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雨停了,雖然並不見彩虹。
紀雲起得很早,因爲他要去那片荒谷。
他對那片荒谷只餘一個模糊的印象,記得是在青梅山中某處。他預備今天要走遍整個青梅山。
但是一切比預想中的容易,紀雲在正午時分就找到了入口。
他靜靜地在谷口站了一陣。恍惚間又看見那個衣袂飄飛的影子當風而立,觸手可及般的分明,他下意識地叫了聲‘ 大哥!‘天色忽然就暗了,擡起臉來,見一片鑲了虹邊的遊雲正緩緩飄過太陽。
再低頭,他臉上流滿了溫暖的淚。
... ...
紀雲的淚水被風吹乾的時候,就看見了那個女人。她在那面七彩芳華的山坡上異樣扎眼,因爲她竟穿了一身黑色的衣裙。在這樣清光雨霽的仲春時節,紀雲覺得那黑裙象爲枝葉勾扯在這裡的最後一縷沉冬,殘破飄飛,令人覺得無盡淒涼。
紀雲遠遠看着她,慢慢攀上山坡。他知道她是在等他。
‘... ...你是誰?‘ 他問。
他看不見她的臉,因爲她戴着厚厚的面紗。只感到她有一對極其明亮的眼睛,隔着面紗依然照出流動的光華。
‘顏別袖。‘ 她說。
紀雲有些茫然,他不記得他曾聽過這個名字。但是那女人接下去,她說:
‘你的大嫂,紀虹的妻。‘
紀雲完全怔住。而那女人卻已笑起來。她的笑意很清冷,象鋒利的光線穿透了面紗,令紀雲無法直視。
‘他從沒告訴過你,是吧?‘
紀雲下意識地搖一搖頭。
‘他不告訴你,‘ 她淡淡說,‘那是因爲,他想要犧牲我們,成全你和關欣。‘
紀雲覺得心裡象是忽然搠進了一把刀,他退了一步,問她:
‘你知道... ...大哥是怎麼死的?‘
顏別袖靜靜看着他。
‘你其實比誰都清楚,‘ 他聽見她說,‘你只是不肯相信。‘
紀雲忽然覺得目眩,正午的陽光白得這樣刺眼,而腳下的花叢混亂絢麗得令他心慌。他劇烈地發抖,冷汗在瞬間浸透了全身。他有強烈的要逃走的衝動,他只想現在回到大哥的墓前,大聲地問一問他。
大哥,你究竟是不是爲了我?
... ...
這天傍晚吃飯的時候,關欣沒有等到紀雲。她記得紀雲說過一定會在晚飯前回來。她有些不安,決定走出楓林去等他。她走出楓林的時候,就看到了紀雲,遠遠地,他坐在紀虹的墓前。
她沒有叫他,慢慢地一步步地走過去。但是漸漸地,她覺得有什麼事情不對了,因爲紀雲似乎完全聽不見她的腳步。她試探地喊了他兩聲,然而他不回答。
她急急走起來,幾次幾乎摔倒,終於走到他身後,伸出手,去碰他的肩。
紀雲猛然轉過身來。
她鬆了一口氣。
但是一剎那間她覺得紀雲的眼睛完全是空的,慢慢才又有了內容。
‘你一個人走了這麼遠?‘ 他問她,聲音有些喑啞。
她點點頭。
他站起來,看着她,看她撐着的柺杖,衣裙遮掩的傷殘的右腿。他看了她很久。
然後他轉過身,默默蹲下去。
關欣無言伏上他的後背。
他提起她的柺杖,揹着她站起身來,回家。
那天晚上又下起了雨,紀雲躺在牀上默默傾聽雨聲。
他想起他最後見大哥的那個夜晚,也下着雨。
大哥的屋檐下有鐵馬,雨夜裡會發出低低的丁寧的響聲,不留意便不會聽見,聽見了卻再也無可忘懷。
但是那鐵馬的聲音他也並不能常聽,因爲那時他們已不再住在一起。
那時他們原屬的秦帳幫已爲迅速崛起的皓天幫吞併,大哥和他卻仍深得器重。三年間大哥已成爲皓天幫第一副幫主,‘皓天長虹‘ 在整個江南武林聲望日隆,直追幫主‘垂望祁州‘ 顧點菸。而紀雲,亦成爲皓天幫旗下‘卷星七子‘ 中最爲年輕的一個。
皓天幫四處擴張,上下都很繁忙,他們見面的機會比從前少了很多。偶然在幫中遇見,大哥也只廖廖數語,有時甚至僅僅點頭而過。然而紀雲默默珍惜着和大哥的每一次見面,他覺得那是令他疲憊厭倦的鐵血生涯中不可多得的快樂之一。
那天晚上,他自阜州回來,那場大戰之後他身上仍留着血火的痕跡,浸透了夜雨也不能洗淨。他很疲倦,疲倦到無以復加。他忽然覺得不能再等,他去找大哥。
他想該是時候告訴大哥自己生命中的另一些快樂,他想大哥應該知道那個人,那些事,以及他爲此要做的抉擇。
他沒有要人替他通傳,他們都認得他是紀虹的弟弟。
他推開大哥房門。
身後是淅瀝冷雨,而溫暖燈火撲面而來。
大哥在燈下回頭,看見他,一笑起身。
紀雲忽然就站住,怔怔地看他。
‘怎麼?‘ 他記得那時大哥笑出了聲。他笑起來時整個人都亮了,剎那間一種奪目照眼的光華令他身上的僕僕灰衫都煥然生彩。
‘沒什麼,‘ 紀雲低聲說,‘只是方纔忽然覺得,一切就象是從前。‘
大哥目光一閃,卻只淡淡道:‘是麼? 我卻覺得一直也沒什麼不同。‘
紀雲想,怎麼會相同呢? 但不知爲何,他卻沒有去問大哥。隱隱約約地,他感到也許大哥所以不覺得,是因爲大哥自己已變了很多。他怔怔地望着他,忽然不確定是否該說他原本要說的事。
然而大哥已經在問他:‘有事要跟我說麼?‘ 他纔想起在大哥面前,他從來瞞不住心思。
‘我想要離開皓天幫。‘ 他猶豫了一下,低頭說。
很久沒有聽見大哥的迴應,他擡起頭。
他看見大哥的眼底深處有霓虹般的光彩飛流變幻,大哥並不在看他,他看着不知何處的一點,靜靜出神。
‘大哥... ...‘紀雲有些不安。
大哥揮手打斷他,‘我知道,是爲了那個女孩子。‘ 他有些嘲弄地笑笑,摸摸紀雲頭頂:‘這種事我從沒教過你,你倒也無師自通。‘
紀雲覺得臉上熱了起來。
‘你早已知道?‘
大哥微一揚眉,輕描淡寫地道:‘你以爲,身在此間還能有什麼秘密?‘
紀雲心裡微微一驚。
‘好吧,‘ 他聽見大哥說:‘你們想要去哪裡?‘
紀雲搖頭。
他望着大哥,誠心誠意地說:‘大哥,和我們一起走吧。‘ 話出口的剎那他卻忽然有一種感覺,似是心虛得極沒把握,彷彿再不努力就一定會失去了大哥。他不由急切地接道:‘大哥,你當真喜歡這樣的生活,不擇手段,身不由己地四處殺人?‘
大哥卻不回答,只沉吟着望他,‘你累了?‘
紀雲點一點頭。
大哥慢慢轉身走回了桌前。
紀雲沒有跟過去,他覺得心裡有些涼,彷彿衣裳上的溼氣都一絲絲滲進了心裡。他想要再說些什麼,卻覺得其實沒什麼可以再說了。
‘我不會走。‘ 他終於聽見大哥說。一時間,紀雲有些糊塗。他從沒想過會聽見這樣的回答。也許他早該想到,只是他從來不敢去想,他從來不敢去想要這樣和大哥分道揚鑣。
他怔怔地站着,看着大哥的背影,無法作聲。
‘我不會走,‘ 他聽見大哥說,‘ 皓天幫對我很重要,我不能在這個時候離開。‘
大哥忽然回過頭來。那回頭的姿勢裡有一種難以言傳的決然和釋然,他覺得就在那一瞬間大哥似是做了什麼至關重要的決定,再也不可挽回。
‘你帶她走吧,‘ 大哥在燈下的笑容光華耀眼,象空氣裡無端亮起了一道驚虹,‘到一個隱密之處,男耕女織,過平淡的生活,再不必打打殺殺。我有空時,會去探望你們... ...‘
紀雲望着大哥,他覺得大哥的笑看在眼中卻能直刺進心裡。他驀然打斷他:‘那麼,我也不會走。‘
‘我不會走,如果你要留下。‘ 紀雲忽然覺得累,連語氣都有些漠然, ‘對我來說,沒有什麼比你更重要。‘
大哥笑容斂住,久久看他,然後低聲道:‘你過來。‘
紀雲順從地走過去。
‘傻瓜,這些話別讓她知道... ...‘ 大哥伸出手來拍拍他的臉,象幼時他做錯了事時略帶揶揄的小小懲罰。然而他看見大哥眼底深處有一種流動的光,只在很多年前離開杭州的那個晚上他見過一次。
紀雲沒有說話,但眼睛裡滿是固執。他不會走,他會永遠陪着大哥,即便要他因此犧牲自己,甚至是關欣。
大哥拍拍他肩膀,低聲一笑:‘我答應你,等我將此間的事了結以後, 會去和你們會合。‘
‘真的?‘
紀雲問他,有些猶疑,但是他相信大哥不該騙他。
大哥的眼睛越過他的頭頂,不知望着何處。‘你相信我。‘ 片刻後他凝然地說。
紀雲忽然便覺得可以放心,一種深刻到無底的信任令他胸口一酸。
... ...
紀雲後來換上了大哥的乾衣。大哥看着他說:‘竟然也長得跟我一般高了。‘
紀雲爭辯,‘兩年前就已經一樣了。‘ 那時他十八。
大哥卻只是揚眉一笑。
‘今夜就在這裡睡吧。‘ 後來大哥又說。
紀雲答應了。
於是那天晚上,他聽見大哥檐下的鐵馬丁寧了一夜。聽那夜雨敲打冰冷鐵馬的聲音,令他覺得悽然。
大哥在暗中伸過手來,擦掉他不知何時流下的淚水。
‘傻瓜,‘ 大哥低聲說,‘又不是生離死別。‘
那是他聽見大哥說的最後一句話。
... 生離...死別。
... ...
黑暗中有一隻柔軟溫暖的手伸過來,擦掉紀雲不知何時流下的淚水。
他聽見關欣低聲問他:‘又想起了你大哥?‘
紀雲低低‘嗯‘ 了一聲。
‘今天發生了什麼事?‘ 她終於忍不住問。
‘...我遇見一個女人,她說她是大哥的妻子。‘
關欣有些驚訝。
過了一會兒,她柔聲說:‘那不好麼? 曾經有一個女人愛過他,照顧過他。‘
紀雲沉默着。
他不願意告訴關欣那女人說過的話。何必要讓她一起覺得歉然呢,如果害死大哥的只是自己的愚蠢和自私?
紀雲不再說話,他側耳傾聽窗外的雨聲。
他想這個世上爲什麼會有這樣多的雨水?
爲什麼每次雨霽之後,永遠都只是另一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