恆溪和喬徽互相看不順眼的日子,在進入建安海道戛然而止。
原因無他。
出了水道,進入風浪更大的海灣後,恆溪小姑娘悲催地暈船了,整天吐得個昏天黑地,吐到翻着白眼,死死握住顯金的手,“.等我吐死了,你幫我把藏在枕頭下的話本子全燒了誰也不許看.”
顯金:.
好的,死不死的,咱先不管。
我現在很好奇你的書單,到底有多麼見不得光
原以爲吐個幾天能慢慢適應,誰知恆溪小姑娘吐得漸入佳境,到了連喝口涼水都要把膽汁吐出來的程度。
更甭提顯金爲了防止她電解質紊亂給她兌下的糖鹽水和灌下的王醫正開的暈船藥。
基本上屬於吃啥吐啥。
必得尋大夫了。
趁停靠延岸的功夫,顯金託喬徽請大夫,進入海灣後,停靠的時間將大幅減少,喬徽將顯金交待的事辦妥後,只囑咐一句,“我已經給了席敬,你別給了。”便折身快步而去。
來人是位三十來歲的白麪太醫,一見顯金的臉便明顯怔愣住,轉身看了眼船舶的排號,低聲呢喃一句,“.乙卯,排得很後面了.”
顯金不明所以,以爲是太醫嫌棄他們商賈出身船舶號靠後,抿抿脣,低聲道,“實是暈船暈得厲害,知您是爲貴人診療的,若非實在摁壓不下去了,也不會勞煩您.”
白麪太醫知道顯金誤會了,忙道,“您誤會了!是您的面容.“
白麪太醫止了話頭,像失言一般將嘴巴一下子閉得緊緊的,垂眉掏出手枕,撫上恆溪脈案,又看了恆溪的舌苔和眼白,收了手枕寫方子,“.脈象虛浮兩處彈,虛不受補緩緩攔,頭側眩暈惶然然,脾胃虛和心火彈——不是大毛病,水土不服加之船內裡翻妨傷了脾胃”
白麪太醫擡眸,“看脈象,吃過暈船藥了?”
顯金趕忙拿出方子,“吃了三副,一吃就吐。”
白麪太醫接過方子,待看清方子上的字跡不由臉色一變,“這是哪裡來的方子?”
顯金神色一凜。
王醫正,就是從宮裡出去的!
該不該說?
按照後世風靡潮流的宮鬥文,這宮裡出去的太醫,總得背點什麼宮廷秘辛.眼前這位白麪太醫也是宮裡的大夫,與王醫正是什麼關係?是仇人?還是舊識?
顯金脣角緊抿,嘴裡囫圇道,“家鄉大夫開的方——可是有什麼問題嗎?”
白麪太醫連連搖頭,“不不不!”察覺出了顯金的警惕,白麪太醫扯了抹笑,“瞧把您嚇得,我只是見這字跡和用藥的習性,與我師父有幾分相似——噢,我師父原是太醫院的醫正,十年前辭官回鄉歸隱,許久未見得,便多嘴問了兩句。”
白麪太醫對顯金的謹慎有些無語,“喬山長與我也是多年舊相識了,您便是不信我,也得信幾分忠武侯吧?”
顯金:噢。
對不起哦,總感覺太醫要麼是炮灰,要麼是幫兇,反正宮斗的漩渦裡總有隻無辜的窩囊廢太醫.
都是宮鬥劇誤我。
白麪太醫刷刷寫下方子遞給顯金,“可以繼續吃舊方子的藥,我先給這位姑娘下灸止吐,吃藥方有療效,近日的飲食也要多軟爛好克化。”
顯金眼看白麪太醫把恆溪的手、臉、頭紮成刺蝟,攥住恆溪的手,眼眸心疼,“可疼嗎?”
恆溪有氣無力地搖搖頭,“沒甚感覺,反倒覺得肚腹溫熱舒服了許多。”
顯金心下大定。
收針後白麪太醫斟酌片刻,終是沒忍住,開口問,“敢問姑娘家鄉何處?”
這屬於下船就能打聽到的。
“南直隸宣城府涇縣。”
白麪太醫陡然興奮起來,“您您口中的家鄉大夫是否姓王!”
顯金遲疑片刻後輕輕頷首。白麪太醫雙目赤紅,“那必是我師父!他可還好?身子骨可還健碩?可還沒事就罵人裝怪!?”
顯金聽到最後一句:確認是親師徒沒錯了。
顯金笑道,“都挺好,前些時日還同喬山長醫了腿腳,身子骨比我還硬,精神頭比我還好,一看就能活到一百八十八。”既是王醫正的徒弟,顯金態度親近了不少。
白麪太醫眼神一斂再一擡,又問了顯金爲何出現在這船上,聽說顯金便是那品“鶴臨大魏”貢品國禮的呈貢者,便讚不絕口,笑道,“一直聽說南直隸的小姑娘身形玲瓏小巧,剛剛見您身量高高的,還以爲您是咱京師的姑娘呢。”
白麪太醫一邊笑着,一邊“唉”了一聲,“那這麼說來,賀掌櫃便是正統出身宣紙世家的當家姑娘咯?——您府上當真是郎君小姐一視同仁,不拘一格用人才啊。”
呵呵,這誤會可就大了。
顯金眼瞅更漏,一邊送白麪太醫下船,一邊解釋,“出身談不上,只是得幸在紙業中摸爬滾打許久。”
白麪太醫笑言,立在棧橋門廊就是不往前走,“此話怎講?”
顯金舒朗一笑,“.在南直隸原也不是秘密,家母遇到家父時,我已有些年歲了,承蒙家父不棄方得有接觸宣紙、欣賞宣紙、宣揚宣紙的機會。”
白麪太醫眉梢猛地跳動,一轉眸飛快壓下心頭的激昂,“哦?此話又怎麼說?”
顯金:.你這太醫咋這麼八卦?來她這兒聽故事呢!
好奇害死貓,怪不得在哪個宮鬥劇,你都是個炮灰
顯金向來不以最初的身世爲恥,但要她在一個第一次見面的尚算陌生的人面前把家底抖落完那倒也沒這麼自來熟就在顯金思索如何迴應時,不遠處的號角吹響,意味着靠岸停泊即將結束,顯金歉意地朝白麪太醫笑笑,“待下回見您,仔細說與您聽罷,今日誠謝您出診了。”
白麪太醫三步並作兩步下了棧橋,站上陸地方回頭深深地看了“乙卯號”編號牌一眼。
像。
真像。
不僅像宗室的姑娘——所以,他纔會在一開始奇怪爲何宗室姑娘的船舶排號這麼遠;
更像那個人。
那個值得他師父和他、和他,愧疚一輩子的人。
白麪太醫快步朝前走。
下回見面的機會,短時間內很難有。
進入海灣後,四月的天氣竟接二連三地來了幾波風浪,風浪後便是海上一時有、一時無的大雨。
船沒法靠岸,只能仗着體量龐大無懼風雨,繼續向前走。
海上天氣溼潤,又有大雨傾盆,顯金很擔心“乙寅號”上的紙張受潮。
待一個風和日麗,結束了一波太陽雨的午後,船舶平靜地順應北上的風,靜止地停駐在海面上。
“乙寅號”向顯金靠近。
顯金大聲道,“紙,紙,紙沒事兒吧?”
“乙寅號”船頭上的喬徽蹙眉道,“我摸着挺乾燥的,但船艙中放置的石灰粉和炭木都有些發潮——你要不過來看看?”
顯金:?
“我咋過來?游泳還是騰飛?”
喬徽單手一撈,肩頭一扛,一塊長長的寬寬的木板順勢搭在了兩艘船的船楦上,探出身伸出手,遞到顯金跟前,“.兩條船捱得很近了,最多兩步,我牽你,必定不叫你砸進海里去。”
顯金評估了一下危險係數,自然地將手放進喬徽手裡,提起裙襬就跨上木板,轉頭問恆溪,“一塊去看看?”
恆溪看了眼一臉平和的喬徽,露出一個虛弱的笑意,嬌嬌弱弱,“我?我便算了。前天才止了吐,這麼高,就算捱得近,我也害怕的呀。”
喬徽不動聲色地回了恆溪一個眼神:確認過眼神,你是友軍,繳槍不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