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夫妻

院子裡女帝和白帥對峙良久,遲遲不出。外面駐守的駿音焦急非常,不時詢問往來通報的斥候:“裡面現在如何?女帝說服白帥了麼?”

斥候一次次地回答:“看樣子……還沒有。”

“怎麼還沒有?!”駿音眼見居然連女帝都按不住這事兒,不由更是急得跺腳,“再去門口看着!一有動靜就來稟告——盯緊點兒,可別真弄出什麼事來纔好!”

左右諾諾而下,驍騎軍統領長長嘆了口氣,只覺得頭大如鬥——自己和墨宸也算是認識了十幾年的生死之交,還從沒看到他如此失態過,就像是忽然完全變成了一個不認識的人。怎麼會這樣呢?難道僅僅因爲那個女人的死,就令他變成這個樣子麼?

這些年來,墨宸最看重穆先生,對其所提建議多半採信——偏偏在這個當而上,穆星北那傢伙卻不不知道去了哪裡!駿音在院子外打轉,暗自叫苦,決定萬一裡面墨宸真的和女帝起了衝突,就立刻帶人闖進去將雙方隔開。

斥候過去了一會兒,回來:“稟將軍!慕容大公子拿出了丹書鐵券。”

“啊?太好了……我還以爲那東西被慕容雋帶走了呢!”駿音喜形於色,搓着手,“有這個救命稻草在,墨宸說不定還會顧忌幾分——畢竟他很是景慕光華皇帝。”

然而斥候立刻又道:“白帥忽然抽刀,將丹書鐵券砍成兩半!”

“什麼!”駿音立刻跳了起來,就要往裡衝。

斥候連忙道:“不過……幸虧被黎縝大總管給攔下來了。”

“……。以後有話一次性說完!別嚇唬人!”一驚一乍之下,駿音覺得自己幾乎就要崩潰了,不由得四處尋覓,嘴裡忍不住的抱怨,“穆先生呢?躲哪裡去了!”

一個戰士上前稟告:“穆先生三刻鐘前出門往東邊去了。”

“什麼?”駿音只覺得一個頭有兩個大,“這邊都火燒眉毛了,他還出門!”

戰士低聲:“說是十二鐵衣衛那裡傳來的訊息……”

“啊?”駿音倒抽了一口冷氣,十二鐵衣衛是秘密奉命護送殷夜來家人北上的,如今難道有了什麼意外?他忍不住失聲:“不會是十二鐵衣衛那邊又出了什麼問題吧?——我的天,這個消息要千萬瞞着白帥!擅傳一個字的統統殺無赦!”

“是!”這邊戰士剛退下,那邊斥候又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臉色驚恐地揮着手,低聲:“不好了……不好了!女帝、女帝……看樣子要自盡!”

“什麼!”駿音彷佛被踩了尾巴一樣跳起來,“開什麼玩笑!”

他急匆匆地往那邊跑去,剛要破門而入,卻聽耳邊有人稟告:“穆先生回來了!”

“回來了?”駿音大喜過望,回身卻看到一襲青衣的謀士果然已經在鎮國公府門外翻身下馬,疾步而來——夜色已經很深了,穆星北的臉色極其疲憊,在他身後,卻已看不見那個瘋癲的被割了舌頭的天官蒼華。

奇怪,他把那個瘋了的天官藏到哪裡去了?

然而駿音來不及思考這些,連忙朝着他迎了過去,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往裡拖,“你回來就太好了!——女帝護着慕容氏和墨宸在裡面對峙,都快要拼命了!你快想個法子……”

“沒事,”穆星北卻是從容不迫,回頭擊掌,“讓馬車進來吧!”

——聲音剛落,只聽轔轔車輪聲,一輛青布罩着的馬車從偏門駛入了鎮國公府,直抵內院門口,然後停住。

“這是……”駿音滿腹疑問。然而穆星北只是將馬車的簾子一掀,對裡面的人道:“到了!”

從馬車裡探出的,是兩顆小腦袋。一對十歲出頭的一男一女孩子張望着外面,臉色有些忐忑。男孩子虎頭虎腦,女孩子伶俐活潑,面龐頗爲相似。他們往外看了一眼,看到黑洞洞的庭園門口以及滿地嚴陣以待的戰士,不由得怔了一下,滿臉的興奮都冷了,有些緊張,呆在馬車門口不肯下來。

然而,車裡有一隻手推着這一對孩子,一個蒼老的女人聲音急急道:“快……快去!去看看你們的姐姐在不?”

被母親推着,孩子們有些膽怯地走出了馬車,不情不願地往那個庭院裡走了幾步。安康剛走到門口,似乎聞到了什麼味道,定睛一看,忽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返身就跑。小女孩安心也是嚇得臉色蒼白,站在園子門口看着裡面,說不出話來。

庭院裡烏壓壓跪着一大羣被鐵鏈鎖着的人,居中橫七豎八倒了幾具屍體,身首分離,血流滿地,其中半個頭顱飛了出來,正滾到了門口。

“怎麼了?怎麼了!”盲眼的安大娘有些驚惶,顫巍巍地摸索着走過來,“你姐姐……她不在裡面?這……這是哪裡?到底怎麼回事?”

她睜着空洞的眼睛,似乎想要尋找那個把他們帶到這裡來的人——那個在他們的小店裡寄居了多年,一直只吃陽春麪的客人。然而,穆星北卻只是站在遠處的黑暗裡看着這一家無助的老幼,絲毫沒有出面的意思。

這邊的騷動引起了庭院裡人們的注意,一個握刀的軍人冷冷往這邊看了一眼。

“呀……”安心忽然間輕輕叫了一聲,似在人羣裡認出了一個人。

那一瞬,白墨宸也看到了他們。他站在一地的鮮血裡,定定看着庭園門口那輛馬車裡下來的老少三人,手裡的佩刀錚然落地——這……不是母親和弟妹麼?

自己不是做夢了吧?他們怎麼會忽然出現在這裡?

他有片刻的失神,連忙向着那一輛馬車迎了過去。然而那一對孩子看到滿身血污的元帥疾步走過來,彷佛看到羅剎惡鬼一樣,嚇得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回頭抱住了安大娘的腿。白墨宸有些無錯地站在那裡,看着自己滿手的血污,居然不知道做什麼纔好。

那一瞬,面對着這三個忽然出現的局外人,他眼裡妖魔一樣的亮光漸漸黯淡了下去。“誰?是誰帶他們回來的!”他對着外面厲聲喝問。

“稟白帥,是屬下。”青衣謀士悄無聲息地出現,長長作揖,“請恕罪。”

“十二鐵衣衛呢?!”白墨宸厲喝。

“屬下在!”十二位黑衣武士齊齊應聲上前,單膝跪地。

“北戰,你怎麼會讓他們回到了這裡?!”白墨宸臉色鐵青,對着十二鐵衣衛首領厲聲,“我不是命你們守護殷仙子一家北上麼?你居然敢抗命,帶他們回了葉城?”

“北戰也是迫不得已,”穆星北嘆了口氣,爲其辯解,“他雖然抗了命,但——白帥也一定不願見到安大娘一家有什麼三長兩短吧?”

“你說什麼?”白墨宸眼神一變。

穆星北語氣依舊從容:“白帥不知,殷仙子不告而辭之後,安大娘日夜不安,一路哭泣,到了息風郡境內便再也不肯繼續北上,尋死覓活非要返回葉城來——北戰勸不住,生怕老人家真的出什麼事,只能中途返回。”

“……”白墨宸沉默着,沒有說話。

穆星北嘆了口氣:“我想,白帥定然也是以她老人家的安危健康爲第一,北戰一片忠心,白帥難道要懲罰他麼?”

“……”白墨宸停了一會兒,揮了揮手,道:“起來吧。”

北戰站起,剛要說什麼,耳邊忽然傳來了一聲顫巍巍的問話:“穆先生……您說帶我來找大囡,可是我家大囡如今在哪裡?她、她人呢?”

白墨宸猛地一驚,回過頭,看到了那個摸索着扶着牆壁,站在門口的老婦人。

安大娘瞎了眼睛,根本看不見這裡面的慘況,也不知道一對孩子爲什麼驚惶哭泣,只是摸索着一邊伸出手去在空氣裡探着,一邊四處尋找,嘴裡不停地問:“我的大囡……我的大囡在哪裡!我、我好像聽到了她的聲音……”

她跨過門檻,猛然踉蹌了一下,幾乎跌倒。

那一瞬白墨宸丟下了佩刀,飛速地搶身上前,一把上前扶住了老人。多年後,他還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接觸到了母親——眼前的人已經如此蒼老,輕得簡直如一段枯木,和記憶中那個在燈下爲他縫虎頭棉鞋的年輕婦人完全兩樣。

他只覺得心裡似被猛然一擊,酸楚難言,洶涌的殺氣漸漸平了下去。

安大娘攀着軍人的胳膊,睜着空茫的眼睛連聲道謝,手往前伸出,摸索着,“這裡……這裡是什麼地方?我的大囡在哪裡?”

白墨宸的嘴脣動了一下,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說什麼好呢?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可以說的?眼前這個歷經劫難、枯瘦蒼老的中州貧民婦人,是他和夜來共同的母親。三十四年前,他曾經從她的身體裡誕生,在貧寒中被她哺育。爲了養活他和一家人,她自願賣身,跟隨人販子離開。

然而到了如今,她站在了他的面前,卻離他那麼遙遠——在她的記憶裡,只怕早就沒有了自己這個兒子吧?

她這次回來,只是找那個叫做安堇然的女兒的。可是……夜來她卻已經……

等不到他的回答,安大娘忽地抽了一抽鼻子,驚惶起來:“這……這裡是什麼地方?怎麼……怎麼有血的味道!穆先生呢?這、這裡是不是有人……”

“沒事,沒事。”白墨宸連忙道,扶着她往牆角走去,生怕她踩到屍體。

“你是誰?”然而,他剛一開口,安大娘卻忽地震了一下,摸索着擡起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我、我認識你!你的聲音……你的聲音……”

——老人是抓得如此用力,以至於尖利的指甲幾乎摳進了元帥的手上。周圍的戰士刷地抽刀出鞘,卻被白墨宸阻攔。

“我……”他遲疑一下,終究只是低聲,“我是夜來……不,堇然的朋友。”

“啊?……真的?你認識我的大囡?”安大娘驚喜地問,忽然低低叫了起來,“哦,對!我聽出來了!你……你就是那個那天和大囡一起來店裡吃麪的客官!對吧?是……是那天一起點了一碗蝦爆鱔面的人!”

“是的,娘,是他!”安心在一旁怯怯地開口,看着白墨宸。

“你果然是大囡的朋友……”安大娘喃喃,一把抓緊了他的手,不安地問,“那……那大囡她現在在哪裡?你一定知道吧?她在哪裡?”

白墨宸眼裡掠過一絲苦痛,扶着老人枯瘦的手臂,長久地沉默。夜來已經死了。那個離開了十多年,只相聚了短短一刻卻又消失的女兒,已經永遠再也無法回到母親身邊了!——這樣殘忍的事實,又要怎樣才能和這個歷經苦難的母親開口?

穆星北一直冷眼旁觀着這一切,此刻看到白帥情緒漸漸平靜,便適時上前開口:“大娘,您別急——我剛剛去找了一圈,原來您的女兒並不在這兒,等會兒,我帶你去另外的地方找找吧!”

“穆先生?!”聽到了熟悉的聲音,盲眼老婦人驚喜地叫了起來,彷佛得了救星似地伸手摸索過去,“你……你終於來了?這裡是什麼地方?爲什麼我聽到有人在哭?”

穆星北看了一眼白墨宸,道:“這裡沒事。別擔心。”

白墨宸沒有說話,眼裡的黑暗殺戮氣息也開始淡了。他默不作聲地回過頭,對着身後的戰士們做了一個手勢——訓練有素的戰士對主帥的手令心領神會,立刻上前,將那些屍體迅速地清理了下去,然後押着那些被銬在一起的慕容氏族人離開。

那些人不知道自己將被轉移到哪裡去,頓時裡面有些人又開始哭泣和哀求。

“誰、誰在哭?”安大娘驚慌不已,側耳聽着,忽然失聲,“啊……我、我好象聽到了大囡的聲音!她也在那裡面……她在那裡面!”

老婦人彷佛忽然發了瘋,不顧白墨宸的阻攔,拼命地向着聲音傳來的地方踉蹌而去,雙手伸出:“別……別爲難我大囡!這裡是什麼地方?誰抓了她?軍爺!求求你們……”

白墨宸吃了一驚,橫過手臂硬生生托住了要雙膝下跪的老人,失聲:“別這樣!”

“軍爺,發發慈悲……放了她吧!”安大娘卻在哭聲裡亂了方寸,彷佛自己忽然走失的女兒真的在那一羣人裡面一樣,驚惶不已,“她、她還病着呢!求求您……放了吧!”

“……”白墨宸雙手托住老人,看着她失措恐懼苦苦哀求的樣子,心裡陡然劇烈地一震——這個受盡苦難的老人是如此衰老而卑微,而他,作爲空桑的元帥,掌握天下最大殺戮力量的人,竟然被自己的母親這樣哀求跪拜!

“好!”那一刻,他脫口,“都放了……都放了!”

“真的?”安大娘不敢相信地喃喃。

“愣着幹嘛?”戰士們一時間還沒有回過神,卻聽到穆先生適時地發話,重複了一遍剛纔白帥脫口而出的話,“白帥有令,立刻放了這些人!”

鎖鏈和鐐銬脫落的聲音此起彼伏,那些忽然獲得了自由的慕容氏族人有些莫名奇妙,覺得今天這一場大難來得突兀、結束得也奇怪,只能帶着驚懼猜疑的目光看着站在庭院裡的那些人:空桑女帝、白帥……還有大公子慕容逸。

“現在沒事了。”白墨宸溫和地安撫着驚慌不安的老婦人,“你聽,沒有人哭了,是不是?……也沒有人被抓起來。真的,沒事了。”

“是麼?”安大娘喃喃,側耳細聽,失望地喃喃,“可是,大囡呢?我、我又聽不見她的聲音了……她在這裡麼?”

“她……”白墨宸沉默了一下,終於道,“我知道她在哪裡。我會帶你去見她。”

“真的?”安大娘又驚又喜,並不知道身側攙扶她的居然是空桑的元帥,踉蹌往馬車裡走去,一路嘮叨着,“她、她到底是做什麼去了呀?一聲也不說,掉頭就走!這丫頭,簡直和當年一模一樣的脾氣……害得我擔心得夜夜睡不着……”

白墨宸扶着老人,低聲地應着,臉色漸漸變得哀傷和平靜。

一老二少被扶上了馬車,白墨宸旋即親自駕車,帶着她們離開。

那一邊,駿音終於長長鬆了一口氣,低聲對着青衣謀士開口,佩服萬分:“真是沒想到啊……事情就這樣結束了?這三個老少一來,墨宸這樣的雷霆之怒居然都熄滅了!我剛纔還捏了一把汗,以爲他正要殺了慕容氏滿門呢。”

“殷仙子剛死,白帥自然是在氣頭上,真的把慕容氏滿門殺了也有可能,你我怎能勸得住?”穆先生淡淡,“所以我一聽北戰來報,說安大娘回來了,就立刻去找了她們來這裡——白帥絕不會在這一家面前殺人——幸虧他們半途折返來了葉城,否則,連我也不知今日如何收場。”

駿音不由得有些愕然:“難道他愛屋及烏,把殷仙子的家人當成了自己的家人?”

穆先生莫測高深地笑了一笑,沒有回答。

“我看事情不會那麼輕易結束,”駿音也是有些擔憂,低聲道:“穆先生,看來我們是做錯了,不該計算那個女人讓她去送死——墨宸現在這個樣子,我實在是……”

“放心,白帥是霸主之才,不會這樣容易就垮的,”穆先生卻打斷了他的話,語氣肯定,滿懷自信,“現在一切都照着我們原來設想的在進行,白帥已經掃除了最大的敵人,獨掌了軍權——接下來就要看女帝了。”

“女帝?”駿音有些不解。

“她畢竟是白帥的結髮之妻,現在空桑名義上的帝君,手上有足夠的籌碼可以討價還價。”穆先生淡淡道,眼神森冷,“以如今的形勢,他們之間並不是無話可談——如果白帥不願和她見面,我倒是可以替他去談談。”

駿音忽地明白過來:“你是說……用慕容家來要挾女帝交出權力麼?”

穆先生笑了一笑,沒有說話。

那一邊,琉璃低頭看着忽然間否極泰來的鎮國公府,神色卻有些失望,半晌怔怔地沒有說出一句話,垂下頭,發出了一聲輕輕的嘆息。

“怎麼了?”忽然有人發問,一張覆蓋着銅面具的臉出現在身側——卻是等在外面的廣漠王眼見府裡危機已過、女兒卻遲遲不出,忍不住尋了過來。他一個翻身,躍到了牆頭上,看着少女不虞的臉色:“不是沒事了麼?你還不開心?”

琉璃看着看着空蕩蕩的門口,聲音很細:“他……他真的不來了麼?”

“……”廣漠王明白她口裡的“他”是誰,心裡也是一滯,不知道說什麼纔好——慕容雋這個年輕人,長袖善舞,心機深沉,一向在空桑貴族裡有着不錯的口碑,對他這個長輩也恭謹,並不因爲卡洛蒙世家不屬於空桑六部而有所怠慢。

然而在對方几次前來求婚的時候,他卻下意識地拒絕了——不是因爲琉璃不屬於這個世界,而是因爲對方的心,不夠乾淨。他的心裡有愛多的雜質,以至於看不到底。

這樣的人,在這種情況下不出現,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廣漠王不出聲地嘆了口氣,拍了拍女兒的肩膀,安慰:“好了,估計他現在也脫離危險了,有女帝保駕,估計慕容家也沒什麼事,我們還是等天亮了就離開葉城吧——時間已經耽擱得夠久了。”

琉璃低下頭,摸了摸脖子上那一塊古玉,沒有說話。

原本合攏的雙翼已經完全展開了,隱藏在翼下的一塊水晶一樣的東西顯露了出來。晶瑩奪目,裡頭裡隱約可以看到封着一種碧綠色的液體,正發出奇特的淡淡光芒——那種光芒人世未有,帶着神秘而遙不可及的氣息。

廣漠王震了一下,想起第一次在隱族神廟裡看到這個少女時的景象。

那時候,他推開那一扇沉重無比的純金殿堂之門裡,擡起頭,映入眼簾的是巨大的雲荒三女神神像——光芒中,神像的掌心裡坐着一個寂寞的孩子,託着腮,望着窗外的天空發呆。她有着孩童般的面容,背後生長着雪白的雙翼,身上披滿了纓絡,右手握着一個細長的水晶瓶。瓶子裡的液體發出奇特的碧綠色光芒,和窗外一望無際的青翠叢林相映生輝。

那個瓶子裡的液體,就是此刻水晶裡封印的麼?那……究竟是什麼?

然而,他沒有多問——在這個神秘的隱族城市裡,他唯一關心的只有若衣。爲了能實現相守的願望,他答應了隱族族長的請求,把這個少女從莽莽森林裡帶到了雲荒,以父親的名義保護着她,過了接近五年的時間。

他不知道這樣的安排是爲了什麼,也沒有去思考。

光陰荏苒,如今月蝕即將出現,雙翼也已經展開,他和族長約定的“那個時刻”終於要到來了。多年來,他一直默默地期待着那一刻,期待能夠重返那片青碧色之中,和若衣再度相見,永不分離。可是,琉璃呢?她……是否還依戀着這個世間?

那一刻,看到了少女眼裡淡淡的哀愁和眷顧,他心裡也有微微的刺痛。

當驍騎軍從鎮國公府撤離的時候,黑暗裡有人輕輕鬆了一口氣。

“城主這一下可算是徹底放心了?”身後忽然傳來冷冷的問話,一股肅殺的氣息撲面而來,讓慕容雋瞬地回過頭——不知不覺出現在這個隱蔽秘道里的,是一個有着淡金色頭髮的異族軍人,眼神冷定地看着他。

“牧原少將?”慕容雋蹙眉,“沒想到居然勞了您的大駕親自來這裡找我。”

“元老院已經知道了帝都發生的事情,對於城主的失敗,十巫需要您回去做一個交代。”冰族將領冷冷道,手不離劍柄,“在下奉命等了很久,聽說您還想先處理這一邊家族的事情,所以不得不冒險趕來。”

“去哪裡?難道是西海?”慕容雋擡起了手,展示着掌心那可怖的烏黑的傷口,語氣冷淡:“願賭服輸,我知道自己要爲這次的失敗付出代價——不過,如今我的命都在你們手裡,難道還怕我會逃走?”

“不是這個意思,”牧原語氣剛硬得猶如一塊鐵,“我們的螺舟已經在落珠港附近海域裡等待,只要城主跟在下前去,到了便知道了。”

慕容雋只是遲疑了一瞬,便點了點頭。

跟着冰族人離開的時候,他最後回過頭,忘了一眼夜色裡巍峨的鎮國公府——他知道,這或許是他這一生裡最後一次回望這個從小長大的家了。無論接下來等着他的是生或者死,從此後,鎮國公慕容雋,便要永遠從這個雲荒上消失了。

螺舟靜靜地停在葉城南海的水底,距離水面三十丈。

此刻,白墨宸陳兵葉城,水面上的城市裡驍騎軍密佈,滄流帝國這樣派出螺舟深入敵後實在是風險巨大——由此可見十巫對自己這一次的行動何等重視。

然而,他卻並未兌現自己的承諾,一敗塗地。

慕容雋脣角浮出一絲苦笑,搖了搖頭,看着自己手上那個越發惡化的傷口,眼裡卻沒有恐懼。願賭服輸,最多把性命交在這裡罷了——不過他的這種自若的態度,在看到艙室裡驟然出現的另一個人之後完全被打破了。

“都鐸?”他失聲站起,看着被押入的人。

是的……那是都鐸,是在帝都劫火之變後各奔西東的緹騎大統領都鐸!

“你……怎麼還沒走?”慕容雋愕然地看着垂頭喪氣的都鐸。

在離開帝都的時候,自己已經做好了安排。他叮囑都鐸拿了黃金後立刻帶人從密道里離開葉城,去北方玄族的領地——帝都內亂之後,玄王大傷元氣,定然歡迎都鐸帶着人馬加入。他只消隱姓埋名躲兩年風頭,等玄帝即了位,一切還不就平息了?

“我……”都鐸看到是他,卻並沒有覺得意外,嘴脣動了一下,最後只嘀咕了一句,“他媽的,沒想到五十石黃金居然那麼重……”

“……”慕容雋霍地明白過來,說不出一句話。

——所謂人爲財死鳥爲食亡,活生生的例子就在眼前吧?都鐸身爲緹騎統領,若非貪婪,豈能和自己一起做出這等事來?若非貪婪,在失敗後也應該能自保,豈能像現在一樣淪爲冰夷的階下囚?

“不過,他孃的,你可害慘我了!”都鐸忽地擡起頭瞪着他,眼裡怒氣勃發,叫罵,“原來你這小子竟然是冰夷的奸細?——老子死就死了,卻還落得個裡通外國的罪名!慕容雋,你陷害老子,就算下了黃泉也不放過你!”

慕容雋苦笑:“我以爲你只認黃金,並不在意那些錢是否乾淨。”

“呸!”都鐸啐了他一口,厲聲,“你以爲老子會爲了黃金出賣國家族人麼?告訴你!我都鐸是堂堂的青族王室——絕不會像你們這種中州人那麼見利忘義!”

“坐下,不要動。”他還想罵下去,牧原在身後冷冷道,將他摁回位置上,“在元老院沒有做出判決之前,你們兩個不許再交談。”

都鐸的手被鐐銬索在了椅子上,再不能動,只是惡狠狠地瞪着他。

艙室內一片寂靜,可以聽到機簧收緊又放鬆的咔嚓聲音,機械而規律。在重兵環繞之下,慕容雋獨自坐在正中,看着放在面前的水鏡——那裡面,幻化出遙遠的西海的場景。森嚴的殿堂內,白色的燭臺如同樹林,映照着黑袍的人。

滄流的元老院正在舉行秘密的會議。

他聽不見裡面的人在說一些什麼,但卻知道自己的命運將在一瞬間決定。

最終,他看到水鏡裡的人們散開來了,顯然是達成了某種協議。居中坐着的一個人擡起了頭,看向了這邊——那是一個鬚髮雪白的老者,湛藍的瞳孔深不可測,從水鏡那一邊看了過來。慕容雋剛和他的目光一接觸,心就猛然往下一沉,不敢再看。

“你就是慕容雋麼?”老者開口,手裡握着一枚晶瑩剔透的水晶球。

“正是。”他點了點頭,眼神裡卻並沒有恐懼,淡淡:“巫咸大人,我的性命如今正捏在您的手裡呢。”

巫咸坐在水鏡的另一端,看着這個中州人的首領,花白的長眉下目光犀利而鋒銳——在他掌心的水晶球裡,那一縷暗紅色的血如煙霧一般飄渺地旋轉着。

“你的命不值一提?”許久,他低聲開口,“我們要的是白墨宸的命!”

“太好了。那到現在爲止,我們的目標依然是一致的,不是麼?”慕容雋身體微微前傾,注視着水鏡,面容裡沒有絲毫畏懼和退縮,“我說過,我會替你們除掉白墨宸。”

巫咸冷冷地看着他,藍色的眸子泛出譏誚:“上次你就曾經那樣誇口過,城主。”

“這次的計劃非常完美,執行得也一分不差——本來,白墨宸應該在藥膳司那一場大火裡就死了的!”慕容雋放在膝蓋上的手漸漸握緊,語氣也冷了下來,“我不知道哪裡出了差錯,只能說是他的運氣實在太好。”

“運氣?”巫咸挑了挑眉毛。

“在那樣的一場大火里居然還能活下來,除了這兩個字我找不到別的什麼形容。”慕容雋修長的眉毛蹙起,“運氣,或者說是奇蹟——但他不會有第二次。或者說,取決於你們是否還想試第二次。”

巫咸看着這個年輕人:“你憑什麼覺得我們會給你第二次機會?”

“因爲你們時間不夠,也找不到更合適的人了……”慕容雋微微笑了笑,表情平靜坦然,如同映着天空的湖水,“我記得你們說過,冰錐即將入海,更大的行動立刻要展開——這邊如果不能除掉白墨宸這個心腹大患,對你們的計劃來說會是很大阻礙吧?”

巫咸長久地沉默,花白的長眉垂落下來,凝視着掌心的水晶球。

那一縷血還在其中盤旋,如煙霧一樣飄渺而脆弱——只要他五指合攏,水鏡彼端的那條性命就會隨之灰飛煙滅。然而,十巫的首座長老沉默了片刻,擡起眼睛來,問:“你的籌碼還有多少?”

“黃金還剩下八十石,如果你們的人攔截住了都鐸大統領的話,那麼他的五十石也應該追回來了。”慕容雋回答,回頭看了一眼一邊被綁着的都鐸,頓了頓,又道,“我們這一邊的籌碼還有他,以及緹騎的精銳人馬。”

“他孃的,給我閉嘴!”都鐸臉微微抽搐,那一道的疤痕跳躍着,忽然間,他咆哮起來了,“做夢!老子寧可死了,也絕不和你一樣賣國求榮,去做冰夷的走狗!”

“是麼?”慕容雋微微冷笑起來,眼神不屑,“沒想到統領大人收錢的時候手一絲不軟,到這時候,卻居然還是個忠君愛國的空桑人!”說到這裡,他忽然長身而起,劈手揪住了都鐸衣領,低聲:“擦亮眼睛看清楚吧!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就算冰族不殺你,回到帝都,白墨宸能放過你麼?”

都鐸嘴角微微動了下,擡眼看了看在一邊的冰族人,咬牙:“就算老子回去死在了白墨宸手上,也比落在冰夷手裡當狗強!”

“何必呢?”慕容雋嘆了口氣,“你看看……”

不等他再說下去,都鐸一口啐在了他臉上,厲聲大罵:“忘恩負義的中州狗,空桑白養了你們慕容家九百年!”

慕容雋嫌惡地皺了皺眉,只是看着他,微微的冷笑:“哦?統領大人,您終於說出自己的心裡話了?——在你們空桑貴族看來,外來的中州人其實就永遠是一條狗吧?無論你收了我多少錢,在心裡,永遠都是覺得我們低人一等,對麼?”

不等都鐸回答,一直好言好語相勸的人忽然猛力一推,將都鐸連着椅子推倒在地!

“哈……其實,你們空桑人才是一羣永遠喂不飽的狗!”慕容雋冷笑着,一腳踢在他的臉上,厲聲:“巧取豪奪、魚肉百姓!你們以爲中州人會世世代代當你們的奴隸麼?”

牧原及時地撲過來將他們兩人分開,然而都鐸臉上已經出了血。都鐸震驚地看着這個從來溫順諂媚八面玲瓏的葉城城主,啞聲:“你……”

“是的!從一開始,我的目標就不僅僅是扳倒白墨宸!我要的,是推倒這座伽藍白塔,是瓦解空桑人的王朝!”慕容雋指着岸上的雲荒大地,眼神裡有火焰開始燃起,一字一句,“爲了能讓中州人從你們這些人手裡解放,成爲平等的人——我寧可和冰族合作!”

這一番話顯然出乎了意料,都鐸倒在地上,怔怔地看着這個認識了多年的葉城城主,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

“好了,”水鏡彼端傳來了一個低沉威嚴的聲音,“都給我住手。”

巫咸的目光緩緩從所有人臉上劃過,最後停在了地上躺着的都鐸身上,微微動了動,開口吩咐:“算了……這個人既然是緹騎的統領,定然知道帝都京畿附近的軍事秘密。給我嚴刑拷打——如果還是執意不從,就用傀儡蟲。”

一邊的都鐸臉色大變。牧原少將一眼瞥見,連忙一個箭步上前,用力一拳打在他的下頜上!血從都鐸嘴角噴出,夾雜着幾顆門牙。

一滴血飛濺到了水鏡裡,洇了開來,讓巫咸蒼老的臉都籠在了一層血腥裡。

“想咬舌自盡麼?想不到,你雖然貪婪,卻還算是有一點骨氣。”巫咸灰冷的眸子裡掠過刀鋒一樣的光,看向慕容雋,“葉城城主,你很聰明,我們的確沒有時間了——眼下戰局即將發動,此刻殺了你也於事無補,不如再相信你一次。”

慕容雋眉梢一挑,眼神裡有一道光掠過,卻深藏不露。

“如果你能在三個月內替我們完成這一任務,那麼……”巫咸平平伸出手,將掌心的水晶球展開,“我保證你的性命無虞,照樣安享榮華。”

“不,我要的不是這個,”慕容雋卻斷然回答,伸手探入懷裡,從裡面拿出了一卷羊皮,展開——那是元老院與他結盟時,秘密寫給他的契約書。

“‘從復國之日起,帝國將對中州人一視同仁。即刻廢除十二律,開放慕士塔格至天闕一線的驛站,通商道航道,建自由港與自治領’。”他念了一遍,擡起頭來看着巫咸:“至於我,微不足道。”

“……”巫咸沒有說話,看着水鏡對面的年輕人的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

“好,”他頓了頓,頷首,“我答應你。”

“那麼,我一定會竭盡全力替你們殺掉白墨宸。”慕容雋眼神陰沉了下去,“或許是命中註定吧?他一直是我一生之敵,到死方休。”

巫咸看着他的眼睛,緩緩點了點頭:“牧原。”

“屬下在!”冰族將領上前了一步。

“你暫時不必回西海了,跟城主在雲荒再留三個月,”巫咸語氣平靜而威嚴,“全力配合,凡是城主有所需要,皆聽從他的安排——一切以大局爲重,殺掉白墨宸,不要讓他順利接掌空桑大權,成爲我們的心腹大患。”

“屬下明白。”

巫咸頓了頓,花白長眉一蹙,眼裡放出凌厲的光:“若殺了白墨宸,你便帶城主回西海來複命。如果三個月後還沒有成功——那麼,你就帶着他的人頭回來見我吧!”

第五章 灰燼之熾第一章 兄弟第七章 星之大海第三章 夫妻第五章 灰燼之熾第五章 灰燼之熾第一章 兄弟第二章 展翼第四章 霜之墓園第十章 青木塬第七章 星之大海第七章 星之大海第八章 夜鶯第七章 星之大海第三章 夫妻第四章 霜之墓園第六章 分飛之途第五章 灰燼之熾第五章 灰燼之熾第七章 星之大海第五章 灰燼之熾第十章 青木塬序 章第四章 霜之墓園第九章 旅途第四章 霜之墓園第四章 霜之墓園第三章 夫妻序 章第七章 星之大海第十章 青木塬第六章 分飛之途第三章 夫妻第三章 夫妻序 章第七章 星之大海第二章 展翼第七章 星之大海第六章 分飛之途第十章 青木塬序 章第九章 旅途序 章第四章 霜之墓園第八章 夜鶯第五章 灰燼之熾第四章 霜之墓園第三章 夫妻第八章 夜鶯第四章 霜之墓園第五章 灰燼之熾第二章 展翼第四章 霜之墓園第三章 夫妻第四章 霜之墓園第一章 兄弟第三章 夫妻第一章 兄弟第七章 星之大海第三章 夫妻第十章 青木塬第八章 夜鶯第四章 霜之墓園第一章 兄弟第八章 夜鶯第七章 星之大海第三章 夫妻第五章 灰燼之熾第九章 旅途第八章 夜鶯第九章 旅途第七章 星之大海第二章 展翼第四章 霜之墓園第二章 展翼第一章 兄弟第一章 兄弟序 章第八章 夜鶯第六章 分飛之途第七章 星之大海第六章 分飛之途第六章 分飛之途第六章 分飛之途第十章 青木塬第七章 星之大海第五章 灰燼之熾第四章 霜之墓園第五章 灰燼之熾第十章 青木塬
第五章 灰燼之熾第一章 兄弟第七章 星之大海第三章 夫妻第五章 灰燼之熾第五章 灰燼之熾第一章 兄弟第二章 展翼第四章 霜之墓園第十章 青木塬第七章 星之大海第七章 星之大海第八章 夜鶯第七章 星之大海第三章 夫妻第四章 霜之墓園第六章 分飛之途第五章 灰燼之熾第五章 灰燼之熾第七章 星之大海第五章 灰燼之熾第十章 青木塬序 章第四章 霜之墓園第九章 旅途第四章 霜之墓園第四章 霜之墓園第三章 夫妻序 章第七章 星之大海第十章 青木塬第六章 分飛之途第三章 夫妻第三章 夫妻序 章第七章 星之大海第二章 展翼第七章 星之大海第六章 分飛之途第十章 青木塬序 章第九章 旅途序 章第四章 霜之墓園第八章 夜鶯第五章 灰燼之熾第四章 霜之墓園第三章 夫妻第八章 夜鶯第四章 霜之墓園第五章 灰燼之熾第二章 展翼第四章 霜之墓園第三章 夫妻第四章 霜之墓園第一章 兄弟第三章 夫妻第一章 兄弟第七章 星之大海第三章 夫妻第十章 青木塬第八章 夜鶯第四章 霜之墓園第一章 兄弟第八章 夜鶯第七章 星之大海第三章 夫妻第五章 灰燼之熾第九章 旅途第八章 夜鶯第九章 旅途第七章 星之大海第二章 展翼第四章 霜之墓園第二章 展翼第一章 兄弟第一章 兄弟序 章第八章 夜鶯第六章 分飛之途第七章 星之大海第六章 分飛之途第六章 分飛之途第六章 分飛之途第十章 青木塬第七章 星之大海第五章 灰燼之熾第四章 霜之墓園第五章 灰燼之熾第十章 青木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