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劍聖之劍

白帝十九年二月,北越郡的雪城,寒風呼嘯。

啪的一聲,窗戶開了。風捲着雪從窗戶的縫隙裡吹了進來,紫金爐上的火搖了一搖。一雙枯黑的手擱在羊皮羔子的軟褥上,軟軟地垂下,正湊在火旁取暖,此刻風一吹,火舌猛然一晃,舔了上去——而那雙手僵僵地伸着,居然沒有來得及避開。

更奇特的是,被火灼烤着,那雙手的主人居然沒有發出一聲痛呼。

“哎呀!”旁邊的一個小丫鬟正忙着去關窗戶,一看見連忙回身。她剛將紫金爐挪開,便聽到一個聲音在耳後冷叱:“廢物!怎麼這樣不小心?”

她猛然一哆嗦,連忙顫聲道:“對不起,主人……”

“滾!”不等她說完,一掌揮過來,將她抽到了一邊。

門外走進來的是一個男子,穿着白色葛衣,高而清瘦,容貌冷峻,臉上每一根線條都如風霜鐫刻而成,眼神如刀劍一樣凜冽,令人不敢對視。他進來時腳步很輕,幾乎聽不到聲音,右手還裡端着一碗藥,然而在擡起左手把人打飛出去時,那一碗滿滿的藥汁卻居然紋絲不動!

他連看都不看那個丫鬟一眼,把藥放在火爐旁的案子上,迅速地拉起了那雙燙傷的手查看——那雙枯瘦焦黑的手上結滿了疤痕,猙獰扭曲,五指甚至無法併攏。新傷和舊傷疊在一起,觸目驚心。

“該死……這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復原?”那人低聲咒罵,眉間有煞氣一掠而過,“難道真的要逼我按照那個見鬼的方子來麼?”

掌心那隻手微弱地動了一下,似乎想要縮回去。

“醒了?”他臉有喜色,擡頭看去。

那個縮在白狐裘中的女子果然睜開了微微的一線眼睛,看着他,又看了看室內,似是不知道置身何處。那張臉是令人恐懼的——彷彿被什麼燃燒的東西猛烈地迎頭砸過,左邊的半邊臉已經化成了焦炭,而另外半邊完好的臉卻美麗如仙子。

“今天有沒有感覺好一些?房間裡夠暖和麼?”他開口,語氣盡量溫和。

那個女人沒有回答,只是用那種茫然的眼神看着眼前的人,微微將身體往後縮了一下,似乎覺得對方身上有着一種令人不舒服的煞氣——天下第一的殺手之王,即便是刻意收斂隱藏,還是令人警覺。

“來,喝藥吧,喝了就會好了。”北越雪主嘆了口氣,從案上拿起那一碗藥,一手將她連着狐裘扶了起來,“這是我找雪城裡最好的大夫給配的藥。”

她被包在狐裘裡,很輕,彷彿一片羽毛一樣,皺着眉頭扭開頭,似乎想躲開他遞過來的碗。他有些不耐煩,擡起左手按在了她的背部神風穴,將她扶起在臂彎裡。碗到了嘴邊,她不情願地低下頭喝藥,然而左邊嘴角也結了痂,口脣只能張開一線。

畢竟沒有做過這種照顧人的細緻活,喂得急了一點,藥汁便順着嘴角流了下去,將雪白的狐裘都染了一片。北越雪主有點狼狽地連忙將碗放到桌子上,拿過來手巾替她抹去。然而一離開他的扶持,那個女子卻立刻癱了下來,重新在狐裘裡縮成一團,急促地咳嗽起來。

他怔怔地看了片刻,忽然只覺一股濁氣從胸口涌起,“啪”的一聲,竟將藥碗狠狠地砸在了地上——空桑劍聖門下最優秀的女弟子,居然變成了這個樣子!

帝都那一場亂局中,他冒着大險,從深宮大火裡救出了殷夜來。當時她已經被壓在了一根巨大、燃燒着的橫樑下,全身上下都成了一個火人。趁着一片混亂,他用一具宮女的屍體取代了她,將她放在棺裡帶出帝都,從葉城連夜北上,回到了昔日的故鄉雪城。

他本以爲只要她能活下來,自己便得到了夢寐以求的劍聖絕學——然而,沒想到逃出帝都後遍請名醫,用了九牛二虎之力,如今的她竟然是這種不死不活的狀況。已經三個月了,方圓三百里內最好的醫生都被請來過,什麼樣貴重的藥材都用過,卻還是這樣人不人鬼不鬼樣子——難道這個女人真的是從此成爲殘廢了?

一想到這裡,他止不住有些不耐煩起來,霍地一把將那個委頓的女子扶起,將一個物塞到她手裡,厲聲:“看,這是什麼?這是我從大火裡給你帶回來的光劍!來,握緊了!”

她只是茫然地看着他,手指毫不反抗地握上。然而他的手一鬆開,她的五指立即無力地鬆開,那把光劍就從她焦黑扭曲的手指間滾落——她,竟然連一把劍都握不住了?

北越雪主看着這一幕,心中越來越煩躁,轉身便走了出去。那個小丫鬟正好急匆匆地捧着燒傷藥走進來,一個避讓不及,啊的一聲撞了上去,手裡的藥膏糊在了他的胸口。

“蠢貨!”北越雪主心下煩躁,殺氣一升,手直接就切向了對方的頸部要害。

他扣住丫鬟脖子,對方連一聲都叫不出來,一甩手一發力,就要掐斷血脈。然而在那一瞬間,只聽輕微的“唰”的一聲,一股冷意從旁掠來,直刺他肘後的大穴!北越雪主一驚之下扔下了手裡的人,霍然回身。

“誰?”他低叱,殺意凝聚。

房間裡沒有其他人,空空蕩蕩的。唯有那個傷病垂死的女子靠在榻上,披着厚厚的狐裘,臉色蒼白,一動不動——只是她的手裡,竟然不知何時已經重新握住了那一把掉落的光劍。

殷夜來沒有表情,只是對着嚇呆了的丫鬟說了兩個字:“快走!”

小丫鬟回過神來,尖叫着捂着脖子站起來,踉蹌地不顧一切跑了出去。

眼看着對方跑出去,那個女子強自撐着的一口氣終於散去,身體往後一靠,軟軟地倒了下去,手指無力地鬆開,那把光劍重新滾落。

北越雪主沒有去追逃跑的丫鬟,站在那裡怔了一怔,忽然明白過來,不由得狂喜——劍氣!剛纔襲來的,竟然是一縷劍氣!

“剛纔,是你從我手下救了那丫頭?”他幾步回到榻前,看着榻上的女子,嘴角難以抑制地浮現出一縷笑意,“空桑女劍聖殷夜來——你,終於醒過來了?”

蜷縮在狐裘裡的女子擡起頭來,一直茫然的眼神已經悄然改變,凜然生輝,宛如一把凝聚的光劍!那一刻,北越雪主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不出聲地吸了一口氣——是的,那纔是空桑女劍聖該有的眼神!那纔是足以和他匹敵、縱橫天下的劍技!

“太好了!”他忍不住笑了起來:“我就知道你不會這樣廢掉!”

那一刻,他喜極,居然一把將她打橫抱了起來,像個孩子似地在房間裡轉了一圈,然後瞬地一個回身,把狐裘包着的女子放回了榻上。“快,教給我吧!我可以拜你爲師!”北越雪主毫不猶豫地跪倒在榻前,擡頭看着殷夜來,眼神急切而熱忱。

“收你爲徒?”殷夜來凝視着他,化成焦炭的臉上也看不出絲毫表情。

“是啊!要不然我救你幹嘛?”北越雪主看着她。

“劍聖門下世代有男女兩位劍聖,傳承不同的劍技,剛柔並濟,如日月相互映照。”殷夜來淡淡地道,語氣平靜,並無絲毫譏諷,“我這一脈的劍技從來只是傳給女弟子。你是個男人,怎麼也覬覦起這個來?”

“劍技是沒有界限的!還分什麼男女?”北越雪主卻絲毫不動搖,“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如今九死一生,難道不肯收我這個徒弟?何況,我的資質又不差!”

“呵,資質不差?太謙虛了吧?”殷夜來搖了搖頭,輕聲冷笑,“你的劍技……咳咳,早已不在我之下,如今只怕說是天下第一……咳咳,也未必不可能。”

“但劍技永無止境。”北越雪主想起了多年前的往事,頗爲惋惜,“昔年我曾經登門向令師靈飛劍聖和蘭纈劍聖討教過一次——你知道麼?能學習劍聖之劍,乃是我一生最大的願望!”

殷夜來咳嗽着,問:“那麼……咳咳,你、你有想過兩位師父昔年爲何不肯收你麼?”

“是啊,我也一直在想這個原因。”北越雪主擡起頭,眼神有些迷惑,“當年令師和我交過手後也非常讚許,說我的資質是一生所僅見——可爲何最終將我拒之門外,卻收了清歡那個酒囊飯袋?”

她看着他,嘴角露出了一絲冷笑:“因爲師父早就看出來了:你不配。”

北越雪主臉上的表情忽地凝結了,眼神重新陰冷起來,忽然間,他冷笑一聲,出手如電,一把捏緊了對方的肩。殷夜來想要往後避讓,然而重傷的身體卻無法動彈。

“他們說我不配?”他冷笑起來,眼裡終於露出了兇光。

“是的。”殷夜來卻毫不退縮。北越雪主吸了一口氣,似乎強行壓下了某種殺意,一字一字地問:“那麼,你說呢?”

殷夜來直視着那狼一樣兇狠的雙眸,絲毫不退避:“依然不配。”

北越雪主臉色一變,手下情不自禁地加力,只聽咔嚓一聲響,幾乎將她的肩骨生生捏斷。他啞着嗓子,低聲問:“爲什麼?”

殷夜來冷冷看着對方:“就憑你剛纔那麼對待區區一個下人——由此可見當你掌握了超出凡人的力量、成爲劍聖後,你又會怎麼對待那些力量遠不如自己的人?”

北越雪主聽着,眼神複雜的變換,似是不知怎麼樣辯解。

“這些很小的事情,卻是人性善惡的分水嶺。”殷夜來搖了搖頭,咳嗽着,“而你的本性已經一目瞭然——咳咳,劍聖門下,怎能容許一個如此暴虐嗜血之徒?”

“暴虐?嗜血?”他冷笑起來,眼裡那種憤怒和不平再度氾濫,“你知道什麼?!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我活下來了!這就是一切!我不殺人,人必殺我!”

“真是冠冕堂皇的藉口。剛纔那個小丫頭呢?她妨礙到你了麼?她難道會殺你?”殷夜來冷笑,“不,北越雪主,不要找藉口——如今你殺人,早已不是爲了自保,而完全是爲了滿足內心的殺戮慾望了!所以……”

重傷垂死的女子仰頭看着他,眼神鋒利如劍:“所以,蘭纈師父傳給我劍聖之劍,我不能交到這樣一雙手上!”

北越雪主無言以對,忽然煩躁地一把將她拉過來,狠狠地看着她:“事到如今,你還敢和我說這樣的話?——要知道,你自己現在的情況可並不比那個丫頭好多少!”

“我知道,如今的我的確是俎上之肉。”被一手拖起,毫無反抗之力,殷夜來卻笑了,“但是,有一點你卻料錯了——剛纔那個小丫頭,她是怕死的。而我,卻不怕。”

北越雪主忽地站起,眼神森冷,語氣都透出一股殺意來,冷笑:“說的輕巧!你能忍受多大痛苦?信不信我一寸寸捏斷你骨頭,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到時候,只怕你會恨不得自己在帝都大火那一夜就此死去!”

“儘管試試吧。”她卻毫不在意,忽然用盡剩下的力氣,將身上那一襲白狐裘給扯了下來——那一瞬,看到了她的模樣,連北越雪主的瞳孔也忍不住收縮了一下。

眼前這個女子的身體被無情的烈火焚燬過,上下纏滿了綁帶,每一寸肌膚都塗滿了藥膏,漸漸結疤的身體上宛如爬滿了無數蜈蚣,可怖異常。她看着他,忽然間默不作聲地擡起手,直接放在了紫金爐上。

爐火正旺,綁帶被焚燬了,火焰直接舔舐到了肌膚,發出焦糊的味道。

“你想做什麼?”他瞬地出手,紫金爐剎那掀翻。

手上血肉模糊,但她表情卻絲毫不變,轉頭看着他,淡淡道:“看出來了麼?這一場大火,已經燒燬了我身上幾乎所有的皮膚,斷了所有經脈——如今,我已經連痛感都沒有了。”

“……”北越雪主怔住,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看吧,我已經是這樣一具活死人的軀體了,”她微笑着,然而佈滿疤痕的臉卻可怖異常:“你,還能怎麼折磨我呢?”

北越雪主看着她,手指幾度握緊又鬆開,迸發的殺意都被硬生生地遏制了下去——這個重傷垂死的女人眼裡有如此無懼的光芒,那種力量,竟然令這個冷血的殺手都無可奈何。

“唉……”終於,他身上的殺氣散開了,低下頭從地上撿起了那一襲白狐裘,將她重新包裹了起來,低聲,“別凍着了。先把身體養好——其他慢慢再說。”

他宛如包一個偶人一樣將她包了起來,動作溫柔,小心翼翼,末了還低下頭細心地將帶子一根根的繫好,苦惱地低聲:“你到底要怎麼樣才肯教我劍技呢?——我可以向你發誓,入了劍聖一門後絕對不再亂殺人。我會洗心革面,做一個爲天下蒼生拔劍的劍客。”

“是麼?”她並沒有被那種眼神所動,淡淡開口,“沒有人會相信一頭狼的誓言——我早就聽說過你是怎樣一個人。蔑視生命,沒有敬畏和憐憫的人,同樣也是沒有信義可言的。”

“……”聽到這樣的話,北越雪主眼裡又掠過一絲兇狠的表情,手指一用力,手上的帶子啪的一聲被扯斷。

“你看,你根本無法控制你心裡的殺意。”殷夜來微微笑了一下,“當你一遇到挫折、稍不順心,就只會想到用劍來讓對方服從——這樣的性格,或許是源於於先天,或許是出於後天,但無論如何都是極端危險的。我不能讓你這隻手,握住劍聖之劍。”

“……”他看着她,眼裡的那一抹兇狠漸漸消散,忽然間鬆開了手,雙膝點地,將雙手按在了自己的膝蓋上,低下頭來,重重行了一個大禮!

“求求你。”他低着頭,“求求你了!”

這樣的語氣,令殷夜來都不由得愕然。北越雪主深深行禮,語氣變得軟弱而哀求:“我這一生並無其他目標,只爲追求最高的劍技——殷仙子,你也是當世一流的劍客,應該能明白這種心情!你……你就不能成全我麼?”

“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對我下毒,下蠱,只要我違逆了你的心意,隨時取走我的性命就是!——這樣你總可以放心了吧?”

那一瞬,他的眼神竟讓她微微一動。

那是灼熱的,渴望的,及其純淨,也及其誠摯的。那雙眼裡透出的是無堅不摧的執念,可以爲劍而生,爲劍而死——是的,她可以想象,如果有着這樣一顆心的人繼承了劍聖之劍,本門劍術必然光芒萬丈,無人可擋!

“我不會辜負你的期望,也一定會守住自己的諾言,劍聖一門的聲譽絕對會因我而更加隆盛。”他一字一字地許下諾言,望着她,“我也會竭盡全力地報答你——我會治好你,送你回到白墨宸身邊,你想要的一切我都赴湯蹈火爲你做到。”

聽到“白墨宸”三個字,狐裘裡的女子猛然顫抖了一下,卻下意識地搖頭,用焦黑的雙手擋在心口,似是極痛苦地將身體蜷縮了起來。

“不,”她低聲喃喃,“我不想再見到他。”

“白帥他剛剛寫了休書,和悅意公主仳離,天下爲之震驚。你知道麼?”北越雪主開口道,看着殷夜來吃驚地擡起頭,便緩緩地將這段時間來的局面逐一道出,“那日帝都內亂後,諸王勢力均被削弱,最後居然讓白墨宸亂中取勝,輔佐悅意公主登了基——他原本可以做攝政王,君臨天下,卻居然提出了和已經當上女帝的妻子仳離,掛冠而去!”

“啊?”她忍不住低低脫口,“他這是——”

“真是一個拿得起放得下的男人啊……”北越雪主也忍不住嘆息,“你們曾經付出了那麼慘烈的代價,卻還是分隔兩地。如今劫後餘生,難道不想和他團聚麼?”

殷夜來微微顫抖着,沒有說一句話,只是咬着牙搖了搖頭。

“你不想?”北越雪主有些意外地看着這個女子,不知道她心裡到底想着什麼。許久,才聽她低聲問:“那麼……鎮國公府慕容氏呢?慕容雋……他如今怎樣了?”

“慕容氏?”北越雪主搖頭,有些沒有把握地回答道,“白墨宸恨極了慕容家,在殺出帝都重圍之後一度派兵包圍鎮國公府,準備將其滿門上下誅滅。”

“啊?!”殷夜來忍不住失聲驚呼,“他……他難道殺了慕容雋?”

看到她驚惶的眼神,北越雪主笑了笑:“不,最後在廣漠王九公主的勸阻下,白帥還是放了慕容氏一馬——但慕容雋卻就此不知下落,如今鎮國公府也交由慕容逸掌管。呵,對了,聽說悅意女帝還準備下嫁慕容逸呢,看來鎮國公府日後的榮華不用擔心了。”

“……”殷夜來微微鬆了一口氣,再也無法支持,身體沉重地靠在了榻上,只覺得無盡的疲憊。是的……那一場轟轟烈烈的大戲,終究是落幕了。帝都內亂之後,所有人各奔前程,迎接各自的命運,生死殊途,再無瓜葛。

無論是墨宸還是雋,他們終將繼續着屬於自己的人生——但唯有她不一樣。大火中,她的一生卻已經結束了,就這樣不死不活不人不鬼,永遠無法返回陽世。

“看來你很惦記他們,”北越雪主看着她的表情,道,“如果你肯收我爲徒,等治好了你的傷,無論你想要去找白墨宸還是慕容雋,我都會送你到他們身邊。”

他看着她的表情,謹慎地開口,不偏向任何一個男人——眼前這個女人年齡和自己相仿,卻經歷過如此多的風浪,如今她心裡到底想的是什麼,他居然無法揣測。

殷夜來搖着頭,從鏡子裡看着自己羅剎一樣可怖醜陋的臉,低聲嘆息:“不……就這樣吧!我不要再回去任何人身邊了。無論是安堇然還是殷夜來,都已經死在了帝都那場大火裡。”

——是的,一切就應該終結在那一日,又何必多生是非?

如今的她已然成爲焦炭枯木一樣的廢人,容貌盡毀,軀體成炭,飲食起居都無法自主。而以白墨宸或慕容雋的性格,一旦得知她還活着,定會不惜代價的來找他,並且將這個負擔一輩子揹負下去。

夠了。這一生相互羈絆已深,如今好容易做了個了斷,就不要再糾纏下去了。

“那好。如果你不願意去找他們,我也可以養你一輩子。”北越雪主看着她,“我會安頓你,照顧你,尊敬你,盡我的一切能力陪伴你走到生命盡頭——只要你答應教給我劍術,我甚至可以做你的任何人。”

“不,我不要任何人。”她淡淡地說,“我願意就此孤獨死去。”

聽到這個回答,彷彿耐心終於用盡,北越雪主忽地一拍桌子,忽地站了起來,厲聲:“不可以!——你如果就這樣死了,劍聖之劍怎麼辦?它必須傳承下去!”

劍聖之劍?殷夜來看着這個名動天下的殺手之王,嘆了口氣。

她知道自己的身體情況,當然也明白自己處於垂危的邊緣,隨時可能死去——而劍聖門下雖然有《九問》《六訣》等秘笈傳世,但真正的精華卻不在於紙上,而是靠着師徒一對一的口耳相傳,甚至心領神會來傳承的。

作爲空桑女劍聖,她繼承了蘭纈師父的劍技,和清歡繼承的靈飛劍聖劍技迥然不同。如今她已然垂死,卻還沒有收過弟子,一旦死去,劍聖門下的一脈劍技便可能就此失傳——可是,即便如此,她也不能冒險將劍聖之劍交到這樣一雙染滿血的手上!

“……”北越雪主咬着牙,無可奈何的情緒幾乎逼得這個殺人不眨眼的男人發了瘋。沉默許久,他忽然擡起頭,道:“或者,我還有一個方法可以讓你改變主意。”

“什麼?”看到他眼神深處的灼熱,她不由得一驚。

他瞬地站了起來,眼裡又露出那種可怕的光芒來。然而在她開口詢問之前,他忽然一點足,整個人如同閃電一樣穿窗而出,躍下了街道。

窗戶開着,風雪呼嘯捲入,房間裡瞬間冷了下去,猶如冰窖。她靠在榻上,看着寒風吹動狐裘上一簇簇雪白的毛,眼神裡有些憂慮。

半晌,只聽“啪”的一聲,窗戶忽然又動了一動,一道人影落到了房間裡。

去而復返的北越雪主臉色冷淡,一邊看着她,一邊將手裡提着的一個東西重重摔到地上。那個人落在地上,發出了驚懼的呻吟,然而身體卻無法動彈,顯然是被封住了穴道,縮成了一團。

殷夜來認出,被他抓來的居然是方纔逃出去的那個丫鬟,不由得失聲:“你——!”

“你看,她該更努力些逃命的,”北越雪主冷笑,“方纔我們講了那麼久的話,她居然才逃出兩條街,然後就因爲風雪太大,怕冷而躲在一個屋檐下——呵,要知道憑着我的追蹤術,就算她提前三天出逃,我也能易如反掌地把她抓回來。”

那個丫鬟在地上顫抖着,用充滿了淚水的雙眼恐懼地看着他,又轉頭看了看殷夜來,囁嚅着不敢說一句話。

“你到底要做什麼?”殷夜來怒道,“幹嘛要爲難一個不相干的小丫頭?”

“的確和她不相干,只可惜她運氣比較差而已。”北越雪主淡淡,“其實,我只是想讓你知道,這麼多年來,凡是我想要殺的人,可從來沒能逃出我手掌心過——”

話音未落,他忽然間俯下身,手腕一翻,一把銀色的短刀瞬地出現在他手指間,從丫鬟頸中一掠而過!伴隨着一聲驚呼,一道細細的血柱瞬地噴涌而出,飛濺上了她的狐裘,斑斑點點殷紅刺目。

“你——!”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殷夜來瞬間坐起。

“你看,現在,只有你能救她了。”北越雪主一刀割斷了丫鬟的咽喉,直起身來,嘴角浮出了一個冷酷的笑,伸腳將地上那個不停驚呼掙扎的少女踢到了她面前。

剛纔那一刀他割得不深,只堪堪刺破了靜脈。血雖然不停流着,樣子可怕,但一時半會卻不至於致命。

“我不能立刻證明自己洗心革面、放下殺戮之心的決心真假,但是卻可以讓你看到殺戮的可怕和持續。”北越雪主的眼神冷酷,語氣也冷酷,“這些人就在你眼前死去!你一句話就可以制止——空桑女劍聖,你到底救是不救?”

“你——”殷夜來咬着牙,“想恐嚇我?!”

“不,我只是和你做交易,而籌碼就是這些無辜者的血。”北越雪主並不諱言,一字一句,“我要求的東西並不多,只是讓你收我入門,教我劍術而已。而且我向你保證,我會洗心革面,做一個對得起劍聖一門千古之名的好徒弟——如果你不能相信,那麼,我會讓無數的血在你面前流淌,直到你相信爲止!”

“……”她全身止不住地微微顫抖,死死地看着他,又看着地上在血泊中掙扎着的少女,咬住嘴脣沒有說話。

“救……救救我!”血在不停地噴涌,那個小丫鬟臉色蒼白,幾乎嚇得昏迷,不停地喃喃呻吟,“救救我……”

殷夜來憤怒得發抖,深深地呼吸:“你怎麼能這樣!”

“是的,請原諒我。在過去漫長的幾十年人生裡,我只學會了這樣唯一一種說服人的手段。”北越雪主淡淡道,看着鮮血在眼前流淌,漠然不動容,“不過,希望這也是我最後一次用到它了。只要入了劍聖門下,我以後就會做個好人。”

“無可救藥的殺人狂!”殷夜來壓抑着憤怒的情緒。

“無可救藥?你怎麼知道無可救藥?你試過麼?!”北越雪主卻驀然回頭,一邊說厲聲說着,一邊迫近來,兇狠地看着她。終於,他壓制住了那股怒意,重新直起身子,將那個流血的無辜者踢到了她腳下。

“我保證她能活到今晚子夜。那之前,只要你一開口就能救她的命。”北越雪主冷笑着,又加了一句,“記着,這不過是第一個而已。從今天開始,我就每天殺一個人——無論婦孺,老幼,一天一個,抓回來在你面前殺,直到你答應我爲止!”

殷夜來倒吸了一口冷氣,直直盯着他,眼神凌厲得幾乎要殺人。

是的,她知道他不是說笑——他是真的做得出這種事來的人。

“看在這些不停流出的鮮血的份上,請您好好做決定。”那個殺人者凝視着她,用一種冷酷到極點、卻又恭謙到極點的語氣低聲問,“空桑女劍聖,我尊敬的師父——您,是想看到血淋淋的當下,還是更願意擔憂可能出意外的未來呢?”

在那樣冷酷而低沉的聲音裡,鮮血從那個少女的咽喉裡不停流淌,如同一條血色的小蛇蜿蜒爬向殷夜來的腳下。那一刻,從未有過的恐懼從心底升起——是的,到如今,她已經無法握劍了,甚至連想要保護任何一個人都做不到!

墨宸……墨宸,此刻的我,又該怎麼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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