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兄弟

白帝十八年十月二十六日,暮色初起。

平日喧囂繁忙的葉城城門緊閉,東西兩市均已提前結束,連通往帝都的水底御道都被關閉了,大批的軍隊聚集在鎮國公府,將慕容氏全族關押——這一切,都因爲葉城的城主、鎮國公慕容雋,此刻已經成爲了頭號被通緝的要犯。

“稟白帥,全城都搜遍了,還是沒有鎮國公的下落!”

眼看日頭一分分偏西,有斥候上來稟告,令元帥的眸子又黑了一分,凜然可怖——慕容雋,你犯下了逆天大罪,害死了夜來,如今卻做了縮頭烏龜躲起來了麼?

“喂,你想幹什麼?”琉璃看到他眼神陰沉下來,連忙上前了一步,“別亂殺人!”

“九公主,快和我們回去!”珠瑪眼見天色一分分暗下來,心下焦急萬分,生怕白墨宸在盛怒之下把方纔的賭約當了真,真的要把九公主的命也給留在這裡——聽說昨夜帝都裡發生了大事,作爲外族的卡洛蒙世家如今躲都來不及,這個丫頭還真是不知好歹。

“我不回去!”琉璃卻站在那一羣被鎖起來的男女老幼旁邊不肯離開,生怕自己一走,坐在馬上的那個傢伙就會把這些無辜的人殺了。

慕容到底去了哪裡呢?她有些擔憂地想着。

今天清晨,她帶着慕容雋乘坐比翼鳥,從帝都那個魔窟的大火裡飛出,落在葉城北門。那時候,她還想送他回府邸裡去,可慕容雋卻堅持就此告辭——

“你已經靠得太近了,”他說,“小心火會燒到你身上來。”

她愣了一下:他的意思,是說自己會惹禍上身麼?

“燒就燒,怕什麼?”她嘀咕,“刀山火海都闖出來了。”

“不能再帶累你了。”雖然剛經歷過重大的打擊,然而慕容雋的神智卻還算清明,不曾亂了分寸,堅決不再讓她同行,“慕容氏立刻要有滅頂之災,你身爲卡洛蒙家族的九公主,要和我保持距離,不可捲入。”

“滅頂之災?”琉璃心裡咯噔了一聲,“怎麼了?”

“放心,我不會就這麼死了……還遠沒到結局呢。”他冷冷低笑,手指在抽搐着,上面那個細小的傷口裡又有血沁出來,他顧不得冰族那邊的事情,只想儘快打發了這個丫頭:“快回家去,什麼也不要管。接下來是我和白墨宸之間的事情——你今晚在帝都裡對我的恩情一定我會記在心上,希望來日能報答。”

“我纔不需要你報答什麼……”琉璃嘀咕着,卻只是看着他的手,有些發呆——這個傷口,真的很奇怪啊……有那麼重的邪氣,似乎不像是割傷那麼簡單呢!

琉璃皺了皺眉頭,恨不得把他的手扯過來看個仔細。然而慕容雋並沒有給她這個機會,只是迅速地跳下了比翼鳥,匆匆離開了北門城樓。奇怪的是,她注意到他並沒有直接奔回鎮國公府的方向。

帝都裡出了那麼大的事情,他不立刻回家,到底是準備去幹嘛?

她雖然有些擔心,但也只能這樣和他分道揚鑣。

回到秋水苑,就看到父親和族人早已連夜準備好了行裝——廣漠王也顧不得責問女兒昨天一夜去了哪兒,立刻喝令她上馬車,和族人一起即刻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她不得不隨自己在世間的唯一監護人離開,然而一路上心裡卻忐忑不安,覺得可能有事情就要發生。

果然,剛走到葉城門口,就看到鎮國公府被白帥帶兵圍了起來——更奇怪的是,到了這樣的關頭,慕容雋卻居然不在府邸裡!

珠瑪催促着她趕緊離開,然而這樣的事,她既然遇到了,又怎能袖手旁觀?

“九公主……”珠瑪還想勸這個不知好歹的公主。“隨她吧。”忽然間,廣漠王出聲說了一句,也走下馬車來和女兒並肩站着,“馬車裡不透氣,我下來陪你站一會兒,一起等等鎮國公。”

琉璃看了一眼這個“父親”,忍不住嘴角浮起了一絲笑意。

一看到王走下了車,全部卡洛蒙族裡的勇士呼啦啦地都跳了下來,將兩父女圍在了中間。驍騎軍看到那麼多全副武裝的西荒戰士加入了這個局面,不由得一陣緊張,個個如臨大敵,刀出鞘,箭上弦,一觸即發。

駿音看到這樣的局面,心裡越發不安,雖不便公開和白帥對立,卻私下叮囑戰士們剋制情緒,不要一時失控起了衝突——帝都那邊的局面還沒徹底平靜,這邊如果又和廣漠王的人起了衝突,白帥無疑要腹背受敵了!

一時間,雙方刀兵交錯,只要一個剋制不住便要演化成激烈的戰鬥。

白墨宸沒有說話,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在旁邊的少女,眼神凌厲,然而彷佛知道他想要說什麼,琉璃擡起頭來,恨恨:“放心,他一定會來的!”

“呵。你倒是相信那傢伙。”白墨宸冷笑了一聲,握着馬繮的手青筋凸起,“那好吧,”他用一種冷淡到殘酷的聲音道,“我們一起等。等到酉時,如果他還沒有來的話,那麼……慕容氏所有人都要被扔到火裡活活燒死,一個不留!”

他看了一眼琉璃,淡淡:

“九公主,別忘了你和我打過賭。到時候你如果輸了,就別怪我一併請君入甕。”

白帥帶兵包圍鎮國公府的消息不到半天便傳遍了全城。然而,和這個消息相關的人卻昏昏沉沉地醉在了溫柔鄉里,渾然不知危險已經步步逼近。

“怎麼辦啊……”國色樓裡,老鴇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那邊白帥要族滅鎮國公府了,可這慕容家的大公子居然在這裡醉倒得不省人事了!

“算了,還是把他交給白帥吧?”老鴇只猶豫了片刻,便下了決心。

“可是……”天香扭着身子,坐在榻邊看着大醉的人,有些猶豫:“逸公子好歹也是老恩客,這些年來灑了多少錢在這樓裡?”她嘀咕着,有些於心不忍,“如今外頭一個不好,媽媽就要把他給賣了,也未免太無情了吧?”

“沒奈何,”老鴇嘆了口氣,“我們這些青樓女子是螻蟻草芥一樣的命,哪裡敢和那些有錢有勢的貴人作對?小妮子你可別犯糊塗——今日包庇了他,說不定被滅門的就是我們國色樓了!”

天香本來是個沒多少見識的女子,吃了這一嚇,頓時也不敢再多說話了。只能任憑老鴇開門出去,吩咐了小廝去給白帥通風報信,自己看着榻上醉醺醺的貴公子暗自垂淚。

畢竟還年輕,剛入這個行當不到一年,她的心還是軟的。慕容逸是她的第一個男人,這個世家公子就算對自己沒有真正的愛意,至少也在自己身上揮霍了那麼多金錢,如今要把他推入死地,她的心裡不能說沒有一絲波折。

難道……真的讓嬤嬤就這樣去叫人來把慕容大公子賣了?

天香看着沉睡的人,掙扎了良久,剛伸出纖纖十指去推了他一下,想把他叫醒讓他快逃,忽然間只聽到背後的窗戶響了一聲。

“誰?”外面形勢緊張,她已經如驚弓之鳥。

然而,還沒有回過頭,只覺得眼前一黑,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對不住了,”悄然出現在房裡的是一個和慕容逸差不多年紀的年輕公子,滿身風塵,面色疲憊地看着昏過去的女子,嘆了口氣,“真是沒想到你一個身爲妓家,居然還有這等善心……也算是難得了。”

夕陽西下,晚霞如血。外面都是士兵,全城都在搜捕——然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鎮國公慕容雋,卻居然這個時候出現在了這裡!

慕容雋看着榻上酒醉酣睡的兄長,眼神微微一變,對着一邊的北闕塵點了點頭,家臣心知肚明,便立刻帶着昏迷的天香退了出去。

國色樓裡一片寂靜,只有濃香和酒氣瀰漫,充滿了醉生夢死的味道。

外面都已經這樣危機了,他的兄長卻還是自顧自在這裡酣睡。慕容雋默不作聲地嘆了口氣——逸,已經在這樣的氣息裡浸泡了十幾年了吧?昔年那個輕衣怒馬、意氣風發的兄長早已不復存在。如今他沉迷酒色,已經把自己糟蹋成了這個樣子。

慕容雋俯下身去把大醉的人提了起來,用力搖晃:“哥……哥!快醒醒!”

然而慕容逸醉得狠了,只是咕噥了幾聲,繼續鼾聲如雷。慕容雋看着爛醉如泥的兄長,眼神一冷,忽地一鬆手——“啪”的一聲,慕容逸直直摔在了地上,身體先是在硬木的案几上重重磕了一下,然後又落在了地上,後腦着地。

那一瞬,劇痛終於讓醉酒的人醒過來了,慕容逸嘴裡嘟囔罵了一聲,醉醺醺地動了一動,睜開了眼睛來,眼神卻遊離。

“起來!”慕容雋一把將他提了起來,“跟我走!”

“是……是你?你想幹……幹什麼?”慕容逸朦朦朧朧看到是弟弟在面前,卻懶得動上一動,大着舌頭,“怎……怎麼跑來這裡了,鎮國公大人?我……我又不和你爭什麼,找……找個粉頭取樂,你……你也要管麼?”

“啪!”一個響亮的耳光落在了他臉上,把半夢半醒的人徹底打醒。

“等你一覺睡醒,慕容家都要死了!”慕容雋厲聲,“死絕了!”

他一貫是個溫文爾雅的人,甚少有這樣激動凌厲的語氣。慕容逸全身一個激靈,猛地睜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兄弟:“你說什麼?”

“自己來看!”慕容雋拖着兄長一直到了窗邊,擡起手指給他看鎮國公府的方向——那裡,赫然有密密麻麻的士兵包圍着巍峨的府邸,水泄不通,府裡一片慌亂,隱約聽得到裡面傳來婦孺老幼的哭喊聲。

“那裡面有我們的叔伯嬸孃,大小上百口人,還有嫂子……你的妻子。”慕容雋低聲,“哥,你就準備在這裡看着他們死麼?!”

“這……這是怎麼回事?”慕容逸算是徹底清醒了,“驍騎軍?”

“白墨宸下了滅族令。”慕容雋臉色蒼白,“日落行刑。”

“什麼!”慕容逸一震,不可思議地看着他,脫口而出,“不,不可能……我們慕容氏有祖傳的丹書鐵券!開國的光華皇帝有遺命,就算我們慕容氏犯了滔天的大罪,也不可以株連九族!”

“是。”慕容雋咬牙,“但現在白墨宸管不了這些了。”

“你……你幹了什麼?竟然要讓慕容氏落到這樣的境地!”慕容逸回過頭,一把抓住了弟弟的領口,“你幹了什麼?白墨宸……白墨宸和我們哪來這樣的深仇大恨?!”

任憑對方推搡着,慕容雋臉色死去一樣蒼白,沉默着,許久才道:“是我的錯。是我連累了族人——但現在多說這些毫無涌出,我來找你,是希望在這樣的時候我們能兄弟同心,挽救家族於危難。”

“兄弟同心?”慕容逸怔了一怔,忽地大笑起來,“從小到大,我們什麼時候‘同’過心?——你害得我還不夠麼?當初是誰在族人裡散佈謠言,不停詆譭中傷我,是誰把我的私情密告給父親讓他棒打鴛鴦,是誰令我母親揹負了善妒的惡名?!”

在這一連串的叱問裡,慕容雋無話可答。

他看着滿身酒氣的兄長,眼神裡掠過一絲的愧疚,低聲,“是。當初是我不擇手段——這一切都是我的不對,也並不奢求你今日能原諒。”

“你認錯了?雋?”慕容逸定定看着他,忽地苦笑,“你居然也會低頭認錯?”

“無論我認不認,但從一開始,我心裡就知道那是錯的。”慕容雋卻擡頭和他對視,眼神裡慢慢露出一絲痛苦,淡淡,“只是我不得不那麼做而已……你是嫡長子,不會知道像我這樣的庶出外室孩子一旦對家主的位置發起了挑戰,如果失敗,又會有什麼結果。”

頓了頓,他一字一字:“我一定要贏。否則,就是死。”

“贏,或者死?”慕容逸不出聲地吸了一口氣,彷佛第一次認識這個弟弟一樣看着他,喃喃,“這是君子之表,狼子之心的人啊,弟弟……在你的人生裡,從沒有退讓或者無爭這些詞麼?——所以你奪走了權位不算,還毀掉了我整個人生?”

“對不起。”慕容雋低聲,“我知道你不會原諒我,但我們畢竟是兄弟。”

“對不起?我們的兄弟之情,也只不過到十歲那年爲止……”慕容逸滿身酒氣,露出一絲苦澀的笑意,“你對我做了那些事,我卻不想報復你——因爲你已經代表了整個家族的利益,如果要報復你,就等於報復整個慕容氏。我不能這麼做。”

慕容雋低聲:“我知道你比我寬容。”

“寬容?”慕容逸苦笑,“木已成舟,我不知道報復還有什麼意義。其實我也明白,從小你就什麼都比我優秀……功課也好,權謀也好,處事也好,樣樣都比我強十倍——你遠比我更適合當城主,慕容氏應由你來重振家聲。”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一把抓住了弟弟的衣襟,厲聲:“但是,今日又是什麼局面?你……你做了什麼,怎麼將慕容家推到了這種地步?!”

慕容雋任憑他怒斥,沒有一句話可以回答。

要怎樣才能對這個只知道醇酒美人的哥哥解釋這十年來是怎麼一步一步走到如今地步的呢?時勢逼人,諸方逼迫,不在其位不知其艱難……他有千百種的理由。可是,到了如今,這一切的話語又是如何的蒼白無力。

“都是我的錯。”他只是低聲,“如今只有你能出面救他們了。”

“救他們?”慕容逸怔了一下,忍不住苦笑,“連你都做不到的事,我能做到?我已經是一個廢人了……”

“不!”慕容雋忽然開口,“此刻你若是不站出來,傳承九百年的慕容氏就完了!”

“昔年你奪去了鎮國公之位,今日卻要我作爲嫡長子站出來?哈!”慕容逸愴然大笑,滿身酒氣地推開門,走下樓去,“好,既然你要我‘站出來’,那我就如你所願!我回鎮國公府去自首,和他們死在一起!這是目下我唯一能做的——你可滿意?”

“不!不要貿然去,先聽我說!”慕容雋搶先一步,握緊了兄長的肩膀,眼神灼灼,“如今只有你能救他們了……按我說的去做,一定能救他們!”

“什麼?”慕容逸回頭看到弟弟的眸子,忽然間靜了一靜。

那樣的眼神,獵獵如火,卻深如不見底的海——雋從小就是極聰明且有城府的孩子,每次他有這樣的眼神,就顯示着他對某件棘手的事已經勝券在握。宛如十年前的那個黑夜裡,他帶着人將自己抓回府去的時候一樣。

那一刻,他在雋的眼裡知道,自己的所有終將盡歸其手。

“你……要我怎麼做?”頓了頓,他用乾澀的嗓子低聲問,“真的可以救他們?”

“是。”慕容雋側過頭,在兄長的耳邊低低說了幾句什麼。慕容逸聽着,臉色忽然一變,不敢相信地看着他:“這……這是真的?”

“真的。”慕容雋語氣平靜。

“不……不,”慕容逸喃喃,“不可能!她……”

“我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就在今晨。”慕容雋低聲,緊握着兄長的肩膀,“所以如今慕容氏一族的安危就要拜託你了……除了你,別人再也難辦到。”

慕容逸身子微微晃了一下,臉上有悲欣交集的複雜表情。

“那你呢?”他忽然問了一句,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弟弟,語氣不知不覺變得帶了一絲譏諷,“你推着我出面頂缸去救族人,自己卻準備置身事外地逃跑麼?”

慕容雋苦笑:“原來在你眼裡,我一直是這種人麼?”

他沒有再說什麼,只是擡起了手,放到了兄弟面前。慕容逸一眼看到,忍不住失聲驚呼——他手上那一個原本只是微小的創口,不知何時已經迅速擴大了,整個掌心一片黑氣,彷佛死人的手,冰冷而詭異。奇怪的是潰爛的地方卻不見血,就像是一個窟窿一般,在慢慢地被看不見的力量撕裂。

“這是……”慕容逸低聲,看了一眼兄弟。

“這是來自於冰族元老院十巫的詛咒,無法可解。”慕容雋咬着牙,“你以爲我賭上的只有慕容家麼?我當然也賭上了自己的命!”

“……”慕容逸怔怔地看着弟弟,說不出話來——冰族元老院?從什麼時候開始,弟弟居然膽大妄爲到了和海外冰夷勾結的地步!

“你到底都做了些什麼事啊,雋!”他忍不住低聲叫了起來,一把將他推了個踉蹌,“爲了你自己的野心,整個慕容家都會被你害死!”

“我不是爲了自己的野心纔去冒險的!”慕容雋冷冷地截斷了他,“我是爲了中州人的未來,才賭上了這一切。”

“中州人的未來?”慕容逸不敢相信地看着他,憤怒而激動,“可如今中州人的命運就要毀在你手上了!爲什麼你放着好好的城主你不當,偏要去做這些犯上作亂掉腦袋滅九族的事情!——你非要連累所有人麼?”

“到底是爲什麼?”慕容雋忽地冷笑了起來,“爲了自由——或者說,是爲了讓我們中州人能平等地生活在雲荒這一片天和地之間。”

“自由?平等?”慕容逸一時沒反應過來,怔怔地重複了一遍。

“怎麼?”慕容雋看着哥哥,“從我嘴裡說出這兩個詞,很可笑麼?”

慕容逸看着錦衣玉帶的貴公子,無法理解地喃喃:“難道你現在不自由麼?你是高高在上的葉城城主,連藩王都要對你禮讓三分,在領地裡幾乎可以隨心所欲,要什麼有什麼!還要什麼自由,平等?”

“……”慕容雋看着哥哥,眼神悲涼,忽然間再也忍不住地大笑起來,“哈哈哈!”

“你笑什麼?”慕容逸低喝。

“我是笑別人也罷了,爲什麼連你都有這樣的想法?是因爲你眼裡只有自己那點不幸的愛情,還是因爲醉生夢死的生活過多了?”慕容雋笑容苦澀,看着他,“哥哥,你真的覺得在這片土地上,我們生活得有自由,有尊嚴麼?和那些空桑人平等麼?——別自欺欺人了!”

“……”慕容逸沒想到他會忽地說出這一番話來,不由得語塞。

“幾百年前,我們中州人爲了生存,不遠千里遷徙到雲荒,勤苦勞作,積累財富,奉公守法——可那些空桑人又是怎麼對待我們的?十二律斷絕了我們所有生路,歧視和掠奪處處都在!”慕容雋咬着牙,語氣卻越來越激越,“這幾年來,連我這個城主都當得如履薄冰,受盡了藩王貴族的逼迫和欺辱,普通百姓又怎能有立足之地!再這樣下去,不出一百年,中州人就要從雲荒上被徹底消滅和驅逐了!”

“你,想看到中州人逐步淪爲以前的鮫人奴隸那樣的卑賤存在麼!”

慕容逸看着弟弟,一瞬間似乎被他的氣勢壓倒了。

“鮫人奴隸?不至於吧……畢竟幾百年都這樣過下來了,也沒有活不下去過……”許久,他才喃喃,“這裡是空桑人的雲荒,中州人寄人籬下,還能如何?”

“那就把它變成我們中州人的雲荒!”慕容雋咬牙,一字一句,“只有在屬於自己的家園裡,才能讓我們的孩子世代地生活下去,不被任何人欺凌!”

慕容逸一驚,擡起頭看着弟弟,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樣的話,從來沒有人敢於說出口,然而,他卻說了!

“知道麼?在十七歲第一次遇到堇然的時候,我就曾經告訴過她我的這個夢想……不,應該說,那是我們共同的夢想。我永遠不能忘記那時候她站在碼頭上,用手指着葉城,給我描畫未來夢想天堂的樣子,”慕容雋喃喃,“但那個時候的我還是太天真,太自負,不知道實現這個夢到底有多難……難到、居然要出賣一切來換取,包括堇然的愛和生命。”

年輕的城主眼裡燃燒着一種闇火,熾熱而不顧一切,令他幾乎不敢對視。

慕容逸轉開頭去,嘆了口氣:“雋,這就是我們的不同……我沒有你這樣的勇氣和膽魄。我也不敢拿全族、全中州人的命運去賭博。”

“是的,”慕容雋看着她,忽然不留情面地開口,“正因爲‘不敢’,所以在十年前你纔會失去繼承人的位置和至愛的女人!”

“……”慕容逸如遇雷擊,臉色瞬地蒼白。

“所以,不要再第二次退縮了,哥哥!”慕容雋看着他,語氣低而深,“上一次你輸給了我,就已經失去了那麼多東西。如果這次再來一回,你將真正一無所有!”

酒色多年的慕容家長公子站在青樓上,定定看着弟弟,說不出話來。

許久許久,他重重點了點頭。“我答應你,”他一字一句,“我這就回到鎮國公府,按照你說的去做。”

慕容雋長長鬆了口氣,身體忽然晃了一下,差點跌倒。

“你怎麼了?”慕容逸連忙扶住他,“臉色太差了!”

“呵呵,和你說過,我就要死了啊……”慕容雋看着自己已經快要變成漆黑的右手,冷笑,“白墨宸要的只是我的命,本來送給他也無妨。但是,我們要對付的何止是白墨宸而已?——我搞砸了這件事,那邊的冰族還少不得要去給一個交代。”

“……”慕容逸只覺得頭緒繁多,心亂如麻,“冰族?”

“哈,我天真的哥哥,你真的是除了醇酒美人什麼都不知道……這些年來如果沒有冰族,我們慕容氏早就要被空桑人巧取豪奪到破產了麼?”慕容雋喃喃,“是的,我幾年前開始就和他們做了一筆買賣——我收了他們的錢,賣了這個國家。怎麼樣,想不到吧?”

“……”慕容逸說不出話來,定定看着這個弟弟。

那一瞬,沉醉了多年的他才從朦朧的醉眼裡第一次發現眼前這個世界是如此清晰而殘酷。沉默了片刻,他低聲問:“他們……會殺你麼?”

“不知道,或許會,或許不會,”慕容雋搖頭,“但我必須去。”

慕容逸看着弟弟蒼白的臉,忽然發現雋居然瘦了那麼多。這幾年的城主生涯,表面上看似風光無比,其實內底裡他也承受了很多吧?他本該是憎恨這個弟弟的,然而這一刻,兩人之間卻似乎又達成了微妙的原諒。

“今天一別之後,你就當我這個弟弟死了吧!”慕容雋低聲道,“去承襲鎮國公的位置,對外宣稱我已經暴斃。去接過一切的權力,不要有絲毫的猶豫——抱歉,哥哥,慕容家這個千斤重擔可能要輪到你來挑了。”

這是託孤的語氣,令慕容逸震了一下,不由得追問:“那你準備……”

“我?我沒有其它退路了,只能做一個徹底的叛國者,”慕容雋攤開了手,微微苦笑,“如果冰族人沒有因爲這次的失敗而殺我,那我就會不惜一切地幫助他們擊敗白墨宸,奪取這個雲荒!”

慕容逸說不出話來。沉默了片刻,低聲:“你可以逃啊,雋!雲荒那麼大,爲什麼不離開葉城、離開帝都,去隱姓埋名地過完這一生,而非要做一個危險的叛國者呢?!”

“是啊,苟活太容易了……可是,那不是我慕容雋想要的人生。”年輕的城主冷笑起來,一掌重重地拍在哥哥的肩膀上,低聲一字一句,“聽我說,哥哥。本來這一次我想直接奪得雲荒的控制權,可是我失敗了——爲了慕容氏,或者說整個中州人的命運,接下來我們兩兄弟最好各爲其主。這樣,無論最後是誰贏得了這個天下,我們慕容氏都將屹立不倒!”

“……”沒料到弟弟會說出這樣深遠的打算來,慕容逸一時間無法回答。

“時間不多,我要和你在這裡告別了,”他嘆了口氣,轉身,“放手去做吧!忘了我還活着——就當這個弟弟已經死了,就當我們兄弟之情從此斷絕。直到最後一刻我們重逢。”

“到最後,如果是空桑人贏了,那麼就請你殺了我這個叛國者,用我的頭顱去向空桑人邀功,換取對慕容氏、對中州人有利的東西。反過來,如果冰族贏了,我也會如此對待你。”

他的語調冷靜而殘忍,令慕容逸微微顫慄了一下。

那一刻,他才真正地相信,眼前這個弟弟身上流着先祖的血。他,的確是在爲了慕容氏、乃至中州人的未來,做了一場不顧性命的豪賭!

出神時,慕容雋鬆開了放在他肩膀上的手,低啞地說:“好了,該說的我都說完了,就不多留了。白帥日落之前就要動手,我已經秘密派人從府裡準備好了這些……”

他從懷裡拿出一個盒子:“都交給你吧。”

慕容逸強自忍住了詢問那是什麼的衝動,只是點了點頭——是的,事到如今,他也不怕雋再利用自己一次了。慕容家的生死存亡在此一舉,自己還有什麼好顧慮的呢?最多也不過是和所有家人死在一起罷了!

“如今四大家臣已經四折其三,唯有北宮尚在,我已經吩咐他向你效忠。”慕容雋嘆了口氣,再度低聲,“對於這十幾年來明裡暗裡對你做過的所有事,我要說一句對不起——我不是一個好弟弟,請……請你原諒我。”

這樣的語氣,幾乎從未在這個深謀遠慮的人嘴裡聽過,慕容逸不由得微微一怔。

然而慕容雋側頭聽了聽外面的動靜,忽地道:“你該去了。”

不等慕容逸說什麼,他俯過身來,用力地擁抱了一下兄弟的肩膀,然後頭也不回地跳出了窗外。窗外有人在檐下伏着,看到他出來,便立刻帶着他消失在暮色裡。慕容逸定定地看着那些背影,心裡無比失落和茫然——在遙遠得幾乎記不起了的童年,他和這個弟弟之間也曾經有過真正的手足之情,然而,一切都終止於他們知道權欲是什麼的那一刻。

直到今日,他才真正瞭解了那個令他憎恨的弟弟的另一面。

可是,就在今日,他們兩兄弟便要永遠地分道揚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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