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了一會酒後,一賢士站了起來。他衝着義信君皺眉說道:“此婦薄情,實礙人眼。請置身後。”
他要義信君把衛洛放到暗處,別刺了他的眼。
義信君聞言臉一冷。
這時,衛洛在他懷中動了動。她悄悄地擡起頭,將臉伏在他的頸間低低地說了兩句。
片刻後,義信君眼皮微擡,盯着那賢士,聲音朗朗地說道:“比如寶劍,主人珍之重之,自會遇敵時發清鳴!比如寶馬,主人惜之愛之,自會遇敵時捨身救主!士爲知己者死,婦亦應爲知心人而忠情。公子涇陵視她如禮物,她自也視之如路人。此理天經地義,公何怒之有?”
義信君這番話說起來咄咄逼人,言辭精到,那賢士竟是一愣,半晌找不到反駁之詞。
而且,他這一席話,聲音朗朗,清楚之極,人人可以聽見。一時之間,本來還在低聲議論的衆人也是一怔,停止了交談。一個個皺眉尋思起來。
隱隱的,他們也感覺到不對。覺得丈夫對婦人薄情,實是天經地義,婦人卻不能對丈夫薄情。可是,義信君以寶馬和寶劍相比,又以士相比。這一番道理,竟是頭頭是道,衆人雖想反駁,卻發現無從駁起。
說起來,此女容色傾城,縱比不上士,比之寶馬寶劍還是可以的。照啊,寶馬寶劍也是對有心人才誓死相報,爲什麼這傾城婦人不可以這樣呢?
一片安靜中,漢陵公子威嚴俊美,含着笑容的臉瞬時一僵。
他右手一緊,握着酒樽的手開始用力,用力,直到那手青筋暴露,酒樽不勝重力發出滋滋輕響。
半晌後,小胖子吳公子歸哈哈一笑,嘎嘎說道:“義信君好利舌也,所言甚是有理。”他說到這裡後,轉眼瞅向公子涇陵,嘻嘻笑道:“對婦人忠情,公子涇陵不屑也。今以一姬換得兩城,纔是可歡喜之事。今年祭祀,公子可以不愧先祖了。公子以爲然否?”
涇陵公子低着頭,明亮的燈火,照在他的臉上,顯出一抹陰影來。
直過了好一會,他才淡淡地說道:“不過一婦人而已,諸君何必過於在意?”
他說到這裡,終於擡起頭來。
他轉過頭,深沉的雙眸盯向義信君。這一盯之下,他的眉心便跳了兩跳。他連忙眼睛一擡,使得自己看也不看義信君頸部以下。
四目相對,涇陵公子晃了晃手中的酒樽,淡淡地說道:“昔日君在我府中之時,涇陵不知君有大才也。今日再見,實爲君歡喜!”
他嘴裡說着歡喜,可表情中卻絲毫沒有歡喜。
而且,涇陵公子這番話,分明是揭短!
隨着他這句話一出口,衆人便頻頻向義信君看去,三兩成羣地詢問起義信君的出身來歷來。
涇陵公子這話一出,心中鬱躁消去了少許。可是,緊接着他便暗恨起自己來:這樣的話,怎是我堂堂公子涇陵會說的?想到這裡,他迅速眉眼一斂,竟是不願與義信君那雙銳利的桃花眼相對。
衛洛也是一僵!
衛洛愕然擡頭。
她的墨玉眼中依然浮腫,眼中淚水汪汪,此時,這雙淚眼實是瞪大到了極限。
她不敢置信地盯着義信君,死死地盯着。半晌半晌,她才顫抖着,歡喜着,喃喃地問道:“你,你,你是素?”
她的聲音很輕很輕,表情很小心很小心。似是生怕自己聲音一大,便驚嚇了眼前的人,也似是害怕自己所聽到的,竟是錯覺。
這時,衆人的議論聲,哧笑聲又大了兩分。
義信君看向衛洛,朝她露齒一笑後,伸手把她的頭按回自己胸口。然後,他擡起頭看向涇陵公子,清笑道:“謝公子看重!然,蒼天造人,其意難測!伊尹何人也?當他身爲奴隸之時,誰能想他也有成爲宰相之日?我於貧賤卑微時,纔不能顯,亦不能爲公子所知,實屬尋常也。”
義信君聲音朗朗地說到這裡,便低下頭,看着呆若木雞,歡喜得又要流淚的衛洛,嘴角一揚。
他衝她右眼一閉,再次拋了一個大大的媚眼後,他把衛洛略略推開。
衛洛怔忡地任他把自己放到一旁。
義信君從塌上一站而起,他頭微側,牽過衛洛的小手。見她怔忡,他露齒一笑。
然後,他雙臂環抱着衛洛。轉過頭來,義信君目光炯炯地看向一殿之人,聲音清朗地說道:“我是童男出身!”
這話一出,滿室譁然。
義信君不理衆人的譁然,徑自聲音朗朗地說道:“我卑賤之時,世人皆輕之薄之,侮之唾之!然,只有她!只有我懷中之婦,她兩番三次相救於我,她對我說‘伊尹何人也?當他身爲奴隸之時,誰能想他也有成爲宰相之日?’至此,纔有了今日的義信君!”
他的聲音滔滔而來,在穹形大殿中傳蕩不已。
衆人開始只是哧笑,待聽到這裡,再看到他那一臉的肅然,看到他那華豔的美色,想到他的所作所爲,漸漸的,那哧笑聲竟是越來越低,越來越低。
義信君又是微微一笑,他伸手撫着懷中衛洛的黑髮,冰玉相擊的聲音清脆響亮之極,“若無我懷中之婦,便無我義信君!救命之恩,再造之德,義信雖死難報!區區兩城何足道哉?”
這一下,衆人都安靜下來。
這一下,衆人看向他和衛洛的眼神中,都添了幾分善意。
這一下,四周的議論聲,已紛紛改變了內容。“好一個義信君!雖貧不改其志,雖貴不改其義!真賢臣也!”
“咄!傾其所有以報恩義,此君誠信人也!”
“我矩子有言,天下蒼生,本無貧賤富貴之分。此義信君便是一例。他是童男出身又如何?不一樣建功立業,博得天下丈夫的另眼相待!”
“噫,此婦能以伊尹說事,誠賢婦人也!”
“義信君,此君以義信爲封號,果然名符其實!”
“不忘昔人恩義,這是信是義,貧賤不改其志,富貴不改其信,這是忠。咄,忠義仁信,此君已佔其三。雖爲弄臣,實大丈夫也!”
滔滔不絕的議論聲中,義信君慢慢地坐了起來。直到他重新把衛洛摟在懷中,纔有人隱隱地感覺到,從頭到尾,他都沒有讓他懷中的婦人露出面容來。這義信君一得到這婦人,便珍之藏之,連她的容貌也不想讓外人看到了。
他以兩城換此婦,難道真是爲了報答她的恩義,真的不圖她的美色嗎?
不過這一點,就算有人感覺到了,也都不願意去深究。這世間的丈夫,哪個不好色的?何況面對的是這麼一個絕色美人。
義信君緊緊地摟着衛洛,美豔的臉上浮起一抹淡淡的譏誚來。他瞟了一眼場中議論紛紛的衆人,對上衆人由不屑,輕視轉爲友善的目光,暗暗想道:安排一些人在人羣中爲我說一說話,造一造勢,果然情況大不相同!
正在這時,他懷中的衛洛輕輕地掙了掙,低低地說道:“素,你是素?你真是素?”
聲音中,有着無盡歡喜,同時,也有着隱隱的羞愧。
不過二三年而已,她早把當日那羞澀的小男孩拋到了腦後,後來都沒有思念過他。再次相見,半天也沒有認出對方來。可是他倒好,他居然用兩座城池來換取自己!
他是素啊!這個得到了自己的義信君是素啊!
這時刻,衛洛真是覺得無邊歡喜,這種歡喜,甚至沖淡了她的悲傷。
她只要一想到自己落到了素的手中,想到自己並不是命如柳絮,想到這天下間,還有一人如此珍視自己,心中便是暖暖的,暖暖的。。。。。。
素低下頭去,他在衛洛的頭髮上親了親,低低地說道:“是啊,我是素。洛,我來接你來了,你歡喜嗎?”
歡喜,當然歡喜!
衛洛不停地點着頭,不停地點着頭,這時,她的眼睛又開始酸澀了,她又想流淚了。
涇陵公子緊緊地盯着他們,他握着酒樽的手,再次收緊,用力收緊。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個聲音從他身後傳來,“公子,這義信君已知此婦便是衛洛,如何是好?”
這聲音中,帶着殺氣。涇陵公子不用回頭,也知道這是藥公的聲音。
聽到藥公的這句話,涇陵公子眉心跳了跳。
他抿着脣,冷冷地回道:“知又如何?此婦雖有才,其才卻不至逆天!況,我以她換得兩城,若得城便誅殺之,我信義何在?”
他是說,衛洛雖然有才華,但也只是有才華,她的才華還不到逆天的地步!
再說了,自己已經把她換得了兩座城池,難道一轉眼,得到了人家的城池後,便去刺殺這個已送出的婦人?這樣做的話,自己還有什麼信義可言?
他這語氣很不善!非常的不善!
藥公聽到沉默起來。他想了想,也覺得自己有點小題大做了。便略略叉手,向後退去。
衛洛努力的深呼吸着。她想用這種方法來止住川流不息的淚水,她想盡快平靜下來。
可是,也許是今天的大驚大痛大喜太多了,她怎麼努力,那淚水還是不時地冒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