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四、分崩離析

當被大山簇擁的九里亭發生着殘酷的一幕時,在大陸的另一端,另一個緇衣芒鞋從遙遠的西荒匆匆而來,正從息風郡的渡口下船。

那個僧侶左手託鉢,右手握着一串念珠,容貌莊嚴,雖然風塵僕僕,卻流露出一股潔淨剛健的氣息。手中那一串佛珠不知道是什麼材料製成,每一顆都有寸許大,似珍珠又似象牙。然而奇異的是既無珍珠的光澤、又無象牙的潔白,黯淡無光,顯得有些陰慘慘,和僧侶的風範格格不入。

僧侶到來的時候正是深夜,渡口上沒有一個人,所以也沒有人發出一聲驚呼——因爲冷月下水面一道筆直的水箭劃過,這個僧侶、竟然是踏着波浪而來的!

“該死,還要繼續往東麼?”他踏上渡口,皺了皺眉,低頭攤開了掌心。

掌心裡那個金色的轉輪已經暗淡了,彷彿死去了一樣的寂靜——而不到十天之前,它還日夜發燙,無休止地轉動着,令他不得不離開空寂之山千里迢迢趕來,星月兼程地穿過了整個雲荒。

而三天前開始,掌心的命輪忽然沉寂了,再無動靜。

不祥的預感籠罩了下來,僧侶站在渡口,不知接下來該去哪裡,只能低頭將手握緊又攤開,努力想要感知到另外一端傳來的訊息——然而,卻什麼都沒有了。彼端只是一片虛無,冰冷的,茫茫如白雪覆蓋的世界。

孔雀明王站在渡口的冷月下,臉色漸漸有些異常起來。難道星主那邊,已經出了什麼不測?作爲命輪的首領,星主一直隱藏於幕後,從不會輕易召集大家。而前段日子召喚的力度更是史無前例。

難道,他這一路趕來,也是晚了嗎?那麼,龍呢?他此刻怎麼樣了?

心神一亂,孔雀忽地感覺到法袍上有什麼東西微微開始跳躍,一顆接着一顆。他在一瞬間低下頭,看到了自己脖子裡的那一串佛珠已經開始自行跳躍,彷彿活了一樣的在空中舞動,一顆顆發出奇特的光芒來!

一共六十一顆,每一顆佛珠的光芒裡,都隱約浮現了一張扭曲的臉,在拼命地嘶喊,掙扎,似乎要逃脫某一種禁錮,重新飛散到陽世裡。

不好!那些怨靈,在此刻試圖要脫離他的控制闖出來麼?

“須菩提,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者,於一切法,應如是知、如是見、如是信解,不生法相。須菩提,所言法相者,如來說即非法相,是名法相……”來不及多想,孔雀立刻就地盤膝趺坐,開始念動真言,全力壓制那一羣蠢蠢欲動的怨靈。

他凝聚了全部精神力,念動咒語壓制着那些惡靈,完全顧不上頭頂斗轉星移,時間一分分的流逝,不遠處的村落裡開始有人聲,村民們已經開始了一天的勞作。

黎明時分,有咿呀的舟楫搖動聲由遠而近,停靠在碼頭。

“爺,這裡就是長山村了。”船家道,“村子那邊就是青木塬,連着南迦密林。”

“就是這裡了!快靠邊,爺要下了!”包船的豪客握緊拳頭,揮了揮手,連聲道,“快點快點!動作那麼慢,想死啊?”

“是是。”船家連忙將船靠上碼頭。

還沒停穩,船上的人就跳了下來。然而沒想到木質的棧橋年久失修,他身手不靈便,本身又甚重,落下來時居然壓斷了一根半腐朽的木板,只聽咔嚓一聲,半隻腳頓時陷了進去,半晌拔不出來。

船家看着這個胖子一腳陷在渡頭拔不出的的樣子,在一旁忍俊不禁。

“快過來幫忙!”豪客怒叱,“笑什麼笑?”

“是是。”船家連忙收斂笑容,繫了船跳下來。他跪在地上,用力撥開斷裂的木條,豪客這纔將卡主的腳拔了出來,卻一個重心不穩跌坐在地,哎呦了一聲。

船家忙問:“爺,您還好吧?”

“沒事!這點小傷怎麼能難倒九爺我?”豪客嘴上說得強硬,看錶情卻顯然甚是疼痛,齜牙咧嘴地抽着冷氣,嘀咕,“媽的,如果不是前段時間剛受了重傷,剛剛撿回一條命,老子堂堂空桑劍聖,哪裡會……哎呀!”

他探手摸了摸胸腹之間,手縮回來時整個手掌都是殷紅的,嚇得旁邊的船家哎呀了一聲。

“操,這傷口怎麼又裂開了!還說是姑射郡最好的大夫,綁個綁帶都那麼差勁!”豪客罵罵咧咧,卻也不當意,只是將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抹掉了血跡就支撐着站了起來,從懷裡拿出一個錢袋子扔給一邊的人:“你替我去前面村裡僱一輛馬車,我要繼續趕路。”

船家看到他這樣的傷情,心裡暗自擔心,然而對方一路出手豪闊,看在金銖的份兒上他又不想損失了這筆生意,只能陪着小心:“那麼,爺,準備接下來去哪裡?”

“這個啊,我要去……”豪客遲疑了一下,將血手在衣襟上再度用力擦了擦,擡起手,朝着掌心看了過去,左看右看,半晌不答話。

船家看他專注的樣子,暗自驚訝——爲什麼要去哪裡要看手心來研究?難到手心裡還能開出花來不成?

“唉……該死!這一會老子也不知道該去哪兒了。怎麼這個東西一到這裡就不靈光了?前幾天還在拼命催我指方向給我呢!”豪客看了半天,頹然垂下了手,長嘆,“算了,反正也沒頭緒,你扶我去村子裡,找個地方喝個酒先!”

船家有些猶豫:“但客官你身上的傷還沒好,怎麼能……”

“不喝纔好不了呢!少廢話!”豪客一聲呵斥,“再不喝我就快死了知不知道?”

“是,是……”船家再不敢頂嘴,連忙扶着他往前走,心裡嘀咕這傢伙如此不愛惜身體,喝死了也活該。

兩人剛從渡頭上下來,沒走幾步兩就停住了。那個豪客睜大了眼睛看着前面,失聲:“怎麼這裡有個和尚!還不偏不倚坐在路中間?——真見鬼,怪不得老子一到這裡就如此晦氣!”

月冷風清,晨曦中,渡頭那條路上果然坐着一個緇衣芒鞋的僧侶,一手結印,一手握着佛珠,寶相莊嚴地趺坐在路中間。

船家心下也是覺得奇怪,卻不想多惹事,只是扶着那個豪客小心翼翼地從路邊繞了過去,那個豪客嘴裡嘀嘀咕咕,但顯然也無意多惹是非——然而,就在交錯而過的那一瞬間,那個僧侶雖然還是閉着眼睛,卻忽然擡起了手,一把抓住了那個豪客的衣袂!

“喂——你!”船家失聲驚叫起來,卻見豪客在同一時刻也驀然變了臉色,全身一震,也向着對方伸出手去——只聽啪的一聲脆響,兩人竟然是雙掌相擊,死死相扣。

然後就這樣握着手,再也不動。

這……這是什麼情況?這兩個人是熟人、還是在打架?船家莫名其妙地看着這一幕,心驚膽戰,卻忽地看到地上那個僧侶睜開了眼睛,低聲:“麒麟?”

“不錯,我是麒麟。”船家聽到身側的豪客回答,說着他聽不懂的話,“你……難道是傳說中的孔雀明王?”

“是,我是孔雀。”那個和尚低聲,唸了一聲阿彌陀佛。

兩個人對視了一眼,似乎彼此確定了什麼東西,這才放開了手——直到那一刻,船家纔看到他們兩個人的掌心裡居然都有一個轉輪圖樣的東西,浮凸出來,在緩緩轉動!

這是什麼?船家睜大了眼睛,卻不敢問。

“我說,你是怎麼……”豪客剛想說什麼,想起還有外人在,連忙不耐煩地從懷裡拿出了那個錦囊扔了過去,“船錢和打賞都在裡面了,快給我滾。”

船家一掂量那個錦囊,不由得咂舌:“全、全打賞給小人?”

“是啊是啊!滾得慢了就沒了!”豪客厲聲,聲音未落,船家一溜煙的就走了。等船家走了之後,豪客才大大咧咧地道:“原來‘孔雀明王’居然是個和尚?我一直以爲這麼威風的名字,一定是個王侯呢!我是清歡……不,麒麟——他孃的,這個名字真奇怪!”

他說話大大咧咧,然而卻正好投了孔雀的脾性,道:“怪不得命輪又轉動了,原來是你到了左近,引起了感應!——我還以爲是星主有了新消息。”

“什麼?你也沒有星主的消息?”清歡嚴肅起來,嘀咕,“怎麼搞的?一開始是拼死拼活的催,讓我傷都沒養好就不得不爬起來趕路……結果趕到一半路上又沒消息了!”他看了看孔雀,皺眉:“不過,我向來是個局外人——難道連你也聯繫不上星主?”

“我再來試試。”孔雀嘆了口氣,重新盤膝坐回地上,雙手虛合在胸口,用全部的念力驅動命輪轉動,努力地嘗試再度聯繫彼端的星主——然而無論怎樣努力,彼端都是一片空茫和漆黑。

那個曾經在數百年裡無數次和自己聯繫過的“存在”,彷彿瞬間消弭了。

“事情不大好。根據我的預感,星主……只怕是已經出了什麼事罷?”孔雀終於放棄,睜開眼睛低沉地念了一句佛號,“‘孩童的眼眸裡,看到天國的覆滅’——那個預言,只怕要成真了。麒麟,看來我們都已經來不及趕去阻止這一切的發生。”

“……”清歡愣了一下,忽然哈哈大笑了三聲,拍了拍屁股轉身就走。

“你準備去哪裡?”孔雀站起了身,“我們應該同路而行!”

“既然沒方向,那老子忙自己的去了——去年的帳目還沒收完呢!既然星主都死了,我們還忙個屁啊!”富甲天下的巨賈明顯露出鬆了口氣的表情,“跟你說,如果不是手心裡燙得緊,又想着得聽從師父的遺命,我才懶得趟這渾水——如今星主沒消息,命輪也算是解散了,我們各自回去幹老本行不就得了?”

“……”孔雀看着這個從未謀面的同伴,一時沒有回答。

“哎呀,和尚你怎麼用這種眼神看着我?”清歡被他的目光看得不好意思起來,摸了摸腦袋,從懷裡又拿出一包金銖,“看你全身上下也沒啥值錢的東西,是不是命輪倒了你就沒地方去了?喏,拿着,這裡的錢夠你下半輩子花,也不用去化緣了。”

嘩啦一聲,那一包金銖落到了鉢裡。習慣於砸錢解決問題的清歡覺得自己已經仁至義盡,便轉頭離開。只留下孔雀在原地,不由得氣極反笑。

“他媽的!”他喃喃,咬牙切齒,“靈飛和蘭纈這兩個傢伙,居然教出了這麼一個狗屎?”

剛轉身準備離開的人驀地停住了,清歡猛然轉頭:“你說什麼?”

“靈飛和蘭纈兩個傢伙真是有辱劍聖一門,居然收了這種垃圾當徒弟。”孔雀冷冷,想起多年前的那次見面,“早知道六十年前我就該和他們的師父說不要收這兩個瞎了狗眼的徒弟入門,免得還帶壞了徒子徒孫。”

“他媽的!敢罵我師父?”大病初癒的清歡猛然暴怒,頭髮根根倒豎,“殺了你這禿驢!”

他霍然轉身,一拂袖,一個銀白色的圓筒滾入掌心,只聽咔嚓一聲,一道耀眼的光芒從肥厚的手掌裡吞吐而出,幾達一丈。

“光劍?”孔雀冷笑起來,“這點本事,也敢來我面前炫耀!”

天亮後,青水邊的這個村莊沸騰了起來。第一個驚呼着跑進來的是去水邊捕魚的漁民,揮舞着雙手,嘴裡不停地叫着妖怪。第二個是外地來的船隻,船老大嚇得不敢停靠渡口,又繞路往前撐了幾里路才停靠在一個荒野。

那些人都異口同聲地說着一件事:村口的渡頭上,出現了奇怪的旋風!

村民們紛紛扔下了手頭的工作,甚至從田間歸來,一起跑向渡口。然而遠遠一看,便不由得失聲驚呼:“天啊……這是怎麼了?”

青水邊的渡頭上空無一人,只有兩團影子上下飄飛,時而聚合,時而分開,看得人眼花繚亂。而在那兩團影子周圍似乎有看不見的氣流飛速旋轉,呼嘯着,將周圍樹上的葉子都扯得乾乾淨淨!

“這是邪風啊……妖怪打架了!”村裡的老人喃喃,“快回屋子裡去,關上窗戶!”

“妖怪打架?”然而,有膽大一點的年輕人不聽老人勸告,忍不住走了過去,想湊近一點看個究竟。剛走到那些光禿禿的樹旁邊,身形猛然一滑,竟似有一隻手扯着,身不由己地往裡飛了出去——騰雲駕霧之中,只聽耳邊嗤嗤輕響無數,凌厲的劍氣逼睫而來,飛舞的頭髮竟一縷縷被割斷。

“救命!”村民叫了起來,手足當空飛舞,驚慌萬分。他臉上正在一道一道地冒出細細的血痕,就如風中有無數無形利刃飛舞,將靠近的一切都化爲齏粉!

“唰”地一聲,當他血流滿面,即將被捲入的瞬間,身體忽然停頓了。

憑空裡一隻手伸過來,抓住了他的胳膊,止住了他的身形。然後輕輕一甩,將他甩回到了身後十丈開外——那個人的動作很輕,手勁卻大得出奇。那個村民大呼小叫地被扔出那麼遠,落地時以爲自己必然手腳斷裂,然而奇怪的是憑空一股柔和的力量捲來,下盤一穩,居然就安然站住了。

“快走吧。”那一瞬,他聽到有人對自己道,“以後別亂湊熱鬧了。”

死裡逃生,那個村民連忙轉身踉蹌狂奔,然而心裡畢竟好奇,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救命恩人——渡口上不知何時來了一個黑衣男子,他的腳印綿延自村子後的密林,似乎是穿過了看不到頭的南迦密林而來,臉色蒼白而疲倦,風帽下藍色長髮隨風飛舞。

他伸出來的手指蒼白而修長,卻在剎那間將一個壯年人輕鬆扔出。

——藍色的頭髮!這個人,難道是鮫人?

村民不敢多看,捂着流血的臉飛快地跑回了村莊。身後旋風還在呼嘯,半徑越來越大,將周圍的樹都扯得嘩嘩作響,一樹一樹的葉子都被扯了下來,光禿禿的隨風狂舞。而那些落葉被捲起,一片一片錚然作響,尖銳得宛如刀片!

“居然是這兩個傢伙麼?”剛從青木塬跋涉而出的黑衣鮫人看着眼前這一幕,眉尖微微蹙起,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他嘆了口氣,腳尖一頓,衝入了那一團旋風中。

無數的劍一樣凌厲的風割面而來,將他頭髮獵獵吹起。然而,那樣柔軟的藍色長髮卻在風裡完好無損,並沒有被割斷絲毫。

“住手!”一聲低喝,他將雙手在胸口一合,再往外一分——彷彿有巨大的氣刃在掌心展開,瞬間擴大,將旋風居中切爲兩半!

所有在激流中飛舞的刀片都剎那消失,化爲齏粉。風中兩道人影驟然分開,孔雀和清歡猝不及防,各自收手退開,吃驚地看向來人。

“龍?是你?!”兩個人不約而同地驚呼起來,然而表情卻截然不同——孔雀的聲音是久別重逢的充滿驚喜,而清歡的語氣裡卻只有驚而沒有喜。在乍一看到溯光的時候,他簡直有活見鬼的表情,嘴角明顯抽搐了一下,手不由自主地握緊了劍柄。

天……這個鮫人,居然還活着!

自己在伽藍帝都的白塔上,明明親手將劍刺入他身體,這個人怎麼如今還活着?他……難道是死而復生的怪物麼?

隨着心裡的殺機,唰的一聲輕響,劍芒從銀色的劍柄中再度吞吐而出。顯然是在剛纔那一場打鬥裡吃了大虧,清歡劇烈地喘息着,手裡的劍芒微弱了許多,顯然已經是強弩之末——他看着眼前的情況,急速地想着脫身之計。

然而,溯光只是淡淡地橫了他一眼,並沒有多說什麼,又轉過頭盯着孔雀,用一種斥責的口吻道:“現在情況那麼危急,怎麼還和自己人打架?”

自己人?清歡一愣,露出難以理解的詫異來。

難道到了這個時候,這個鮫人還把自己當作命輪的同伴不成?——要知道當初爲了阻止他刺殺夜來,自己可是毫不留情地背叛了組織,將這個“同伴”格殺於劍下!

“他孃的!能怪我嗎?”聽到這句責問,孔雀忍不住暴躁起來,“這個死胖子居然想半路腳底抹油走人!——劍聖門下出這種敗類,我不替他們清理門戶怎麼說得過去?”

清歡忍不住咆哮起來:“你算什麼東西?居然出言侮辱我師尊!”

兩個人又忍不住怒目而視。

“好了。何必爲了這些小事拔劍相向——”溯光嘆了口氣,勸阻劍拔弩張的兩個人,“大事爲重。你看,當初麒麟雖然要殺我,可是如今我還是把他當作同伴。”

“什麼?這死胖子要殺你?!”孔雀還是第一次得知此事,叫了起來,“他不肯爲組織出力也就罷了,難道還想背叛命輪麼?”

“不錯,是我乾的!老子敢作就敢當!”清歡沒有辯解,梗着脖子叫起來,指着溯光,“你居然要殺夜來,我管你是誰,一律殺無赦!”

“夜來?是那個第五分身麼?”孔雀怔了怔。她……居然是麒麟的親人?

“是啊,他甚至爲了她,可以毫不猶豫地對我動了手。”溯光微微咳嗽了幾聲,“麒麟差一點就真的殺了我了……如果不是有個人正好路過救了我,我如今可能還不知道怎麼樣。”

說到“有個人”的時候,他的語調起了微妙的變化,眸子裡有一種黯然。

——那一刻他想起了那個救了自己的人。那個丫頭將重傷垂危的他扛到了家裡,養在一口巨大的銅水缸裡,就如養着一條魚一樣。當他從昏迷中醒來的第一瞬間,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雙滴溜溜的大眼睛。

被她養着的那幾天,似乎是紫煙死後他過得最平靜愉快的日子吧?

只是,連城易脆,一切最美好的東西都是最短暫的,轉瞬即逝——就如終究逝去的紫煙,還有那個展翅飛去、再不回頭的翼族女孩一樣。

然而,就在他忽然失神的那一瞬,孔雀正在怒吼:“什麼?他竟然對你下手!他媽的真瞎眼了麼?劍聖一門傳承萬年,最後收了這樣一個徒弟!”

清歡也暴怒起來:“媽的!你又罵我師父?信不信老子真殺了你禿驢?”

“別吵。事情都過去了,”溯光回過神來,知道這兩個人都是火藥一樣的脾氣,低聲,“麒麟也是爲了保護親人才對我下手——如今殷夜來已死在帝都大火之中,我如今也好好的。事情已經結束,他應該也沒有什麼執念了吧?”

清歡臉色忽然沉了下來,憤怒的氣焰彷彿一下子就滅了。是啊……夜來她畢竟還是死了……即便是做出了這種背信棄義的事,結果還是於事無補。

孔雀唸了一聲阿彌陀佛,看着清歡的眼神也漸漸緩和起來。

“人已經死了,過去的事情也都一筆勾銷。”溯光並不是一個善於言辭的人,但此刻不得不對這個同伴流露出最大的善意,極力地說服他,“你背叛組織來殺我,我並不記恨。但,現在是命輪的危急關頭,星主已經逝世,魔即將甦醒——剩下的事情,只能靠我們三個了。”

“星主已經逝世?!”雖然早有預感,但這個消息還是令兩個人都大吃一驚。

“是。我親眼所見,親手所殮。”溯光微微咳嗽着,露出長途跋涉後的疲倦神情,擡手拂去了肩膀上掉落的花,“看到了麼?這就是‘飛煙’,開在命輪中樞所在的地方——如今,它連同星主,都已經被冰族毀滅了。”

“冰族?!”孔雀失聲,“他們……”

“是的,他們派出了極厲害的殺手,用一件非常奇詭的機械秘密潛入了雲荒。”溯光低聲,語音沉痛,“我一接到星主召喚,就日夜兼程趕過去,不料還是晚了一步,無法挽回這個結局……你們不知道那一場殺戮有多慘烈。”

“星辰暗淡後的第九百年,

“亡者當歸來。

“魔王從地底復甦,

“血海從西洶涌而來,

“呼嘯淹沒大地。

“月蝕之夜,大災從天而降,

“神祇於紅蓮烈焰中呼號。

“孩童的眼眸裡,看到天國的覆滅。

“當暗星升起時,一切歸於虛無。”

那一刻,水鏡上浮現的預言一行一行地從命輪成員的心中浮起,每一句都令人顫慄——是的,星主準確地預見了自己和全族的死亡,試圖召回他們。然而,一切終究還是來不及了。在他們幾個趕去之前,毀滅已經到來。

“冰族怎麼能殺得了星主?”孔雀震驚,“星主又到底是誰?”

“星主來自於南迦密林裡的隱族,是翼族遺留在大地上的一個分支。”溯光簡略地說着,只覺得精神有些不濟,“這些……咳咳,實在說來話長,有了時間再慢慢細說吧——如今,咳咳,如今我們得趕緊去往狷之原。”

“去狷之原?”孔雀吃驚,“爲什麼?”

溯光猶豫了一瞬,還是決定對同伴說出實話:“這第六個分身,只怕已經潛入了迦樓羅,來到被封印的破軍王座面前了!”

“什麼?!不可能!時間還沒到!”孔雀霍然一震,“離三百年一度的破軍覺醒日還有兩個多月,第六個分身怎麼可能提前到達?——而且,我們不是連最後一個分身是誰都無法預測麼?怎麼會知道她如今的下落?”

“這是星主最後的預言。”溯光嘆息,頓了一頓,道,“那是個冰族人。”

“冰族人!”孔雀倒抽了一口冷氣,不再說話——冰族!難怪這些年來他們踏遍雲荒,尋找那最後一位分身,卻一直杳無消息。卻不曾想到那個人並不在這片大陸上,而是被驅逐在西海上流浪的異族人!

如果這一世,分身轉世在冰族人裡,那破軍一旦甦醒,後果不堪設想。

“孔雀,你不應該離開空寂之山和狷之原那裡的,”溯光低聲,咳嗽着,“你一走,迦樓羅那邊就更無人看管,只怕冰族人已經把那最後一個分身送入了裡面。”

孔雀臉色一變,喃喃:“糟糕!如果……如果第六分身已經到了破軍座前,只怕無法阻止魔的復生了!”

“是的。但無論如何,我們也要用盡一切方法阻攔。”溯光道,碧色的眼眸漸漸凝聚起來,“難道你想就此放棄,任憑魔君重生、雲荒動盪?”

“當然不。我在佛前立下誓言,衆生入地獄之前,自己須先入地獄。”孔雀雙手合十,低低唸了一句佛號,神色肅穆莊嚴,那一瞬竟露出一種佛相來,“九百年了,即便命輪在此時崩潰,羣龍無首,我亦不會就此抽身離去,任生靈塗炭。”

“好!”溯光點頭,“那我們出發吧!麒麟,你——”

然而,當兩人轉過身的時候,卻不由得吃了一驚——碼頭上空空蕩蕩,已經沒有了清歡的人影。那個胖子,居然趁着他們兩個交談的時候腳底抹油再度悄然開溜了!他走得是如此無聲無息,顯然是將劍聖一門的輕功發揮到了極點。

“他孃的!”孔雀這下氣得一佛出世二佛昇天,拔腿便要追上去。

“咳咳……算了。”溯光卻咳嗽着,搖頭阻止了他,“看來,咳咳,看來麒麟對命輪的使命並不認同。既然他毫無誠意加入我們,勉強也不是辦法。咳咳……魔君即將甦醒,孔雀,我們還是立刻去往狷之原吧!不能耽擱了。”

一邊說着,他一邊走向了渡口。

“好吧。”孔雀無奈,看了看他的臉色,“你很累麼?對了,你的劍呢?你的闢天怎麼——”

然而話剛說到這裡,溯光整個人忽然往前一個踉蹌,劇烈地咳嗽了起來。“闢天已經斷裂了,”他低聲說着,因爲咳嗽而幾乎無法說下去,“紫煙、紫煙也……”

“怎麼了?”孔雀一個箭步上前,扶住了他的肩膀,卻發現他的肩上瘦骨支離,幾乎硌痛了自己的手。他吃驚於同伴在短時間內的驚人消瘦,卻更震驚地看到溯光捂着嘴劇烈咳嗽,指縫裡卻點點滴滴沁出了鮮血來!

“天!你這是——”孔雀連忙扶着他站穩。溯光卻搖着頭,斷斷續續地道:“不……我沒事。只是、只是……咳咳,在密林裡受了一點溼氣風寒。不、不礙事……”

“他孃的,這哪裡是風寒!”孔雀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龍,這段日子你太累了,鮫人的體質天生就弱,怎麼吃得消?我看還是先別忙着趕路了,得先好好養傷。看你這樣子,估計撐不到魔復甦自己先去黃泉路了!”

“我說過不要緊!”溯光卻一反常態地發了脾氣,咬着牙,“從東澤這裡到西荒盡頭,路途遙遠。現在已經快三月了,爲了趕時間,乾脆橫穿鏡湖從水路走吧——”

“橫穿鏡湖?”孔雀對這個提議有些吃驚,然而溯光已經一腳踏入了青水裡,雙足在一瞬間合攏,成了魚尾的形狀,準備潛泳而去。

“好吧。去就去,最多用術法劈開水路就是。”孔雀嘀咕着,將袈裟脫了下來卷好,摸了摸光頭,“不過醜話說在前頭,鏡湖這條線路可不好走,萬一出什麼事你得幫我一把!”

溯光點了點頭,忽然停住了。

“怎麼?”孔雀問,卻見水波粼粼,忽然有一條魚從青水上逆流而來,忽地躍起——那條魚全身雪白,雙鰭如同翅膀一樣鼓動,居然飛上了半空,停在溯光的面前,腮幫子一鼓一鼓,似乎無聲地張口說着什麼。

“文瑤魚?”孔雀愕然,他還是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東西。

然而,溯光卻沒有回答,聽着魚兒說着什麼,臉色越發蒼白。許久,他嘆了口氣,用孔雀聽不懂的語言對着文瑤魚說了幾句,然後擡起手撫摸了一下那條魚的脊背,低聲:“就這樣回覆我的父皇吧……辛苦你了。”

文瑤魚撲扇着雙鰭,戀戀不捨繞着他飛了一圈,最終一頭扎入了水面,迅速遊走。

“你和那條魚說了什麼?”孔雀在一旁忍不住好奇。

“一些關於海國的事。”溯光低聲,卻不多說,“我離開得太久了,海國發生了很多事,父皇希望我能儘快回去處理——只可惜,我做不到。”

孔雀不由得苦笑了起來:“你父皇一定很生氣吧?生了那麼個兒子,居然把雲荒的事情看得比海國更重要。”

溯光也是苦笑,只道:“我們還是儘快趕去破軍那邊。”

“好,我修煉有劈水術,可以入水行走。”孔雀接着把襪子也脫了下來,赤足走下青水去,卻回頭嘀咕,“不過鏡湖裡多水怪幻境,我怕這樣一路過去,就算路線縮短了,一路上花的力氣也不合算。還不如……”

就在那一瞬,他的話語停頓了。

“龍?龍?”他涉水衝過去,一把將那個人從青水裡扶起。溯光緊閉雙眼,臉上蒼白地可怕,身體早已毫無知覺,在水裡載沉載浮。只有血一滴滴從嘴角沁出,混合着水藍色的長髮,在青水裡蜿蜒散開。

孔雀怔怔地看着這張忽然失去了生機的臉,心情沉重。

是的,他是太累了吧?這幾個月來,龍風塵僕僕地奔波於雲荒各地,幾次身負重傷。這一次南迦密林之行,他更是親眼見證了星主的去世,雖然孔雀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但看到闢天劍都已經不在龍的身側,便可以料想那一場戰役的慘烈,劍斷魂散,浴血而返。

——此刻的龍,已經是強弩之末,然而卻還是用盡最後的力氣分開了他們兩個,不讓他們自相殘殺。這個鮫人,雖然是海國皇太子,卻爲了雲荒在拼命啊……

“阿彌陀佛……”孔雀低低唸了一句,將昏迷的人從水裡背了起來,“不過,你就算要拼命,也得先留下一條命來吧?”

“開什麼玩笑?星主都已經死了,這事兒還要繼續折騰?”

這邊,沿着小道一路飛奔的清歡正在嘀咕,滿肚子不以爲然:“這一羣人神神叨叨的,整天什麼命輪,什麼魔物,什麼迦樓羅——要弄自己弄去,憑什麼要老子和你們一起去做這些莫名其妙的事?老子還有偌大家業要看管呢!”

清歡往自己的掌心啐了一口,用力擦了擦皮膚——隨着星主的死去,那個金黃色的命輪也沉寂下去了,不再發光,不再轉動,甚至也沒有一絲灼熱。就如同死了一樣。

“真不錯,這下徹底解脫了。”清歡覺得輕鬆無比,吹了聲口哨,“以後總算不用被師門的誓約束縛,需要聽從什麼‘命輪的召喚’了,想幹嘛就幹嘛,自由自在!”

一身輕鬆的商人沿着道路飛奔,行出數裡遇到了驛站,買了一匹馬,數囊酒,翻身而上,直奔北越郡的雪城而去——在那裡他還有五家商號,去年的賬目一塌糊塗,該交的利潤也一直拖着沒有上交。既然自己到了東澤,還是得去順路收一趟賬。

清歡在馬上愜意地喝着小酒,想着即將進賬的滾滾金銖,想着在葉城等着自己的美人傅壽,只覺得神清氣爽洋洋得意,大有從此天高地廣任鳥飛的豪情。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夜來已經不在了。

“唉……”想到這裡,他嘆了一口氣,心情又沉重了起來。

從慕容雋到白墨宸,自己這個小師妹在這一生裡總是遇人不淑,偏偏又死心眼,不懂得放棄。爲那兩個人所累,她這一生到底有過多少明亮快活的日子呢?而到最後,她也沒有死在天下最可怕的神秘組織的刺殺裡,卻死在了所愛男人們的手裡——這到底是什麼樣令人哭笑不得的悲哀命運啊。

清歡苦笑起來,在馬背上喝了一大口酒,搖頭。

“哎呀!”忽然想到了一個事情,清歡不由得打了個寒顫,一下子頓住了手裡的酒壺——蘭纈劍聖的劍技,也被夜來帶進墳裡去了。以後劍聖一門的絕技只剩下一半傳世……可惜,可惜!

“等我死後,有啥面目去黃泉見師尊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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