同派的師友,可不許出來挑戰報復,否則糾纏不清,勢必鬥個沒有了局。”羣雄都道:“不錯,正該如此。”
司徒千鍾尖着嗓子,說道:“這一位兄臺好英俊的人物,說話又是哈聲哈氣的,想必是湘南衡陽府的歐陽兄臺了?”那人摺扇搖了兩搖,笑道:“不敢,正是區區,你捧我一句,再損我一句,剛好抵過。”司徒千鍾道:“歐陽兄和我好像都是孤魂野鬼,不屬甚麼幫會門派。我好酒,你好色,咱哥倆創一個‘酒色派’,咱們酒色派兩大高手併肩子齊上,會一會天下衆高手如何?”羣雄哈哈大笑,覺得這司徒千鐘不住的插科打諢,逗人樂子,使會場平添不少笑聲,減卻了不少暗中潛伏的戾氣。
彭瑩玉向張無忌說道,這白臉的漢子名叫歐陽牧之,一共娶了十二名姬妾,他武功雖強,卻極少闖蕩江湖,整日價倚紅偎翠,享那溫柔之樂。
歐陽牧之笑道:“若跟你聯手組派,我這副身家可不夠你喝酒。各位,說到比武較藝,咱們可得推舉幾位年高德劭、衆望所歸的前輩出來作公證纔是。以免你說你贏,我說我贏,爭執個不休。”司徒千鍾笑道:“輸贏自己不知道麼?誰似你這般胡賴不要臉?”
宗維俠道:“還是推舉幾位公證人的好,少林派是主人,空智大師自然是一位了。”司徒千鍾指着說不得的布袋道:“我推舉山東大俠夏胄夏老英雄。”
說不得提起布袋,向司徒千鍾擲了過去,笑道:“公證人來啦!”司徒千鍾拋下葫蘆酒杯,抱住布袋,便去解布袋上的繩子,不料說不得打繩結的本事另有一功,那捆縛袋口的繩子又是金絲混和魚鰾所纏成,司徒千鍾用盡力氣,始終無法解開。說不得哈哈大笑,縱身而前,左手提起布袋,拿到自己背後,右手接着,十根手指扭了幾扭,又提到身前,就是這麼在身前身後兜了個圈子,布袋上的繩結已然鬆開。他倒轉袋子一抖,夏胄滾了出來。司徒千鍾忙伸手解了他的穴道。
夏胄在黑漆一團的袋中悶了半天,突然間陽光耀眼,又見廣場上成千對眼睛一齊望着自己,不由得羞愧欲死,翻身拔出身邊短劍,便往自己胸口插了下去。
司徒千鍾夾手奪過,笑道:“勝敗乃兵家常事,夏大哥何必如此心拙?”
人叢中一個矮矮胖胖的漢子大聲說道:“這位布袋中的大俠,只怕沒資格做公證人,我推舉長白山的孫老爺子。”又有一箇中年婦人說道:“浙東雙義威震江南,他兩兄弟正直無私,正好作公證人。”羣雄你一言,我一語,霎時之間推舉了十餘人出來,均是江湖上頗具聲望的豪傑。
突然峨嵋派中一個老尼姑冷冷的道:“推舉甚麼公證人了?壓根兒便用不着。”她話聲並不十分響亮,但清清楚楚的鑽入各人耳中,顯然內力修爲頗是了得。司徒千鍾笑道:“請教這位師太,何以不用公證人?”那老尼道:“二人相鬥,活的是贏,死的便輸。閻五爺是公證人。”衆人聽了這幾句冷森森的話,背上均感到一片涼意。
司徒千鍾道:“咱們以武會友,又無深仇大冤,何必動手便判生死?出家人慈悲爲本,這位師太之言,也不怕佛祖嗔怪麼?”
那老尼冷冷道:“你跟旁人說話胡言亂語,在峨嵋弟子跟前,可得給我規矩些。”
司徒千鍾拾起葫蘆酒杯,斟了一杯酒,笑道:“嘖嘖嘖!好厲害的峨嵋派。常言道:好男不與女鬥,好酒鬼不與尼姑鬥!”舉起酒杯,放到脣邊。
突然間嗖嗖兩響,破空之聲極強,兩枚小小念珠激射而至,一枚打中酒杯,一枚打中葫蘆,跟着又是一枚射至,正中他的胸口。
只聽得嘭嘭嘭三聲巨響,三枚念珠炸了開來,葫蘆酒杯登時粉碎,司徒千鍾胸口炸了個大洞。他身子被炸力一撞,向後摔出數丈,全身衣服立時着火。夏胄上前撲打,只見司徒千鍾已然氣絕,臉上兀自帶着笑意。可見那三枚念珠飛射爆炸之速,司徒千鍾直至臨死,絲毫沒想到大禍已然臨頭。
這一下奇變猶如晴空打了個焦雷,羣雄中不乏見多識廣之士,可是誰也沒見過如此迅速厲害的暗器。
周顛叫道:“乖乖不得了!這是甚麼暗器?”楊逍低聲道:“聽說西域大食國有人從中國學得造火藥之法,製出一種暗器,叫作‘霹靂雷火彈’,中藏烈性火藥,以強力彈簧機括髮射。看來這老尼姑所用,便是這個傢伙了。”
夏胄抱着司徒千鍾燒得焦黑的屍身,朗聲道:“這位司徒兄弟雖然口頭上尖酸刻薄些,只不過生性滑稽,心地卻甚是仁厚,一生之中,從未做過任何傷天害理之事。今日天下英雄在此,可有哪一位能說他幹過何等惡行?”羣雄盡皆默然。
夏胄指着那老尼姑,憤然說道:“峨嵋派號稱是俠義道各門正派,豈知竟會使用這等歹毒暗器。武林中雖說力強者勝,卻也走不過一個‘理’字去。請問這位師太上下?”
那老尼道:“我叫靜迦。這位袋中大俠在此指手劃腳,意欲如何?”
夏胄慘然道:“姓夏的學藝不精,慘受明教諸魔頭的凌辱,那是姓夏的本領不濟,卻不損在下一生俠義之名。靜迦師太,你如此狠毒,對得起貴派祖師郭襄郭女俠麼?”
峨嵋派羣弟子聽他提到創派祖師的名諱,一齊站起身來。
靜迦兩條長眉斜斜豎起,喝道:“本派祖師的名諱,豈是你這混蛋隨便叫的?”夏胄道:“你峨嵋弟子多行不義,玷辱祖師的名頭。別說郭女俠,便是滅絕師太當年,縱然心狠手辣,劍底卻也不誅無罪之人。似你這等濫殺無辜,你掌門人竟然縱容不管。嘿嘿,峨嵋派今後還想在江湖上立足麼?”靜迦道:“你再胡言半句,這酒鬼便是你的榜樣。”
夏胄正氣凜然,大踏步走上二步,說道:“峨嵋掌門若不清理門戶,峨嵋派自此將爲天下英雄所不齒。”
羣雄與峨嵋弟子數千道目光,一齊望向周芷若,卻見她向靜迦緩緩點了點頭。嘭嘭兩聲巨響過去,靜迦手中霹靂雷火彈射出,夏胄的胸口和小腹各炸了一洞,衣衫着火。但他極其倔強,雖已氣絕,身子兀自直立不倒,手中也仍抱着司徒千鐘的屍體。
羣雄面面相覷,都是驚得呆了。過了片刻,數百人鼓譟起來,齊聲責罵峨嵋派的不是。
韋一笑和說不得對視一眼,點了點頭,兩人奔到夏胄的屍身之前,跪地拜倒。說不得道:“夏老英雄,我二人不知你英雄仁義,適才多有得罪。好教我兄弟羞愧無地。”二人提起手掌,啪啪啪啪幾響,各自打了自己幾下耳光,四邊臉頰登時紅腫。二人撲熄了兩具屍身上的火焰,抱入明教木棚。
張無忌見周芷若突然變得如此狠心,心下好生難過。
羣雄鼓譟聲中,周芷若在宋青書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宋青書點了點頭,緩步走到廣場正中,朗聲說道:“今日羣雄相聚,原不是詩酒風流之會,前來調琴鼓瑟,論文聯句。既然動到兵刃拳腳,那就保不定死傷。這位夏老英雄適才言道,司徒先生平生未有歹行,責備本派靜迦師太濫傷無辜。衆位英雄復又羣相鼓譟,似有不滿本派之意。兄弟倒要請教:咱們今日比武較量,是否先得查明各人的品行德性?大聖大賢,那纔是千萬傷害不得,窮兇極惡之輩,就不妨任意屠殺?”羣雄一時語塞,均覺他的話倒也並非無理。
宋青書又道:“若說這屠龍刀是有德者居之,咱們何必再提‘比武較量’四字?不如大家齊赴山東,去到曲阜大成先聖孔夫子的文廟之中,恭請孔聖人的後代收下。但若說到這個‘武’字,較量之際只顧生死勝敗,恐怕顧不得對方是‘無辜’還是‘有辜’了。”
羣雄中便有人說道:“不錯,刀槍無眼,咱們原就說過不能尋仇報復。”
俞蓮舟和殷梨亭聽着宋青書的說話,口音越聽越像,只是他滿臉短鬚,又是口口聲聲“本派、本派”,顯是峨嵋派的男弟子,不由得大起疑竇。俞蓮舟站起問道:“請教閣下尊姓大名。”
宋青書見到二師叔,積威之下,不禁有些害怕,窒了一窒,才道:“無名後輩,不勞俞二俠下問。”
俞蓮舟厲聲道:“閣下不住口的說‘比武較量’,想必武學上有過人的造詣了。我師父幼時曾受貴派郭女俠的大恩,累有嚴訓,武當弟子不敢與峨嵋派動手。在下要問個明白,閣下是否真是峨嵋弟子,姓甚名誰?大丈夫光明磊落,有何可以隱瞞之處?”
周芷若拂塵微舉,說道:“俞二俠,本座也不必瞞你,此人是本座夫君,姓宋名青書,原本系出武當,此刻卻已轉入峨嵋門下。俞二俠有何說話,只管衝着本座言講便是。”
她這幾句話聲音清朗,冷冷說來,猶如水激寒冰、風動碎玉,加之容貌清麗,出塵如仙,廣場上數千豪傑,誰都不作一聲,人人凝氣屏息的傾聽。
宋青書伸手在臉上一抹,拉去粘着的短鬚,一整衣冠,登時成爲一個臉如冠玉的英俊少年。羣雄一看之下,心中暗暗喝采:“好一對神仙美眷!”
俞蓮舟想起他戕害七弟莫聲谷的罪行,不由得氣憤填膺,但他一向生性深沉,近年來年事漸高,修爲日益精湛,心下雖是狂怒,臉上仍是淡淡的,只是雙目神光如電,往宋青書臉上掃去。宋青書心下慚愧,不由得低下頭去。
周芷若道:“外子脫離武當,投入峨嵋,今日當着天下英雄之前,正式布示。俞二俠,張真人顧念舊日情誼,不許武當弟子與本派爲敵,那是他老人家的義氣,可也正是他老人家保全武當威名的聰明處。”
殷梨亭再也忍耐不住,跳了出來,指着周芷若道:“周姑娘,你年幼之時遭遇危難,是我師父出手相救,薦你到峨嵋門下。雖然我師施恩不望報,可是你今日言語之中,顯是說我武當派浪得虛名,遠不及峨嵋派諸位女俠,這……你……
這可對得住我師父麼?”
周芷若淡淡一笑,說道:“武當諸俠威震江湖,俱有真才實學。宋大俠更是我的公公。本座豈敢說各位浪得虛名?至於武當、峨嵋兩派,各有所傳,各有所學,也難說誰高誰低。
昔年本派郭師祖有恩於張真人,張真人後來有恩於本座,那就兩相抵過,咱們誰也不欠誰的恩情。俞二俠、殷六俠,武當弟子不得與峨嵋派動手的規矩,咱們就此免了罷。”
廣場四周各處木棚之中,羣雄竊竊私議,都說:“這個年輕掌門人好大的口氣,聽她言中之意,似乎峨嵋派拿得定能勝過武當派。俞二俠內功外功俱已登峰造極,當今之世,極少有人是他敵手。難道峨嵋派單憑一件厲害歹毒的暗器,便想獨霸江湖麼?”
殷梨亭心中激動,想到七弟莫聲谷慘死,忍不住流下淚來,叫道:“青書……青書!你……你何以害死你……你七叔……”說到“七叔”兩字,突然間放聲大哭。
羣雄面面相覷,好不奇怪:“武當殷六俠多大的聲名,竟會當衆大哭?”
俞蓮舟走上前去,挽住殷梨亭的右臂,朗聲說道:“天下英雄聽着,武當不幸,出了宋青書這叛逆弟子,在下七弟莫聲谷,便給這逆徒……”
突然間嗖嗖兩響,破空聲甚厲,兩枚“霹靂雷火彈”向俞蓮舟胸口急射過去。
張無忌大叫一聲“啊喲!”待要撲將上去搶救,但那雷火彈來得實在太快,說到便到,他事先又絲毫沒想到峨嵋派竟會驀然偷襲,他身法再快,也已不及趕到。
這一下俞蓮舟也是頗出意外,倘若側身急避,那雷火彈飛將過去,勢必作了不少丐幫弟子。他想這雷火彈是對付自己而來,爲的是要殺人滅口,以免當衆暴露宋青書犯上叛父的罪行,要是自己閃身避難,不免害死無辜。就這麼心念如電的一閃,兩枚雷火彈已先後射到,俞蓮舟雙掌一翻,使出太極拳中一招“雲手”,雙掌柔到了極處,空明若虐,將兩枚霹靂雷火彈射來的急勁盡數化去,輕輕的託在掌心。只見他雙掌向天,平託胸前,兩權雷火彈在他掌心快速無倫的滴溜溜亂轉。
羣雄一齊站起,數千道目光齊集於他兩隻手心,每個人的心似乎都停了跳動,生怕這兩枚活物一般的雷火彈隨時都會炸將開來。
這太極拳中的柔勁乃天下武學中至柔的功夫,真所謂“一羽不能加,蠅蟲不能落”,由粘而虛,隨曲就伸,以“耄耋御衆之形”,而致“英雄所向無敵”。俞蓮舟近年來勤修苦練,已深得張三丰的真傳,適才見到司徒千鍾和夏胄先後在此彈下喪命,知道此彈觸物即炸,厲害無比,無可奈何之中,只得冒險以平生絕學一擋,果然柔能克剛,兩枚雷火彈被他掌心的柔勁制住,就似鑽入了一片粘稠之物中間一般,只是急速旋轉,卻不爆炸。
但聽得嗖嗖兩聲,峨嵋派中又有兩枚雷火彈向他擲來。
殷梨亭站在師兄身旁,當即雙掌一揚,迎着雷火彈接去,待得手掌與雷火彈將觸未觸之際,施出太極拳中“攬雀尾式”,將雷火彈輕輕攏住,腳下“金雞獨立式”,左足着地,右足懸空,全身急轉,宛似一枚陀螺。
他精於劍術,太極拳上造詣不如師兄深厚,眼見俞蓮舟接那兩枚雷火彈頗爲吃力,自己掌力只要稍稍有半分用得實了,那歹毒暗器立時便會爆炸,是以全身急轉,雙掌虛帶雷火彈,在空中一圈圈的轉動,似化去擲來的勁力。俞蓮舟掌心化勁,殷梨亭則是空中化勁,在武功上是稍遜半籌,但一眼望去,卻是他急速轉身的身法好看得多。他轉到三十餘轉時,四面八方采聲雷動,雷火彈勁力也已衰竭。
豈知嗖嗖聲響,又是八枚雷火彈擲了過來。俞蓮舟與殷梨亭齊聲暴喝,各將手中的雷火彈擲將出去。武當弟子練有一項接器打器的絕技,接到敵人的暗器之後,反擲出去,能以一打二、以二擊三。他二人擲出四枚雷火彈,互相撞擊,將對面八枚雷火彈一齊擊中。廣場上嘭嘭之聲震耳欲聾,黑煙瀰漫,鼻中聞到的盡是硝磺火藥之氣。
俞殷二人擲出雷火彈後,立即縱身後躍,退至十餘丈外,以防峨嵋派再接再厲,將雷火彈層出不窮的擲將過來,終究難以抵擋。
羣雄見到這雷火彈如此厲害,無不駭然,心想當世除了武當派這兩位高手之外,只怕沒幾個能接得住,雖然輕功極佳之人可以閃身躲避,但若擲彈之人以“滿天花雨”手法打出,使數枚雷火彈互相碰撞,一經爆炸,身法再快也是躲閃不了。
華山派木棚中一個身材高大之人站了起來,朗聲說道:“峨嵋派與人較量武功,就是這般倚多爲勝麼?”此人正是華山二老之一的高老者,當年在光明頂上,曾與何太沖夫婦聯手和張無忌相鬥。
峨嵋派的靜迦說道:“武功之道千變萬化,力強者勝,力弱者敗。咱們又不是迂腐騰騰的讀書人,事事要講規矩道理,天下也沒這麼多規矩道理好講。”
羣雄見峨嵋派中雖然大都是女流之輩,但其蠻不講理,竟然遠勝於男子。華山派的高老者和她們理論,卻也不敢走近,只是站在自己木棚中,隔得遠遠地說話,生怕對方將霸氣無雙的霹靂雷火彈擲將過來。
張無忌心想:“芷若嫁給宋師哥,實非本心所願,想當日她和我流落海外,雙棲孤島,何等親愛?我二人山盟海誓,互不相負,言猶在耳,豈能毀之一旦?這都是我實在太對不起她。竟在拜堂成親的大喜之日,當着滿堂賓客之前,和敏妹雙雙出走。芷若是一派掌門,千金之體,我這般欺負凌辱於她,怎不教她切齒惱恨?今日峨嵋派倒行逆施,實則都是種因於我。”心下越來越是不安,又從木棚中出來,走到峨嵋派之前,向周芷若道:“芷若,種種都是我對你不起。宋師哥害死莫七叔,此事終須作個了斷。我瞧宋師哥不如隨同俞二伯、殷六叔回返武當,向宋大伯領罪的爲是。”
周芷若冷笑道:“張教主,我先前還道你是個好漢子,只不過行事胡塗而已,不料竟是個卑鄙小人。大丈夫一人作事一身當,你害死了莫七俠,何以卻將罪名推在外子頭上?”
張無忌吃了一驚,道:“你……你說我害死莫七叔?我……哪有此事?”
周芷若道:“害死武當莫七俠之事,全是朝廷汝陽郡主從中設計安排,你何不叫她出來,跟天下英雄對質。”
張無忌心想:“敏妹得罪了六大門派,這場中她的仇人只怕比我義父還多,如何能讓她露面?芷若抓住了這個關節,便來誣陷我和敏妹。唉,千錯萬錯,總是那日我在婚禮中舍她而去的不是。”牙齒咬着下脣皮,轉身便走。忽聽得峨嵋派中一人大聲說道:“想不到明教張教主竟是如此卑鄙懦怯的小人,見到我們霹靂雷火彈的厲害,挾了尾巴便逃。”張無忌停了腳步,卻不回頭,心道:“我也不必去瞧這話是誰說的,峨嵋派不論如何辱罵,我都是罪有應得。”只聽得身後嘲笑之聲越來越響,張無忌不再理會,迴歸明教木棚。
楊逍冷笑道:“霹靂雷火彈雕蟲小技,何足道哉?既奈何不了武當二俠,自亦奈何不了武當嫡傳的張教主。你們峨嵋派以藉助器械逞能,且讓你們見識見識我明教的器械。”左手一揮,一個白衣童子雙手奉上一個小小的木架,架上插滿了十餘面五色小旗。楊逍執起一面白旗,手一揚,白旗落在廣場中心,插在地下。
羣雄見那白旗連桿不到二尺,旗上繡着個明教的火焰記號,不知他鬧甚麼玄虛。便在此時,楊逍身後一人揮出一枚火箭,急升上天,在半空中散出一道白煙。
只聽得腳步聲響,一隊頭裹白布的明教教衆奔進廣場,共是五百人,每人彎弓搭箭,嗖嗖聲響,五百枝長箭整整齊齊的插在白旗周圍,排成一個圓圈,正是吳勁草統率下的銳金旗人衆。
羣雄未及喝采,銳金旗教衆已拔出背後標槍,搶上十幾步,揮手擲出,五百枝標槍一齊插在箭圈之內。衆人跟着又搶上十數步,拔出腰間短斧。羣雄眼前光芒閃動,五百枘短斧呼嘯而前,砍在地下,排成一圈。短斧、標槍、長箭,三般兵刃圍成三個圈子,各不相混。任你武功通天,在這一千五百件長短兵刃的夾擊之下,霎時間便成肉泥。
原來銳金旗當年在西城與峨嵋派一場惡戰,損折極重,連掌旗使莊錚也死在滅絕師太的倚天劍下,其後痛定思痛,排了這個無堅不摧的陣勢出來。近年來明教聲勢大盛,五行旗各旗相應擴充,銳金旗下教衆已有二萬餘人。這五百名投槍、擲斧、射箭之士,乃是從二萬餘人中精選出來的健者,武功本來已有相當根柢,再在明師指點下練得年餘,已成爲一支可上戰陣、可作單斗的勁旅。
羣雄相顧夫色,均想:“明教楊左使這枝白色小旗擲向何處,這一千五百件兵刃便跟着投向何處。峨嵋派的霹靂雷火彈再厲害,傷人終究有限,擲出十枚,就算每一枚都打中,也不過傷得十人,如何是明教銳金旗之比?”又想:“倘若明教突然反臉,將我們聚而殲之,那便如何?今日赴會的好漢雖然人人武功高強,卻是一批烏合之衆,可不比明教的精銳之師習練已久,指揮下得心應手。”羣雄心下惴惴不安,竟沒對銳金旗顯示的精妙功夫喝采。
楊逍舉起一面白旗,向身後揮了幾下。銳金旗五百名教衆拔起羽箭槍斧,奔到明教木棚之前,躬身向張無忌行禮,隨即返身奔出廣場。
楊逍一面青旗擲出,插在白旗之旁,只聽得廣場旁腳步聲沉重,五百名巨木旗教衆青布包頭,每十個人擡一根巨木,快步奔來。每根巨木均有千餘斤之重,木上裝有鐵鉤,各人挽住一隻鐵鉤,腳下步子極是整齊。突然間一聲吆喝,五十根巨木同時拋擲出手,有的高,有的低,有的在左,有的在右,但每根巨木飛出,迎面必有一根巨木對準了撞到,五十根巨木竟無一根落空。
但聽得砰砰砰砰巨響不絕,五十根巨木分成二十五對,相互衝撞。每根巨木都是重逾千斤,相互撞擊之下,聲勢實是驚人,若是青旗附近有人站着,不論縱高躍低,左閃右避,總免不了被巨木撞到。巨木旗這路陣法,乃是從攻城戰法中演化出來,攻城者擡了大木,衝擊城門,再堅固的城門也會被巨木撞開。血肉之軀在這許多大木衝擊之下,豈不立成肉泥?
巨木旗五百名教衆待巨木撞後落地,搶上前去抓住巨木上的鐵鉤,回身奔出,相距十餘丈之遙,只待發令者再度擲出青旗,又可二次擡木撞擊。楊逍揮青旗命巨木旗退出,右手一揮,一面紅色小旗擲入廣場。
但見頭裹青巾的明教教衆退開,五百名頭裹紅巾的烈火旗教衆搶進場來。各人手持噴筒,一陣噴射,廣場中心滿布黑黝黝的稠油。烈火旗掌旗使揮手擲出一枚硫磺火彈,石油遇火,登時烈焰奔騰,燒了起來。明教總壇光明頂附近盛產石油,石中日夜不停有油噴出,遇火即燃。烈火旗人衆每人揹負鐵箱,箱中盛滿石油,噴油焚燒,人所難抵當。
烈火旗退出廣場後,楊逍黑旗飛處,五百名頭裹黑巾的洪水旗下教衆搶進廣場。這洪水旗所攜家生,共是二十部水龍,又有噴筒、提桶之屬,前面十人推着十輛木車。掌旗使唐洋一聲令下,木車打開,放出二十頭餓狼,張牙舞爪,在廣場上咆哮起來,便欲四散咬人。羣雄大奇,心想這些惡狼跟“洪水”兩字有何干系?只聽得唐洋喝道:“噴水!”一百名教衆手持陶質噴筒,一百股水箭向惡狼身上射了過去。羣雄鼻中只聞到一陣酸臭,卻見那二十頭惡狼一遇水箭,立時跌倒,狂叫悲嗥,頃刻間皮破肉爛,變成一團團焦炭模樣。原來洪水旗所噴水箭,乃是劇毒的腐蝕藥水,系從硫磺、硝石等類藥物中提煉製成。
羣雄見了這等驚心動魄之狀,不由得毛骨悚然,均想:“這些毒水倘若不是射向羣狼,卻是射在我的身上,那便如何?”
洪水旗教衆提起二十部水龍上的龍頭,虛擬作勢,對着羣狼,顯而易見,水龍中也是裝滿了毒水,若加發射,不但水盛,且可及遠。楊逍揮起黑旗收兵。洪水旗下教衆拉動水龍出場。當水龍迴轉之時,水龍口轉到哪一方,哪一方的豪傑便忍不住臉上變色。
只見楊逍擲出一面小小黃旗。一羣頭裹黃巾的明教徒走進廣場,各人手持鐵鏟,推着一車車泥沙石灰,人數卻比金、木、水、火四旗少得多,只有一百人。這一百人圍成一個圈子,同時舉鏟往地下猛擊,突然間轟的一聲大響,塵土飛揚,廣場中心陷落,露出一個徑長三四丈的大洞。跟着大洞四周泥土紛紛跳動,鑽出一個個頭戴鐵盔、手持鐵鏟的漢子來。
四百條大漢驀地從地底鑽出,羣雄都是大吃一驚,齊聲呼叫。
原來這四百名教衆早就從遠處打了地道,鑽到廣場中心的地底,挖掘大洞,以木板木條撐住,藏身其間,厚土旗掌旗使顏垣發出號令,四百名教衆同時抽開木條,整塊地面便陷了下去。地底教衆跟着破土而出。這一來,狼屍、石油、焦土等物一齊落入地底。一百名教衆揮動鐵鏟,在大洞上空虛擊三下。倘若有人跌入洞中後想要躍上逃命,勢必被這一百柄鐵鏟擊了下去。跟着一車車石灰、鐵沙、石子倒入洞中,片刻間便將大洞和數百個小洞填平。五百柄鐵鏟此起彼落,好看已極。掌旗使一聲令下,五百教衆齊向張無忌行禮。那廣場中心填了鐵沙石灰,平滑如鏡,比先前更是堅硬得多。羣雄心中明白:“倘若我站在廣場中心,口出侮慢明教之言,此刻只怕早已被活埋在地底了。”
這一來,明教五行旗大顯神威,小加操演,旁觀羣雄無不駭然失色,各人均知近年來明教在淮泗豫鄂諸地造反,攻城略地,連敗元軍,現下他們是將兵法戰陣之學用於武林豪士間的羣毆,人數既衆,部勒又嚴,加之習練有素,天下任何江湖門派莫能與抗。
楊逍收兵以後,將插着小旗的木架交與身後童子,冷冷的瞧着周芷若,一言不發,但這無言之意卻是十分清楚:“憑你峨嵋派百餘名男女弟子,能是我明教數千之衆的敵手麼?”
廣場上羣雄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一時間寂靜無聲。
過了好一會,空智身後一名老僧站起身來,說道:“適才明教操演行軍打仗的陣法,模樣倒是好看,但到底管不管用,能不能制勝克敵,咱們不是元帥將軍,學的也不是孫吳兵法,只怕誰也說不上來……”衆人均知他這幾句話乃是違心之論,只不過煞一煞明教的威風,將五行旗的厲害輕輕一言帶過。
周顛叫道:“要知管不管用,那也容易得很,少林寺派些大和尚出來試上一試,立見分曉。”
那老僧置之不理,繼續說自己的話:“咱們今日是天下英雄之會,各門各派志在觀摩切磋武學上的修爲,還是照先前幾位施主們所言,大家較量武功,藝高者勝。咱們講究的是單打獨鬥,說到倚多爲勝,武林中沒聽說有這個規矩。”
歐陽牧之道:“倚多爲勝,武林中確沒這個規矩,然則霹靂雷火彈、毒火,毒水這些玩意兒,許不許用?”那老僧微一沉吟,說道:“下場比試的人要用暗器,那是可以的。有些朋友喜歡在暗器上加些毒藥毒水,那也無法禁止。但若旁人偷襲。卻是壞了大會的規矩,大夥兒須得羣起而攻之。衆位意下如何?”羣雄中一大半轟然叫好,都說該當如此。
崆峒派唐文亮道:“在下另有一言,不論何人連勝兩陣之後,便須下場休息,以便恢復內力元氣。否則車輪戰的干將起來,任你通天本事,也不能一口氣從頭勝到尾。再者,各門各派各幫各會之中,如已有二人敗陣,不得再派人上場,否則的話,咱們這裡數千英雄,每個人都出手打上一架,只怕三個月也打不完。少林寺糧草再豐,可也得給大夥兒吃喝窮了,一百年元氣難復。”
衆人轟笑聲中,均說這兩條規矩有理。
明教羣豪均知唐文亮感激張無忌當年在光明頂上接骨,萬安寺中救命的恩德,有心盼他得勝,獨冠羣雄,是以提出這兩條規矩,都是意在幫他節省力氣。彭瑩玉笑道:“唐老三倒識得大體,看來崆峒派今日幫咱們是幫定啦。咱們除了教主之外,另由哪一位出陣?”
明教衆高手誰都躍躍欲試,只是均知這件事擔當極其重大,須得竭盡全力,先將與會的英雄打敗一大半,留給教主的強敵越少越好,他才能保留力氣,以竟全功。倘若只勝得寥寥數人,便被人打敗,留下一副重擔給教主獨挑,自己損折威名事小,負累了本教、謝遜和教主卻是事大。再者若是貿然請纓,不免自以爲除教主外本人武功最強,傷了同教間的義氣,是以誰都默不出聲。
周顛道:“教主,我周顛不是怕死,只不過武功夠不上頂尖兒,出去徒然獻醜。”
張無忌一個個瞧過去,心想:“楊左使、範右使、韋蝠王、布袋師父、鐵冠道長諸位各負絕藝,均可去得。其中範右使武學最博,不論對手是何家數,他都有取勝之道,還是請範右使出馬的爲是。”便道:“本來各位兄弟任誰去都是一樣,但楊左使曾隨我攻打金剛伏魔圈,韋蝠王與布袋大師曾生擒夏胄,都已出過力氣。這一次本座想請範右使出手。”
範遙大喜,躬身道:“遵命!多謝教主看重!”
明教羣雄素知範遙武功了得,均無異言。趙敏卻道:“範大師,我求你一件事,你肯答允麼?”範遙道:“郡主但有所命,自當遵從。”趙敏道:“少林派的空智大師與你的樑子未解,倘若你跟他先鬥了上來,勝敗之數,未易逆料,縱然勝得了他,那也是筋疲力盡的了。”範遙點了點頭,心知空智神僧成名數十年,看上去愁眉苦臉、一副短命夭折之相,其實內功外功俱臻上乘,趙敏道:“你不妨去和他訂個約會,言明日後再到大都萬安寺去單打獨鬥,一決勝負”
楊逍和範遙齊聲道:“妙計,妙計!”均知空智與範遙一訂約後,今日便不能動手,趙敏此計,實是給明教去了一個強敵。
其時各處木棚之中,各門派幫會的羣雄正自交頭接耳,推舉本派出戰的人選。有幾處木棚中更有人大聲爭鬧,顯是對人選意見不一。
範遙走到主棚之前站定,向着空智一抱拳,說道:“空智大師,你有膽量沒有?敢不敢再上大都萬安寺走一遭?”空智一聽到“萬安寺”三字,那是他生平的奇恥大辱,登時臉上皺紋更加深了,細小的眼縫中神光湛湛,說道:“幹甚麼?”範遙道:“咱二人在萬安寺結下怨仇,便當在萬安寺了結。你空智大師德高望重,在下也不免薄有虛名,今日較量,若是你勝了我,江湖上便道強龍不壓地頭蛇,你大師只不過佔了地利之便。若是在下僥倖得勝一招半式,無知之輩加油添醬,只怕要說苦頭陀上得少林寺來,打敗了寺中第一高手。要是大師不怕觸景生情,今年八月中秋月明之夕,在下便在萬安寺中討教大師幾手絕藝。”
空智對範遙的武功也是頗爲忌憚,加之寺中方有大變,實無心緒與範遙動手,再被他這麼一激,當即點頭,說道:“好,今年八月中秋,咱們在萬安寺相會,不見不散。”
範遙抱拳施了一禮,便即退下。他走了七八步,只聽空智緩緩說道:“範施主,今日你一心要救金毛獅王,不敢和我動手,是也不是?”範遙一凜,立定了腳步,心想:“這和尚畢竟識穿了我們的用心。”回頭哈哈一笑,說道:“在下並無勝你的把握。”空智微笑道:“老衲也無勝得施主的把握。”
兩人相視點頭,突然之間,心頭都浮上英雄重英雄、好漢惜好漢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