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四二

“你爲何一連十多日未來?”少年的瞳眸在黑夜裡如曜玉般閃耀,問她的口聲中,透露出了幾絲委屈。

“你恢復得很好。”她牽起他手腕,搭上脈膊,瞑目號畢,所答非所問。

“你爲何一連恁多天不見?”少年的執着非同一般。

樊隱嶽一指挑他下頜,明眸在他面上細細逡巡,隨口答道:“你的姨娘爲你要了方子,我給開了。有她爲你調理,我暫且清閒一下,不可以麼?”

“我想見的不是她!”

壞脾氣的娃兒。“你臉上的瘡消了不少。看不出,你還是個漂亮孩子。”

“你……”

“你再按我開給你姨娘的方子吃、敷上五到七日,找個合適時機,我會爲你治腿。”

“我……”

“你腿好以後,將身子調理壯實,我會教你武功。”

他一怔,“武功?”

“你不想報仇麼?”

他更是愕異,“報仇?”

“想,是不想?”她聲線雖無大幅起伏,卻銳氣隱現。

他回過神來,瞳仁一利,“當然想!我要殺了那個毒婦,要……”

“報仇有很多種方式,待你擁了智慧和力量,再談其它。”她翻出囊中銀針,刺入他腰間穴道。

他久不良於行,肢骨萎縮,經絡不通,她所需投注於他身上的精力尚繁不勝數。

但願,這少年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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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陰又向前走了一個月,一場大雪造訪延定城。

北地的雪不比中原,一旦落下,且厚且重,大有封城態勢。這時際,可謂萬物凋零,百廢待興。

在這樣的天氣裡,樊隱嶽出王府,踏雪披寒,到先前住過的大雜院看望小昌子,不想正逢他病臥土炕,當即爲其診視,隨即出門買了藥品和果腹之物回來。

“藥已經託隔壁的王嬸在煎了,你只是受了寒,把這帖藥吃完,應該就能痊癒了。”

裹着幾層薄被的小昌子在土炕上哭得一臉的鼻涕眼淚,“嗚嗚嗚,小樊,你對我真好……從來沒有人給我買過藥,你是第一個……”

樊隱嶽將另手上的油紙包舉了舉,“我不止給你買藥,還買了饅頭鹹菜。”

“嗚嗚嗚,小樊,你真好,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趁熱把饅頭吃了。”她倒了一碗熱水放到炕桌上,將果腹之物遞他手裡。

“好吃!好吃,我昨兒個整整一天沒有吃一口飯,餓死我了……好吃!好吃!”儘管只是饅頭鹹菜,小昌子仍然吃得勢比饕餮。

她靜默立着,直待他狂捲了兩個饅頭,向第三個進拔時,纔開口問:“有人來向你打聽我的事麼?”

“好吃,好吃……呃?你說什麼?”

“有人向你打聽過我麼?”

“呃……”小昌子眼色閃爍。

“有。”她確定。“你怎麼說的?”

“就是實話實說……你是中原漢人,在此無親無友……我也不知你詳細來路不是?”小昌子說得底氣不足,“說這些,會害到小樊麼?”

“害不會害到,你不必管。替我做些事罷。”

她前面模棱兩可的一句令小昌子愧意陡生,後面一句又其精神大振,“你說!你說!”

“打聽一下,附近有什麼空閒的宅子。”

“你要買?”

“租。”

“王府的差使不想幹了?”

“想。但畢竟不能長久。”

“沒問題,我小昌子找的,絕對物美價廉,保你滿意!”

“還有……”她將寫好的一張紙遞過去,“若還有人來向你打聽我的事,把上面的話說給對方聽。但要且記,須等人問了且問得急時再提。你自己也演過戲,莫使人生起疑竇。”

“這……”

“多看幾遍記在心裡,我要燒掉。”

“……好。”是錯覺麼?總感眼前的這個小樊,不是他所認識得那個臺上風情萬種臺下沉默平凡的小樊,明明眉眼還是一樣的標緻好看,是哪裡不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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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小昌子家處告辭出來,又見雪瓣飄零。樊隱嶽信步走在街邊路上,聽着腳下雙足陷落的吱呀聲響,前無人跡,後無影從,除卻那兩串深陷在厚雪的腳印,除卻簌簌落雪之音,空白蒼茫天地之間,只剩下了自己一個。

若只剩了自己一個,她反倒省事,或就此停止不前,任自己湮逝這一片浩然無際的雪白潔素內。或縱身飛躍,與雪花同舞在空宇之內……

但,怎麼可能只剩下自己一個呢?

這所謂的素潔之後,不知在哪扇窗裡,一定有一雙眼睛洞悉着她一舉一行。

有這樣一雙眼睛,也好。

警示,驅策,激促,推動,令她每時每刻都不能捨棄着最明晰的清醒,最嚴苛的冷靜,最理智的判斷,最從容的反應……

“樊先生,樊先生!”

聽得急呼,她艱難回首。

“樊先生。”臨街酒樓門內跑出一人,招手相喚,“王爺請您到裡面暖暖身子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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鴛鴦樓頂層大堂內,爐火燒得鼎盛,酒壺燙在滾開的熱水裡,逼出鑽汲肺腑的酒香。五六位來自城中各大花樓的頂級歌伎跪坐堂下,擺弄出妙姿姝態,彈奏着琴簫琵琶,高揚歌喉,妙娛堂上貴人。

今日聚會,不爲軍務,不談朝政,純純粹粹是一場貴族間的筵宴。楚遠漠居於上座,左爲東郡王楚乾,右爲駙馬翟煌,尚有若干顯貴,高談闊飲,打發這大雪封城時光。

“這真是一場豪雪呢,下得這樣鋪天蓋地,幸好我早早命人把放在隆東草原上的牛羊全給收了回來,不然可就要傾家蕩產了。”

“聽東郡王的口氣,您對做這個無事一身輕的閒差王爺喜歡極了呢。”

“那是自然。本王可不傻,什麼不必做,有牛羊有草原有奴才有金銀,這可是祖宗保佑纔能有的享受。”

“享受是不假,可看着南院大王建功立業,你當真不眼紅?”

“哈哈,我若真有我三叔的本事,莫說眼紅了,說不定還要真刀實槍地鬥上一番。可本王很是有自知之明,要我帶兵打仗,不如直接把兵丁們綁了送到人家面前任人宰割,還省得費上些氣力。”

下首有人接話,“若說這行軍打仗,南院大王稱得上我羲國第一人,百戰百勝,所向披靡,堪向當年太祖看齊。”

楚遠漠眉心出現不悅褶皺:幾時羲國人中也滋生起了這巧言令色溜鬚拍馬之風?

“南院大王威名遠播,是草原上最神勇的戰神……”

他驀地立起,徑自掀步行至臨街窗前,抽去鐵製銷條,豁然推開了一扇窗戶,當即有冷風裹着雪沫趁虛穿來,烈烈侵蝕着一堂溫暖。

“啊唷——”

“噝——”

“南院大王,您這是……”

環視諸人的詫愕,他豹形眸子暗藏不輸於窗外的凜冽,“本王以爲你們需要清醒一下。”

“清醒?這大冷的天,哪需要什麼清醒?南院大王喝醉了不成?”有人攏緊了身上華服,猶是不解。

楚遠漠面色更沉,“沒格族建國之前,馳騁在草原上,什麼樣的日子沒有經歷過?這點小小的風寒就能把各位的筋骨凍着了?我沒格族的男兒何時也變得恁樣嬌貴?”

“這個……”諸人偷眼相睇,盡相赧然。

東郡王楚乾乾笑緩頰,“三叔話說得對極了,咱們沒格族的男兒的不確不能安於安逸,喪失了沒格族人堅礪本性。窗戶敞着就敞着罷,咱們一邊兒喝酒,一邊兒看雪,有漢人學不來的豪邁,也有屬於咱們自己的風雅,對不對?”

言間,他已走到了楚遠漠跟前,遞上一觚熱酒。

楚遠漠也並非一味固執從舊,聞言勾哂,執酒道:“本王有感而發,各位盡興。”

堂內氣氛重現活躍,但苦了堂下一干如花佳人。穿窗的風勢忒是強勁,而爲求形姿曼妙的佳人們多是外罩禦寒暖氅內着合體裙裝而來,此下早早就把暖氅卸了,嬌軀不堪寒風侵襲,卻皆不敢爲了加衣斷止歌弦。

東郡王憐香惜玉,暗自尋摸着爲衆佳人脫困之法,眼光漫投窗外,瞰得一雪地彳亍人影,道:“外面這人一定不是羲國本土人氏,這冰天雪地的,是想找死麼?三叔,咱們眼不見爲睜,關了窗戶罷,省得看見死人晦氣。”

楚遠漠極隨意的一眺,眸內金色波光流耀躥動。“楚河,給本王下去請人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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