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五七

這個“品嚐”,短促匆忙。

並不是因爲品嚐者不滿入口滋味。相反,南院大王滿意極了脣間細膩溫潤的觸感,淺嘗輒止已不夠,及待欲攻佔深嘗之際,被突來外事所擾,不得不中斷。

“你在做什麼?”

聞得這聲粗啞斷喝,他移目睇去,迎見一雙敵意深濃的冷眸,那冷眸瞳心深處,隱有金光燦動。“……遠陌?”

楚遠陌眸抿脣不語。

“當真是遠陌?”楚遠漠端量着這少年,從他眉目間,依稀尋到些許幼時形跡。“遠陌,你一直在府裡?”

楚遠陌甩開臉,倔聲道:“不在府裡,我能在哪裡?還是你希望我在亂葬崗?”

“你……”楚遠漠不喜被人頂撞拂逆,眯眸生恚,卻在睨見他舉身襤褸、滿面疤痕時,火氣稍偃。“帶我到你住所看上一眼,有些話,你慢慢說給我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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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了這一次兄弟重逢,樊隱嶽事先加以鋪排。

將近來越發潔淨的陋室佈置一舊,使得腐氣重現,破亂返歸;給楚遠陌面上頸上塗慘黃之色,重生累累疤跡;將爽落姨娘送來的幾件新衫消影滅跡,令他舊衣新穿,襤褸裹身……

“居然……這些年,你居然當真被人扔到這裡無人過問?”楚遠漠環視周遭,良久,問。

“當然不是。”楚遠陌譏笑。“若沒有人過問,沒有人逼着我吃剩飯喝剩湯,我哪能有命活到這一時?如何見到威風八面的你?”

“遠陌……”楚遠漠寒聲。“莫要更激怒我,我現在,已然很生氣。”

他生氣,當然生氣!在他的南院大王府內,王府二爺所處的境地連一個奴才都不及,且還要經年累日受惡奴所欺,這等事,匪夷所思,偏偏在他眼皮下發生。

延定城原爲南沿部落首府,這座王府屬原部落主大興土木修建的豪宅,牆外有牆,門外有門,儼然宮殿格局。他入主王府之後,爲不讓偌大宅院分散了府內侍衛的守衛精力,以內牆爲界,內牆之外外牆之內除前後大門外俱棄之不顧,內牆之內則嚴加守備,爲真正王府區域。這間座落於內牆之外最偏荒之地的陋房,遠離王府警戒範圍,所以,瞞過了他的眼,致使數載未覺。但,這不足以成爲他爲自己開脫的理由。

王府內畢竟還有奴才曉得這樁事不是麼?南院大王的威嚴何時容這些不知誰是主子的奴才漠視到這般田地?

“你說,你是在去年冬天時候發現了遠陌?”

樊隱嶽言中講道,去年冬時訪友夜歸,尋近路由後門進府,因着光線幽暗偏離了主徑,愈走愈是偏僻,直至聽見了粗嗓辱罵之聲,尋聲見着了被粗壯奴婦辱打着的楚遠陌。彼時這位王府二少右腿扭曲,滿體褥瘡,較當前情形狼狽百倍不止。她初以爲是受懲的府內下人,出於惻隱之心施醫療治。直到近期,對她有了信任之心的楚遠陌講出自己身世。

“你既在那時便發現了遠陌,不管是否知道了他的身份,都該知會本王,不是麼?”

“原因有二。”樊隱嶽從容道來。“一,草民那時並不確定王爺曉不曉得二爺這般處境;二,草民尚無從確定置二爺如此境地的人是否是王爺。若王爺一直曉得二爺處境,或王爺有意對二爺施以懲罰,草民貿然向王爺稟告了,只是給二爺和自己徒惹麻煩而已。”

這個才被自己吻過的女人,一張臉兒淡若秋霜,沒有半分他所期待的嬌羞也就罷了,還要這般的有條不紊是不是?“你沒有想過若懲罰遠陌的人是本王,你爲他出手醫治,是在與本王做對麼?還是樊先生壓根就不在意與本王做對?”

“草民若有那個膽量,該救他逃出貴府纔是。初時救他只是出於醫者天性,何況既然被扔在這一處自生自滅,草民拿他權當習醫練手有何不可?”

“樊先生……”他目光鎖住她,身勢逼着他,氣息籠着她,他想試試,這女子可有面目失色驚惶無措時候……

“你不想把我帶出去麼?”

又是這道倔硬聲嗓,擾進了南院大王的思緒。他不得不回頭,望着自己一父同生的兄弟,“你隨我來!”

“你前面走,我腿腳不好,可能要慢一些。”楚遠陌拿起門後頂棍,一手扶拄,一手探向樊隱嶽,仰頷傲道。“你扶我。”

她纖手方伸出,便被他牢牢握住。握緊的力道使她眉心幾不可察的一顰,腳尖輕擡,重碾過他腳背,“二爺,您慢走。”

暗流粼粼,隱潮涌動。誰在暗,誰又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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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足半個時辰。

半個時辰過去,柳持謙終確定,若他不先開口說第一句話,眼前這位不介意和他對坐整日,甚至更久。

一個怪人。

幾日前的深夜,燈下讀書的他若有所覺的擡頭,此人便坐在了自己對面。鬼魅般的行徑,謫仙般的形容,此怪一。主動約他到了這間茶樓雅座,卻半晌無聲,此怪二。

“閣下約本王來,是爲了和閣下相對無言的麼?”他不介意先言,雖然這會讓他有輸人一分的厭惡感。

關峙淡笑搖首,“不是。”

這個不及弱冠的少年王爺,將當年的自己給比了下去。縱使在夜深人靜時見到房內突兀多了一人,也只有微微一愣,淡問一聲“閣下何事”。約他到茶樓一敘,他便當真獨身赴會。處變不驚,安之泰然,王者之風已見雛形。

“兆郡王與在下並不相識,何以赴約?”

“奇怪了,閣下邀約,是希望被人爽約麼?本王來就來了,難道還須向閣下解釋本王心跡?”搖一柄素面紙扇,玉冠錦帶的柳持謙自在悠閒,直讓扮小廝立在關峙身後的吉祥暗歎:好一個光鮮皮囊,可惜能看不能吃。

“閣下,有話請早,本王興許下一刻便有要事上門,無暇奉陪了。”

“你還記得令姐的相貌麼?”既然有話請早,索性直入主題。

柳持謙揚眉,“本王的姐姐?”

關峙加以註解,“你那位居說死去了有四年之久的姐姐。”

素面紙扇倏然頓在錦質衣襟前,幽冷光華一點點從微微上挑的眼角散出,柳持謙仍在笑,笑中含鋒,“閣下何不一氣將話說完?”

“你認識她麼?”關峙從胸前暗囊裡取出一疊絲絹,抖落開,是一張淺勾淡描的工筆小畫。

目光落上畫中人的芙蓉面,柳持謙瞳孔遽張。

兆郡王少年早成,內涵城府,早練得喜怒不形於色。若非關峙兩眸定定,在其瞬眸裡捕捉到了那一線微變,將無從揣測。

“爲怕兆郡王識人不清,這一張是她四年前的樣子。”關峙料定對方在明瞭自己意圖之前不會再發一字,徑自道。“如今她變化極大,與這副樣兒相差頗遠了。”

柳持謙額頭一突,“如今?哪裡來的如今?”

關峙長指勾了杯耳,端起清茶,覆眸淺啜。

吉祥嘴兒一噘,“但是叔叔,月兒姐姐不管怎麼變,都是個美人胚子,不像我,照來照去,總是這一張臉,好沮喪,好嫉妒……”

“月兒姐姐?”

“各人姿質並不相同,你又何必徒勞羨人?”

“叔叔什麼意思?您是在說我永遠及不上月兒姐姐?永遠都要這樣醜下去麼?”

“什麼月兒姐姐?”

“月兒有的,你沒有。你有的,月兒亦無。”

“這是在寬慰我罷?雖然我看不出叔叔這話是真是假,但還是受用……”

“二位。”兆郡王忍無可忍,將手中茶杯重聲砰在桌上,眸光森厲。“你們是在告訴我,你們畫中的這個人仍然活着,可對?”

“當然活着,月兒姐姐費了恁大的力氣才逃了出去,當然要活着!”吉祥舉拳,不無憤慨道。

柳持謙驀地立起,“她在哪裡?”

吉祥雙手抱胸,“我爲什麼要告訴你?”

“你們來找我,不就是爲了告訴我的麼?”

“非也。”吉祥搖手指,晃腦瓜,好整以暇。

“你——”

“她是你的姐姐,柳夕月?”關峙舉眸淡問。

“你們之所找上本王,想必事先做足了功課,何必廢話多問?”柳持謙甩衣回座。“說出你們的目的。”

吉祥輕嗤,“我們哪裡做什麼功課?只不過從街上聽了一堆雜七雜八的閒話,歸歸攏攏就找上了你。你當我們願意找你麼?闖你一趟王府擺平你家那些侍衛費了我不少事呢……”

“只要知道了她是你的姐姐,便足夠了。”關峙從取了一塊碎銀擲在桌上,長身站起。

“不準走!”

那兩人聽若罔聞,舉足依舊。

“站住!”柳持謙箭步閃身,阻在兩人面前,白麪朱脣的俊美容顏森氣凜然。“我不知你們是什麼來路,抱有什麼目的,但你們如果認爲能在本王面前想來就來想走就走,那就錯了。”

“哼,我們偏偏就能在你面前想走……”

關峙瞥去一眼,掐腰揚頜準備大耍潑辣的吉祥便住了口。無奈呢,明明曉得自己縱算再怎樣撒潑使悍峙叔叔也不會出手教訓,但就是不自覺地不敢盡興放肆。不止是她,整個村子裡哪個在峙叔叔面前不是如此?

“兆郡王從不曾懷疑過令姐尚在人世麼?”

“她在哪裡?”

關峙再瞥一眼。待命的吉祥立時道:“她被人活生生丟進地宮,要給活活埋了!她怎麼逃出來的咱們不清楚,但不用腦袋想也能知道歷盡萬般艱難!你呢?光光亮亮地享受你榮華富貴的時候,壓根從不來不曾懷疑你自己的親姐姐死得蹊蹺罷?還是你縱算有疑心,爲了不誤你的錦繡前程,也給忽略不計了?”

這次第,兆郡王如遭雷殛,冷靜表相驟然打破。

親姐的死,他何嘗沒有疑慮?但他想過千種可能,卻從未想到過……她被人丟進了地宮?!當初皇后甍逝,他爲負責操辦皇后葬儀的官員之一,親自走進過地宮。在一座煉獄般的空間內,她是如何熬過?又是如何逃脫?

“她……”他擡眸,哪裡還有半條的人影?“來人!”

“王爺!”隱伏在樓下權充茶客的諸屬下當即倏忽現身。

“方纔兩人向哪個方向去了?”

“……哪兩個人?”諸屬下茫然相顧。

“你們……”柳持謙欲怒還抑。他了解自己這羣屬下的本事,沒有發覺只能說那兩個人超出他們太多,力有弗逮,又作奈何?

“速去暗中調查近來京城中客棧可有什麼出類拔萃的異樣人物入住,找到了不得打草驚蛇,報與本王。”

“是。”貼身侍衛王納上前,俯在主子耳邊,“適才蘇相府裡的王柺子進過茶樓,還向掌櫃夥計打聽了和您見面人的長相形容……”

柳持謙朱脣邊凝笑如冰,“蘇相爺德高望重,本王敬老尊儀,隨他折騰。”

同時間,茶樓後窗下的一道長長窄巷裡,關峙與吉祥悠閒就步。

“峙叔叔,爲啥不讓吉祥多罵那個兆郡王一下,他很不討喜呢。”

“他非池中物。”

“他既然聰明,凡該想得到樊……”

“今日我們說得再多,也無法從他嘴裡得知更多。等到他主動來找我們的那日,方可得悉所需探知的一切。”

“他會來找我們?”

“會。”

“知道了來龍去脈,就能找得到樊姐姐麼?”

“總會有蛛絲馬跡可尋。”

“可還是不過癮呢,你瞧他那副樣兒,樊姐姐受那些苦……”

“吉祥。”他面色倏添沉凝。

“什麼?”

“別喜歡上他。”

“……啊?”

“他和月兒是一種人。”

吉祥張口結舌,呆呆望着峙叔叔頎長背影愈行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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