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老鷹與小雞

人在霧中,霧在樓中。

淡綠的樓,淡綠的霧,淡綠的人。

人在霧中,已不是人。是仙人。

霧在樓中,不再是煙霧。是仙霧。

仙人,仙霧,仙樓。

仙樓不在天上,卻在人間,人間仙境。

人間仙境?還是人間仙“靜”?

“悅來香滿樓”內一片寂靜,就跟從來沒有人一樣靜,靜得甚至可以聽見成羣結隊的螞蟻搬運食物呼嘯的吆喝聲。

人呢?

聲音呢?

人當然在。還在“香滿樓”裡。

聲音也在,還在喉嚨裡。

人在,聲音在,還有表情也在。

表情在哪?當然在臉上,在眼裡。

每一個人都癡癡地看向空中,看向淡綠色的煙霧。他們的衣衫,他們的皮膚,他們露在外面所有的一切都是一片淡綠。

空氣也是一片淡綠。

淡綠的空氣。

他們吸着淡綠的空氣,就像是一個個饑荒者餓了很久很久,突然嗅到撲鼻而來,香甜可口的“醬汁黃金鴨”的美味一樣,大口大口的吸着,生怕這美味被人搶了去。

他們的眼睛不僅在看,而且在笑。臉也在笑,每一寸肌膚都在笑,血液在笑,骨頭在笑。癡癡的笑。

一個人如果敢這樣的笑,千萬不要以爲他是發瘋了,發狂了。也不必爲他擔心,爲他焦慮。相反,你應該爲他開心,給他鼓勵。

這樣的笑是幸福的笑,充滿柔情蜜意的笑,見到夢中情人甜甜的笑。

霧還沒散,卻好像更濃了。

淡綠煙霧中,已不知何時多了一抹影子。

一雙綠鞋,一襲綠衫,一對綠水袖,一張綠色迷人的臉,一頭綠絲的秀髮。全身都是一片綠,煙霧的淡綠。

這是人的影子。

一個女人的影子。

一個綠色女人的影子。

綠色女人的影子鑽向了每一個人的眼睛裡。

綠色女人在笑,每個人也在笑,沒有出聲的笑。

兩隻水袖就像是翅膀一樣,在空中輕盈的舞動。綠色女人左腳腳尖直立,右腳上擡,腳尖落在左腳腳踝上一寸處,整個人飄在空中,好似天仙下凡。

此情,此景,縱是丹青妙手也是難以描摹出來的,因爲這“香滿樓”裡所有的一切,就是一副活的不能再活的活生生的“衆仙仰聖女”畫卷。

綠色女人飄而不落,這已經是很奇怪的事了。可是,還有比這更奇怪的。

綠色女人什麼時候來的?

綠色女人從哪裡來的?

所有關於綠色女人的一切都是神秘的,或許她不曾來,或許她一開始就來了。

不曾來的意思就是沒有來,既然沒有來,眼前看到的就是假的,根本不存在的。

那什麼時候是開始呢?沒有人知道。

廳堂一陣沉寂,整個“悅來香”一陣沉寂。沉寂到讓人不覺得有絲毫的窒息,反而覺得很安詳,很愜意,很溫暖,很美妙。這種感覺就像是暖春陽光下,一對對情侶倚靠在樹下一樣,偶爾吹來幾縷和煦的暖風,吹進了戀人們的心窩,那種滋味你說美不美,甜不甜?

“呵呵,呵呵”。

也不知從何處突然傳來了一聲嬌笑。每個人都聽出了這聲嬌笑是屬於一個豆蔻年華,楚楚動人少女的,絕不屬於一個任何一個婦人的。這一點他們很確信,而且確信無疑。

因爲這聲嬌笑就猶如在薄霧綿綿的清晨,斷斷續續的鳥語,陣陣的花香,飛向耳朵,鑽向鼻子時,突然傳來了一陣銀鈴般的脆響。這脆響甚至比銀鈴更脆,比銀鈴更響。

這脆響甚至比暖風更暖,比暖風更柔。

能發出這般脆響的人通常都是少女,也只有少女的聲音才這麼好聽。

天下的每一件事每一件物都不可能完全的永恆,任何事物的轉變都需假借外力。這正如沉寂的“悅來香”不可能永遠沉寂,總有一刻會被打破的。

這一刻又在哪?

綠色女人緩緩而落。兩隻水袖隨着她的衣衫緩緩地飄然而落。她飄落的樣子和大多數人飄落的樣子沒有什麼不同,也是左腳尖先落地,右腿彎曲,腳尖接着落地,衣袖緩緩跟着落地。但她飄落時的神韻卻和所有人飄落時的神韻都不同。尤其是她嘴角的一抹笑意,雖只是一抹,卻足已讓漫天飛雪化作春風細雨,一顆完好的心變得酥軟。她的身子很輕,也比大多數人細,她的整個人就像是一條綠色的絲巾從空落下。

所以這種神韻,若不是親眼見到,縱是幻想力超羣的人想破腦袋也是想不出來的。

人羣中有人動了。因爲綠色女人動了,所以他們也動了。

他們好像很驚喜,甚至很愉快。就像是被燕正北用他的“燕氏拂柳”解了穴後,自己重獲自由時那種愉快。

所以剛纔那種敵我相對,你死我活的場面也就不知跑到哪裡去了,就跟從來都沒出現一樣。

“這麼好的樓,這麼多的人,這麼香的酒。”一個嬌滴滴的聲音道,“這麼多的人本應該在這麼好的樓喝這麼香的酒,幹嘛非要打打鬧鬧,耍小孩子氣呢?”

生死存亡的事情,本是件很嚴肅的事,卻被這個人說的極爲輕鬆,好像根本沒放在心上,沒放在眼裡。事實上她的確也沒放在眼裡,一個人有足夠的信心時,通常是不會把任何事放在眼裡的。在這種情況下,尤其是在說這話之前,廳堂裡還在短兵相接的時候,只要稍不當心,自己身上就會多個窟窿,多個口子的時候,自己必須奮力一擊的時候,還可以很輕鬆地說着這麼輕鬆的話的人實在不多,不巧的是那個綠色女人就是其中的一個。

綠色女人說完這就話後,已不再是個綠色女人了。

這又是怎麼回事?不是綠色女人,又是什麼?

難道她會變成其它的顏色,紅色女人,橙色女人,藍色女人,紫色女人?或者是其它的一種說不出顏色的女人?

人羣中的人此時更愉快了。無論男女老少此時都會更愉快的,這本就是一個正常的人情感上的一種正常反應。

誰也沒有想到在這綿綿綠霧中,突然會有一個女人,全身上下每個地方都是綠的綠色女人,更沒想到這個綠色女人帶着一種非常迷人,好像是專門對着每一個人自己的笑飄然而落地,更更沒想到這個綠色女人不僅笑的樣子好看,而且說話的聲音也很好聽。最令人想不到這個綠色女人剛纔還飄在空中朦朦朧朧的綠霧中,轉眼間已落在了地面,居然向一張桌子走去。

這些事都是人們沒想到的,可是確實發生了,發生了的事就是事實,還是所有人有目共睹的事實。一切都來的太快,太快的事往往是不容易讓人信服的,即使親眼看到,也不一定立刻相信。假如你一定要讓發生太快的事讓一個人立刻就相信,那實在也沒什麼好的法子,只有等一會兒。

現在,綠色女人已走向一張桌子。滿廳都有桌子,可是這張桌子卻不同。這張桌子足夠的寬大,六七個人就坐是絕不不成問題的。這張桌子也足夠的遠,至少在廳堂裡是最遠的,恰好就在一個角落裡,一個從不會引起多大注意的角落裡,就像一個自卑的小姑娘孤零零地躲在角落裡。

就是這個角落,這張桌子,綠色女人朝它走過去了。綠色女人似乎很喜歡走路,能多走幾步的時候就多走幾步,絕不坐下。所以她朝那桌子走過去了,就像見到了情人一樣,非走過去不可。

濃霧,不濃。

綠色女人剛邁開步時,濃綠色的煙霧就像是着了魔一樣,變淡,再變淡。綠色女人才邁開第四步,煙霧就淡得不能再淡了,因此濃霧不再濃,也就自然不再綠了。第四步終去,第五步已來,去去來來,來來去去,步子永遠交替,煙霧卻一去不復返了,連淡得不能再淡的,只有最後一點顏色的淡霧也終於逝去。世上有很多的事都是這樣子的,一瞬的光芒之後,一切都已成空。只有光芒的多彩在心間久久地徘徊。

有時候逝去也是很美的,比來的時候更美。

對於廳堂大多數人來說,還是來的時候更美一些。

綠色女人蓮步輕移,纖腰微扭地已走出五六步了。她走路的樣子也是很好看的,甚至比她此時笑起來的樣子還要好看。因此不管她那張清秀可愛的臉如何的變化,也沒有人感到特別的驚奇,因爲她這張臉無論怎麼變化,都是最美的,屬於她的獨一無二的美。就這樣,無數雙眼睛直直地看着,看着她一步一步地,一步一步地走到那張桌子,看得心裡癢癢的。

綠色女人隨手拉來一張漆黑色的椅子坐了下來,居然回頭衝着掌櫃作出了一個小女孩該有的可愛的樣子,說了一句任何人都不會在此時說的話。

“掌櫃大哥,麻煩您給我來壺酒,再來幾盤下酒菜。”

“酒...酒?你是不是說你現在要喝酒要吃菜?”掌櫃滿臉疑惑地反問道。

“是的,你沒有聽錯。我的肚子已經開始呱呱的亂叫了,只有美酒和可口的菜才能讓它們停止亂叫呀。要不然...”

“要不然怎麼了?”

問這話的卻不是掌櫃,因爲掌櫃已在吩咐店夥計去後廚了。問這話的正是秦藍空,他盯着這個綠色女人,好像看着一個懵懵懂懂的小女孩似的。

早已不知何時,溜得跟兔子一樣的胖夥計此刻又回來了。他端着一個上面放有一壺酒和幾盤小菜的大盤子,用他慣有的笑容恭恭敬敬地給綠色女人上完菜後,狠狠地瞅了一眼,又跟兔子一樣溜走了。但一定沒走遠,一定又在某個暗處瞧着熱鬧,要不然他怎麼在綠色女人剛坐下之後便立刻就來了呢?他本就喜歡看熱鬧,不過這一次他卻發現還有比熱鬧還好看的“東西”---綠色女人。他好像比所有人都幸運,因爲沒有一個人在那麼近的距離看着綠色女人那張秀氣可愛的臉,而且看得很真切,很有質感。這一點,也只有他做到了,他也是唯一的一個。這短短的一瞅,足以令人魂牽夢掛,足以讓人茶不思飯不想,因此這短短的一瞅,又如何能夠呢?

綠色女人並沒有讓秦藍空等太久,她只是喝了一杯酒,吃了一口菜。

“藍袍大哥,不好意思,讓您久等了。想必您也餓了吧,來來來,這邊坐。”說着,綠色女人已經拉着秦藍空要他坐下,並真的給他斟了滿滿的一杯酒。秦藍

空居然也就真的坐下了,坐在綠色女人的對面,居然真的拿起酒杯,喝了下去。

她有請客的意思,他也有做客的意思。

“現在你該說了吧,要不然怎麼了?”秦藍空問道。

綠色女人呵呵笑道:“你真的要聽?”

“真的要聽。”

“好吧,我敢保證,我說了以後,你一定會笑的,而且還會哈哈大笑。”

“哦?我爲什麼一定會哈哈大笑呢?”

“因爲你笑起來的樣子比現在的樣子更好看。”這句話無疑是句真話,也是句很絕的話。一個人笑起來的樣子總是比嚴肅時的樣子好看得多,無論這個人多麼的嚴肅,在聽了這樣好聽的話後,心裡早已樂開了花。所以秦藍空已經開始笑了。

“你知道,一個人餓了的時候,首先要做的事是什麼嗎?。”這本是一個根本算不上問題的問題,誰都知道,餓了就要吃東西,渴了就要喝水,況且早就有人總結了一句既精闢又實在的至理名言: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所以對於這樣的問題完全可以置之不理,因爲它完全是在挑戰你的耐心。

可是秦藍空似乎很願意讓別人挑戰他的耐心,他也很有耐心,他甚至對面前這個女人很感興趣,也很喜歡和她說話。

“當然是吃飯,不吃飯怎麼會有力氣做其它的事呢。”秦藍空的回答也不算是一種回答,因爲誰都明白。

“錯。”綠色女人毫不遲疑的回道,“大錯特錯。”

秦藍空一愣。還沒等秦藍空問,綠色女人自己回道:

“首先是找,吃之前一定是需要找的。不管你找什麼,找食材,找酒樓,找麪館,總之是要找的。”這種回答,秦藍空還是第一次聽說,居然也同意。

“有理,必須得找。”秦藍空說完,綠色女人又給他斟了一杯酒。兩人拿起酒杯,碰了一下,一飲而盡。秦藍空道:

“那麼你找到了麼?”

“我當然找到了啊,我想來想去,還是找‘悅來香’比較好。”綠色女人咯咯笑道,“你想不想知道爲什麼這裡比較好?”

“因爲這裡好玩一些。”

綠色女人呡着兩片薄薄的柔嫩嘴脣,“嗯”了一聲,很贊同的說道:

“有件事我們一定要慶祝一下。”說着又斟了滿滿一杯酒給秦藍空,兩人又一齊喝了下去。

“慶祝你這次答對了。”秦藍空有點哭笑不得,對於這樣的女人,他能怎麼樣呢?

“確實是這樣子的,這裡有這麼多的人,的確是個很好玩的地方。”

一聽到玩,綠色女人好像更興奮了,就像是小孩子突然拿到糖果一樣興奮:

“那我們來玩個遊戲怎麼樣?”

秦藍空竟然也像個拿到了糖果的小孩子一樣:

“什麼遊戲?”

綠色女人嘟着小嘴,低着頭,好像犯了什麼天大的錯誤一樣,低聲說道:“其實我也不知道這個遊戲應該叫什麼名字。”秦藍空剛聽完最後一個字,只見綠色女人擡起頭,咧嘴一笑又說道:

“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怎樣去玩這個遊戲。”秦藍空看着面前這個女人,沉默着:這個女人變臉如此之快,就像是蜀中雜耍“變臉”一樣,甚至比其還要快,也不知道是哪一戶人家上輩子積的這樣好的“福氣”,這輩子生得這樣有“福氣”的女兒。有這樣的好女兒的人家,家裡一定是:天天雞在空中飛,天天蛋在地裡打,天天狗在院子跳,天天兔子屋中叫。

想到這裡,秦藍空不禁在心裡暗笑,但不論如何的好笑,始終沒笑出來,畢竟這種笑不是隨隨便便就能笑得出來的。於是他突然想到了還有一個問題等着他問:

“那該怎樣玩呢?”

綠色女人輕輕一笑:

“不急,來。”說完,舉起酒杯停在空中。秦藍空明白她的意思,也拿起酒杯。不知不覺中,兩人已喝了四杯。綠色女人緩緩地站了起來,緩緩地轉身,緩緩地向前走着。她似乎是喝醉了,生怕走快一點就會摔到似的。她的兩頰早已泛起了紅暈,所以她現在的樣子又像是喝了酒的,羞答答的少女。

羞答答的少女通常是很好看的,比大大方方的少女還要好看,還要耐看。所以廳堂的人此刻都在看,就像可以看到少女的每一滴血液,少女的每一條脈絡,少女的每一塊骨骼,少女的每一個年輪,少女的每一件心事一樣。當然他們並不會真的看出這些,他們最多也只大概看出了少女年齡而已。

還是一襲青衫,一雙綠鞋,與在濃霧中不同的是,她的頭髮不再是綠的,而是黑的,又濃又黑。她的臉白如玉,輪廓格外明顯,就像是最好的雕刻大師雕出來的一樣,清晰可見,楚楚動人。修長的手指偶爾托起香腮,偶爾地嘟起小嘴。以在座的多年江湖經驗來看,這絕對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該有的樣子。這種樣子的少女似乎只喜歡三種顏色:綠,白,黑。除此之外,她身上再也找不到第四種顏色。如果這世上還有一個地方,還有一個人是這個樣子的,這個人一定是這個少女,這個地方也一定是這個少女在的地方。

少女擡起了頭,笑着。

“各位哥哥姐姐伯伯嬸嬸們,這個遊戲的玩法就是,我跑,這位藍袍大哥追。”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人羣似又興奮了起來,就像是吃到了上等的蜂蜜一樣興奮。因爲她說這話的聲音很甜,說的這句話也很甜,甚至她的整個人都是甜的。無論誰聽到這麼甜的話,都是一樣的,都想和這位甜甜的少女說上幾句話,哪怕一個字也行。

可是秦藍空卻沒給這些人機會,他也走了過來。

“你的意思是讓我追你,就像老鷹抓小雞一樣追你。”

“是的,就是這樣的。”

秦藍空又笑了,冷笑。

“不好,一點都不好。”

少女也笑了,微笑。

“怎麼就不好了,難道你有什麼比這還好的麼?”

秦藍空眼中閃出一絲詭異的光芒,或許連他自己都沒發現這絲光芒。

他沒有直接回答:

“老鷹抓上了小雞後,通常都是要吃掉它的。”

已經有人變色了。

秦藍空仍在笑着。

少女也在笑着。

人羣卻變色了。

誰都明白秦藍空的意思,除了傻子不明白。幸好廳堂的人沒有一個是傻子。

當然少女也不是傻子,更不是小孩子。她難道不知道藍袍人是誰?難道不知道她的觀衆並不是每個都是忠實的?難道看不出來現在的“悅來香”並不是一個可以玩的地方?

也許以前是,但今天絕不是。

“只要你抓上我,當然是可以吃的。”少女又咯咯笑道,“要是你手下留情,沒能抓上,我可就是老鷹了。”

還沒等秦藍空說話,少女又輕輕一笑:

“你當然也知道‘老鷹抓上了小雞後,通常都是要吃掉它的’?”

這一次她卻好像是等着秦藍空回答。

“當然是知道的。那麼你準備好了麼?”

“還差一點點。”少女又向前移了一步:

“煩請各位哥哥姐姐伯伯嬸嬸做個見證,讓我和這位藍袍大哥比一比,究竟誰跑的快一些。”

做個見證的意思也許有很多種,但在這裡卻有一種:做個看客,做個負責的看客。

看客在看一場戲之前,通常是比較期待的,也是比較興奮的,通常都是面帶欣喜之色的。但此時的看客卻神情黯然,一點欣喜都沒有,反而更焦慮。

吾影,溫情,燕正北,百里青,百里紅,舒赫天,就連後來手握佩劍進來的那個人也不例外,也是這樣子的。

誰都知道這場大戲結束之後樣子,但誰也不願去多想。有時候,多想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畢竟心目中的偶像,心目中的英雄流星般突然隕落是一件極其傷悲的事。

少女轉過身對秦藍空笑道:

“現在一點都不差了。”

秦藍空看着少女,嘴角一彎:

“請。”

話音剛落,少女已經動了。

秦藍空卻沒有動,他似乎突然覺得這是個很好玩的遊戲,似乎還沉醉在即將勝利的喜悅當中。

少女已劃出一丈。

秦藍空現在也動了,也跟着劃出了一丈。

少女突然笑了,無聲的笑。

秦藍空落在了少女剛纔一丈處的地方,少女卻在秦藍空剛纔起點的地方。

又是令人眼花繚亂的時刻,看客們睜着大大的雙眼,直直地盯着兩道影子。

藍色影子,綠色影子。

突然吹來了一陣風,吹向了一個個看客們吃驚的面龐。

哪裡來的風?

什麼樣的風?

怎麼會突然有風的?

這是每一個人很困惑的問題。

這陣風不是普通的風,是香風,一種香徹骨髓的香風。

這陣風很奇怪,一會兒出現,一會兒消失。因此也就一會兒香,一會兒不香。

爲什麼這麼奇怪呢?

這也是一個讓每一個人很困惑的問題。

幸好這個問題沒有讓人困惑太久。

少女凌空一躍,秦藍空卻不見了。在地面上不見了,又在空中出現了。

又是一陣很香的香風撲鼻而來。

秦藍空已在空中擋住了少女的去路,少女已無路可走。

秦藍空笑了,冷笑。凌空一指,直指少女肩井穴。

少女笑了,微笑。身形一抖,抖出萬千綠影。

看客們心跳了,咚咚的直跳。只見兩道光影迎面相擊,綠影怦然碎掉。

沉默,哀傷,心死,死如灰,死灰復燃。

又是一陣很香的香風撲鼻而來。

少女已落在了地上。

少女笑了,微笑。

看客們歡喜,大喜。

秦藍空的心卻跳了,咚咚的直跳。

她不是明明已被他一指擊中了嗎?

她的身體不是已經碎掉了嗎?

她怎麼還會安然無恙的站在地上?

藍影閃動,掌風呼呼,當頭劈下,直扣少女手腕。少女身形再次一抖,萬千綠影竄出。秦藍空環顧四周後,竟然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以爲自己在做夢。

他看見了六個人,六個活生生的人。

不僅是六個活生生的

人,而且還是完全一模一樣的六個活生生的人。通常,無論誰遇到這種情況,都會以爲是在做夢,秦藍空也不例外。

但秦藍空不是在做夢。

這六個人中,每一個都有綠衫少女的樣子,每一個都是綠衫少女。她們就像孿生姐妹一樣站在秦藍空周圍的六個方向上。

這六個綠衫少女都在對着秦藍空笑,雖然笑的樣子不同,但每一個笑都確信是綠衫少女的笑。

以秦藍空的江湖經驗來看,制勝的關鍵在於找到那個真正的綠衫少女。這一點與“天罡魅影”一樣:虛虛實實,實實虛虛,時而實,時而虛,虛實相間,唯有實。

秦藍空是這樣想的,卻不是這樣做的。他突然想到了一個更好的法子。

所以他出手了,就在所有人還在辨別哪一位纔是真正的綠衫少女時,他出手了。他出手的速度極快,連綠衫少女也沒想到他會這麼快。

玄勁自他周身飛奔而出,迅速蔓延,眨眼間已觸及綠衫少女。

突然間,從六個不同的方向傳來一聲陶瓷般的脆響。六位綠衫少女在同一時間,就像是瓷娃娃裂開了一樣,已變成了六堆碎片。然後這六堆碎片也和六位綠衫少女一樣,突然間就消失了。

看客們看得呆了,直直的盯着六位少女原來站的地方,眼神早已黯淡無光。廳堂裡彷彿還瀰漫着瓷娃娃一片片破碎的脆響聲,久久的迴轉,久久的迴轉。

這聲音優美,淒涼,婉轉,又令人黯然神傷。

那個發如青絲的少女,

那個明眸如水的少女,

那個膚如白玉的少女,

那個笑靨如花的少女,

那個纖腰微扭的少女,

那個口如甜蜜的少女,

那個嬌滴滴的少女,

那個青衫少女,

此刻已經不見了,就跟在夢裡,被惡魔抓走了一樣,不見了。

做夢的人,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她不見了,卻也伸不出手,使不出半點力氣。

廳堂的人就在做夢。感覺就像是在做夢。

在夢裡,他們突然覺得腦袋一片冰涼。縱然是在夏日三伏之時,裹上棉被,曝於烈日下,也仍然是一片冰涼。

現在既沒有棉被,也沒有烈日。

只有風,微風。

微風,也已足夠。

微風未拂面,芳香已入鼻。

芳香既入鼻,少女之歸期。

這是所有人之前對少女行蹤的總結,少女來,香味來,少女走,香味走。

所以現在又有一陣幽香,是不是少女又回來了呢?

這是所有人都應該想的問題。然而卻沒有一個人去想這個問題。

因爲這已經不是個問題了。

一聲嬌笑空中響起:

“是時候換做我當老鷹了,藍袍大哥你可要跑快點哦。”

秦藍空一驚,幾乎沒有任何的遲疑,擡頭便向空中四周張望,卻沒有見到任何的人影。

嬌聲又自空中響起:

“藍袍大哥,我在這兒呢,我來抓你了。”

秦藍空順着聲音望去,綠衫少女就像是一條從水中突然跳出水面的魚一樣,已飄在空中。只不過這條魚比任何的魚都不同,有着綠色的衣衫,而且衣衫還在飄飄飛舞。

然後舞着舞着就又不見了,在剛纔的地方不見了,然後又在另一個地方又舞着出現了。

秦藍空只覺四面八方都是綠衫少女的影子,只恨自己沒有生出八個腦袋,不說八個,四個也可以,兩個也行。

秦藍空和所有人一樣,也只有一個腦袋,他實在來不及去看綠衫少女究竟在哪。就算他強迫自己的腦袋去試試,也是來不及的。

他也不必再看了。

就在他剛有“試試”這個想法時,突然覺得冷,冷透骨頭。

世上的事往往都是很奇妙的。

有的人從來都不覺得冷。有的人從來都覺得冷。有的人以前覺得冷,突然有一天,覺得不冷了。有的人以前覺得不冷,突然有一天,就覺得冷了。不管怎麼個冷法,通常來說,瘦弱的人總是容易覺得冷,總是比強壯的人先覺得冷。

秦藍空非但不瘦弱,而且還很強壯。但是,他還是覺得冷,比任何怕冷的人還要冷。

就算他已足夠的強壯,壯如牛,猛如虎,兇如豹,他還是覺得冷。

如果這些還不夠,再加上他修習多年,剛猛至極的“武當陰陽玄勁”的功力,也足可抵禦一切極地之寒,但是他仍然覺得冷。

“你可知老鷹已抓上小雞了?”綠衫少女不知何時已經落在了地上,正笑着看向秦藍空。

這句出自少女口中的話讓所有人都聽得很清楚,因爲這句話是一個問題,一個讓所有人都很想知道答案的問題。

所以所有人都在等,等秦藍空,等秦藍空親口來回答這個問題。

而秦藍空就像是舞臺上驚豔的主角出場一樣,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成爲了所有人的焦點。

有人成爲焦點,就有人失去焦點。

這個世上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

綠衫少女就像是突然失了寵的寵兒一樣,看着,等着。

她和其他人一樣也在等着秦藍空來回答這個問題,只不過她等的樣子卻和所有人都不同。

她不但一點焦急的樣子都沒有,反而還很有耐心,不但很有耐心,而且還很愉快。

她耐心的等待着秦藍空來回答她的問題,就像是在等一個已死的人回答問題一樣。

有時候等死人回答比等活人回答要好一些。

一個活人不論他如何回答,是絕對可以回答任何問題的。

因此人們對活人的奢望也就很高的了。

一個死人不論他可以回答任何什麼問題,是絕不能回答得出的。

因此,人們對死人就沒有任何太大的奢望了。

當一個人這種很高的奢望突然變成了對方無言的沉默時,心裡總不會平靜的。

平靜豈非比不平靜要好?

所以等死人回答豈非比等活人回答要好一些?

秦藍空現在已經是死人了麼?

或許是,又或許不是。

這也許只有他自己知道。

現在人們唯一知道的是,他僵立在原地,就像是在冬天被凍僵了一樣。

他的一雙眼睛睜得很大,很圓,圓如魚目。一張標準的嘴半張着,好像總想發出點什麼聲音,卻怎麼也發不出。兩頰也變得不平整起來,細看之下,跟揉的皺皺褶褶的一張紙一樣。要是遠看,這張紙彷彿又變成了絕活好手泥人張親自用手捏成的泥人的臉一樣。只不過泥人張這次要覺得慚愧了,因爲他把這張臉的兩頰已捏的扭曲到很不勻稱了。

秦藍空的腦海裡彷彿不停地迴盪着少女的聲音:“你可知老鷹已抓上小雞了?”。

這個聲音清脆如銀鈴,美妙至極,又如天籟之音。

所以就連此刻天底下最覺得冷的秦藍空感覺自己就像是泡在了一個熱氣騰騰的大浴池一樣,突然間覺得一點都不冷了,突然間就覺得很暖和,很愜意,突然間就想在這溫暖的池水中伸展下四肢,活動下筋骨。

他用力地動了動,終於把那張變形的臉恢復了原有的樣子,眼睛的餘光一瞥自己的臉,並沒有什麼異樣,這才放下心來。然後他一鼓作氣邁開了步子,緩緩的向綠衫少女走去。

“姑娘身法之奇,武功之高,實數罕見,在下佩服的很,卻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綠衫少女嬌笑道:

“謬讚了,藍袍大哥說話真是中聽,不過你好像忘了兩件事情。”

“哪兩件事?”

綠衫少女移着步子,輕笑道:

“這第一呢,一個人想要知道另一個人的身份時,也許另一個人也想知道這個人的身份,所以這個人是不是要自報家門呢,何況像我這樣的人,對藍袍大哥也是很感興趣的。”

“對我?對我感興趣?在下技不如人,敗在姑娘手上,心服口服。”

“你並沒有敗?”

“沒有敗?可是剛纔...”秦藍空努力解釋道。

綠衫少女又緩緩走了幾步,說道:

“是的,你沒有敗。”

秦藍空滿臉疑雲道:

“我不懂。我實在不懂。我本該早已去見閻王爺了。”

“可是你沒有去。”

“這全憑姑娘手下留情。”說這就句話時,秦藍空已向少女抱了抱拳,這姿態的恭敬程度,猶如忠良賢臣面對高高在上的皇帝一樣。綠衫少女就如皇帝,女皇帝。

這位女皇帝回眸一笑道:

“‘陰陽玄勁’剛柔並濟,是世上奇功。此功法分十一重,習練此種武功,不但功力可以大增,還能延年益壽。”少女頓了頓又道:

“你也是習練此種武功,可是如此?”

秦藍空回道:“不錯,在下也只習得三重。”

少女道:“所以若你再習得幾重,我也不是你的對手。”

少女又道:

“這世上,沒有一個人能永遠無敵,沒有一個人能永遠勝,沒有一個人能永遠敗。”

秦藍空嘆了一口氣道:

“是的,永遠只是武林人的自我安慰罷了。”

少女道:“你只是今日敗在我手下,但今日你又勝了在座的很多人。”

少女又總結了一句:

“所以你沒有敗。”

秦藍空道:“姑娘對勝敗一事,看得很透徹,在下佩服。”他又抱拳道:

“在下秦藍空,在下能告訴姑娘的,也只有這些了。”

少女並沒有失望,也沒有勉強秦藍空。

“方纔聽姑娘說有兩件事,那另一件又是什麼呢?”

少女笑的更開心了。

“另一件事其實不是一件事。”

“不是一件事,那是幾件事?”

秦藍空越來越像丈二的和尚---摸不着頭腦了。

少女撲哧一笑:

“也不是幾件事,我說的這件事就是這個遊戲,這個遊戲的結局。”

老鷹抓小雞的結局。

這個結局,這個世上恐怕沒有一個人不知道。要是連這個都不知道,恐怕這個人就是個真的小孩了。

秦藍空當然不是小孩子。

他當然很知道這個結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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