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踐大怒,一彎身,從匣中抓起寶劍,回手一揮,察的一聲響,將坐椅平平整整的切去了一截,大聲道:“便有千難萬難,勾踐也決不知難而退。終有一日,我要擒住夫差,便用此劍將他腦袋砍了下來!”說着又是一劍,將一張檀木椅子一劈爲二。
范蠡躬身道:“恭喜大王,賀喜大王!”勾踐愕然道:“眼見吳國劍士如此了得,又有甚麼喜可賀?”范蠡道:“大王說道便有千難萬難,也決不知難而退。大王即有此決心,大事必成。眼前這難事,還須請文大夫共同商議。”勾踐道:“好,你去傳文大夫來。”
范蠡走下殿去,命宮監去傳大夫文種,自行站在宮門之側相候。過不多時,文種飛馬趕到,與范蠡並肩入宮。
范蠡本是楚國宛人,爲人倜儻,不拘小節,所作所爲,往往出人意表,當地人士都叫他“範瘋子”。文種來到宛地做縣令,聽到范蠡的名字,便派部屬去拜訪。那部屬見了范蠡,回來說道:“這人是本地出名的瘋子,行事亂七八糟。”文種笑道:“一個人有與衆不同的行爲,凡人必笑他胡鬧,他有高明獨特的見解,庸人自必罵他糊塗。你們又怎能明白範先生呢?”便親自前去拜訪。範避而不見,但料到他必定去而復來,向兄長借了衣冠,穿戴整齊。果然過了幾個時辰,文種又再到來。兩人相見之後,長談王霸之道,投機之極,當真是相見恨晚。
兩人都覺中原諸國暮氣沉沉,楚國邦大而亂,眼前霸兆是在東南。於是文種辭去官位,與范蠡同往吳國。其時吳王正重用伍子胥的種種興革措施確是才識卓越。自己未必勝得他過。兩人一商量,以越國和吳國鄰近,風俗相似,雖然地域較小,卻也大可一顯身手,於是來到越國。勾踐接見之下,於二人議論才具頗爲賞識,均拜爲大夫之職。
後來勾踐不聽文種、范蠡勸諫,興兵和吳國交戰,以石買爲將,在錢塘江邊一戰大敗,勾踐在會稽山被圍,幾乎亡國殞身。勾踐在危機之中用文種、范蠡之計,買通了吳王身邊的奸臣太宰伯pi,替越王陳說。吳王夫差不聽伍子胥的忠諫,答允與越國講和,將勾踐帶到吳國,後來又放他歸國。其後勾踐臥薪嚐膽,決定復仇,採用了文種的滅吳九術。
那九術第一是尊天地,事鬼神,令越王有必勝之心。第二是贈送吳王大量財幣,既是他習於奢侈,又去其防越之意。第三是先向吳國借糧,再以蒸過的大谷歸還,吳王見谷大,發給農民當谷種,結果稻不生長,吳國大飢。第四是贈送美女西施和鄭旦,使吳王迷戀美色,不理政事。第五是贈送巧匠,引誘吳王大起宮室高臺,耗其財力民力。第六是賄賂吳王左右的奸臣,使之敗壞朝政,第七是離間吳王的忠臣,終於迫得伍子胥自殺。第八是積蓄糧草,充實國家財力。第九是鑄造武器,訓練士卒,待機攻吳。
八術都已成功,最後的第九術卻在這時遇上了重大困難。眼見吳王派來劍士八人,所顯示的兵刃之利、劍術之精,實非越國武士所能匹敵。
范蠡將適才比劍的情形告知了文種。文種皺眉道:“範賢弟,吳國劍士劍利術精。固是大患,而他們在羣鬥之時,善用孫武子遺法,更是難破難當。”范蠡道:“正是,當年孫武子輔佐吳王,統兵破楚,攻入郢都,用兵如神,天下無敵。雖齊晉大國,亦畏其鋒,他兵法有言道:‘我專爲一,敵分爲十,是以十攻其一也,則我衆而敵寡。能以衆擊寡者,則吾之所與戰者,約矣。’吳士四人與我越士四人相鬥,吳士以二人專攻一人,以衆擊寡,戰無不勝。”
言談之間,二人到了越王面前,只見勾踐手中提着那柄其薄如紙的利劍,兀自出神。
過了良久,勾踐擡起頭來,說道:“文大夫,當年吳國有干將莫邪夫婦,善於鑄劍。我越國有良工歐治子,鑄劍之術,亦不下於彼。此時干將、莫邪、歐治子均已不在人世。吳國有這等鑄劍高手,難道我越國自歐治子一死,就此後繼無人嗎?”文種道:“臣聞歐治子傳有弟子二人,一名風胡子,一名薛燭。風胡子在楚,薛燭尚在越國。”勾踐大喜,道:“大夫速召薛燭前來,再遣人入楚,以重金聘請風胡子來越。”文種遵命而退。
次日清晨,文種回報已遣人赴楚,薛燭則已宣到。
勾踐召見薛燭,說道:“你師父歐治子曾奉先王之命,鑄劍五口。這五口寶劍的優劣,你倒說來聽聽。”薛燭磕頭道:“小人曾聽先師言道,先師爲先王鑄劍五口,大劍三,小劍二,一曰湛盧,二曰純鈞,三曰勝邪,四曰魚腸,五曰巨闕。至今湛盧在楚,勝邪、魚腸在吳,純鈞、巨闕二劍則在大王宮中。”勾踐道:“正是。”
原來當年勾踐之父越王允常鑄成五劍後,吳王得訊,便來相求。允常畏吳之強,只得以湛盧、勝邪、魚腸三劍相獻。後來吳王闔廬以魚腸劍遣專諸刺殺王僚。湛盧劍落入水中,後爲楚王所得,秦王聞之,求而不得,興師擊楚,楚王始終不與。
薛燭稟道:“興師曾言,五劍之中,勝邪最上,純鈞、湛盧二劍其次,魚腸又次之,巨闕居末。鑄巨闕之時,金錫和銅而離,因此此劍只是利劍,而非寶劍。”勾踐道:“然則我純鈞、巨闕二劍,不敵吳王之勝邪、魚腸二劍了?”薛燭道:“小人死罪,恕小人直言。”勾踐擡頭不語,從薛燭這句話中,已知越國二劍自非吳國二劍之敵。
范蠡說道:“你既得傳尊師之術,可即開爐鑄劍。鑄將幾口寶劍出來,未必便及不上吳國的寶劍。”薛燭道:“回稟大夫:小人已不能鑄劍了。”范蠡道:“卻是爲何?”薛燭伸出手來,只見他雙手的拇指食指具已不見,只剩下六根手指。薛燭黯然道:“鑄劍之勁,全仗拇指食指。小人苟延殘喘,早已成爲廢人。”
勾踐奇道:“你這四根手指,是給仇家割去的麼?”薛燭道:“不是仇家,是給小人的師兄割去的。”勾踐更加奇怪,道:“你的師兄,那不是風胡子麼?他爲甚麼要割你手指?啊,一定是你鑄劍之術勝過師兄,他心懷妒忌,斷你手指,教你再也不能鑄劍。”勾踐自加推測,薛燭不便說他猜錯,只有默然不語。
勾踐道:“寡人本要派人到楚國去召風胡子來。他怕你報仇,或許不敢回來。”薛燭道:“大王明鑑,風師兄目下是在吳國,不在楚國。”勾踐微微一驚,說道:“他……他在吳國,在吳國幹甚麼?”
薛燭道:“三年之前,風師兄來到小人家中,取出寶劍一口,給小人觀看。小人一見之下,登時大驚,原來這口寶劍,乃先師歐治子爲楚國所鑄,名曰工布,劍身上文如流水,自柄至尖,連綿不斷。小人曾聽先師說過,一見便知。當年先師爲楚王鑄劍三口,一曰龍淵、二曰泰阿、三曰工布。楚王寶愛異常,豈知竟爲師哥所得。”
勾踐道:“想必是楚王賜給你師兄了。”
薛燭道:“若說是楚王所賜,原也不錯,只不過是轉了兩次手。風師兄言道,吳師破楚之後,伍子胥發楚平王之棺,鞭其遺屍,在楚王墓中得此寶劍。後來回吳之後,聽到風師兄的名字,便叫人將劍送去楚國給他,說道此是先師遺澤,該由風師兄承受。”
勾踐又是一驚,沉吟道:“伍子胥居然捨得此劍,此人真乃英雄,真乃英雄也!”突然間哈哈大笑,說道:“幸好夫差中我之計,已逼得此人自殺,哈哈,哈哈!”
勾踐長笑之時,誰都不敢作聲。他笑了好一會,才問:“伍子胥將工布寶劍贈你師兄,要辦甚麼事?”薛燭道:“風師兄言道,當時伍子胥只說仰慕先師,別無所求。風師兄得到此劍後,心下感激,尋思伍將軍是吳國上卿,贈我希世珍寶,豈可不去當面叩謝?於是便去到吳國,向伍將軍致謝。伍將軍待以上賓之禮,替風師兄置下房舍,招待極是客氣。”勾踐道:“伍子胥叫人爲他賣命,用的總是這套手段,當年叫專諸刺王僚,便是如此。”
薛燭道:“大王料事如神。但風師兄不懂得伍子胥的陰謀,受他如此厚待,心下過意不去,一再請問,有何用己之處。伍子胥總說:‘閣下枉駕過吳,乃是吳國嘉賓,豈敢勞動尊駕?’”勾踐罵道:“老奸巨滑,以退爲進!”薛燭道:“大王明見萬里。風師兄終於對伍子胥說,他別無所長,只會鑄劍,承蒙如此厚待,當鑄造幾口希世的寶劍相贈。”
勾踐伸手在大腿上一拍,道:“着了道兒啦!”薛燭道:“那伍子胥卻說,吳國寶劍已多,也不必再鑄了。而且鑄劍極耗心力,當年干將莫邪鑄劍不成,莫邪自身投入劍爐,寶劍方成。這種慘事,萬萬不可再行。”勾踐奇道:“他當真不要風胡子鑄劍?那可奇了。”薛燭道:“當時風師兄也覺奇怪。一日伍子胥又到賓館來和風師兄閒談,說起吳國與北方齊晉兩國爭霸,吳士勇悍,時佔上風,便是車戰之術有所不及,若與之以徒兵步戰,所用劍戟又不夠鋒銳。風師兄便與之談論鑄造劍戟之法。原來伍子胥所要鑄的,不是一口兩口寶劍,而是千口萬口利劍。”
勾踐登時省悟,忍不住“啊喲”一聲,轉眼向文種、范蠡二人瞧去,只見文種滿臉焦慮之色,范蠡卻是呆呆出神,問道:“範大夫,你以爲如何?”范蠡道:“伍子胥雖然詭計多端,別說此人已死,就算仍在世上,也終究逃不脫大王的掌心。”
勾踐笑道:“嘿嘿,只怕寡人不是伍子胥的對手。”范蠡道:“伍子胥已被大王巧計除去,難道他還能奈何我越國嗎?”勾踐呵呵大笑,道:“這話倒也不錯。薛燭,你師兄聽了伍子胥之言,便助他鑄造利劍了?”薛燭道:“正是。風師哥當下便隨着伍子胥,來到莫干山上的鑄劍房,只見有一千餘名劍匠正在鑄劍,只是其法未見其善,於是風師兄逐一點撥,此後吳劍鋒利,諸國莫及。”勾踐點頭道:“原來如此。”
薛燭道:“鑄得一年,風師哥勞瘁過度,精力不支,便向伍子胥說起小人名字,伍子胥備下禮物,要風師哥來召小人前往吳國,相助風師哥鑄劍。小人心想吳越世仇,吳國鑄了利劍,固能殺齊人晉人,也能殺我越人,便勸風師哥休得再回吳國。”勾踐道:“是啊,你這人甚有見識。”
薛燭磕頭道:“多謝大王獎勉。可是風師哥不聽小人之勸,當晚他睡在小人家中,半夜之中,他突然以利劍架在小人頸中,再砍去了小人四根手指,好教小人從此成爲廢人。”
勾踐大怒,厲聲說道:“下次捉到風胡子,定將他斬成肉醬。”
文種道:“薛先生,你自己雖不能鑄劍,但指點劍匠,咱們也能鑄成千口萬口利劍。”薛燭道:“回稟文大夫:鑄劍之鐵,吳越均有,唯精銅在越,良錫在吳。”
范蠡道:“伍子胥早已派兵守住錫山,不許百姓採錫,是不是?”薛燭臉現驚異之色,道:“範大夫,原來你早知道了。”范蠡微笑道:“我只是猜測而已,現下伍子胥已死,他的遺命吳人未必遵守。高價收購,要得良錫也是不難。”
勾踐道:“然而遠水救不着近火,待得采銅、煉錫、造爐、鑄劍,鑄得不好又要從頭來起,少說也是兩三年的事。如果夫差活不到這麼久,豈不成終生之恨?”
文種、范蠡同時躬身道:“是。臣等當再思良策。”
范蠡退出宮來,尋思:“大王等不得兩三年,我是連多等一日一夜,也是……”想到這裡,胸口一陣隱隱發痛,腦海中立刻出現了那個驚世絕豔的麗影。
那是浣紗溪畔的西施。是自己親去訪尋來的天下無雙美女夷光,自己卻親身將她送入了吳宮。
從會稽到姑蘇的路程很短,只不過幾天的水程,但便在這短短的幾天之中,兩人情根深種,再也難分難捨。西施皓潔的臉龐上,垂着兩顆珍珠一般的淚珠,聲音像若耶溪中溫柔的流水:“少伯,你答應我,一定要接我回來,越快越好,我日日夜夜的在等着你。你再說一遍,你永遠永遠不會忘了我。”
越國的仇非報不可,那是可以等的。但夷光在夫差的懷抱之中,妒忌和苦惱在咬齧着他的心。必須儘快大批鑄造利劍,比吳國劍士所用利劍更加鋒銳……
他在街上漫步,十八名衛士遠遠在後面跟着。
突然間長街西首傳來一陣吳歌合唱:“我劍利兮敵喪膽,我劍捷兮敵無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