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就在陸展亭微慌亂間,亦仁低頭微笑道:“其實我一直想要跟展亭說一聲謝謝。”他擡頭很溫柔地對着陸展亭的雙眼,道:“謝謝你七歲的時候一個人來參加了我的畫會,謝謝你跟我說,有娘是一件很幸運的事。謝謝你十七歲的時候從我父王手裡救下了我。謝謝你替我出氣抽亦裕的那兩鞭子。”他握緊了陸展亭的手,又道:“還想對你說一聲對不起,對不起我讓你吃了很多苦,我保證以後不會再讓任何人傷害你。
陸展亭眼一熱,喃喃地道:“其實我只是舉手之勞,你根本用不着一直把它們放在心上。”
亦仁微笑着將他手中酒罈接過放在桌上,展開雙臂想要將陸展亭擁入懷中。儘管陸展亭對亦仁頗有好感,但他這麼暖昧的動作仍舊引起了他下意識的反抗,他幾乎沒有考慮就用雙手抵制住了亦仁的靠近。亦仁也沒有勉強,他順勢改擁抱變成了輕拍了幾下陸展亭的肩膀,笑道:“跟我來,我有東西送你。”
他拉着陸展亭的手,帶着他走到一個院子門前。陸展亭站在他的前面,他感覺到後面亦仁的迫近,他幾乎聞到了亦仁衣服上薰的龍涏香,當亦仁快要貼緊他脊背的時候他整個背幾乎僵直了,但亦仁只是錯過身將院門推開,笑道:“進去吧,裡面的東西都是你的。”
屋內是一個小型的書庫,分門別類,有卷宗畫軸,雖然不算收藏頗豐,但也數目可觀。亦仁在裡面轉悠道:“這一些都是這些年我與慧儀的收藏,挑的都是民間不爲人知,卻頗有見地的書籍。”他說着回頭一笑,道:“都是按你的口味挑的,希望你喜歡。”
陸展亭只覺得頭腦翁翁作響,心頭狂跳,腦海裡滿是葉慧儀的聲音。
“是挑給王爺一個心愛的人看的……他最大的愛好就是讀書,我盼着能多集點好書,將來他能看在這些書的份上在王爺身邊多留幾天。”
“可是你知道王爺爲什麼喜歡菊花?……因爲以前,王爺每天都會躲在一個角落偷看他放學堂,可是那個人從來不好好走路,每次都是奔跑着從王爺面前過去。可是有一天,他突然停了下來,因爲他看上了花園裡的一株雛菊。你想王爺在那兒站了那麼多天,等了那麼久,才能好好地看一眼他。所以自那以後王爺就最愛菊花。王爺跟我說,以後這麼多年,他都沒能有這麼好的機會,看他看那麼久。”
亦仁連呼了陸展亭幾聲,他纔好像回過神來。亦仁笑問:“是不是一下子看到這麼多書畫,喜歡傻了?”陸展亭勉強咧了一下嘴,算是承認。
亦仁笑着將燈點上,道:“這兒有書桌,有椅子,隔壁有榻,你可以在這裡看個夠。我先去看一下小儀。”他走到門口,又笑着迴轉頭,道:“別忘了早些睡。”
亦仁的腳步聲消失在院子裡,陸展亭才拖着腳走到書架前順手拿過一本書,沿着牆壁慢慢滑到地上,頭靠在牆壁上,然後將那本書蓋在臉上。陸展亭想着該怎麼辦,第一個念頭就是一走了之,可是想到病情沉重的葉慧儀,又嘆息了一聲。再尋思念及亦仁,心裡總覺得怪怪的,不是滋味。
他正胡思亂想間,突然又聽到腳步聲進院,慌忙爬了起來,卻是一個老太監提着鴛鴦八寶盒進來,他滿面堆笑道:“剛纔王爺讓廚房給陸大人弄點吃的喝的過來,說剛纔掃了大人的酒興,他改天陪上。”
幾道精緻的小菜,一壺似半溫的花雕,陸展亭一笑,操起那把白玉骨磁酒壺灌了幾口酒,心想世事如棋,自己橫豎不是下棋的那個,又何需忐忑不安,喜也好悲也好,一些事都不能改變,不如爽爽快快接受,痛痛快快面對。他想到此處,歪在椅中,攤開手中的書,一口酒一頁書看起來。
亦仁從葉慧儀那兒出來之後,就出了門,上了馬,瀋海遠與落後他一個馬頭,輕笑道:“我還當主子今天不會回去呢。”
亦仁聽了淡淡笑道:“做一道功夫菜,是絕不可抄之過急。”
“主子的耐性天下無雙這我自然知道,但是主子至少也要找機會與陸展亭談詩論畫,想那陸展亭是一個大才子,主子的才學若是讓他欽佩,或者可以事半功倍。”
亦仁聽了一笑,慢條斯理地道:“你知道嗎,陸展亭此生見過的才子才女只怕比任何一個人都多,可他沒愛上其中任何一個。唯獨一個瑣碎,世俗的蘇子青讓他魂牽十數年,世人皆貪才,唯獨展亭貪情。”他轉過頭一笑道:“要攻陷一個人的心,就要知道他到底需要什麼。”他說着狠抽了幾下馬,那馬便如離弦之箭一般飛奔而去。
夜幕下皇城尤如一頭在黑暗中匍匐的巨獸,在月夜下俯視着衆生。亦仁一路策馬,一直到了養心殿才跳下馬,將手中的繮繩扔給跟上來的侍衛。殿外王守仁正候着,見亦仁走過來往前行了幾步,拂了一下衣袖,道:“奴才給主子請安。”
亦仁笑道:“免禮,進來吧!”等他坐穩了,喝了幾口茶,王守仁才笑着道:“主子讓奴才辦的事,奴才去辦了。”
“如何?”亦仁手提描金的茶蓋輕輕撇去碗中的浮沫子。
“此人果真天才,如果有一個人的醫術能強過陸展亭,非此人莫屬。只是……”
亦仁才擡開眼,彷彿很感興趣,道:“只是什麼?”
王守仁似乎有一些爲難地道:“此人醫術雖高明,但手法太過詭異,而且……”他斟酌了一下道:“此人醉心於醫術,卻又不以救人爲已任。確切的說,他只熱心通過各種醫術所能達到效果。”
亦仁微微一笑,道:“喧他進來!”
王守仁遵命彎腰走了出去,不一會宗布郭低着頭被他領了進來。宗布郭一進門,便慌忙給亦仁跪下。亦仁淡淡地掃了一眼這個看上去面黃肌瘦的男人,沒有吭聲。宗布郭卻是心裡七上八下,原本亦仁上臺,他好像撿了個寶,突然當上了太醫,可心裡總覺得不踏實,不知道亦仁心中到底是怎麼想的。他素聞這位王爺爲人和善,可貌似今晚他的表情冷淡的很。宗布郭在那兒趴了一陣子,臉上的汗彙集起來,一滴滴滴入青鈾磚面上。
亦仁突然開口了,他讓王守仁出去,將門關上。等王守仁出去之後,亦仁才冷冷地道:“我今兒讓你來,是有一樁任務要交給你,這件事你辦妥了,我便設一個下院給你,你可以專研你想要專研的醫術。若是辦差了……”亦仁沒有說下去,只是輕笑了一聲。
但是宗布郭只覺得一陣毛骨聳然,連聲道絕不會將王爺交待的事給辦砸了。亦仁才淡淡的將他要宗布郭辦的事說了出來,宗不郭聽了一陣茫然,但還是賭咒發誓了幾句,才退出了養心殿。
雖然短短的幾日,皇朝的局勢已經越來越朝着亦仁有利的方向發展。亦裕弒父篡位雖然說不上證據非常充足,但大致人證物證具有。另外亦裕對先皇離奇死去,含糊其辭,一筆帶過,也確實情有可疑。朝中人都深信是亦裕爲了早奪皇位,所以才迫及待的做出了大逆不道之事。亦裕死於非命,也省了衆人如何治他罪的一道難題。現在要做的就是得到皇室宗親一致認可,由亦仁接位,改朝換代。
亦仁不同於亦裕,是一個辦差的皇子,原本就有較好的民意與下層官員聯繫也較爲密切,朝中人緣也很不錯,看似無黨無派,其實擁躉甚多。皇室宗親對他也無可奈何,他現在早已是實權在握,他們想要反對,苦與沒有可以憑藉的力量。唯有過去的皇太后,也就是亦裕的母親抵死不從。這一位皇后是阿爾極木草原大汗的獨生女,性子極其強硬,三番四次嚷嚷着要以死相抗,讓世人知道亦仁居心頗測,謀朝篡位。
陸展亭這些事也只是聽說,他去慧敏那串了一下門。亦仁已經將慧敏皇太妃從韶華宮放了出來,她現在儼然一朝得勢,門庭若市,來巴結的,來送禮的絡繹不絕。
慧敏性子也是一個剛硬蠻橫的主,這許多年又受了這麼多的閒氣,這些人簡直就是送上門給她奚落。等陸展亭進去,見一干人等正哆嗦着站在門口,便笑道:“哦喲,皇太妃今兒客真多,我來得不是時候。”他說着轉身要走,慧敏連忙叫住他,也不再計較了,把這一些人通通哄走,拉着陸展亭說了好些閒話。慧敏是一個後宮鬥爭的落敗者,幼子無辜受累叫人活活毒死。她受此打擊,再加上本來性子就不夠好,越發招人討厭。偏偏陸展亭一不畏懼她發威,二來不計較她無理,性子隨意也隨和,又同慧敏死去的孩兒一般大小。慧敏早在心眼裡將他替換成了自己的兒子,拉着陸展亭的手說了一大堆宮庭裡的事。
陸展亭見她對皇太后的事幸災樂禍,不由暗暗搖頭。出了慧敏的宮殿,他邊想邊走,竟然不知不覺又走回了韶華宮,想起蛛兒,悵然若失,擡步走了進去。
他一進韶華宮不由吃了一驚,只見宮中早已經修繕一新,過去遍是野草荒蕪的韶華宮,變得整潔富貴起來。他看到一個小太監手裡拿着修補的工具從屋內跑出,便一把抓住了他,道:“這冷宮怎麼重新翻修了。”
那小太監道:“回陸大人話,如今兒這韶華宮可不再是冷宮了,福祿王前兩天說要把這兒改爲思心院,給宮裡的人閉門靜思之用。聽說先皇的妃子皇后,還有皇太妃都要遷到這兒來住,所以吩咐重新翻過方纔合用。”
陸展亭輕輕地哦了一聲,他放走了小太監,蹲坐在韶華宮的院中,似乎還能聽到蛛兒銀鈴般的笑聲。心中感嘆如今物似人非,徒惹悲傷。他擡腿剛走不遠,就聽有小聲喚他。
他一轉頭,不由吃了一驚,見身後掩於宮牆之後,一身宮女打扮的竟然是亦裕的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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