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種七彩花離開了荒谷便不能久活,所以每隔幾天紀雲便去採些新的回來。
春天結束的時候,荒谷裡的花也慢慢地謝了。紀雲站在谷中,看腳下萎謝的花叢,那一片乾枯的顏色。忽然間他想起那女人的黑裙,心裡便是一驚。他已有一陣未曾再見過顏別袖,不知爲何他有些隱隱的擔心。
... ...
梅雨如煙。紀雲在雨中遙望大哥的墓,他覺得有一些不同。
走近了,看見墓前花開,朦朦雨霧裡一片七彩紛呈。
紀雲十分驚詫。
他移種來的花早已在春盡時枯死,而連那荒谷中都不再有的花朵,如何又能於此時重開?
忽然他覺得花色豔麗得異樣,伸出手去,他摸摸花瓣,看見手指上已沾了淡紅,是爲雨水衝稀的血。
他心中一震,直起身,四下眺望。
... ...
在西南面的竹林裡紀雲找到了顏別袖。她正背靠着一叢翠竹低聲喘息。
‘你受了傷?‘ 他趕過去,在她面前蹲下,他看見她的黑衣其實已浸透了血。
她點點頭,鬆開捂住左肩的手。她的衣服已破,肩上的傷口極深,雖已略作處理仍血流不止,令紀雲覺得心驚。
‘讓我包紮一下?‘ 紀雲詢問。
她點頭。
於是紀雲拿出懷裡的傷藥替她敷上,撕下衣襟爲她包紮傷口。忙碌之間,卻忽聽見她說:
‘我昨夜行刺了顧點菸。‘
紀雲的手輕輕一抖,片刻才問:‘你殺了他?‘
她搖頭。
‘功虧一簣。‘
紀雲不再說話,專心處理好傷口。然後他站起身,挺直了脊背,低聲說:‘你不要再去,以後,讓我來。‘
‘不行,‘ 他聽見她斬釘截鐵的聲音,‘紀虹他不要你爲他報仇。‘ 她跟着站起,拉住他的衣袖:‘他捨命爲了你,你如何可以不珍惜自己這條命?‘
紀雲望着她,他奇怪當心中火焚一般時,自己的聲音仍能如此平靜:‘你告訴我,他究竟是怎樣死的? 我要知道每一處細節。‘
顏別袖一時沒有回答,然後她轉開頭,低聲說:‘他吩咐過我,什麼都不可以告訴你。‘
紀雲覺得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傷和鬱奮洶涌而來將他須臾席捲。他倉然拔出長劍,倒轉劍尖對準自己的胸膛。他覺得太陽穴在瘋狂跳動,全身都火一般滾燙,而他的聲音卻冷靜異常:‘若不知道實情,我又何必再要這條性命?‘
顏別袖看着他,透過面紗的目光變得有些異樣。
她沉沉嘆息:‘我從未見過你們這樣的兄弟。‘
... ...
那天晚上紀雲在夢中目睹了大哥的死,彷彿整個過程他就在附近無法干預地旁觀。
他看見那是一個清晨,有人來到大哥的院中說幫主有令要立刻見他。他看見大哥冷冷一笑,跟着那人離去。他見到幫中的大廳深遠而沉寂,在遙遠的陰暗的盡頭,他看見面容俊美風度雍然的幫主顧點菸,正不動聲色地看着大哥走來。
‘紀雲已經逃離本幫。‘ 顧點菸輕描淡寫地說。
大哥並不甚驚詫,只揚了揚眉:‘他真的走了?‘
顧點菸微笑:‘怎麼你會不知?‘
‘我特意不要他告訴我他去哪裡,以及何時會走。‘
‘那麼就費事了,‘ 顧點菸輕輕搖頭,‘我想要你三天之內把他找回來。‘
‘如果我不能?‘ 大哥擡頭迎視着顧點菸。
顧點菸淡如點菸地一笑,‘何必要我把話說到沒有餘地?‘
大哥也笑了,‘幫主說得是。‘ 他躬身施禮,飄然而退。
... ...
然後是黃昏。
紀雲看見大哥正疾疾穿越一片花圃,花圃一端是幾進精室。夕陽映在他的劍鋒上豔若流虹。
他看見大哥破窗而入,直刺窗內端坐練功的顧點菸,劍下熱血四濺,大哥卻神情一凜,拔劍退出。忽然僵住,回頭,看見夕陽下卓然而立的顧點菸。
顧點菸緩緩由大哥的背後拔出手中長劍。
大哥踉蹌了一步。
顧點菸搖頭,眼中有惘然神色:‘紀虹,我以爲你是一個聰明人。‘
大哥笑着咳血,慢慢跌坐在地,眼神渙散。
‘總是差幫主一步。‘ 他說。
顧點菸凝視他片刻,長嘆一聲。
他輕輕擊掌,花圃中出現兩人。
‘他斷氣以後,把他扔進清波河。記住,不可要人辨別出他的身份知道我們幫中出事。‘
然後顧點菸轉身進了精舍。
紀雲看見大哥躺在花圃邊的地上,在血泊中微微抽搐。
那兩個人垂手站在一旁,並不敢上前。
他看見大哥躺在那裡一分一毫地死去,流出的血緩緩滲入了地面,最後的笑容漸漸凝結在他臉上。
... ...
很久以後。
那兩個人終於試探着上前,拔出刀劍在大哥的身體上輕輕戳刺,然後他們大着膽子走近,胡亂損毀起大哥的屍體。那些新傷裡沒有再流出血來,他們用一條麻袋裝起他,投進了清波河。
在夢裡紀雲跳進清波河,默默守在那條麻袋的旁邊。冰冷的河水令他不能呼吸,他的肺彷彿就要碎了,然而他不肯離開。
就在那時,他聽見一聲水響,一個女人朝大哥游來。紀雲看見她悲傷明亮的目光照亮了黑沉沉的河水。她拉住那條麻袋游上岸去,紀雲也隨她浮出水面。他看見她緊緊抱着大哥流光了血的身體,默默無聲地坐了很久。
然後她從懷裡掏出一張紙,紀雲認出那是他自己畫給大哥的地圖。
紀雲看見那女人將大哥送到了他居住的楓林外。她從懷裡掏出一封信,放入大哥的懷中,紀雲知道那是大哥交她轉遞的遺書。然而當她取下自己身上佩戴的大哥的劍,放在大哥身旁,紀雲才知道大哥行刺時並未使用他的天虹劍,他要將這把劍留給紀雲。
... ...
在夢裡天亮了。
紀雲看見自己由林中走出,他看見自己走近地上的屍體,拿起旁邊的那把劍。他看見自己打開了大哥的遺書,裡面只有他讀過上千遍的廖廖數行:
白雲無盡,虹不可期。時也命也,與人無尤。勿復相憶,令予不安於九泉。臨別切切,兄手書。
... ...
紀雲看見自己的雙手不住顫抖,幾乎無法握住那張單薄的紙,有風吹來,將那張紙倏忽捲走。紀雲看見自己瘋了般地跳起,不顧一切地追上去,他在半空中死死抓住那張紙,然後重重地跌落。
重重地跌落... ... 紀雲醒來。
... ...
他翻身坐起。關欣呼吸平和,睡得正深。
紀雲輕輕下地,穿好了衣服。他立於壁前,打量牆上的兩柄劍。最後,他伸出手,取下了大哥的天虹劍。
他慢慢回到牀前,低頭看着關欣。他看見她潔白的臉頰在暗夜裡依稀分明,他想要伸手再撫摸她一下,卻終於忍住。他輕輕轉身,走到門口。
‘你忘了帶傘。‘ 他忽然聽見她說。
他站住。
‘外面在下雨。‘
紀雲終於回過頭去,他看見她坐着,手臂向他伸來,手中有一把傘。他看不清她的臉,然而他感受到她明淨撲面的目光。忽然間紀雲想起很久以前那個小雜貨店中容顏明媚的女孩兒。
他記得那女孩兒的臉彷彿是那間陰暗店面裡所有光線的來源,他從沒有看清過她,卻每次都被她的光芒照亮。
小店的生意並不好,他每次去的時候都沒有別的客人。女孩兒總是坐在一張竹椅上招呼他。他買的東西只有簡單幾樣,不過油鹽雞蛋之類,女孩兒由身邊的貨架上拿下,利落地包好,遞給他的時候,總微微一笑。
雖然紀雲從沒有擡頭看清過她的笑容,他也覺得那一瞬間連餘光裡的空氣都微微一漾。
春水波光。
... ...
每次走出那家店的時候,紀雲總髮覺有什麼溫暖明快的東西要從心裡浮到臉上。他常常莫名微笑起來,忽然醒覺,便自己紅了臉。
他光顧了那小店兩年,前後已不記得有多少次。每次來來去去,他都在心裡反反覆覆溫習她的笑容,只除了那一次,他看見她的眼淚。那一次,他提了東西要走時,忽然聽見她說:
‘等一等。‘
他第一次擡頭看她,迎上她的眼光。他覺得她的臉色很蒼白。
她推過一隻小罐。‘明天這家店就要關門了,‘她說,‘你常年光顧,這罐小店自制的蜜餞權當告別。‘
不知爲何,紀雲覺得心裡忽悠地一空,他忍不住問:‘爲什麼?‘
女孩兒低下頭去,‘方記茶樓的老劉,他要和我... ...他不想我再開這個店。‘
紀雲一時不曾明白,等到明白時他覺得腦中轟然一聲,眼前都成了虛浮。
她看着紀雲忽然白了的臉,黑下去的眼睛。
她咬一咬嘴脣,拿出從來只藏在櫃檯底下的柺杖。她撐着柺杖站起來,轉過身,向裡間走去。
‘你不知道,‘ 她頭也不回地說,‘ 我不過是個瘸子。‘
她的聲音有些哽咽,她走得很急,她眼中盯着裡屋的門簾,門簾上繡着燕子。她覺得只有走進簾子裡去,這種難堪和羞辱才能結束。她緊緊盯着那燕子,眼前都花了,她急急地走着,不想要他多看她走路時醜陋的樣子。
就在她快要走進裡屋的時候,她聽見紀雲說:‘你回來。‘
... ...
她走回來的時候臉上都是淚水。
紀雲看着她,然後他低聲說:‘你跟我走,好麼?‘
她擡起頭,她看見了那個清秀沉默的少年臉上初次綻開的笑容。她發現他笑起來時令人覺得天藍而云白,人生永遠只是純淨明和的春光。她不能相信地看着他,看見他伸手過來,接過她的柺杖。
他在她面前蹲下去。‘以後我揹你。‘ 他說。
... ...
紀雲永遠記得他那時看見她流淚的情形。他覺得她的睫毛上每落下一滴淚,他的心裡就輕輕一牽,彷彿有一根無形的細線連在她的淚和他的心之間。他知道關欣此時又在流淚,雖然他看不清晰。他走過去,沉默地伸手擦掉她臉上的淚。
他聽見她說:‘你去吧,不必擔心我。我知道你一天不爲你大哥報仇,你就一天不能好好活着。‘ 她忽然緊緊抓住他的手,聲音低下去:‘但是,你一定要回來。因爲我已經有了孩子。‘
紀雲渾身一抖,他不知道自己是一種什麼感覺。彷彿有很多東西一起衝上心頭,冷冷熱熱。他張開手臂,緊緊地擁抱她,他覺得頭髮一時都溼了,是沾上了她的眼淚。他從未如此時一般想要這樣擁抱着她,永不放手。
他記起自己答應過會照顧她一生一世。然而他真的可以做到麼?
... ...
他離開的時候,張開了雨傘。他聽見雨聲沙沙敲打着傘面,他想起很久以前他和大哥躲在樹上,那些碧綠的垂護着它們的枝葉,周圍沙沙的雨聲。依稀彷彿,他又聽見大哥用土製的笛子吹出的曲調,簡單而亮冽,母親聽見笛聲,撐着傘出來,擡頭叫他們下來,臉上微微的慍色,卻依然無損的溫柔... ...
那些彷彿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在這個寂靜的雨夜裡,紀雲一一回想,緩緩走出了楓林。
他看見顏別袖站在大哥的墓前。他走過去,以一種輕鬆的釋然:‘我們走吧。‘ 他說。
忽然間他記起,那時大哥要他帶關欣走而自己決定留下赴死時,也曾有同樣的釋然。
顏別袖慢慢回身。‘你相信我有辦法讓你報仇?‘ 她問。
‘我相信。‘ 紀雲回答,‘你故意來見我,不過是想要我出手,若不是成竹在胸,也不必非要拉上我。‘
‘但是,我並沒有十足的把握。‘
紀雲淡然一笑,揚起頭來。
‘好吧,‘ 顏別袖終於說,她的聲音有些顫抖,‘今夜我便帶你回皓天幫。顧點菸目前不在幫中,我會暫時將你安置在馬房。‘
紀雲安靜地聽着,並不吃驚。他早已猜到她也是皓天幫的人。他只是問她:
‘你行刺過顧點菸,再回皓天幫不危險麼?‘
她低聲一笑:‘他不會懷疑到我。‘
她笑聲裡那種微諷卻微痛的意味令紀雲心頭一凜。他忽然很想知道她究竟是誰,爲何顧點菸竟會對她如此信任?
‘讓我看一看你的臉。‘ 紀雲說。
顏別袖一怔,側頭道:‘你不曾見過我,看了也沒有用。‘ 但是說話間她已伸手,摘下了面紗。
霎那間紀雲的眼前出現了一張極其美麗的臉,在陰沉雨夜中放射出幽豔迷人的光芒。這時他終於完全相信她是大哥的妻子,因爲他們兩人有着無比相似的神韻與氣息。
她重新戴好了面紗,注視着紀雲腰懸的劍。
‘這把劍太多人認識,‘ 她說,‘你不能這樣帶它進皓天幫。‘
她向紀雲伸出手來。
紀雲默默摘下‘天虹劍‘ ,遞給她。
她仔細地看着劍鞘,然後緩緩抽出劍鋒。
劍身煥發出七彩光暈,猶如萬千長虹在劍刃流轉。
紀雲聽見她呼出一口氣,無限悵惘驚迷。
見劍如見人,她想必也由劍上看見了從前大哥的音容。
紀雲心中一痛。
他咬緊了牙。他想總有一天他要用這把大哥的劍插入顧點菸的胸膛,他相信當他這樣做時大哥無論身在哪裡都可以感覺得到。
顏別袖爲他草草易了容,應該可以瞞過從前相識的眼睛。
但是紀雲想當他殺死顧點菸時一定要讓他看見自己本來的面目,要他知道他是爲了什麼要來殺他。
... ...
那一場雨幾乎要停下的時候,顏別袖帶着紀雲進入了皓天幫總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