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琴聲如同春風一樣多情,夏風一樣慵懶。
充滿了仁慈和歡悅。
琴聲中似乎有極大的力量,讓人的心中充滿了生命的欣喜,充滿了慈悲。
他們幾乎心神俱醉,忘記了眼前的殺機。
良久之後,唐二先生慢慢收手,然後慢慢的轉身,下了小橋。
無忌的背已經幾乎溼透。
是誰在彈琴?
這琴聲似乎正在召喚他。
難道是蜜姬?
但蜜姬又怎麼會有這樣大的力量,讓唐二先生改變主意?
難道她有更秘密的身份?
無忌循着琴聲,來到一處涼亭。
涼亭四周的梧桐樹上,知了正在吟唱。
但它們的聲音和琴聲相比,簡直就是微不足道的噪音。
彈琴的人,到底是誰?
無忌愣住。
一個頭戴鳳釵的女人,正背對着他,在那裡撫琴。
這支金鳳釵很特別。
因爲它的鳳凰,有九個頭。
救了自己性命的,難道就是她?
她是無心,還是有意?
琴聲忽然高亢。
無忌的每一條神經彷彿都充滿了不安和亢奮。
如果剛纔唐二先生聽到的是這些,情況就會十分不同。
那無忌可能已經死了。
她頭也沒回,但顯然已經知道無忌就在她身後,她問:“這曲子如何?”
她的聲音,無忌已經不知道回味過多少遍。
“樑塵踊躍”,無忌回答:“連我都想應節起舞。”
“坐。”她的聲音如同她的琴音,讓人無法抗拒。
無忌走過她身側,坐在她對面。
他也希望看看她的臉。
他想知道她到底長得什麼模樣。
這個願望,想不到就要成真。
他的心在跳。
然後,他的呼吸就幾乎停頓。
她的臉難道是殘缺的?
要不然,爲什麼無忌的表情,是這樣的讓人恐怖?
她的臉並不殘缺。
只不過她的臉太完美而已。
就算他曾經見過多美的女人,就算無忌的想象力再豐富,他也絕對想象不出,世上會有如此美麗的女人。
她的美麗,已經不能用美麗形容。
無忌突然有一股衝動。
不是想佔有她的衝動。
而是死的衝動。
他從此已經可以死去,因爲他已經見到她。
他的人生,已經足夠幸運。
可是他還有一種更強烈的衝動。
毀滅的衝動。
他想殺了她。
爲什麼會有這樣的衝動?
她已經注意到他的神情,她在淡淡的問:“你是不是想殺了我?”
她停下纖纖十指,“你爲什麼想殺了我?”
良久以後,無忌才舒了一口氣:“因爲你太美。”
她側着頭,等着他繼續說下去。
“因爲你太美。所以我不想讓你變老。我要你的青春和美麗永遠停留在最燦爛的時刻。”
這聽起來很不可思議。
但如果你願意相信,就會發現這其實很有道理。
有很多的美人和英雄就在盛年死去。
他們留給我們永遠年輕,永遠美麗的容顏和悽愴壯美的悲劇感。
美人的美麗和青春,本就無法留住。
她們如花的臉龐,轉瞬就會爬滿皺紋。
所以上天,從不讓人間見到她們的雞皮白髮。
總是讓她們過早的夭亡。
從此她們的美麗和生命,就脫離了個體的侷限,從此屬於無限和永恆。
英雄呢?
上帝總是要讓他們命途多舛,多磨多難。
因爲英雄之所以爲英雄,就因爲他們的抗爭。
在逆境中永遠不屈的抗爭。
他們永遠在陰謀中死去,在戰鬥中犧牲。
留在我們記憶深處的,只有英雄的偉烈和尊嚴。
一旦他們雄心老去,身處順境,他們英雄的生命,也就死亡。
所以上天總是讓紅顏薄命,讓英雄多難。
但這究竟是幸運呢,還是不幸?
她靜靜的凝注無忌:“從來沒有人這樣對我說話;也從來沒人和我說過這樣的話。”
琴聲又起,但曲調一派溫馨祥和。讓人想起春天消融的冰雪。
無忌突然觸電般出手,但馬上他的手又垂了下去。
無形罡氣。
她身上已經練成了無形罡氣。
無忌只是聽過傳說,從未想到世上真的有這樣的功夫。
她在問:“你真的要殺我?”
無忌苦笑:“是你要殺我。”
她當然有理由這樣做。足夠好的理由。
因爲無忌知道她的隱私,看過她的秘密。
只有死人才沒有機會泄漏別人的隱私和秘密。
他苦笑道:“因爲我已經聽出殺機。”
“殺機?”
“宮聲邪曲,商音高亢而角聲絕,金木交刑,意在殺伐。”
她沉默了片刻,然後側頭問無忌:“你在我的琴聲裡,聽出殺機?”
無忌道:“吳公子季札觀周樂於魯,聽歌見舞而能道其所由來,推其興亡如神。隋萬寶常聽太常所奏樂,泫然泣曰:‘樂聲淫厲而哀,天下不久將盡’,時四海全盛,聞者皆謂不然。大業之末而其言卒驗。我自幼浸淫音律,不可謂不知音。”
他輕嘆:“你殺我,當然有很好的理由。”
美人出了會神,忽然笑了:“我爲什麼要殺你?”
她的笑如同春風:“我如果要殺你,昨天晚上何必放你走?我如果要殺你,剛纔爲什麼要救你?”
原來她的琴聲是有意而爲。是她從唐二先生手中,救了無忌。
無忌道:“可是------”
她用手指向一棵梧桐:“你看那邊---”
無忌順着她的手指望過去。
一棵梧桐樹上,一隻草色螳螂正在啃食一隻鳴蟬。
無忌道:“原來你剛纔就是看到它們,纔在琴聲裡顯露殺機。”
唐凝搖頭,“你再看那上面。”
原來在另一棵樹上,還有一隻黃雀。
它正注視着那隻螳螂。
這本是屬於成語中的情景,如今卻是活生生的現實。
現實的巧合和複雜,有時遠遠超過任何天才精心編出的故事。
唐凝嘆息道:“大匠授人以規矩,不能受人以巧。引宮按商,雖在父兄,不能移之子弟。這曲《春雪》,我已習之有年,但始終不能象先師一樣,曲盡其中神妙。
正有所思,就看見那黃雀。螳螂已經捕殺鳴蟬,黃雀卻還不動,我矚意於此,所以琴聲之中,不自禁的起了殺機。”
她輕輕的嘆息:“要掩飾一個人的內心,是多麼的困難。”
良久,無忌終於道:“想不到你有如此高深的武功。想不到唐家有你這樣的人。”
她淺淺的笑:“你爲什麼不問問我的名字?”
無忌問:“你肯告訴我?”
“唐凝。”
她意態安嫺,無比優雅的道:“我就是唐凝。”
原來她就是九長老唐凝。
怪不得她的武功如此之強。
無忌詫異道:“可是你這樣年輕。”
唐凝道:“我的祖父六十得子,我的父親生我的時候,已經五十歲。所以我雖然年輕,但我的輩份,卻和年紀沒有什麼關係。”
她緩緩道:“就連唐二先生,也要叫我姑姑。”
所以唐二先生纔會放過無忌。
唐凝靜靜的注視無忌。
她的神態如此安詳,如此寧靜。
她的一切,都是那麼的美。
發自靈魂深處的美。
真正的美,總是自內而外的。
美的內容,也正是她的形式。
美就是美好的東西,有了她最適合的形式。
就是美好的理念和靈魂,美麗的心靈和氣質,得以展現。
無忌嘆息,上天對唐家似乎特別偏愛。
他所見過的最漂亮和最出色的男人和女人,都出生在唐家。
而他偏偏是他們的仇敵。
桌上有酒。
無忌自斟一杯,一飲而盡。
濁酒。
唐凝緩緩道:“我胃寒,但我又怕麻辣,也不喜歡良附丸之類的藥,所以就用醪糟暖胃。”
她的臉色,的確有一點微黃。有一點淡白。
無忌道:“這酒太甜。”
唐凝道:“這是文君釀。”
她繼續說道:“漢時卓文君新寡,司馬相如以琴挑之,於是兩人就到了成都。相如滌器市中,文君當瀘賣酒。”
她又緩緩給無忌倒了一杯:“她賣的,就是這種酒。”
無忌忽然道:“它終於要動了。”
他在看那隻黃雀。
螳螂已經把鳴蟬吃光,只剩下一對翅膀。
它正要離開,只見黃雀撲棱一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它啄在嘴裡,遠遠的飛走了。
它現在一舉兩得,把螳螂和蟬全部吞到肚子裡。
唐凝嘆息:“想不到一隻黃雀,也有這樣好的耐心和智慧。”
琴聲再起,調轉溫柔。
“你能不能猜到這是什麼曲子?”
無忌沉吟許久,道:“《鳳求凰》,這也許就是真正的《鳳求凰》。曲悅而無猥,思而無邪,愛而不淫,不是兩漢人物,斷無此氣象。”
他慢慢道:“後人絕對僞託不了。”
唐凝停琴無語。
良久道:“這不是《鳳求凰》,但是,------”
她忽然手指一挑,琴絃俱斷。
無忌愕然。
只聽她緩緩道:“我想我以後,都用不着彈它了。”
她幽幽的道:“因爲我已經在對的時間,遇到了對的人。”
無忌的心跳的很快。
她的聲音好溫柔,好甜美。
“我的心事,再也不必付諸瑤琴。”
無忌不知道,他現在該說些什麼,做些什麼。
只聽唐凝又慢慢道:“你走吧,我們還會再見。”
她靜靜的坐在那裡,看着無忌漸漸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