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依·蘭本特的住處堪稱偏僻,不過離本世紀最大城市之一的距離並不算太遠。哈倫對那座城市很瞭解,比任何一個當地居民都瞭解。在當年本時代的拓荒觀測任務中,他曾訪遍了這座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審視過它在本時空分區管轄範圍內的時代變遷。
他從時間和空間上都瞭解這座城市。他既可以掰開了分析細節,還可以統籌整合看整體;他目睹了它的建設和成長、劫難和重建、榮耀與危機。現在他得到了一星期時間,深入一般時空,蟄伏在這座城市,適應鋼筋水泥叢林中的緩慢生活。
不只如此,本次觀測從起步就越來越集中在所謂的“珀裡俄基人”,那些城市中地位最重要的人身上。他們住在城市外圍,有各自的住宅,相對獨立。
482世紀是貧富差距相對懸殊的世紀之一。社會學家對這種現象有一個方程(哈倫見過打印版,但理解程度也就是馬馬虎虎)。它可以把任何一個已知世紀的人類社會分解成三種關係,在482世紀,這三種關係的緊張程度都達到了方程允許的極限。社會學家們對此大搖其頭,哈倫曾聽其中一位說過,任何可能會導致情況進一步惡化的現實變革都要慎之又慎,需要事先進行“最近距離觀測”。
據說本時代的社會關係是財富分配方程中最差的一種情況。這就說明了社會上存在一個有閒階層,他們會追求極致精美的生活方式、文化和藝術的極大發展。只要位於方程另一端的社會底層不至於餓死,只要有閒階層在享受特權的時候不至於完全忘記自己的社會責任,只要他們的文化傾向不至於腐朽透頂,永恆時空總是會原諒這個社會對財富分配方程和諧模式的大幅偏離,僅僅做一點微調了事。
雖然不合他的心意,哈倫開始理解這些。通常情況下他在一般時空裡過夜,都會選擇住在貧民區的旅館,那裡可以方便地隱姓埋名,陌生人自由出沒無人關注,一個外人的出現相當於空氣,所以對現實的擾動會降低到非常輕微的程度。如果即使這樣也有危險,最輕微的擾動也會超過臨界點,給易碎的現實帶來明顯改變,那他只好睡在鄉間的樹籬底下,這種時候也不少。他常常徘徊鄉間,尋找一處合適的樹籬,儘可能在夜裡不受農民、流浪漢甚至是流浪狗的打擾。
不過現在哈倫可是一步登天了,躺在奢華的牀上,身下是力場填充的牀罩——一種物質與能量完美結合的材質,只有本地社會最有錢的階層能享受得起。縱觀一般時空歷史,它比純物質少見一些,但比純能量更常見。無論何時他只要躺下,牀罩就會自動適應他的身體輪廓;如果他躺平不動,牀罩就是硬質支撐,如果他翻身或者挪動,牀罩就會隨他動作自動變形。
他覺得很舒服,但旋即又因爲自己貪戀享受而悔恨;每個時空分區都把其物質生活水平設定在所處世紀的平均水平上,而不是最高水平,他很讚賞這種安排。這樣的話,永恆之人就可以接觸到本世紀的問題,親身“感受”本世紀的生活,而不是對社會中某個極端階層偏重過甚。
哈倫想,睡在貴族家的頭一晚看來還挺容易。
在睡着之前,他又想到諾依。
他夢到自己在全時理事會,雙手嚴謹地合攏在面前。他正在俯視一個渺小的、非常渺小的芬吉;那個芬吉正在恐懼地傾聽着對他的宣判,判他被逐出永恆時空,永久性發配到一個極其遙遠的未來的未知世紀做觀測。那些宣判流放的嚴厲字句正出自哈倫之口,而他右側就坐着諾依·蘭本特。
他開始沒注意到她,但後來他的眼神不住往右側偏,說話也變得結巴起來。
難道沒有別人能看見她嗎?理事會的其他成員都堅定地目視前方,除了忒塞爾。他轉過來向哈倫微笑,目光穿透姑娘的身體,好像她不存在一樣。
哈倫想讓她走開,但他開口卻發不出聲音。他想敲打姑娘,但擡起胳膊動作卻慢得像蝸牛,她也沒動。她身體冰冷。
芬吉開始大笑,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是諾依·蘭本特在笑。
哈倫睜開眼,透過明亮的陽光,滿懷恐懼地看着對面的姑娘,過了好一陣才記起來身在何方。
她說:“你在說夢話,還砸枕頭。你做噩夢了嗎?”
哈倫沒回答。
她說:“洗澡水放好了。你的衣服也準備好了。我已經安排好了,今晚你就參加我們的聚會。在永恆時空裡過了那麼久以後,再回到自己原來的日常生活,感覺真奇怪呢。”
她說得那麼輕鬆隨意,搞得他心裡煩亂不堪。他說:“我希望你沒跟他們說我是誰。”
“當然不會。”
當然不會!芬吉肯定照顧好這些小事了,只要他覺得有這個必要,肯定會把她搞到麻醉狀態做點精神控制的小手腳。不過他也可能覺得沒這個必要。不管怎樣,他肯定對她“近距離觀測”過了。
這念頭讓他怒火中燒。他說:“我希望自己儘可能有時間獨處。”
她猶豫地看了他一陣,離開了。
哈倫洗漱完畢,臉色陰沉地穿好衣服。他並不期待會有個愉快的晚會。他會盡可能地少說話,儘量不動彈,最好被當作牆壁柱子的一部分。他的真實功能在於用眼睛看,用耳朵聽,然後把這些感官印象綜合加工,得出報告。除此之外,別無其他,這就是完美的抵近觀測。
通常情況下,作爲觀測師,雖然並不知道具體要觀測什麼,但他不會爲此困擾。從新手時期開始,他就一直被教導作爲觀測師,絕對不能帶着觀點去看世界,不能期待看到某種東西,或者心裡先有預期的結果。不管他試圖做到多麼公正,但一旦有了類似的預期,就不可避免地影響自己的觀點。
但在現在這種環境下,一無所知還是讓人惱火。哈倫心中非常強烈地懷疑,是不是根本就無可觀測,他被派到這裡完全出於芬吉的陰謀。鑑於此還有諾依……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兩英尺處自己的三維投影。他身上穿着的482世紀風格的緊身衣服,光潔無縫,色彩明豔,看起來像個傻子。
他剛一個人吃完機器侍者送來的早餐,諾依·蘭本特跑了過來。
她跑得幾乎喘不上氣來。“現在是六月啦,哈倫技師。”
他厲聲回答:“不要在這裡稱呼我的頭銜。六月怎麼了?”
“我加入——”她含糊地停頓了一下,“——加入那裡的時候可是二月,我才走了一個月啊。”
哈倫皺眉。“現在是哪一年?”
“噢,年份還對。”
“你確定嗎?”
“我肯定。有什麼問題嗎?”她有個惱人的習慣,就是說話時總跟他貼得太近,她輕微的口齒不清(這倒不是她的個人習慣,而是時代風格)聽起來像是個年幼而無助的孩子。哈倫不會被這種幻想騙倒。他後退了兩步。
“沒有問題。你被放到這個時間點,是因爲這是最合適的節點。實際上,在一般時空裡,你一直都在這裡的。”
“但怎麼會啊?”她聽起來更害怕了,“我自己什麼都不知道。有兩個我嗎?”
哈倫很惱火,這叫他怎麼解釋得清楚?他怎麼給她解釋,她身上發生的這點事只叫作微量變革,對一般時空的任何干涉都會引起,雖然會改變個人生活軌跡,但不會對整個世紀產生明顯影響。即使永恆之人有時候也會忘記微量變革(縮寫爲小寫的“c”)和變革(大寫“C”)之間的區別,後者是會明顯影響現實的。
他說:“一切盡在永恆時空的掌握。不要問了。”他驕傲地說,好像他自己是個高級計算師,親自把他們進入一般時空的節點定在六月,而且敢於確定這三個月時空跳躍帶來的微量變革不會演變成變革。
她說:“但我的生命中就少了三個月啊。”
他嘆了口氣,“你在一般時空中的跳躍,不會影響你的物理年齡。”
“好吧,我失去了,還是沒有?”
“失去什麼?”
“失去三個月啊。”
“時間之神啊,姑娘,我用盡可能最淺顯的話跟你講。你絕對沒有失去生命中的哪怕一分鐘。你什麼都沒有失去。”
她被他的吼聲震退了幾步,然後突然吃吃笑了起來。她說:“你的口音真好玩。尤其是發火的時候。”
他皺着眉看她退後。什麼口音?跟本分區的同僚相比,這種400至500世紀間的語言他說得絲毫不差。甚至可以說更好。
愚蠢的小姑娘!
他發現自己回到了那個反射投影前,鏡中人回望着他,眉毛皺成一團。
他放鬆眉頭,心想,我一點都不帥。眼睛太小,耳朵太尖,臉太大。
他以前從來沒考慮過這個問題,不過現在這個念頭突然涌上心頭,要是能英俊點就好了。
深夜,哈倫給自己蒐集到的談話資料加上註釋,趁腦海中一切仍記憶猶新的時候。
像往常一樣,在這種場合中他用了55世紀生產的分子錄音機。從外形上看,它就是個長度四英寸、直徑半英寸的毫無特色的細圓柱體。從顏色上看,它呈現出一種昏暗的深褐色。它很容易藏在袖子裡、口袋裡或者衣服襯裡中,全看你穿什麼衣服,也可以掛在腰帶上、鈕釦或者手環上。
不管把它藏在哪兒,它都可以在三個分子能量層上記錄語言,每一層能容納兩千萬單詞。圓柱的一頭連在翻譯器上,然後直連哈倫的耳機,另一頭通過力場連在他脣邊的話筒上,哈倫可以同時邊聽邊說。
現在那場“聚會”的所有聲音,都在他的耳邊重放;他一邊聽,一邊說,把自己的聲音記錄在第二條音軌上,與正在放送的聚會錄音主音軌保持同步,但互不干擾。在第二音軌上,他描述了自己的感受,講述事件意義,指出事物相互之間的關係。最後,他還用分子錄音機撰寫報告。他最後要上交的不是單純的原始錄音,而是帶註釋的加工版。
諾依·蘭本特走了進來。她無聲無息,沒有敲門或者以其他方式提醒。
哈倫惱火地摘下脣邊話筒和耳機,把它們和錄音機一起放在工具箱裡,扣上鎖釦。
“你爲什麼一見我就來氣呢?”諾依問道。她露着胳膊和肩膀,修長的美腿散發出冷冷的光芒。
他說:“我沒生氣。我對你沒有任何感覺。”此時此刻他覺得這句話完全是真心的。
她說:“你還在工作?肯定是的,你肯定很累了。”
“你在這兒,我就沒法工作。”他暴躁地說。
“你還是在生我的氣。你整晚都沒跟我說一句話。”
“我儘可能不跟任何人說話。我來這裡也不是爲了演講。”他等她自動離開。
不過她說:“我給你又帶了點東西喝。聚會上你喝了一杯似乎很享受,明顯沒喝夠。你今晚還要加班,就更該多喝一點了。”
他注意到她身後的小機器人侍者,沿着順滑的力場軌道飄走了。
他當晚吃得很剋制,僅從各種餐盤裡揀出一點點來吃。這些食物在他當年的觀測報告裡都出現過,但他向來都很自律,很少真的去吃(爲了研究而嘗一點點不算)。雖然與他的信念不符,但那些東西真的很好吃。另一件挑戰他信念的東西是一種淡綠色的泡沫薄荷香味飲料(不含多少酒精),本時代很流行。在兩個物理年之前,也就是在最近一次現實變革之前,這種飲料還不曾存在於世上。
他從機器人侍者手上接過第二杯飲料,向諾依點頭致謝。
爲什麼一次沒有物理效應的現實變革會催生一種新飲料呢?好吧,他不是計算師,所以也沒有必要問自己這個問題。再說了,即使是最精細的推算也無法消除所有不確定的因素和隨機的可能。如果真能算無遺漏,觀測師就失業了。
屋子裡只有他們兩個,諾依和他自己。在過去的二十年中,機器人侍者的流行程度達到頂峰;在當前現實中,這種流行還將持續將近十年,所以這裡沒有人類做僕人。
當然了,因爲女性在經濟上的獨立地位等同於男性,而且只要自己願意,不需自然孕育就能要孩子,所以他們孤男寡女半夜獨處,以482世紀的眼光看也沒什麼不妥。
所以哈倫心裡好受了一點。
姑娘坐在他對面的沙發上,舒展手肘。沙發在她的壓力下沉陷下去,彷彿要把她整個身體包裹起來。她踢掉腳上的透明鞋子,腳趾尖在冷光褲管的映襯下一曲一伸,像是一隻慵懶的貓咪舒展腳爪。
她甩甩頭。本來她的長髮從耳際被某種頭飾盤住,高高聳起,這下子那個東西被甩脫,頭髮一下子鬆開,傾瀉下來。在烏黑油亮的頭髮映襯下,她的脖頸和**的肩膀顯得更加白皙可愛。
她喃喃地說:“你多大了?”
他肯定不能回答。這是個人隱私,跟她又沒關係。此時他應該禮貌而堅定地說:我能回去工作嗎?不過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回答:“三十二歲。”當然了,他說的是物理年齡。
她說:“我比你小哦。我二十七歲。不過我想我不會一直看起來都比你小。等我變成了老女人,你還會是今天的樣子。爲什麼你要選擇三十二歲的樣子呢?你能隨意改變年齡嗎?難道你不想再年輕點?”
“你在說什麼啊?”哈倫揉揉腦門,讓自己清醒些。
她柔聲說:“你長生不老啊。你是永恆之人。”
這是一個問句還是陳述句呢?
他說:“你瘋了嗎?我們也會變老和死去,跟所有人一樣。”
“你跟我講講嘛。”她聲音低沉甜美。400至500世紀間的通用語言,他向來覺得刺耳難聽,由她說來居然悅耳動聽。難道是美食和香味迷亂了他的耳朵?
她說:“你能親眼目睹所有的時代,親身造訪所有的地方。我就特別想在永恆時空裡工作。我等了好久好久纔得到他們的允許。我還想象他們或許能讓我加入永恆之人呢,後來我才發現永恆之人都是男人。有些人甚至因爲我是個女的就不跟我說話。你就不理我。”
“我們很忙。”哈倫嘟囔着說,努力讓自己的反應看起來不那麼呆,“我尤其忙。”
“但爲什麼就沒有女性永恆之人呢?”
哈倫不知道怎麼回答。他能說什麼呢?永恆之人選拔的標準主要有兩條:第一,必須能勝任本職工作;第二,他們從一般時空中抽離,不會對當前現實產生有害影響。
當前現實!這個詞他無論如何都不能提起。他感到腦海中暈眩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只好閉上眼睛等了一會兒,希望暈眩過去。
有多少傑出的人才他們不敢碰,只能留在一般時空,因爲一旦這些人被抽離進永恆時空,那就意味着很多嬰兒不會出生,很多男女不會死去,很多婚姻不會出現,很多事情不會發生,很多情境不會出現,意味着當前現實會被極大扭曲,行進到完全不同的路徑上。而這是全時理事會斷然不會同意的。
他能告訴她這些嗎?當然不能。難道他能告訴她,之所以女人不能成爲永恆之人,是因爲出於某種他不能理解的原因(計算師們可能知道,但他肯定不懂),從一般時空中抽離女人對現實進程產生的擾動,是抽離男人的十到一百倍。
(這些念頭一股腦涌進他的腦海,彼此旋轉糾纏,雜亂無章,產生了一種奇異而毫不舒適的感覺。諾依離他更近了,在微笑。)
他聽到她的聲音在耳邊飄過。“噢,你們這些永恆之人啊。你們是如此神秘,卻從來不肯分享。讓我也做永恆之人吧。”
她的聲音現在已經不再組合成字句,而像是催眠的咒語,直入他的腦海。
他想,他很想要告訴她:永恆時空裡可沒什麼好玩的,女士。我們都在工作。我們要描繪出千萬年來每時每刻的細緻畫卷,從永恆時空的誕生到人類的消亡;我們要探索無窮無盡的現實可能性,從中找到最好的一個,然後再決定如何確定一般時空中某個確切的節點,做出精準的微調,那麼我們就有了一個新的好的現在,然後再面向未來,重新計算和尋找那美妙的可能性,循環往復,永不停息;這就是自從維科·馬蘭鬆於24世紀發明時間力場之後,我們做的一切。就是在那個原始時代的24世紀的偉大發明,纔有了27世紀永恆時空的誕生,神秘的馬蘭鬆,當年寂寂無名,卻發明了永恆時空,看到了無數種新的現實可能,生生不息,永無止境……
他晃了晃腦袋,但那些盤旋呼嘯的念頭依然在腦海中揮之不去,它們不斷地破碎、跳躍,終於靈光一閃,它們好像組合成一個新的東西,然後一閃而過。
這讓他安定了一些。他試圖抓住那個新生的念頭,卻失敗了。
都是因爲那杯薄荷飲料?
諾依還在身邊,她的面容清晰無比。他能觸到掠過自己面頰的她的髮絲,能感受到她呼出的溫熱氣息。他該後撤幾步,但——奇怪,真奇怪——他發現自己不捨得退開。
“如果我能成爲永恆之人……”她在他耳邊低語,聲音卻被他擂鼓一般的心跳聲掩蓋,幾乎聽不清楚。她溼潤的嘴脣微微分開:“你難道不願意嗎?”
他不知道她什麼意思,不過突然間他就豁出去了。他好像烈火焚身。他笨拙地伸出手臂摸索。她沒有反抗,反而跟他擁抱在一起,靠在他懷裡。
一切發生得都那麼夢幻,好像在看別人的事。
完全不像他曾經想象的那樣噁心。他非常驚訝,彷彿生活開啓了一扇新的大門,半點也不會噁心。
即使在事後,當她倚在他身上,目光溫柔面帶微笑,他發現自己必須要伸出手,滿懷喜悅地溫柔地撫摸她的頭髮。
現在在他眼中,她已經完全不同。她不只是一個女人,或者說根本不是一個具體的人。她突然就變成了他的一部分。她,以一種奇怪而毫無預料的方式,成爲了他的一部分。
時空觀測計劃書上沒有提到會發生這種事,不過哈倫也毫無悔意。一想到芬吉還會讓他胸中升起強烈的情緒,但那絕不是後悔,完全不是。
是滿足,是勝利的歡欣。
躺在牀上的哈倫無法入睡。起初的頭暈目眩早已過去,不過還是有一點很奇怪的感覺,這是他成年之後頭一次跟一個成年女人睡在同一張牀上。
他能聽到自己輕柔的呼吸,在天花板和牆壁內嵌燈光發出的極暗淡的光芒中,他能看到身邊姑娘模糊的輪廓。
他好想伸出手觸摸她溫暖而柔軟的胴體,但卻不敢,生怕驚醒她的美夢。好像她在爲他們兩個人做夢,夢到她和他之間發生的一切;一旦美夢驚醒,他和她之間的一切就會灰飛煙滅,不復存在。
這種念頭很荒謬,不過只是許許多多荒謬念頭中的一個。
這些念頭此刻正飄過他恍惚懵懂的腦海。他想抓回它們,卻總是失敗。他突然意識到,找回那些溜走的念頭是非常重要的。雖然他已經記不清楚細節,但當時有那麼一瞬間,他似乎明白了什麼。
他還不敢說它們意味着什麼,但此刻他半睡半醒,腦海中卻有什麼地方格外清明,好像突然打開了天眼,洞悉世情。
他心中的焦慮開始增長。他怎麼就記不清了呢?那些東西確實曾經在他腦海中飄過啊。
一時間,連身邊熟睡的姑娘都暫時被丟進意識的角落。
他想:如果我順着當時的思路再來一遍……我想到現實和永恆時空……對,還有馬蘭鬆和那個新手!
他停住思緒。爲什麼會想到那個新手?爲什麼是庫珀?他以前從來沒想到過庫珀。
但如果以前沒有的話,這次爲什麼心中會浮現出布林斯利·謝里丹·庫珀的身影?
他皺起眉頭。這一切有什麼內在關聯呢?他想要從中發現什麼?爲什麼他會覺得其中必有隱情?
哈倫心中感到一陣寒意,這些問題就像遠方地平線上浮現出的一絲微茫的曙光,他幾乎已經找到答案。
他屏住呼吸,不去壓制念頭的生長。就讓它自己長出來。
讓它長出來吧。
在這個寧靜的夜晚,這個本來已經在他生命中留下鮮明烙印的夜晚,許多事情的解釋和緣由又襲上他的心頭,這讓他感到了生命中前所未有的興奮。
他讓這念頭在心中發芽生長、開花結果,直到它強大到可以揭示無數個以往看來不可思議的謎團背後的秘密。
回到永恆時空以後,他會繼續跟蹤調查,不過在他心中已經有了答案。他已經瞭解了一個本不該他知曉的驚人秘密。
一個籠罩整個永恆時空的巨大秘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