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惟昱和周娥皇都是聰明絕頂之人。只不過錢惟昱的聰明需要用在計謀戰策、爾虞我詐、外交欺騙……林林總總之處,所以在揣摩人心方面畢竟分到的精力要少得多。而周娥皇身爲女子,生在太傅之家,除了飽讀詩書、琴棋書畫之外,無非是些針梓女紅之類的閒暇愛好,活了十八年,總的來說在揣摩洞察旁人心思方面,錢惟昱定然是不如周娥皇的。
不過,聰明絕頂之人也都有弱點,那就是這類人往往都有很強烈的智商優越感。如果這一點遭到了挫敗,人生就會很低落,甚至自暴自棄起來。
按照這個分析,隋煬帝可算是歷史上智商優越感甚高、但是一旦被打擊之後就徹底胡作非爲的典範了——身爲天子,好大喜功,一心把修長城挖運河徵高麗臣突厥的千古功績畢其功於一役,結果居然自己的百姓都不理解這些“爲了千秋偉業所必須要犧牲的短暫陣痛”,起來造反反抗了。三徵高句麗之後回到江都胡作非爲的隋煬帝,和他早年的英武上進相比,明顯就是一個智商優越感被挫傷之後自暴自棄的典型,一種“既然不能完美的活不如就此死掉”的藝術家病發作。
錢惟昱和周娥皇在這件事情上一些不理智的舉動,其實與隋煬帝的自暴自棄頗爲相像。那就是兩個智商上碾壓了旁人一輩子的強者,突然受到了挫折之後,難免出現的一些逆反。這種情形,越是少經歷逆境挫折的人,就越是容易發生。哪怕本身再是聰慧穎悟,沒有受挫的人生經歷是成熟不來的。
聽了周娥皇那句“本小姐纔不是爲了你而去投湖的呢……”的傲嬌呵斥之後,錢惟昱頓時有些巨大的心理落差。原本他之所以以身犯險,無非就是因爲自覺什麼都算計到了,最後卻被人硬塞着欠了一個絕代佳人天大的人情;正所謂最難消受美人恩,猶如骨鯁在喉。現在聽周娥皇如此訴說,那豈不是說自己一直都在一廂情願自作多情麼?
不過幸好當時周宗還在場,周宗是老於世故之人,不像錢惟昱周娥皇這些初哥初姐的面子薄,當下便以爲女兒是不好意思,所以傲嬌病發作了,便立刻開口呵斥道:“娥皇怎可如此無禮!彭城郡王殿下雖然與我大唐分屬敵國,可至少對你也算是仁至義盡了。我周家之人,難道連知恩圖報的道理都不明瞭麼?”
周宗的話算是一個緩衝,給了錢惟昱腦中轉彎子的時間。他飛速地把此前的橋段在腦中過了一遍,便想到了一種可能性:莫非周娥皇果真不曾想要讓自己知道她的病情,而是周嘉敏氣不過姐姐受苦,這才揭破的麼?念及此處,錢惟昱回想了一下上輩子所知的周娥皇生平,頓時有些明悟了。
……
錢惟昱揣摩少女心思固然不如周娥皇那般細膩,但是他卻有一樁好處是無往不利的——那周娥皇可是後世有名的大周后,上輩子好歹還算有三四分文藝青年範兒的錢惟昱對於其一生的瞭解和揣摩還是比較透徹的。何況有那麼多史料的幫助作爲旁證,足以形成對周娥皇性格的成熟論斷了。
歷史上的周娥皇是怎麼死的?那就是聽說李煜和自己妹妹周嘉敏有了私情之後,活活氣死的。上輩子最初看到這些逸聞史料的時候,錢惟昱不過是感慨此女善妒;但是深入瞭解之後,就可以發現此女心性遠遠不是簡單的善妒或者小心眼兒可以概括的了。
比如說,一個人如果是被活活氣死的,那麼他會對氣死自己的人如何表現呢?諸葛亮三氣周瑜,雖然是演義裡的故事;但是也可以看出,周瑜始終對諸葛亮恨得咬牙切齒,最後見終究鬥不過對方,臨死高呼數遍“既生瑜、何生亮”。可見正常被氣死的人,應該是對氣自己的人憤恨不已的。
又或許有人說,周瑜和諸葛亮是仇敵之恨,不是男女因愛生恨之恨。那麼便再看一下小心眼兒著稱的林妹妹是怎麼死的:林黛玉在多次和寶玉使小性子、鉸香囊扇墜兒的時候,反覆說“你道我在乎的是東西?我在乎的是你的心!”;等到最後寶玉癡癡傻傻被人擺佈着和薛寶釵結婚了,黛玉萬念俱灰自行氣死之前,雖然已經口不出惡言,不對旁人使性子,但是也知道要焚儘自己畢生詩稿,作爲無聲的抗拒。
說完了對比參照,咱回頭來看看,歷史上這位令後人扼腕嘆息的周大小姐又是怎麼把自己氣死的呢?“婢子多幸,託質君門,冒寵乘華,凡十載矣。女子之榮,莫過於此。所不足者,子殤身歿,無以報德。”
這段話翻譯過來,就是歷史上大周后臨死前對李煜說:我能夠嫁給皇家,做了皇后,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陛下對我很好,xxx對我也很好,大家對我都很好,我誰都不怨,是我自己作死才死的。言語當中,一星半點對李煜惡言相加的跡象都沒有,純屬是自己一個人生悶氣,活活把自己給氣死了(當然,當時周娥皇原本就在重病之中,不是說身體好端端地直接被氣死了)。
從上面的研究可以看出,周娥皇絕對不是簡單的“善妒”而氣死。那麼,她究竟有沒有“善妒”呢?換句話說,如果以是否容忍自己的丈夫與旁的女子歡好、可以容忍到何種程度,來判斷一個女子是否“善妒”的話,周娥皇並不算非常善妒的女子,甚至歷史上還不如她妹妹周嘉敏善妒。
如果一定要舉個例子的話,可以看李煜身邊的寵嬪黃氏爲例,黃氏是李煜潛邸時候就信用的心腹女官,在周娥皇嫁給李煜做正妻之前,黃氏已經被李煜臨幸了幾年了(李煜十九歲大婚,古人貴胄男子卻不會忍到大婚才行男女之事,黃氏被幸確實在周娥皇之前)。李煜登基之後,冊封周娥皇爲中宮皇后,黃氏爲“寶儀”(嬪的一級封號)。
終周娥皇在世之時,黃寶儀始終得以正常被李煜臨幸;其他李煜日常寵幸的妃子,也一併如故,只是完全無法撼動周娥皇最爲受寵的地位罷了。但是到了娥皇死後,周嘉敏被繼封爲後,黃寶儀在內的多位妃嬪卻遭到了更多的排斥,不得不夾起尾巴做人,久久不得一次寵幸。
綜上可見,周娥皇此女,與其說是“善妒”,不如說是心氣高傲,剛烈太過。自己的丈夫身爲皇帝或者王爺,要寵幸一些女人,她還是很放得開的。但是她在乎的是丈夫不能揹着她幹、不能欺騙她。後來她妹妹周嘉敏和李煜二人,是在她臥病的時候揹着她私通,而且李煜明明已經對其妹的寵愛勝於她,還在拿甜言蜜語欺騙她的感情,這才令她忿然而逝。
說到底,對於*的出軌而言,真正讓周娥皇難以忍受的是丈夫的欺騙。這就好像現在有些富貴人家的妻子,明知丈夫經常有外遇,也忍了;若是丈夫向來都還坦白,而且也沒過分冷落了自己,那便罷了。可是如此容忍之下,丈夫明着不夠還要偷着來,還要欺騙她的感情,那對於心思靈透絕頂的聰慧美女來說,就斷然不能忍了。
……
說來話長,但是因爲那些史料揣摩都是深深印在錢惟昱腦海之中的,所以一旦被人點醒之後,還是很快就可以反應過來:周娥皇不是善妒,而是“高冷”;說白了,就是有一股骨子裡透出來的冷傲風骨,剛烈非常;凡事絕不容忍別人欺瞞和利用罷了。
念及此處,錢惟昱心中也着實感慨。一方面仍然爲自己有些自作多情而不值,另一方面又對娥皇的真性情頗爲欣賞。
錢惟昱前世是個胖子,事業還算有成,學業更是學霸,手頭有房有車;唯獨在妹紙問題上,因爲這身脂肪,經常在他自個兒正兒八經付出的時候,被妹紙當成人肉提款機耍。雖然因爲工作應酬的需要,上輩子的他倒不至於是個初哥,但是對女人的閱歷也僅限於風塵之中,回想起來都是一把辛酸淚。
前世經歷,着實讓錢惟昱的靈魂在面對女人的問題時有幾分扭曲。這輩子一上來就是小王爺身份,找妹紙固然是不愁了,但是前世的扭曲經歷,多多少少讓他會常常疑心:“這女人對我好,究竟是因爲真心對我,還是因爲我是高富帥?要是我不是小王爺了,也沒有萬貫家財,這些女子還會真心如斯麼?”
因爲這個疑竇是不可能被解開的,所以縱然至今已經在這個世上活了五六年,*成熟也有兩年了,但是錢惟昱心中只有對寥寥個別女子有那種純粹的信賴和相知,比如遠在東瀛的選子內親王——因爲人家門第不低,也沒有什麼需要圖他的,那麼對他好定然是出於真心。
除了選子之外,哪怕是和他極親近的、已有近兩年知心交往的蔣潔茹,在他眼中,也不是純粹的男女之情,而是摻雜了一種主僕或者說君臣的眼光。因爲他同樣知道蔣袞想和自己聯姻是看上了自己的地位權力。小茹自己雖然真心,但是要是他真的敗落之時,小茹會不會和他同生共死,他也沒有想過。
這就好比,有錢有勢的人去相親,總喜歡隱瞞自己的家財和官位。裝作窮人貧民,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一個女子依然喜歡自己,那纔是真心喜歡了你這個人。而他在平素生活的富貴環境中認識的女人,他永遠沒辦法徹底看透,除非他真的去落難一次。
錢惟昱的內心因爲他的陰冷和扭曲,一直缺乏真實認知一個奇女子的環境。但是,他知道,不管周娥皇如今對他是否熱情、是否非他不嫁,但是至少周娥皇是絕對不可能在情感上弄虛作假的——
因爲只要她願意,她完全有能耐馬上當上吳王妃,如果李從嘉能夠順利即位、變成李煜的話,她還能當上南唐的皇后。這樣一個女子肯不去當吳王妃而選擇投湖,本身就不可能是爲了圖一些別的更高價值的東西。要知道他錢惟昱如今明面上的實力不過是一個吳越國的郡王,吳越國力不如南唐,也沒有稱帝,無論怎麼看,如果周娥皇貪慕富貴也好,虛名也好,選李從嘉不比他好麼?
“既然如此,到了這一步,爲什麼不大度一些爭取一下呢?難不成,還真要人家妹紙軟語相求麼?對方畢竟投湖拒婚了,口頭上是不是爲了你,又有那麼重要麼?”
錢惟昱面色由白轉紅,又由紅變得毫無血色。最後,終於長噓出一口氣,走到周娥皇面前,深深地作了一個揖。難得地出言軟語相求:“師姐,雖然此前的事情可能多有誤會,但是縱有千般不是,總是小弟承了您的恩情。師姐心中雖然磊落,對小弟並無情意;但小弟自從兩年前初次見到師姐,便被師姐的音容笑貌、學識人品所傾慕。
此番若非師姐大義凜然,小弟定然是要中了李弘冀的激將之計的。還望師姐給小弟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用此番帶來的鼉龍血肉與注輦國舶來的玉脂冰片爲師姐療傷。不然,只怕小弟一生都難以安心。”
周娥皇並不善妒,只是冷傲剛烈。此前在錢惟昱在南唐做人質的那幾年裡,他們之間的數次交往,令兩人的情感只是停留在互相仰慕敬重地程度,並未昇華到男女之情上面。這主要也是兩人都拿捏着身份架子所致,就好比兩個以詩文琴書相交的知心文友,純粹只是意氣相投的君子之交。
在那段時間裡,錢惟昱從不曾有軟語相求、放下身段的言行;故而娥皇也不過是懵懵懂懂,不曾多想。現在錢惟昱放下了架子,坦白地說道“小弟自從兩年前初次見到師姐,便被師姐的音容笑貌、學識人品所傾慕”而且直言“此番之所以不顧自己安危、親身涉險來到敵國,全是爲了取信於師姐、好讓師姐放心相信自吳越帶來的診療奇藥”。
這番話說出口,情形登時就不一樣了。此前兩個人好歹都是做了形式上看上去爲對方奮不顧身的瘋狂舉動;但是兩人都咬死了不鬆口,死要面子不承認在動機上是爲了對方。若是那般僵持的話,這段情意自然是難以突破,如今錢惟昱以“此前不好意思承認”的姿態改口了,而且他所做下的事情都是實打實的——如果說他不是爲了你周娥皇才以身涉險,還能是爲了啥呢?
周娥皇面色潮紅幾欲滴血,立刻放下了簾子窩進被窩裡劇烈地咳嗽起來。心中卻是着實砰砰亂跳:“這傢伙,怎得今日言語突然如此不含蓄了。爹爹還在一邊,怎好如此直白?”、
可是想歸想,抱怨歸抱怨,對於錢惟昱的露骨表白,周娥皇心中竟是感動莫名,淚水滾滾而下。對她大獻殷勤的王爺不是沒有,但是那都是寡淡如水情境,有哪有哪個王爺,可以機緣巧合地證明,人家爲了她可以不惜生命危險呢?
“師弟,你……你先下去吧……您的好意,姐姐心領了,定然……不會辜負的,姐姐病情又有些發作,卻是攀談不得了。”窩在被窩裡的周娥皇勉強忸怩地轉過半個身子,只從被子裡露出一對眼珠,把大半個臉依然埋在裡面,用可憐的眼神水汪汪地看着錢惟昱,如此這般求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