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桑之落矣
“老爺, 薛氏來了！”狄春領着一個穿着粗布衣裙的女子進了二堂。
“薛氏，本閣今日喚你前來，乃是有幾個問題需要問你, 你一定要據實回答本閣。”
“閣老請問, 民婦一定知無不言, 言無不盡。”
“你們起出是去歙州刺史府告狀, 刺史府沒有接狀子是嗎？”
“此事說來有幾分怪異, 本來歙州長史已經受了我們的狀子，可第二天卻又派人到民婦家中，把狀子退了回來, 說是刺史大人看過狀子認爲民婦的丈夫是和朋友一同出門遊玩去了，沒有必要驚動官府, 所以就把狀紙退了。民婦當時和大夥兒一起直罵那些州官吃人飯不幹人事兒, 不過一直沒琢磨透他們爲什麼要反水。”
“哦？你的意思是, 是歙州刺史把你們的狀紙退了回來？”
“正是，本來還尋思州衙接了狀子就有了盼頭, 結果到頭來，還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
“還有一個問題，本閣侄女與將軍成婚一事，只有府上的人和歙州刺史府的官僚知道，你們是怎麼知道這一天歙州官員都會到底, 繼而來府告狀呢？”
“閣老, 這就是另外一樁怪異之事。民婦正愁尋夫無門之時, 退狀後的第二天清晨, 民婦打開家門準備去喂牲口, 卻發現門上釘着一張字條，上面寫着‘五日之後, 城南狄宅，上狀尋夫，必有回覆’，就這樣，我們纔在那天來到狄閣老府上，不想卻趕上了將軍和小姐成親。”說罷從袖中摸出一張字條，遞給狄仁傑：“閣老請看，這就是民婦收到的那張字條。”
“嗯，好，你先回吧，現在案子已經有了線索，想來不日本閣就可以替你找回丈夫。狄春，送薛氏回家。”
“五日之後，城南狄宅，上狀尋夫，必有回覆。”狄仁傑反覆叨唸着這字條上短短的十六個字。這張字條到底是出自何人之手？又是出於什麼目的呢？
倏地，狄仁傑腦海中靈光一閃，難道是他……
“元芳！你速去歙州刺史府，請桑佔平到府。”
半個時辰後，狄府正堂中。
“卑職歙州刺史桑佔平參見狄閣老。”
“桑大人何必拘禮，本閣此番請爾到府，是有事相問，本閣想知道一下刺史府五品以上，當然包括五品官員的名字，筆墨已備好，不知桑大人可願爲本閣寫一下。”
“此乃份內之事，何需閣老道勞？佔平這就寫。”說罷提起了筆。
半盞茶的功夫，幾行清秀的字已經躍然紙上，狄仁傑仔細的看了一遍，便是豁然開朗，心中自有了計較。
“不知閣老可還有其他事情，如若沒有其他的事情，佔平就先回衙了。”
“桑大人，你真的不準備說些什麼？”
“說些什麼？閣老可真會開玩笑，您……讓我說什麼啊？”
“好吧，既然桑大人不願意自己說，那本閣就替大人說上一說。你不是桑佔平，更不是什麼歙州刺史。本閣說得沒錯吧？”
“閣老的意思佔平不明白。”但是桑佔平的臉色已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看來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啊！你纔是真正的牟平縣令，龍驚文！啊？還不打算承認嗎？”狄仁傑犀利的問道。
豆大的汗珠從桑佔平的額頭上滾落下來，半晌，才吞吞吐吐地道：“不錯，我纔是真正的龍驚文。天下能猜出我真實身份的，僅狄公一人耳。”
“好了，現在不是聽你誇讚的時候，能告訴我，在縣衙中死去的是誰嗎？”
“縣衙中沒死任何一個人，不過是我服了一種假死閉氣的藥物演的一場戲罷了，至於喉部的傷痕，則是用筆蘸以鴿血畫上去的。而凌維呢？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但是心裡本來就有鬼，於是很快下令焚屍滅跡，而我則偷着把屍體換成了停屍房中的一具，但焚屍的人本不認識我。於是就這樣，所有的人都認爲我死了，我則來到了歙州，找到了少年時的好友桑佔平並軟禁了他，自己則拌做他的模樣當起了歙州刺史。”
“你可真是用心良苦啊！進來吧！”
如燕、元芳應聲進入正堂。如燕快步上前，揚手一揮，一張□□被撕了下來。“叔父，是易容。”
“說說吧，爲什麼要精心策劃這一齣戲？”
“閣老應該還記得虎敬暉①吧！”此言一出，不僅是狄仁傑，連李元芳和如燕都吃了一驚。
“你也是王皇后②的後人？”狄仁傑用顫抖的聲音問道。
“不錯，不過與虎敬暉不同的是，他是皇后的侄子，我和弟弟驚武則是皇后的外甥。當時我們被一起流放到嶺南，一同長大後約定，他負責取武則天項上人頭，而我們則負責尋找構陷姨母的人然後殺掉這個人爲姨母報仇。”說到這兒，龍驚文的雙眼中已經充滿了仇恨。
“明白了，全明白了啊。”狄仁傑一聲長嘆：“你要找的人是司馬文爵，對嗎？”
“就是那個畜牧！我恨不得生食其肉！報仇開始的時候，我和弟弟以爲是武則天夥同蕭淑妃構陷姨母，於是苦苦尋找蕭氏後人，於十年前知道了白衣堂。然而後來我才知道我們的仇人是司馬文爵而不是蕭淑妃。於是我開始遊說蕭凌霜想與她共同報仇，然而她似乎很懼憚司馬文爵，也不願意助我復仇，她所想的只是殺掉武則天篡奪皇位。我開始和白衣堂內部有了裂痕，這纔是我演這樣一齣戲來到歙州的原因。”
“然而你知道，僅憑你一個人的力量，想扳倒司馬文爵龐大的勢力是不可能的，於是你想到了我，只要我一介入你便可以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煩對嗎？”
“這……閣老，驚文慚愧，讓閣老親冒如此大驗。”龍驚文低下了頭。
“也罷，你的所作所爲，都是其行可憫，其情可原啊！對了龍縣令，你適才說到，蕭凌霜似乎很懼怕司馬文爵，是嗎？”
“她倒沒有這麼說，不過當我提到司馬文爵這個名字的時候，她臉色大變，於是我才這樣猜測的。”
“哦，是這樣。龍縣令，那真正的桑刺史現在何處？”
“我在歙州城郊買了一處破落的院子，每日三餐派人送到。”
“能否現在就帶本閣前去，營救出真正的桑大人？”
“卑職遵命。”
歙州城郊。
狄仁傑、李元芳、如燕三人跟着龍驚文來到了一處破敗的小院，尚未至屋中，屋中就傳來了一陣破口大罵：“狗雜種，有本事你別來給老子送飯啊，你給我把龍驚文喊來，貓在人家身後不出來算什麼東西？有種的話站出來跟老子對話！”
龍驚文默然，從衣襟中摸出一枚銅匙開了房門，然後讓出身來，讓狄仁傑三人進去。他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個被自己欺騙了的昔日好友。
屋中蓬頭垢面的男子看到三個素不相識的人走了進來，甚爲驚恐，連連退後道：“你們是誰，來這兒做什麼？”
“我是同鳳閣鸞臺平章事，內史狄仁傑，現兼任河南道黜置大使，歙州大都督。桑刺史受委屈了。”
“檢校千牛衛大將軍李元芳攜拙荊三品誥命夫人狄如燕恭迎桑刺史回府。”李元芳注意到桑佔平雖然衣衫襤褸，儀容不整，但面色依然有一種不屈之氣，不由得對此人心生幾分好感。
“你們，你們真的是皇帝派來的？你們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是龍驚文告訴我們的。”
“那……那龍驚文呢，他會不會受處置？他不會被斬首吧？”能在自己遭逢大難後依然以德報怨，這樣的人實在不多見，連狄仁傑都有點兒開始佩服他了。
“佔平兄，驚文對不起你，驚文有愧啊！”
老友再次相見，人事滄海桑田，曾經是非糾葛，今朝過往去煙。
縱然是兩個七尺男兒，此時都已是泣不成聲。
狄仁傑把龍驚文所說的一切關於家仇舊恨之事講給了桑佔平，桑佔平聽完後內心豁然開朗。
“驚文，佔平不怪你。如果你需要，佔平就在這屋子裡待上一輩子，讓你接着回刺史府當桑佔平。”
“佔來，好兄弟。而今我的這張假面已被閣老戳穿，我還有何面目兀自地立在那歙州刺史府大堂。今天我龍驚文帶閣老來這兒，就是爲了迎你回府。姨母，恕驚文不孝，不能替你報仇，驚文這就以死謝罪。”說罷拔出隨身的佩劍，欲自刎而亡。
“慢着！”狄仁傑的聲音並不大，卻有一種讓人無法抗拒的力量。“龍縣令，這一切都是上輩人的愛恨情仇，爲什麼一定要延伸到下一輩來，冤冤相報何時了，爲什麼不能放下仇恨，過新的生活？”
所有人都鎮住了，是啊，爲什麼生活裡一定要有陰謀和仇恨？用血換來的復仇有什麼意義？
龍驚文也被這幾句話震撼了，手中的佩劍“噹啷”一聲掉在了地上，他雙膝一軟，跪了下來：“姨母，是驚文不孝，驚文連去見你的勇氣都沒有，驚文白活了這麼多年啊！”
“不，龍縣令，你說錯了。死了是一了百了，了卻了千愁萬恨。可空留一具遺骸，別人會怎麼想你，只會是懦夫。如若真的有勇氣，就應該淡忘仇恨，好好過現在的生活。”
龍驚文癱坐在地上，良久，並不大的屋中因爲默默無聲而顯得無比空曠。
“龍縣令，如果你願意，本閣可以把你調到我麾下聽用。”沉默之後，是這樣一個重大的決定，其實他心裡也清楚，一旦龍驚文無法忘掉仇恨，把他帶在身邊，無意於是一枚炸彈。但是此刻他寧願任憑自己的感情用事，擲下這樣一個豪賭。
“我……願意。”龍驚文咬咬牙做了這樣迴應。其實，忘卻仇恨，委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桑之落矣，其黃而隕。然而當“桑佔平”的假面落下的時候，卻是卸去恩怨和仇恨的輕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