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城南,郡學西側,如今已經有一塊被嚴密圈起來了的所在。衆所周知,那裡面圍着的,便是彭城郡王錢惟昱新起了不過一年的園子、滄浪亭了。
一道周長兩裡多地、高約丈餘、形態曲折無規的白粉牆,掩映在比粉牆更高出數尺的冷杉、赤松、扁柏之間。林木在牆裡牆外各有兩三層交替掩映,倒也把白粉牆徹底遮蔽,遠遠看去,竟如有一座森林突兀聳峙,渾然不似城中。
園子裡面,低窪的溪流池塘隨處可見,但高地廣埠之處也收拾出來不少,乾燥潔淨。偶爾有曲水蜿蜒、遮斷假山島嶼的所在,便用質地堅固、耐溼耐腐的老竹或雪松木段搭出迴廊橋,聯通各處,頗有野趣。
如今已是將近臘月的時分,按說縱然蘇州地處江南、靠近大海,氣候略微和暖,但是尋常富戶人家也都該回到厚牆高門的屋子裡面,燒個炭盆取暖,再煨個小黃酒什麼的喝幾口。
不過,既然說了那是尋常人家,自然也有不尋常的。
此時此刻,錢惟昱便在那座提着“滄浪亭”三字匾額的軒敞廊亭之內,端坐於一張石案之前。亭子四周沒有圍牆,只有樓空了木格子的落地長窗,抑或是蒙了蘇繡彩紗的屏風遮擋寒風。亭口面對九曲木橋的那一邊,兩根粗逾一圍的桐油紅漆木柱上,釘着兩塊弧形的泥金牌子,上書一道聯詩:“千古滄浪水一涯,清風明月本無價。”
所幸的是,亭子雖然三面環水,但是水對岸不遠便有數道奇石壘砌的高峻假山,倒也不虞風會太大。石案邊上,兩個紅泥火爐燒着銀霜獸炭,上面各自煨着一個越州黃酒的酒罈子。
只不過,左首那個罈子裡,真的是裝的上品的越州貢酒、古越龍山的陳釀花雕;而右首那個罈子裡面,則只餘了一個底子的些許黃酒,上面卻是滿滿鋪陳着紅油亮色、肥瘦相宜的五花豬肉。那豬肉的濃稠肉汁被小火滾出無數細碎的小氣泡,引着那湯汁在那裡徐徐翻騰。
亭子裡除了錢惟昱之外,就只有蔣潔茹和安倍素子兩人服侍。十八娘因爲年紀小,錢惟昱怕她在這種初冬時分在外面晃悠會着涼,也就把她一個人關在屋子裡了。
蔣潔茹用一個竹骨的篾扇對着紅泥小爐微微扇了幾下,又把幾抹細碎的香蔥灑進罈子裡,用烏木鑲銀的筷子翻挑了幾下,便對錢惟昱說到:“殿下,已經好了呢,趁熱試試吧。上次您說太過肥膩了,只適合給當兵的丘八吃;這回奴奴倒是先把帶肥的那部分肉用鐵鍋熬炒了一番,走了脂膏,這才下壇煨燜的呢。”
錢惟昱放下手頭正在看的一本林仁肇前日呈送的新軍軍官考功績效賬目、還有孫顯忠分管的軍器監的流水賬。對着蔣潔茹溫柔地一笑,隨後無言地拿起面前的筷子,從酒罈子裡挾了一塊肥瘦層次分明的肉塊,放在嘴邊吹涼了,隨後送入口中。儘管錢惟昱和蔣潔茹相識不過一年,但是似乎已經到了不需要用言語表達情感的程度了。
那種肥者入口即化、但又有一層堅韌的軟膜包裹的彈性口感,讓他不由得暗自讚了一聲。而瘦的部分,既不會如同火雞肉那樣酥爛、缺乏纖維感,但又可以保證在嚼勁和彈性之間的微妙平衡,而且每一根瘦肉的纖維被咬斷的時候,都有滲入期間的香濃汁液以一種飽浸的姿態四溢開來。
錢惟昱溫柔地抓住蔣潔茹的小手,握在自己手中似乎無意識地輕輕搓揉,像是要給蔣潔茹取暖,又像是在品味這冬日纔有的閒暇,一邊呢喃地說道:“小茹的手藝真是越來越巧了,不管孤說出什麼,總能想出辦法做出來。”
一旁打橫坐在側首的安倍素子,聞到了開罐的奇香之後,也禁不住暗暗嚥了兩口口水。心中對這個時代日本人的廚藝大感鄙夷。如今跟着殿下,可以偶爾吃到小茹姐的手藝,也不知是自己幾輩子修來的福分呢。
“素子,還見外什麼,快趁熱吃吧。”蔣潔茹看着錢惟昱吃罷,便拈了一下素子的手,把一雙箸子遞了過去。素子立刻謙卑地俯身謝過了,口中輕唸了一句“義噠噠基瑪斯~”隨後就開吃了。
錢惟昱坐在上首,看着自己的兩個女人如今倒也相處和睦了,心中頗爲得意,便順口吟道:“杭州好豬肉,價錢賤如土。貴者不屑食,貧家不解煮。紅裙窈窕娘,素手調泥爐。微火纏綿燉,功滿它自熟。”
素子不比選子和清少納言,漢學功夫很是淺陋,跟了錢惟昱這兩三個月,漢語也只能算是剛剛純熟,但是對於詩詞的好壞還是聽不太懂。只知道自家殿下吃了一塊小茹姐煮出來的豬肉,便幸福感指數爆棚到要作詩感慨,倒也不由得微吐小香舌,暗暗咋舌。
至於另一個當事人蔣潔茹,自然只有面色酡紅、不飲自醉,嬌羞不勝地以袖子遮掩,給錢惟昱遞了一盞花雕酒,好掩飾內心小鹿亂撞的情態。
……
原來,這個時代還普遍沒有比較好的食用豬肉的法子。富貴人家,大多覺得豬肉不登大雅之堂,很少會吃豬肉,大多數還是以吃羊肉和雞鵝爲主;而窮人麼雖然沒什麼可挑的,卻因爲實在太沒得挑了,拿到豬肉都是不分肥瘦筋膜一股腦兒煮了的。
這樣做出來的白水煮肉,因爲那些筋膜和零碎油膘混在一起,很容易凝起一層厚厚的油膏。再加上肉中雜質多、也不會加料酒去羶,所以有錢人自然不屑於吃。
此前的幾年,錢惟昱也是不太吃豬肉的。不過許是他身份尊貴、不接地氣,倒也沒注意之所以宮廷膳食當中缺乏豬肉是因爲這個年代的豬肉普遍做不好,還以爲是因爲吳越王室和後世那些吃膩了豬肉的有錢人那樣喜歡魚蝦海鮮呢。
直到最近編練新軍、要求給新軍增加物質激勵、訓練優勝者每餐有肉之後,他在一次進軍營視察、爲了擺出主帥與士卒同甘苦的架子、吃了一頓那些新兵每天吃的廉價大鍋肉之後,纔算是明白了爲什麼百年之後蘇子瞻要發明東坡肉了,而且也真正理解了爲什麼區區東坡肉可以流傳千古。
錢惟昱不懂烹飪,不過他好歹可以和王語嫣“口述武功”那般指點江山,具體的事情自然是讓小茹妹妹去幹了。很快,添加醬油黃酒和紅糖烹煮出來的“東坡肉”就出爐了,後來在不到一週的時間裡就風靡了鎮海新軍的軍營,每一個士兵都爲了每天多吃一塊肉下了死力氣地賣力訓練。
只是,關於爲什麼這道據說是郡王爺家眷發明的新菜要被命名爲東坡肉,衆人實在是不得其法,最後居然以訛傳訛成了用於煮食這道菜色所用的豬肉,必須取自東坡向陽之地放養的豬隻、才能確保其味的傳說。又有誰能知道,其實錢惟昱只是不喜歡用自己的名字或者自己親近人的名字,去命名一道肉而已呢。
幾杯花雕下肚,錢惟昱在暖爐的烘烤下也有些微醺之意。感受着美人恩重,耳鬢廝磨,心中着實有些把持不住的錯覺。
“過了年關,就是十六週歲了,好像還是早了一些,再忍忍吧……”
正在錢惟昱胡思亂想的時候,幸好一旁九曲木橋上走來一個少女,正是陳璣。錢惟昱立刻坐正了身體,免得做出太出格的姿態教壞了小孩子。蔣潔茹心中也略微羞赧,擺出了大家閨秀的大姐姐模樣。
須臾只聽陳璣走到面前,對着錢惟昱盈盈一福,細聲細氣地稟報道:“殿下是沈默沈大人和孫顯忠孫將軍來拜會呢,說是殿下吩咐軍器監這幾月來改良試製的幾樣器械有了眉目,想請殿下明日移步視察。”
這才清閒了幾日,便又有事情來了麼,錢惟昱揉了揉纔不過清爽了幾日的腦仁,感覺一陣陣隱隱的酸脹又要來襲了。不過,總歸是正事兒要緊。
“孫將軍有說,是什麼東西麼?十字片鐮槍,還是神臂弓?”
“孫將軍沒有明說,許是兩樣都有吧。聽說沈大人爲了這兩件東西,也是熬夜督導了半月之久呢。”
“明白了,這便回覆孫將軍,說孤明日辰時就會過去,讓他在軍器監準備好。”
“是,奴家這便去了。”
陳璣挪着小碎步,又往回走去了。不過氛圍卻已經被這個插曲給打岔了。
“又要動刀兵了麼?”蔣潔茹一邊把泥爐上的燜肉酒罈挪到一邊的麻布墊子上,又挪上一個茶壺,放進幾簇烏龍茶葉,給錢惟昱烹茶解膩,一邊用微不可聞的心疼語調幽幽地問道,“腳不點地地忙活了那麼久,這才把事情推給林仁肇孫顯忠幾日,便又要勞頓了。事情總是做不完的,還是調養身子要緊。”
“就算孤不去,李弘冀有朝一日也會再來找孤的麻煩的。孤也是想着和你廝守一生,這纔不得不勉勵奮迅。身在亂世,不進則退,很多事情是由不得自己的。到了如今的地位,便是想求爲一富豪布衣,也是不可得的。”
“還不是想震懾周宗。誰不知道要是殺了李弘冀,以周宗這趨利避害之心態,是斷然不敢在南唐皇太弟李景遂和吳王李從嘉分出勝負之前、就貿然把女兒嫁給李從嘉的。”蔣潔茹心中微微發苦,胡思亂想地意淫了許多,卻一句也不敢說出口來。面上神色如常,歡笑如故,就好像真是被錢惟昱那句“孤還不是想和你長相廝守”給感動了一般。
“殿下這般爲奴奴着想,奴奴心中着實歡喜得緊呢。”蔣潔茹對着茶爐調度了半晌的面部表情,自覺調整到了一個無暇的微笑狀態,這才舀起一勺烏龍茶,飽含深情地雙手奉給錢惟昱,鼓起朱脣微微吹涼,心滿意足地看着對方飲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