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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時到,起轎!”
隨着喜娘的聲音,外面響起一陣驚天動地的鞭炮聲。
轎子被擡起時,尤嫵晃了晃,卻是坐不穩,一頭撞在轎板上,差點滾下轎去,一時溼了眼眶,嗚,第一次嫁人,卻是這等處境,月老啊,你收了我那麼多的香火金,怎能這樣壞我的事呢?
從懂事起,她便和普通的少女們一樣,紅着臉繡嫁妝,半夜偷偷起來摸繡了一半的鴛鴦被套,滿懷憧憬,只道待得及笄,便能嫁得如意郎君,從此過上夫唱婦隨,和和美美的生活。可是如今呢?她要嫁的,再不是心心念唸的未婚夫婿沈喻南,而是七十三歲的楊尚寶哪!且這婚事,還是爹爹苦苦謀劃得來的。
大門口擠滿了看熱鬧和喝彩的人,見花轎出來,都又鼓掌又吶喊。更有人議論紛紛說着話。
“尤大人嫁女哦,新娘子是那位千嬌百媚的尤嫵小姐!”
“猜猜新郎是誰?錯,錯,不是今科的進士沈喻南,而是觀文殿學士楊尚寶大人。”
“倒了!楊大人高齡七十有三了吧?新娘子才十六歲啊,這,這怎麼回事兒?要說貪圖富貴吧也不像,這尤大人自己是從四品官,哪兒肯將女兒嫁與楊大人作繼室?”
“這事兒不好說啊不好說。”
“有什麼不好說的?就是佞臣當道,忠良倒黴唄!”
“噓,小聲小聲!”
“小聲個屁,這樣沒天理的事,還不許人說說?”
原來現下是東宋朝開寶十六年。當今皇帝能登上寶座,多得生母嚴太后全力謀劃,更得嚴太后孃家嚴氏一族鼎力相助,因對嚴氏一族的人,多有恩待。於是嚴氏一族便橫行霸道,目中無人,爲所欲爲。
今年佛誕節時,嚴太后一位遠房親戚,名喚嚴三世的,在廟裡見了尤嫵一面,回府便茶飯不思,輾轉反側。嚴三世的母親見狀,只得託人上尤府提親。
問題是,嚴三世早已娶妻生子,娶的還是世家大族的女兒,斷無爲了尤家女兒停妻再娶的道理。因此媒婆上門,口吻雖含糊,尤嫵之父尤文道還是聽出來了,嚴三世想納尤嫵爲貴妾。
莫說尤嫵早許了人,未婚夫婿是新科進士沈喻南,就是尤文道自己,現也是朝廷從四品諫議大夫,他這樣的身份官職,哪有把女兒奉與他人作妾的道理?因一聽媒婆的話,幾乎氣炸了肺,令人把媒婆趕出家門,一應禮品也摔了出去,並痛罵嚴三世癡心妄想。
令尤文道想不到的是,不過數日,他就被御史上摺子彈劾,說他結黨營私,心懷前朝雲雲。到得端午節,朝廷就下旨,把他降爲七品縣令,貶至潮州爲官,令其擇日上任。另有口諭,只許他一人上路,不許帶同妻女出京。
尤文道少年得志,外放江南富庶之地爲官,卻是在任上娶了江南世家大族的女兒季氏,後育有女兒尤嫵,兒子尤謹和尤諾。夫妻恩愛,家庭和睦,甚是快意。因政績頗佳,風評極好,去年秋,朝廷下了旨意,調他回京任從四品官員,閤家回京時,他自覺春風得意,只以爲從此平步青雲,誰知不足一年,卻發生了這樣的事。
季氏夫人離了江南孃家,到得京城,卻是兩眼一抹黑,不知道去求誰好。且尤家人丁單薄,尤文道只有兩個遠嫁的姐姐,並沒有親兄弟,他這一走,尤嫵必然逃不過嚴三世的手掌心。一時之間,全家陷入愁雲慘霧中。
最後還是尤氏的族長說起一人,尤文道思前想後,這才求上門去。這個人,便是觀文殿學士楊尚寶。
楊尚寶雖官至正三品,但面對嚴氏一族,也是毫無辦法可想。但他和尤文道父親是好友,先頭的情誼還在,見尤文道求上門,自不能袖手旁觀,因道:“文道啊,爲今之計,只能把嫵娘許配出去,待她上了花轎,你再走。”
尤文道爲難道:“嫵娘十歲時,父親便爲她作主,擇定了沈家三兒子沈喻南爲未婚夫婿。沈喻南今料已是中了進士,只他母親新喪,尚在守孝,自是沒法迎娶嫵娘過門的。”
東宋朝首重孝道,若是孝期迎娶,沈喻南這輩子也就到頭了。
楊尚寶聽得尤文道的話,沉吟半晌道:“除去這個法子,還有另一個法子,那便是讓嫵娘嫁入我楊家。待沈喻南孝期滿了,楊家再寫一紙休書出妻,讓嫵娘改嫁沈喻南。”
尤文道想着楊尚寶是開國朝臣之一,歷經三朝。雖不是一品大員,但他三朝爲官,自有根基,又甚得皇帝宋吉信任,若是尤嫵嫁入楊府,嚴三世再橫,也不敢亂來。
想到這裡,尤文道點頭道:“如此甚好!只是……”
楊尚寶也意識到一個問題,聽聞尤嫵相貌極美,是天生的尤物,無論是那個孫子娶了她,都不能保證把持得住,且沈喻南也未必相信尤嫵到時還保有清白。
尤文道把楊尚寶幾個孫兒在腦中過了一遍,排除幾個未上十五歲的,再排除已娶妻的,就剩下三位適齡人選,但這三位,都是少年風流人物,若是娶了尤嫵,哪兒肯做柳下惠?
楊尚寶撫須尋思良久,擡眼道:“這樣吧,讓嫵娘嫁給我。”
“咣”一聲,尤文道手裡的茶杯一滑,跌在地下,摔成碎片。
楊尚寶雖老當益壯,但畢竟已七十有三,這樣的高齡納妾納婢的,自無人覺得不妥,但要正經再娶繼室,且是娶年方十六歲的尤嫵,事情傳出去,便有點懸乎了。
楊尚寶雖年老,向來不拘禮節,眼見尤文道失態,不由“哈哈”大笑道:“我老妻故去已整十年,現今再娶,也不算對不住她。只是要委屈嫵娘當個繼室了。”
讓尤嫵嫁與楊尚寶雖然荒唐,但細想下來,確實只有這個法子最妥當了,尤文道前思後想,低聲道:“只是怕有損老大人的官聲。”
楊尚寶搖搖頭,笑道:“就這樣辦吧!這幾天就辦喜事,迎嫵娘過門。待三年後你回京述職,沈喻南孝期也滿了,再爲他們另辦喜事。”
尤文道也不再多話,只躬身深深行了一個禮。
關於楊尚寶要娶尤嫵的原因,楊家人自然知曉,但知曉並不代表他們能接受。首先跳起來的是大房的孫子楊思明,他怪叫道:“什麼?祖父都七十有三了,居然還要娶妻?傳出去不是讓人笑掉大牙嗎?想讓尤家小姐嫁入楊家避禍,可以讓她嫁給我,也可以嫁給三弟四弟,爲什麼要嫁給祖父?”
楊家諸孫兒輩,一聽楊尚寶要娶尤嫵爲妻,也是瞠目結舌,極爲不理解,跟着嚷嚷道:“尤家女兒不過十六歲,若是跟祖父拜堂成親,豈不是成了我們的祖母?這也是說,我們以後見了她,要喊她祖母?”
尤嫵去年才隨父母回京,且因許了人,極少出來赴宴,楊思明等人並未見過她。雖如此,曾有見過的夫人和小姐,回來無不說尤嫵絕色,楊思明聽了,心下早癢絲絲的,這下聽得尤嫵要嫁進楊家,不由動了心思,再想着自己年方十六歲,和尤嫵年貌相當,正是絕配,便跑到書房,跪在楊尚寶跟前道:“祖父,讓尤嫵嫁給我吧!我定然好好待她,不會讓嚴三世欺上門來。”
楊尚寶看着楊思明,有點好笑,好啦,難道我不知道你那點小心思?居然做出一副願意犧牲自己,解救尤嫵的模樣來。嘴裡卻道:“怎麼,你想跟祖父搶女人?”
“孫兒不敢!”楊思明聽得楊尚寶的話,背上出了冷汗,只得垂頭喪氣的退下。
楊尚寶的媳婦們聽得他要娶尤嫵爲妻,雖則只是權宜之計,但一想尤嫵要在楊家當她們三年的婆婆,哪兒肯依?少不得各自攛撮自己的相公,讓他們去勸說楊尚寶。只是楊尚寶的兒子們卻是純孝,聽了楊尚寶的理由,便不再勸說,只默默退下。
且說尤嫵聽得父親之言,讓她嫁與楊尚寶,卻驚得說不出話來,當晚着貼身侍婢藍月相約未婚夫婿沈喻南見面,想解釋幾句並尋求安慰。
夜色降臨,沈喻南依約,在尤府後花園和尤嫵相見,一見面便低嚷道:“你就算要上藥王廟求籤,也該讓伯母相陪,多帶婆子和丫頭前往,怎能只帶藍月就出去?如今招惹了嚴三世,還能如何?”
尤嫵眼淚一下涌出眼眶,只咬脣哽咽道:“我如今就要嫁往楊府了,你要說的話,就是這些?”
“我還能說什麼話?”沈喻南好容易得中進士,不料母親病亡,只得在家守孝,正是一腔鬱氣,不想尤嫵又生了這樣的事出來,自是煩惱。
尤嫵聽得沈喻南的話,心如刀割,眼淚反是風乾了,看定沈喻南道:“嫁往楊府之前,須得先和你退親。”
“退就退!”沈喻南冷笑道:“自然要成全你。”
和沈喻南見完面,尤嫵哭了一晚,足有兩天神思恍惚。
衆人只以爲尤嫵心傷父親被貶潮州,自己又要嫁與楊尚寶避禍,該勸的便勸了,眼見她還是精神不振,也無可奈何。
季氏夫人苦勸一番,見尤嫵還是飲食無心,自是苦惱。
尤文道見得尤嫵如此,便陳以厲害,又道:“一矣我出了京城,嚴三世必逼上門來,到時你不做妾也得做。如今楊大人肯幫咱們,只待良機再圖後計,你這般模樣,叫爲父怎麼放心出京?”
尤嫵聽得父親肺腑之言,這才“哇”地哭了出來道:“都怪我,那回不獨自去廟裡上香就好了!”
尤文道自是知道,因沈喻南考中進士,正在歡喜之際,母親偏亡故了,一時鬱郁,便也生了病。尤嫵聽聞,情急之下才會到廟裡上香,求菩薩保佑沈喻南。沒想到卻會遇上嚴三世,致使如今之禍。
哭完之後,尤嫵便收拾起心情,把前因後果想了一回,越想越覺得不是自己的錯,沈喻南的責備太無道理了,因把本來準備做給沈喻南的鞋子狠狠剪成兩半,丟棄在地,和侍婢藍月道:“以後,不要在我跟前提沈喻南這個渣渣,全當沒認識過這個人。”
藍月哪敢多說?只一徑點頭而已。
尤嫵其實還存着一點希望的,希望沈喻南期間會出現,消氣之後爲自己出個主意也好,安慰幾句也好,甚至只看看自己也好,可是沒有。到了出嫁這一天,她對沈喻南才真正絕了希望。
喜轎擡起時,鑼鼓聲聲,外頭議論的話語傳進尤嫵的耳中。她苦笑一聲,淚水在眼眶內滾來滾去。
不能哭!尤嫵掀起蓋頭,嘟起嘴往上吹着氣,決定把眼裡的眼淚吹乾,吹出喜意來。爹爹是爲了自己好,自己從今兒起,要強悍起來,無畏起來,再不能像從前那樣軟弱可欺。
尤嫵吹着氣,吹着吹着感覺眼睛更溼了,便把蓋頭整個掀開透氣,果然,眼睛裡的溼氣很快就幹了。她握了拳,又緩緩張開了,低頭看着自己的手,見十指纖纖,手掌白嫩滑膩,手背上還有幾個酒窩,不由感嘆道:“再如何,這樣的拳頭是揍不死嚴三世那個壞蛋的,只能依靠楊大人了。”
待得進了楊府,拜堂完畢,被送入新房,尤嫵的眼眶又溼了,這會不便自己揭蓋頭透氣,溼氣便越來越嚴重,最後形成眼淚,沿着腮邊滴落。
楊尚寶七十三歲再作新郎,雖是情況異常,但一穿上大紅喜服,喝得兩杯酒,喜氣洋洋之下,竟是精神了許多,看着年輕了幾歲。
待他揭起蓋頭,見着一張淚臉時,一下便溫聲問道:“怎麼啦,誰欺負你了?”
尤嫵聽得聲音,一時擡起頭,對上一張笑成菊花狀的老臉,不由微張了嘴,天啊,是外祖母!外祖母假扮成楊太爺了?
啊,不對不對,是楊太爺的聲音和模樣,和外祖母很相像。
作者有話要說:笑眯眯開新坑!還是寫這樣的文開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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