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請!”“請!”

兩名劍士各自倒轉劍尖,右手握劍柄,左手搭於右手手背,躬身行禮。

兩人身子尚未站直,突然間白光閃動,跟着錚的一聲響,雙劍相交,兩人各退一步。旁觀衆人都是“咦”的一聲輕呼。

青衣劍士連劈三劍,錦衫劍士一一格開。青衣劍士一聲吒喝,長劍從左上角直劃而下,勢勁力急。錦衫劍士身手矯捷,向後躍開,避過了這劍。他左足剛着地,身子跟着彈起,刷刷兩劍,向對手攻去。青衣劍士凝裡不動,嘴角邊微微冷笑,長劍輕擺,擋開來劍。

錦衫劍士突然發足疾奔,繞着青衣劍士的溜溜的轉動,腳下越來越快。青衣劍士凝視敵手長劍劍尖,敵劍一動,便揮劍擊落。錦衫劍士忽而左轉,忽而右轉,身法變幻不定。青衣劍士給他轉得微感暈眩,喝道:“你是比劍,還是逃命?”刷刷兩劍,直削過去。但錦衫劍士奔轉甚急,劍到之時,人已離開,敵劍劍鋒總是和他身子差了尺許。

青衣劍士回劍側身,右腿微蹲,錦衫劍士看出破綻,挺劍向他左肩疾刺。不料青衣劍士這一蹲乃是誘招,長劍突然圈轉,直取敵人咽喉,勢道勁急無倫。錦衫劍士大駭之下,長劍脫手,向敵人心窩激射過去。這是無可奈何同歸於盡的打法,敵人若是繼續進擊,心窩必定中劍。當此情形,對方自須收劍擋格,自己便可擺脫這無可挽救的絕境。

不料青衣劍士竟不擋架閃避,手腕抖動,噗的一聲,劍尖刺入了錦衫劍士的咽喉。跟着噹的一響,擲來的長劍刺中了他胸膛,長劍落地。青衣劍士嘿嘿一笑,收劍退立,原來他衣內胸口藏着一面護心鐵鏡,劍尖雖是刺中,卻是絲毫無傷。那錦衫劍士喉頭鮮血激噴,身子在地下不住扭曲。當下便有從者過來擡開屍首,抹去地下血跡。

青衣劍士還劍入鞘,跨前兩步,躬身向北首高坐於錦披大椅中的一位王者行禮。

那王者身披錦袍,形貌拙異,頭頸甚長,嘴尖如鳥,微微一笑,嘶聲道:“壯士劍法精妙,賜金十斤。”青衣劍士右膝跪下,躬身說道:“謝賞!”那王者左手一揮,他右首一名高高瘦瘦、四十來歲的官員喝道:“吳越劍士,二次比試!”

東首錦衫劍士隊走出一條身材魁梧的漢子,手提大劍。這劍長逾五尺,劍身極厚,顯然份量甚重。西首走出一名青衣劍士,中等身材,臉上盡是劍疤,東一道、西一道,少說也有十二三道,一張臉已無復人性,足見身經百戰,不知已和人比過多少次劍了。二人先向王者屈膝致敬,然後轉過身來,相向而立,躬身行禮。

青衣劍士站直身子,臉露獰笑。他一張臉本已十分醜陋,這麼一笑,更顯得說不出的難看。錦衫劍士見了他如鬼似魅的模樣,不由得機伶伶打個冷戰,波的一聲,吐了口長氣,慢慢伸過左手,搭住劍柄。

青衣劍士突然一聲狂叫,聲如狼嗥,挺劍向對手急刺過去。錦衫劍士也是縱聲大喝,提起大劍,對着他當頭劈落。青衣劍士斜身閃開,長劍自左而右橫削過去。那錦衫劍士雙手使劍,一柄大劍舞得呼呼作響。這大劍少說也有五十來斤重,但他招數仍是迅捷之極。

兩人一搭上手,頃刻間拆了三十來招,青衣劍士被他沉重的劍力壓得不住倒退。站在大殿西首的五十餘名錦衫劍士人人臉有喜色,眼見這場比試是贏定了。

只聽得錦衫劍士一聲大喝,聲若雷震,大劍橫掃過去。青衣劍士避無可避,提長劍奮力擋格。噹的一聲響,雙劍相交,半截大劍飛了出去,原來青衣劍士手中長劍鋒利無比,竟將大劍斬爲兩截,那利劍跟着直劃而下,將錦衫劍士自咽喉而至小腹,劃了一道兩尺來長的口子。錦衫劍士連聲狂吼,撲倒在地。青衣劍士向地下魁梧的身形凝視片刻,這才還劍入鞘,屈膝向王者行禮,臉上掩不住得意之色。

王者身旁的一位官員道:“壯士劍利術精,大王賜金十斤。”青衣劍士稱謝退開。

西首一列排着八名青衣劍士,與對面五十餘名錦衫劍士相比,衆寡甚是懸殊。

那官員緩緩說道:“吳越劍士,三次比劍!”兩隊劍士隊中各走出一人,向王者行禮後相向而立。突然青光耀眼,衆人均覺寒氣襲體。但見那青衣劍士手中一柄三尺長劍不住顫動,便如一根閃閃發出絲光的緞帶。那官員讚道:“好劍!”青衣劍士微微躬身爲禮,謝他稱讚。那官員道:“單打獨鬥已看了兩場,這次兩個對兩個!”

錦衫劍士隊中一人應聲而出,拔劍出鞘。那劍明亮如秋水,也是一口利器。青衣劍士隊中又出來一人。四人向王者行過禮後,相互行禮,跟着劍光閃爍,鬥了起來。這二對二的比劍,同夥劍士互相照應配合。數合之後,嗤的一聲,一名錦衫劍士手中長劍竟被敵手削斷。這人極是悍勇,提着半截斷劍,飛身向敵人撲去。那青衣劍士長劍閃處,嗤的一聲響,將他右臂齊肩削落,跟着補上一劍,刺中他的心窩。

另外二人兀自纏鬥不休,得勝的青衣劍士窺伺在旁,突然間長劍遞出,嗤的一聲,又就錦衫劍士手中長劍削斷。另一人長劍中宮直進,自敵手胸膛貫入,背心穿出。

那王者呵呵大笑,拍手說道:“好劍,好劍法!賞酒,賞金!咱們再來瞧一場四個對四個的比試。”

兩邊隊中各出四人,行過禮後,出劍相鬥。錦衫劍士連輸三場,死了四人,這時下場的四人狠命相撲,說什麼也要贏回一場。只見兩名青衣劍士分從左右夾擊一名錦衫劍士。餘下三名錦衫劍士上前邀戰,卻給兩名青衣劍士擋住,這兩名青衣劍士取的純是守勢,招數嚴密,竟一招也不還擊,卻令三名錦衫劍士無法過去相援同伴,餘下兩名青衣劍士以二對一,十餘招間便將對手殺死,跟着便攻向另一名錦衫劍士。先前兩名青衣劍士仍使舊法,只守不攻,擋住兩名錦衫劍士,讓同伴以二對一,殺死敵手。

旁觀的錦衫劍士眼見同伴只剩下二人,勝負之數已定,都大聲鼓譟起來,紛紛拔劍,便欲一擁而上,就八名青衣劍士亂劍分屍。

那官員朗聲道:“學劍之士,當守劍道!”他神色語氣之中有一股凜然之威,一衆錦衫劍士立時都靜了下來。

這時衆人都已看得分明,四名青衣劍士的劍法截然不同,二人的守招嚴密無比,另二人的攻招卻是凌厲狠辣,分頭合擊,守者纏住敵手,只剩下一人,讓攻者以衆凌寡,逐一蠶食殺戮。以此法迎敵,縱然對方武功較高,青衣劍士一方也必操勝算。別說四人對四人,即使是四人對六人甚或八人,也能取勝。那二名守者的劍招施展開來,便如是一道劍網,純取守勢,要擋住五六人實是綽綽有餘。

這時場中兩名青衣劍士仍以守勢纏住了一名錦衫劍士,另外兩名青衣劍士快劍攻擊,殺死第三名錦衫劍士後,轉而向第四名敵手相攻。取守勢的兩名青衣劍士向左右分開,在旁掠陣。餘下一名錦衫劍士雖見敗局已成,卻不肯棄劍投降,仍是奮力應戰。突然間四名青衣劍士齊聲大喝,四劍並出,分從前後左右,一齊刺在錦衫劍士的身上。

錦衫劍士身中四劍,立時斃命,只見他雙目圓睜,嘴巴也是張得大大的。四名青衣劍士同時拔劍,四人擡起左腳,將長劍劍刃在鞋底一拖,抹去了血漬,刷的一聲,還劍入鞘。這幾下動作乾淨利落,固不待言,最難得的是齊整之極,同時擡腳,同時拖劍,回劍入鞘卻只發出一下聲響。

那王者呵呵大笑,鼓掌道:“好劍法,好劍法!上國劍士名揚天下,可教我們今日大開眼界了。四位劍士各賜金十斤。”四名青衣劍士一齊躬身謝賞。四人這麼一彎腰,四個腦袋擺成一道直線,不見有絲毫高低,實不知花了多少功夫才練得如此劃一。

一名青衣劍士轉過身去,捧起一隻金漆長匣,走上幾步,說道:“敝國君王多謝大王厚禮,命臣奉上寶劍一口還答,此劍乃敝國新鑄,謹供大王玩賞。”

那王者笑道:“多謝了。範大夫,接過來看看。”

那王者是越王勾踐。那官員是越國大夫范蠡。錦衫劍士是越王宮中的衛士,八名青衣劍士則是吳王夫差派來送禮的使者。越王昔日爲夫差所敗,臥薪嚐膽,欲報此仇,面子上對吳王十分恭順,暗中卻日夜不停的訓練士卒,俟機攻吳。他爲了試探吳國軍力,連出衛士中的高手和吳國劍士比劍,不料一戰之下,八名越國好手盡數被殲。勾踐又驚又怒,臉上卻不動聲色,顯得對吳國劍士的劍法歡喜讚歎,衷心欽服。

范蠡走上幾步,接過了金漆長匣,只覺輕飄飄地,匣中有如無物,當下打開了匣蓋。旁邊衆人沒見到匣中裝有何物,卻見范蠡的臉上陡然間罩上了一層青色薄霧,都是“哦”的一聲,甚感驚訝。當真是劍氣映面,發眉俱碧。

范蠡託着漆匣,走到越王身前,躬身道:“大王請看!”勾踐見匣中鋪以錦緞,放着一柄三尺長劍,劍身極薄,刃上寶光流動,變幻不定,不由得讚道:“好劍!”握住劍柄,提了起來,只見劍刃不住顫動,似乎只須輕輕一抖,便能折斷,心想:“此劍如此單薄,只堪觀賞,並無實用。”

那爲首的青衣劍士從懷中取出一塊輕紗,向上拋起,說道:“請大王平伸劍刃,劍鋒向上,待紗落在劍上,便見此劍與衆不同。”眼見一塊輕紗從半空中飄飄揚揚的落將下來,越王平劍伸出,輕紗落在劍上,不料下落之勢並不止歇,輕紗竟已分成兩塊,緩緩落地。原來這劍已將輕紗劃而爲二,劍刃之利,實是匪夷所思。殿上殿下,采聲雷動。

青衣劍士說道:“此劍雖薄,但與沉重兵器相碰,亦不折斷。”

勾踐道:“範大夫,拿去試來。”范蠡道:“是!”雙手託上劍匣,讓勾踐將劍放入匣中,倒退數步,轉身走到一名錦衫劍士面前,取劍出匣,說道:“拔劍,咱們試試!”

那錦衫劍士躬身行禮,拔出佩劍,舉在空中,不敢下擊。范蠡叫道:“劈下!”錦衫劍士道:“是!”揮劍劈下,落劍處卻在范蠡身前一尺。范蠡提劍向上一撩,嗤的一聲輕響,錦衫劍士手中的長劍已斷爲兩截。半截斷劍落下,眼見便要碰到范蠡身上,范蠡輕輕一躍避開。衆人又是一聲採,卻不知是稱讚劍利,還是範大夫身手敏捷。

范蠡將劍放回匣中,躬身放在越王腳邊。

勾踐說道:“上國劍士,請赴別座飲宴領賞。”八名青衣劍士行禮下殿。勾踐手一揮,錦衫劍士和殿上侍從也均退下,只除下范蠡一人。

勾踐瞧瞧腳邊長劍,又瞧瞧滿地鮮血,只是出神,過了半晌,道:“怎樣?”

范蠡道:“吳國武士劍術,未必盡如這八人之精,吳國武士所用兵刃,未必盡如此劍之利。但觀此一端,足見其餘。最令人心憂的是,吳國武士羣戰之術,妙用孫武子兵法,臣以爲當今之世,實乃無敵於天下。”勾踐沉吟道:“夫差派這八人來送寶劍,大夫你看是何用意?”范蠡道:“那是要咱們知難而退,不可起侵吳報仇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