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最怪異的航機失事

春天的天氣,多雨而潮溼,難得這一天卻是晴空萬里。我心情比天氣好,因爲昨天,接到未婚妻白素從東京打來的電報,說她在今天可以到我身邊。

不但我高興,老僕人老蔡,一清早就將家中上下,打掃得乾乾淨淨,纖塵不染,飛機十一時二十分到,可是從九點鐘起,老蔡便嘰嘰咕咕,不知催了我多少次,叫我快些動身。他是我們家的老僕人,我尚未成家,他極爲不滿。

我一則怕他不斷地羅唆,二則我也實在心急要和白素會面。這些日子來,我只知道白素在有着“亞洲最神秘地區”之稱的地方,有過一段非凡的經歷,但其中詳細情形究竟是怎樣,卻不知道。當然我急於和她見面,還不止爲了想知道她這一個時期中的冒險生活,我和她已有許久未曾相見了!當我到達機場時,還只是十點五十分,白素所搭的那班飛機要半個小時之後纔到。這半個小時幾乎是一秒鐘一秒鐘地等過去的。

好不容易,等到了十一點一刻。這時,來接機的人多起來,每一個人的面上都帶着愉快而又有些焦切的神色:他們的親友,立刻就要從萬里之外飛來了。

我怕是這許多人之中最心急的一個,我不斷地看着手錶,好不容易又過了兩分鐘,飛機應該出現了,可是藍殷殷的天空上,卻一點跡象都沒有。

我緩緩地吸着氣,心中自己安慰自己:沒有事情的,當然不會有什麼事,天氣這樣好,即使是瞎子也可以將飛機順利飛達目的地。

可是,不安在人羣之中,迅速地傳開來,說笑的聲音靜了許多,人人都望着天空,這時候,時間似乎又過得特別快,竟已是十一點三刻了。

接着,不安的情緒更濃了,接機的人開始交頭接耳,面色慌張,終於有人叫道:“去問辦公室,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有兩個中年人走出了人羣,我跟在他們的後面,又有幾個人跟在我的後面,我們迅速而又沉默地向機場辦公室走去。辦公室的門打開,一個頭發已經花白的中年人在門口站了一站,面色十分沉重,望着我們不說話,而辦公室中其他的職員,也望着我們。

他們的眼光十分奇怪,充滿了憐憫,我心中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我伸手推開了前面的兩個人:“我們在等候五0七班機,我的未婚妻在飛機上,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那中年人的聲音,十分沉痛:“五0七班機和機場的聯絡,十一時整,突然中斷--”

他纔講到這裡,人羣之中,已發出了一陣騷動,有一個婦人尖聲叫了起來。

我忙道:“沒有消息麼?”

那中年人吸了一口氣:“一架軍用飛機報告,說發現客機撞毀在東南五十哩外的一個荒島上。”

我一伸手,按住了那中年人的肩頭:“沒有可能的,這絕無可能。”

那中年人無力地搖頭,他一度未曾徹底明白我說“沒有可能”這句話的意思。我說這句話,不單爲了不希望有這件事發生,我的意思是指確確實實:沒有可能!

聯絡突然中斷一定由於突如其來,嚴重的破壞。

可是飛機不是發生爆炸,而撞中了一個小島,巨型的噴射機,飛行高度極高,通常至兩萬尺的高空,如何會撞到了一個小島的山峰上面去?在附近幾百哩內,沒有一個山峰高過海拔兩千尺的,所以我說這件事不可能發生。

這時,不幸的消息傳開,人開始圍了攏來,我的額上冒汗,白素在這架飛機上!我冒出來的,是冰一樣的冷汗。

那中年人溫和,但是堅決地推開了我的手:“先生,請保持鎮定,情形或者不如報告中那樣壞,我們已會同警方,立時出發去視察。”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和你們一起去。”

那中年人搖了搖頭:“不能接受你的要求,希望到現場去看一看的人太多了,而我們準備的只不過是一架小型水上飛機。”

我轉過頭去,看到一個高級警官正推開人羣,向前走來。這個高級警官隸屬於傑克中校的特別工作組,叫泰勒,我認識他。我取出了一份證件:“我有國際警方的特別證件,要求參加飛機失事的調查工作。”

泰勒來到我的面前,友善地向我點了點頭:“這件事正需要你參加!”

他和我一面說,一面便拉着我向人羣中擠去,那中年人跟在後面,辦公室其它的職員,則安慰着惶惶的接機者。我們擠出了人羣之後,又有三個人加入了我們的行列。兩個是失事飛機所屬航空公司的代表,一個是青年警官。

那年輕警官在行近來的時候,向泰勒行了一個禮:“所有的水警輪都駛往出事地點了,另有一架軍機看到了失事的飛機。”

泰勒忙問道:“怎麼樣?”

那青年警官道:“兩次報告是一樣的都荒謬到使人無法相信,絕對難以相信!”

泰勒抽了一口氣:“仍然是:飛機的一半插進了岩石之中?”

那年輕警官點了點頭。我竭力使自己的心神不再繚亂,我問道:“什麼叫作飛機的一半插進了岩石之中?”

泰勒低着頭,向前疾走了幾步,才道:“我們接到的報告是失事的飛機,插進了一個小島的岩石之中,你明白這個意思麼?”

我和其它幾個人都搖了搖頭,表示不明白,飛機撞中了峰石,當然跌下來,焚燒,什麼叫作“插進了峰石”中?如果飛機的前半部插進了峰石中,那麼它的後半部呢?難道留在峰石外面,安然無恙?

泰勒搖頭道:“我也不明白,但那空軍中尉發誓說他看到飛機的前半部陷在峰石中,到機翼的一半,後半部則露在峰石之外,像是那小島上是一大塊乳酪,飛機撞上去,就陷進去了--唉,我是在複述那位空軍中尉的話。”

我冷笑道:“想不到醉鬼也可以駕駛軍機。”

泰勒道:“我們也以爲他醉了,或者他是一個十分富於幻想力的人,可是他卻能清楚地叫出這架飛機的編號來,這表示他的確看到了這種奇異而不可思議的情形,他是個智力正常的人--而且如今,又有第二個人看到了這個情形。”

我想了一想:“這兩位空軍人員要和我們偕行?”那年輕警官道:“不,他們說他們的神經受了震盪,需要休息。”

我苦笑了一下,一架巨型的客機,前半部陷進了岩石中,後半部卻安然無恙地露在外面,這的確會使人神經受震盪,我們這裡幾個人,還未曾見到這種情形,只不過聽到,便已經面色變白了!

一輛小型吉普車將我們送到一架水上飛機的旁邊,在機旁,又有兩個人在,經過介紹,這兩個人是機場的飛行問題專家,一般的飛機失事,他們只要到現場揀起碎片來略事研究,便可以知道失事原因。

他們兩人帶着很多應用的儀器。駕駛員向衆人致意之後,飛機開始在跑道上滑行,隨即破空而去。

我的面色極之難看:“如果不是有意外的話,現在--”我看了看手錶,已是十二時三十分:“現在我已經和未婚妻一齊到家了!”

十二時五十分,看到那個小島了。

泰勒的手中一直持着一張地圖,這時,他緊張得面色發青:“就是這個小島,就是這個!”

那小島和海中的任何荒島並無分別,有相當高,直上直下的峭壁,峭壁的另一面則十分斜,整個小島,其實就是一座自海底冒起來的山峰。

那飛機呢?我沒有看到,照理來說,我應該看到,如果那飛機真的是插進了岩石中的話,我應該看到它。

但是我卻沒有看到!

我叫了起來:“不是這個小島!”

泰勒擡頭向窗外看去,當然他也沒有看到甚麼飛機,他連忙又看手中的地圖,然後又擡起頭來,喃喃地道:“是這裡,兩個人所報告的經緯度都和這個小島吻合,一定是這裡!”

水上飛機開始下降,機翼下的“船”很快地接觸水面,在水面上滑行,濺起老高的水花。

水上飛機是繞着那個小島在海面上滑行的,當飛機滑行到小島的東南面時,我們看到了那架飛機!

剎那間,人人都像木偶一樣呆着不動,飛機劇烈震盪,顯然是駕駛員也大受震動,幾乎令水上飛機失去控制的緣故。

水上飛機又繞着小島掠了過去,直到又回到了小島的東南,停了下來,我們也再度看到了那架飛機,纔有人叫道:“天啊!”

叫的人是兩個飛行問題專家之一。別以爲那架飛機真的是插在峰石中。不是,它不是插在峰石中,而跌在沙灘上,它幾乎沒有受到什麼損傷--我的意思是說它的一半,它的後半部,幾乎沒有受到什麼損傷。那麼,它的前半部呢?它沒有前半部。

是的,在沙灘上的只是半隻飛機!

陽光照在那半隻飛機上,發出亮閃閃的銀輝,只有半隻飛機恰好齊機翼後部斷去,像是有一柄碩大無朋的利刃,將飛機從中剁了開來一樣。

好一會,纔有人打開機門,放下橡皮艇。

沒有人說話,只有我問了那兩個專家一句:“這是怎麼一回事?”

兩個專家的一個道:“可能是一股突如其來的氣流,將飛機切斷了,你應該知道高空氣流的厲害。”

我沒有再問下去,因爲那專家在講這句話的時候,連他自己也露出了不相信的神色。而他的話充滿矛盾,不要說在這樣的天氣是不會有突如其來的氣流,如果有的話,半隻飛機從高空跌了下來,能夠這樣完整無損麼,能夠看來那樣安詳地在沙灘上麼?而且,飛機的前半部呢?機上的人呢?

當我踏上了橡皮艇之際,我被這一連串疑問弄得我像是踏進了一隻冰箱,遍體生寒。

那不單是因爲和我闊別已久的白素在這架飛機上,而是整個事情,實在太詭異了。我已知道,連同機上服務人員,在這架飛機上,有着八十六人,這八十六人,如今都陷入了什麼境地之中?

我和泰勒首先躍上了沙灘,向前奔去,到了那半架飛機的殘骸之前,飛機尾部略陷入沙灘之中,沒有燃燒的痕跡,沒有爆炸的痕跡,我們又迅速地繞到了飛機的前面,那時候,我們這幾個人,更是沒有一個說得出話來。

從遠處看來,飛機像是被一柄巨大的利刃切成兩半,從近處來看,它簡直就是被一柄巨大的利刃所切開來的,像是果刀剖開蘋果一樣,切口平滑,絲毫也沒有卷口,所有的一切,在經過“刀口”之際,都斷成兩半!

而機艙內部則是空的,空得一無所有,沒有人,沒有椅子,沒有一切,只有空的機艙。

我們又不約而同地擡頭看天,天空碧藍,幾乎找不到一絲浮雲,我們擡頭看天的動機一樣:心中感到了極度的惶惑,所以都想看一看,在上午十一時,究竟天上產生了什麼樣巨大的力量,使得這架飛機成爲這樣子?還有半架飛機,和機上的人,又到哪裡去了呢?

根據先後兩架軍機的報告,這架飛機本來是“插”在峰石上的,現在跌下來,它的前一半難道還“陷在”峰石中?

這是荒唐透頂的想法,但即使這樣假定,也找不到任何痕跡。

我們這些人的眼光,從碧藍的晴空,轉到嶙峋的峰石上,峰石上何嘗有着曾被飛機“插進”過的痕跡?何況,“飛機插入峰石”,無稽之極!

那兩個飛行問題專家面色蒼白地在摸着飛機的斷口,我一直跟在他們的後面,想聽取他們兩人專家的意思,但是他們一直不出聲。

小島嶼上靜到了極點,只有海水緩緩地拍着沙灘時所產生的沙沙聲,但突然間,在我們的頭頂之上,卻響起了一種十分奇異的聲音。有點像飛機聲,但是卻又夾雜着一種“嗡嗡”聲,似乎還有人在高空大聲叫嚷,我們連忙擡頭向上看去。

可是天上卻仍然什麼也沒有,而那種聲音,也立即靜止,就像剛纔根本沒有這種聲音,全是我們的錯覺。

我忙道:“誰有望遠鏡?”

泰勒遞了一隻給我,我彷彿看到了有一點銀光,閃了一閃,但是隨即不見。也不知道那是什麼,可能那是一架路過的飛機,可能,可能,不知怎地,我的想法變得莫名其妙,我竟想到,那可能是飛機的前半截,還在繼續飛行!

那兩個專家苦笑着:“我們怎樣作報告:一架飛機斷成了兩截,另一半不見了,只有一半,完整無損?”

我指了指那半截飛機,心亂如麻:“看來你只好這樣報告了,這是事實!”

那兩個專家怔怔地站着,一言不發,這是超乎每個人知識範圍以外的事情,除了發怔以外,還有什麼事可做?

我走開了幾步,在海灘上拾起了一枚貝殼,螺的天地就在一枚貝殼之中,人類的天地呢,就在地球上,地球在整個宇宙之中,和一枚貝殼在沙灘上,有什麼分別呢?人類直到如今,連闖出地球還未曾做到,人類的知識又有什麼值得誇耀?

(一九八六年按:這個故事寫於二十多年前,人類的宇宙飛行不及今日,但今日,這句話倒也適用。)

我握着那枚貝殼,在沙灘上沉重地踱着步,泰勒他們站在沙灘上,望着全速駛來的水警輪,用無線電話告訴水警輪的指揮,水警可以不必再前來了。

本來,警方出動大批水警輪,準備來拯救傷亡,可是如今連人影不見一個!我提議自己留在這裡繼續研究。

泰勒答應了我的要求,他又命令道:“七0四號水警輪,繼續向前進。”他轉過頭來,對我道:“這艘水警輪由朱守元警官指揮,他是一個十分能幹的年輕人。”

我點了點頭,我知道朱守元這個人,他曾破獲過不少海上走私案件,是一個能幹的警官。

泰勒和其餘人,匆匆地登上橡皮艇,向水上飛機劃去。

小島的沙灘上,只剩下了我孤零零的一個人,那種詭異的氣氛也就更甚。

我望着那半截飛機,希望這時在機艙中突然走出一個人來,我不敢奢望那走出來的人是白素,只希望有一個人出來,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我向飛機的機艙中走去,進了機艙之中,我一直向機艙的尾部走,空無所有的機艙給人以進入一口棺材的感覺。

我來到機尾部分,那裡是侍應生休息的地方,和機上調弄食品的所在,我大聲地叫着,希望有人應我,但是我卻得不到任何人的回答。

而且,我還發現,所有可以移動的東西,全沒有,剩下的只是一個機殼,像是有一場強力的颶風,將一切可以颳走的東西,盡皆捲走了。

我頹然地在機艙中坐了下來,雙手緊緊地捧住了頭,喃喃地道:“給我一個信息,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我眼前突然一陣模糊,那陣模糊是由於我雙眼之中含滿了淚水之後所產生的,在朦朧中,我恍惚看到了我面前多了一個人。我陡地站了起來,我面前的確是多了一個人,但卻不是白素。

那是一個穿着十分整齊的警官,年紀輕,高額、薄脣,一看就知思想靈敏,意志堅決。

我站起來,他向我立正、行禮:“朱守元,奉上級的命令,接受你的指揮。”

我疲乏地伸出手來,和他握了一握:“歡迎你來幫助我。”

朱守元轉動着眼珠:“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他那種不慌不忙的態度,先使我有了好感,眼前的情景,他從來也未曾遇到過,但是他卻絕不驚惶,這表示他有着腳踏實地,一步一步去探索事實真相的非凡決心。

我搖頭道:“直到如今爲止,一點眉目也沒有,一架客機,八十六個人,在良好的天氣中飛行,聯絡中斷,接着,有人看到它插在峰石上,而至我們趕到時,便是這個樣子。”

朱守元望了我半晌,突然道:“聽說,你的未婚妻正是在這架飛機上?”

我轉過頭,回答他的聲音,也變得十分生硬:“是的。”

朱守元道:“對不起,你有什麼吩咐?”

我默默地走出機艙,朱守元跟在我的後面,我向小島上指了一指:“這個島不大,你指揮所有的人去搜索,找尋一切可能屬於這架飛機上的東西,不要錯漏。”

朱守元跑步而去,不一會,幾艘快艇,載着三五十個警員,向小島駛來,十分鐘後,這三五十個警員,已遍佈小島的每個角落。而在水警輪上,還有十來個有潛水配備的警員,正在陸續下水,在小島附近的海域搜索。

我也參加了搜索的工作,向那個山峰攀去,心中想,如果那飛機曾經停留在峰石上,那麼多少會有一點痕跡。

可是,直到攀到了山頂,仍是一點發現也沒有。

我和朱守元一起攀上山頂的,同時看到了一樣東西,在山頂一塊峰石上,那是一塊正方形的金屬快,大小恰如一隻方的乒乓球,在太陽光中,閃着銀輝。

朱守元快步走向前去,想將那個金屬塊拿起來,可是他的手放在金屬塊上,卻並不取起來。

朱守元退後了一步,面上現出了訝異之極的神色來:“衛先生,你……拿拿看。”

我伸手去取那隻金屬塊,可是也拿它不動,那麼小的一塊金屬,我竟拿不動!天下還有更比這個荒謬一點的事情麼?

我用更大的力道,但是那塊小小的金屬,卻仍然不動,用力去推,用的力道之大,相信那金屬塊就算是從峰石中生出來的話,我也可以連石頭一齊推倒,可是金屬塊仍是一動不動。

就在這時候,朱守元忽然叫了起來:“衛先生,你看!”

他的手指着一株松樹,樹幹上的皮被人肅去了一大片,白色的松木上,寫着一行整齊的英文:“沒有一個人可以拿得起或推得動半架飛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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