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茗館中大堂的其他人似乎對這一幕沒有太大的興趣,書生追趕的戲碼更像是他們今日品茶的一個插曲。
筱雨看着藍色封皮,有些陳舊的書冊,覺得有點苦惱。
她已經買好了過冬的東西,楚盡也已經去找了拉車人,想必很快就會回來通知她。她和餘初來這裡也不過只是爲了歇一歇腳,這樣突發的狀況並不在她的計算範圍內。
按照王謙的意思,他想必是要等到甩掉那羣書生再回來管她要回這書冊的,可她總不能就這樣傻兮兮地一直坐在請茗館裡等他吧?
依筱雨的性子,這並不關她的事,所以她大可以不理會王謙,將這本書冊擱在這桌上,付了茶水錢便走。可不知怎麼的,筱雨這會兒卻下不了決心做這樣的事情。她心裡的天平竟然朝着等着王謙回來,好把這本珍貴的宋家孤本還給他的那一邊偏了過去。
情不自禁的,筱雨已經翻開了這本書冊。
暫且不說這本書冊裡所寫的內容,單看着鋒芒畢露的字體,筱雨便有一種窒息之感。她不精於琴棋書畫這類藝術的東西,但感覺是騙不了人的,從這本人的提筆走字上她便能想象得出寫下這些字的人是個多麼志得意滿的人。
於是,她的眼睛便盯在了這書冊上,對內容一個字都沒看進去,但卻確確實實地欣賞了上面的字。
餘初瞧着她呆愣的模樣微微一笑,只當是這書裡寫的是些她看不懂的內容,便伸手將書冊拿了過來。可他只是隨便掃了一眼,原本的漫不經心卻變得正經起來,仔細地研究了一番,方纔擡頭對上筱雨的目光,道:“這的確是宋家流出的東西,是孤本。”
筱雨的呼吸有些重,但她弄不明白原因。難道真的是這本書冊上的字讓她產生了心慌的感覺?是在這本書冊上寫字的人的確有那種讓人心悸的本事,在這書冊上也能體現出來?
她望着餘初,等着他的下文。
餘初道:“宋家也是一代一代傳下來的書香世家,很多歷史上的名人字畫宋家收集了不少。但這本書冊封面沒有名稱,也並非是什麼重要的文冊,從上面隨意的內容上來看,應當是一本隨手記的手札。”
餘初停頓了一下,道:“但若是沒錯,這應該是宋文策長子宋允的親手書。”
筱雨輕聲地道:“這個人的寫的字,氣勢很強,我看着的時候有些窒息感。”
餘初點頭道:“宋允爲人狂放不羈,恃才傲物,他的字也的確給人一種壓迫感。但是……”餘初微微皺眉道:“也不至於讓你看着便覺得窒息吧?”
筱雨搖搖頭:“我也不知道。”
這彷彿是自然而然形成的一種敬畏之感,讓筱雨也覺得十分莫名其妙。即便是是現在她沒有眼盯着那薄冊子,一種“不敢放肆”的潛意識心理也牢牢控制着她的行爲。這對筱雨而言的確有些匪夷所思。
餘初合上冊子,將它放在了桌上,敲了敲桌面,沉吟片刻問筱雨道:“你要在這兒等着那王謙回來嗎?”
筱雨正待開口,餘光卻看到楚盡從門口走了進來,一身輕鬆,想必是已經找到了拉車人,交代好了事情回來向餘初覆命了。
“……我總不能一直擱這兒等他吧。”筱雨想了想,道:“左右你在這鎮上待着,不然你在這兒等着他?”
餘初斜了筱雨一眼,道:“一分酬勞都沒付要我在這兒白等着?”
“你平日裡時間不也多得是麼。”筱雨嘀咕了一聲,想說他要真是時間寶貴的人,就不會悠閒自在地陪着自己在這茶樓中歇腳了。但這話到底沒說出來。
和餘初認識以來,筱雨也算對餘初的臉皮厚度有了一個大概的認識。她若真的將這樣的話說出口,餘初勢必打蛇隨棍上,天知道他會說些什麼樣的話來。
筱雨將簿冊子向餘初的方向推了推:“總不能就把這東西隨便撂在這兒吧?你也說着是孤本啊。那個什麼宋允的,是不是也是在二十年前那次宋家劫難裡去世了的?這可能是他留存在世不多的親筆手札,多珍貴啊……”
餘初面帶疑惑地看了筱雨一眼,有些詫異地問:“丫頭,我怎麼覺得……今天你有些不一樣?照我瞭解的你來看,遇上這樣的事情,你可能就隨便將這薄冊子丟在一邊,畢竟那王謙與你本是陌生人,他又沒什麼誠心請你幫忙,你應該是不屑幫他這樣的忙纔對。可你……”
說到這兒,餘初臉色微變,不動聲色地笑問筱雨道:“難道你見着那王謙玉樹臨風的,是個翩翩公子,對他有些動心?”想到那王謙跑過來就着筱雨喝過的茶盞一飲而盡了茶盞裡的茶,餘初心裡隱隱有些怒火。
餘初說話向來不正經,哪有男子和女子說這樣的近乎是調戲的話的?但筱雨畢竟也不是正經的古代人,思想並不陳舊,換做是旁的女子,稍微烈性點兒的恐怕已經大聲呵斥回去了,筱雨卻是沒好氣地白了餘初一眼,道:“我沒細看那書生長什麼模樣,樣貌都沒看清楚,怎麼動心?你這人怎麼老想那些亂七八糟的?”
餘初挑眉,覺得心裡略安,說話聲音也輕鬆了許多:“那你何必這樣珍而重之地幫那王謙保管這薄冊子?”
筱雨一怔。
她的確是有些鬧不明白自己今天是怎麼了,這一點兒都不符合她的性格。可是潛意識裡,她就是不敢隨意對待那本薄冊子。
“可能是寫着冊子的宋允那一筆迫人的字壓着我……”筱雨喃喃道:“我不敢對這冊子不敬……”
餘初聞言頓時噴笑。
“丫頭,我沒聽錯吧?”餘初一邊笑着,一邊搖頭道:“不過是一本記錄生活瑣事的手札,你竟然說你不敢對這冊子不敬?那宋允要是泉下得知有你這麼個姑娘將他的手札都珍而重之地對待,恐怕死了也要笑醒過來。”
筱雨不搭理餘初的打趣,心裡仍舊在盤算着該怎麼處理這件事情。
楚盡在一邊提醒道:“秦姑娘,那拉車人在鎮口等着你的。”
筱雨點了點頭,對楚盡道了聲些,站起身伸長了脖子朝王謙和那幾個追趕他的書生最後消失的方向望去。
“一點兒動靜都沒有,他們是早就跑遠了。”餘初放鬆着身體靠在了後椅上:“丫頭你要是要等着那王謙回來,好把這冊子還給他,不如我我們在這兒多坐會兒,一邊聊着一邊等他。”
說着餘初也不等筱雨迴應,望向楚盡道:“你跟那拉車人說一聲,報上丫頭家的地方,讓那拉車人直接送回去。再去香滿樓點上他們那兒的幾個招牌菜送過來。”
楚盡忙答應着去了,到見不着他影子了,筱雨也沒出聲,似乎是默認了餘初的安排。
沉默不語坐着的筱雨心裡很矛盾。一方面她覺得自己不該爲了這種計劃外的事情費心神,這種事情與她無干,她不該管。但另一方面,心裡卻有另一個聲音在告訴她,她不能像對待其他物品一樣,隨意對待那本薄冊子。她沒來由地覺得那本薄冊子對她而言很重要。
一動不動地站了一會兒,筱雨終於有了動作。
她坐了下來,輕輕地將那薄冊子拿了過來,放在了自己前面,小心翼翼地翻開了扉頁。
薄冊子也是由一頁頁的紙張疊起來後縫了線裝訂而成的,二十年下來,書頁早已泛黃了,翻動書頁時會發生清脆的聲音,若是不小心,力道大了點,拉扯之間便會讓書頁脆裂。
前一次筱雨瞧見這一筆的字便被震懾住了,沒有去看着裡面寫的內容。這次手札擺在她面前,筱雨平復了心神,打算好好看看裡面寫了些什麼。
餘初說這是一本隨手記的手札果然沒錯,在筱雨看來,這更像是一本心情日記,記的是執筆人經歷的一些小事,前一部分說事情,後一部分主要寫執筆人的心理活動。
例如翻開書皮,第一頁上這樣寫着
“今日天乍寒,小妹未加衣,咳嗽三聲,哈欠一次,遭父親訓斥,遂淚眼婆娑……”
跳過其中記的其他家庭成員的瑣事,最後關於執筆人心理是這樣寫的。
“父親欲餘入朝堂,金鑾殿前述文章,此非我所願,非我所想,天子不仁,非明君,不可佐也。然,父親對餘寄予厚望,實不忍令父親失望,觀小妹每日言笑晏晏,不知憂愁爲何物,餘實羨慕。”
筱雨對餘初招招手,手指輕輕指着那句“天子不仁,不可佐也”,低聲問他道:“這話算不算大逆不道?”
餘初嘴角微勾,輕點了個頭:“我不是同你說了,宋允爲人狂放不羈,恃才傲物,規矩等級在他面前就是狗屁。若不是宋文策壓着,恐怕他會成爲大晉第一狂人。我確定這是宋允親書的手札,便是從這句看出來的。”
是啊,尋常人哪敢明目張膽地在紙上寫下“天子不仁,不可佐也”這樣會讓人掉腦袋的話?
筱雨心裡陡然升起一股豪氣,心裡對那宋允竟然產生了由衷的欽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