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雨寂

紀雲聽見門打開的聲音。

他回頭,看見牆上打開了一道暗門。他看見顏別袖靜靜地走出門去。門外天還未亮,他看不清門外的情形。

但是他呆望着那扇黑洞洞的門,彷彿除此以外他已無事可做。

她回來時,手裡捧了一束七彩的花。

忽然間紀雲後退了兩步,他覺得世間再也沒有比這更可怕的花。

... ...

他看見顏別袖輕輕走到顧點菸的屍體旁邊,將手裡的花輕輕放下。他聽見她對着顧點菸柔聲說:‘我知道你喜歡這種花。‘

紀雲開始後退,直到他靠上了身後的牆壁。然後他覺得雙膝軟得似已融化,他不由自主地坐倒在地上。

他聽見她說:‘你死的時候很痛心吧,因爲是他殺了你。你怪我麼?‘

她仔細端詳着地上的人,然後她輕輕一笑:

‘我更喜歡看你自己的臉。‘ 她說。

紀雲這時想要狂喊,但他發不出任何聲音,他看着顏別袖站起身,端來一盆水,他看見她從懷裡掣出一方手巾,蘸了水,在顧點菸的臉頰周圍輕輕擦洗。

然後她伸出手指,從顧點菸的臉上輕輕揭下一個東西。

紀雲聽見一串奇異的聲響,彷彿一個人被死死扼住了喉嚨,忽然間他發現他已喘不過氣,發出聲音的正是他自己。

他拋下劍,他從地上爬過去,一直爬到顧點菸的跟前。他看見顧點菸的臉已經完全改變。他看見地上那張無比熟悉的臉,俊朗眉目一如從前,只是膚色格外蒼白。

紀雲聽見自己的聲音啞得不似人聲:‘大哥... ...‘ 他伸出手,搖動他。他看見他的臉輕輕搖晃,雙眉微蹙,似乎不勝其煩,隨時都要醒來。他愈發不肯停下,他拼命地搖動他,直至忽然間,他看見,他看見,有血從大哥的胸口流出,在地上蜿蜒成可怕的血痕。

他停了手。

他茫然擡頭,看着大哥身邊那女子。

‘大哥怎麼了?‘ 他問她。他那時的神情無辜而迷茫,不知所措。

‘他死了,‘ 她溫和地說,‘是你殺了他。‘

紀雲呆呆地望着她,彷彿不曾明白。

她看着他,耐心地爲他解釋:‘我告訴你的一切都是真的,只除了,那一天,是你的大哥殺死了顧點菸。‘

... ...

是的,那一天,是紀虹殺死了顧點菸。

那一天,就在她的眼前,那個人如其名的男子殺死了她的丈夫,她曾以爲永遠不會失敗的顧點菸。

那時她就在窗前觀望。她看見顧點菸自以爲已經得手,走到紀虹近前,對他搖頭嘆息。

就在那時,她忽然有了一種不祥已極的預感,但她還未及出聲,已看見地上奄奄一息的紀虹猛然翻手,整把劍都斜斜送進顧點菸的身體。然後他立刻鬆開劍柄,貼地避開。他同時拋出的滿天暗器將花圃中躍出的潛伏人手一舉消滅。他躍起,轉身,破門,正迎上要搶出門的她,她幾乎撞在他身上,瞬息之間已被他點中十餘處大穴無法動彈。

這時紀虹才坐倒在地,不停地咳嗽。

顧點菸背後一劍傷他傷得極重,他臉色慘白,嗆出很多血來,但他仍在笑着,眼中光芒變幻,讓人無法捉摸。夕陽正豔,從他身後破了的門中涌進來很多悽紅的金光,可當他那麼笑着時,卻讓她覺得連夕陽都淡了,彷彿這世上所有的顏色都是屬於他的。

‘ 難怪幫主從不讓你摘下面紗見人,‘ 她聽見他說,‘ 如果早見了,我也許會爲了你殺他。‘ 他的語氣那麼漫不經心,神情卻偏是專注的。她怒不可遏地啐他,他重傷之下,偏頭慢了些,沒有躲開。他斂了笑容,伸袖擦去,口氣有些嘲弄地說:‘想要激我殺了你? 我不會... ... ‘ 他喘了口氣,才接下去:‘我要你幫我扮作顧點菸。‘

她一時驚詫萬分,沒有說話。他卻自顧自地說下去:‘ 我們的身高體態十分相似,易容並非問題,舉止方面我自會模仿。唯一的問題是我們聲音不同,我會弄啞它,但要靠你對外宣稱我生了一場重病。‘

她冷笑起來:‘ 我憑什麼幫你?‘

他看着她,揚起眉微微一笑:‘你不想爲顧點菸報仇麼? 活下去纔有報仇的機會。‘

她於是沉默了。

過了片刻她問他:‘爲什麼要冒充顧點菸,而不以本來面目示人?‘

他淡淡道:‘ 顧點菸何等聲望? 消息傳出,幫中必有大亂,實非我初衷。‘ 忽爾擡眼看她,‘ 你答應了?‘

她點點頭,‘ 但是我一定會殺你。‘ 她冷冷地說。

他的神情忽然嚴肅,看着她,良久一笑:‘ 我自會小心。‘

那天晚上他把顧點菸的屍體毀得面目全非,連傷口也分不出哪一處纔是致命。然後他要她叫人進來,將屍體投入清波河,暗示那是紀虹的屍體。療傷的幾天中,他不見任何人,只要她略爲透露他是爲紀虹所刺受了重傷。

起初一陣他對她十分提防,他的心計之深比起顧點菸有過之而無不及。她任何一個轉念他幾乎都能知道得清清楚楚。她於是不敢輕易越雷池一步,她知道她一定要非常小心才能得到他的信任,然後她纔能有機會。

她知道他真的很需要她的幫助。

雖然他追隨顧點菸多年,對他的心性處事已頗爲了解,卻仍有許多細節之處要由她提點。至於武功一節,也要她將顧點菸的劍譜找出,他按圖索驥。雖然只可學至形似,但顧點菸近年來已極少親自出手,掩飾起來並不甚難。

他們的合作非常默契,兩年間幫中上下無人懷疑過他的身份。漸漸地她發覺他對她的警惕不如以前,但是即便如此,她依然覺得他無懈可擊。直到那一天,她悄悄跟蹤了他,才終於找到了他唯一的弱點。

那一天的清晨下着細雨,他飄然離幫。

她暗暗跟隨他走進一片竹林,看他在那裡停下。

自那片竹林裡,可以望見一座孤墳。他遠遠看着那個方向,一動不動地出神。不久以後,他忽然輕輕一震。

那時正有一個少年朝墳前走去。

那個少年在墳前坐了很久,就坐在溼淋淋的草地上。他坐了多久,紀虹便望了他多久。

等他離開,紀虹才離開。

但是她沒有走。

等他們走遠以後,她去了墳前。

她發現墓碑上竟然是紀虹的名字,而爲他立碑的人是紀雲。

她終於明白那個少年就是紀雲,紀虹的弟弟。紀虹將已無法辨認的顧點菸的屍體給了紀雲,讓他以爲自己已經死去... ...但是他並不能就此放心。

他常常去看望紀雲,每次都站在那片竹林。

每當他看着紀雲時,她便看着他的背影。

她覺得那時他的背影彷彿都帶了感情,就連滑過他背影的風雨也都是一樣。

她跟蹤了他那麼多次,他卻從未發覺。她知道能讓他那麼心神不屬的,只有紀雲,他的弟弟。

... ...

皓天幫在他的手上比從前更加興旺,她發覺他慢慢開始針對十二金甲門。但是他從沒告訴她這樣做的原因。

直到那一天,他當場格殺了幫中五個強姦民女的幫衆,置議論紛紛的衆人於不顧,拂袖回到了後堂。

那天晚上,他獨自坐在桌前,一杯杯地喝酒。她從來沒見過他也會這樣一心求醉。

她走到他身後,低聲說:‘ 白天的事怕要惹人懷疑,顧點菸對這一類事一向都寬宏大量。‘

他只一哂:‘我知道。‘

又喝了一杯,他忽然擡頭看她:‘ 我出了錯,你不是應該高興?‘

她心裡一驚,一陣迷亂,不知爲何她發覺自己真的是在爲他擔心。

她掩飾地搖頭:‘ 如果你被他們識破,他們就會知道我一直在幫你隱瞞,他們不會放過我。‘

‘是麼?‘ 他轉過頭去, ‘ 對不起,我只是一時無法忍耐。‘

她覺得他的語氣那麼蒼涼。

她回想他喑啞的聲音,是他自己喝藥燒啞的喉嚨。他日日夜夜都戴着顧點菸的面具,原來的皮膚被浯得蒼白,夏天時又會起奇癢的斑疹,他只在實在無法忍受時纔會摘下一會兒。他時刻繃緊身心將自己完全僞裝成另一個人,只有在她的面前纔能有片刻放鬆。他騙他的弟弟他已經死了,卻又常常回去看他,黯然神傷。她不知道他付出這麼大的代價究竟是爲了什麼... ...

她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覺得有很多事是連他也不能夠獨自承擔的。

她忍了幾次,終於問出來:‘ 你認識的什麼人,被**過麼?‘

他聽見她的話,怔了怔,然後他陡然回過頭來,看着她,他眼裡一漲的寒光讓她覺得那一瞬間他想要殺了她。

但是她並不害怕,她只是爲他覺得悲傷。

她在他膝前蹲下,低聲說:‘ 你告訴我,我只是想要幫你分擔。‘

他很久沒有說話。

她擡起頭來,看見他眼中流動着霓虹一般複雜迷麗的光芒。她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麼,等她發覺時,她已伸手撫上他的臉頰,那時他沒有戴面具,那是他自己的臉。

她聽見自己在說:

‘ 這個世上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你是誰,這個世上你只有我。爲什麼你還要對我隱瞞?‘

... ...

那天晚上,他大概是醉了,又或是他心中的事實在已積累得太多太久。不然他不會那麼輕易地對她吐露所有的秘密。

那天晚上他告訴她從威鏢局的滅亡,父親的死,他告訴她他如何奔回破廟,將一切講給了母親。母親帶着他和弟弟連夜出城。

他告訴她十天以後母親將他們送進秦帳幫,交給一個在幫中任壇主的師兄,由他收爲門徒。母親陪他們在秦帳幫過了一晚,但那已是最後一晚。

那天夜半他醒來,看見母親正望着他流淚。‘ 虹兒,你很聰明能幹,以後要照顧好弟弟。‘ 母親說。

他覺得從沒有那樣害怕,他忍不住伸手拉住母親的衣角,但是母親冷冷地對他說:‘放手,我要去爲你爹報仇。‘

他放開了手,他眼睜睜地看見母親推門出去,他聽見她的腳步聲慢慢離開。這個時候弟弟醒了,哭着喊娘。他把弟弟抱在懷裡,哄他睡着,雙眼卻望着窗外漆黑一團的夜。

從那時起,他知道他再也看不見他的母親。

... ...

然而十年以後,他重新看見了他的母親,當一幫兄弟帶他初上醉香樓。

他無法相信那個來往勸酒年歲已長的風情女子是他的母親,然而她並未太過改變的容貌告訴他他並沒有看錯。

母親沒有認出他,因爲他已長大成人。

那天他逃離了席間,卻在外面喝得大醉。

他回家時,弟弟睡得正熟。

他聽見在夢中弟弟叫起了母親,他一把將弟弟搖醒,厲聲對他喊:‘再也不許夢見她!‘

弟弟迷迷糊糊地聽完,委屈地點點頭,翻身又睡過去。而那一夜,他卻完全無法入睡。

... ...

第二天他主動請瓔去暗殺敵對幫中一個重要人物。他負了重傷幾乎送命,卻終於完成了任務。

一個月後他用浴血奮戰得來的賞金從醉香樓贖出了母親。這一次母親認出了他。

他永遠無法忘記那時母親的臉色,那令他覺得痛苦萬分,而又有一種鄙薄的快意。

‘我把弟弟照顧得很好,‘ 他說,‘但是你呢,你有沒有替父親報仇?‘

母親望着他,依然面無人色,聲音卻平靜非常:‘ 那時我混在歌妓中行刺十二金甲門的門主,沒有得手。他們甚至不問我爲什麼要行刺,就十一個人把我**。這以後有人說要殺我,但是另一個人說,不如把這臭**賣進妓院... ...金甲門的妓院逃是逃不出去的,他們收走了所有的利器,連杯子都是竹子的。我只能撞牆,上吊,我自殺過四次,總是被人救回來。最後一次以後,我忽然覺得死都死得累了,活着也未必不好... ... ‘ 她忽然掉開臉去,笑起來:‘ 你怪我麼? 這麼不知廉恥?‘

他無法回答,他把她安置在一個客棧裡,獨自離開。

他整整一夜在城中徘徊。

第二天早上他去看她,卻發現她已經在客棧裡上吊自殺。

... ...

他對她說起這些事時,冷靜到幾乎不動聲色。最後他甚至輕輕笑起來,他說:‘是我逼死了她。如果我不曾贖她出來,和她相認,也許到現在她還好好地活着。‘

她看着他,覺得他的笑容以迷人的光華刺傷了她的眼睛。

忽然間她明白這樣一個人即使是心碎時也會是笑着的,這發現令她覺得心痛莫名。

她低聲說:‘ 她不是你逼死的,她只是無法面對她自己。 ‘

他沒有回答。

她接下去:‘ 其實你已經原諒了她,不是麼? 你贖她出來,其實就是要奉養她。你只是一時無法接受。‘

他的雙手輕輕一顫,到這時才認真地望她,他的眼神專注而又迷茫:

‘ 你知道?‘ 他低聲問她。

她點點頭。她覺得他眼中的波光映上她的臉,是那麼溫暖淒涼的情懷。她以爲他就要擁抱她了,然而他沒有。

他只是伸出手,摸摸她的臉... ...然後他的眼光忽然虛散,剎那已恢復到從前。

... ...

那天以後,皓天幫與十二金甲門展開了正面衝突。他夙夜謀劃,耽精竭慮,已無餘力關心她的動向。而她則在那段時間仔細思考對付他的計策。

最後她終於決定,她要利用紀雲,殺了他。因爲她知道,她自己已經無法動手。

當她的計劃豐富到細節時,皓天幫與十二金甲門的鬥爭也已初見分曉。

紀虹的反間計大獲成功,金一痕親手殺死了對他忠心耿耿的十四名干將。

消息傳來,皓天幫羣情振奮。當晚總部大宴,三更時方纔撤席。

他回來時她去爲他打水洗臉。水打好後,卻看見他正把雙手籠在燈焰上,燈火映得他雙手通紅。

‘ 你看見了麼?‘ 她聽見他淡漠地說,‘ 這雙手上都是鮮血。‘

她輕輕一震,無言以答。

他慢慢走來洗臉,摘下了面具。

然後他對着水盆中的倒影靜靜端詳,良久才自失地一笑:‘你看,我已經是這樣一個人了。‘

他的聲音無限疲乏:‘ 要殺死仇人,先殺死的卻是自己。‘ 他說。

... ...

她朝他走過去,從他的背後擁抱了他。她把臉貼上他溫暖的脊背,她說:‘ 不管你是什麼樣的人,我珍惜。‘

他仍然彎腰站着,一時沒有動彈。

過了一會兒,他拉開她的手,轉過身來。

他靜靜看她,他的眼光從未那樣清澈而純淨,摒去了一切浮華。他靜靜地問她:‘ 即使是你的殺夫仇人?‘

她顫抖了一下,然而沒有後退。

‘顧點菸對我家有恩,他才華橫溢,他很英俊,我差不多就要愛上他了... 但是,他不願意等。他**了我,爲了要儘快得到我。我嫁給了他,但是我再也沒辦法愛他。‘

紀虹沒有再說什麼,只是伸出手臂擁抱了她。就在那天晚上,她成了他真正的妻子。

... ...

後來他帶她去了那片荒谷。

那時荒谷花開,一片繁華亂落的虹彩。他告訴她他曾說過要在院子裡種滿這種花。

她於是挖了很多株回來,開始在那個秘密的後院裡栽種。成功的時候,她打開那扇暗門,讓他去看。

他走進那一小片花田,默默站了片刻。忽然起了風,他在滿院繁花裡回頭看她,笑容和花暈一樣在風裡流動。她聽見他淡淡地說:‘一切了結以後,跟我走吧。‘

她覺得他說話時的神氣分明玩笑似的,隨便說說罷了,疑幻又疑真的。但她那時卻真的點了頭。

她是當真答應的,她當然會跟他走,當一切了結以後。

... ...

接下來的日子,當他爲了和十二金甲門的最後決戰忙碌不休時,她也已啓動了她的計劃。

她引紀雲去那片荒谷,和紀雲在谷中見面。

她自己在肩上砍了一刀,卻告訴紀雲她去行刺了顧點菸。

她把紀雲帶進總部,讓他潛伏在馬房。

他知道在決戰的最後關頭紀虹不會再有餘暇發現她的陰謀。

但是昨晚他突然回來。

... ...

起初她吃了一驚,隨即發現他不過是來告訴她今晚會有決戰。

他那時懸念前沿的情勢,匆匆來去,不曾多說什麼。卻在臨走前自失地一笑:‘很久沒去看紀雲了。‘ 他說。

那時他的眉間有一些神馳的思念,又有點無奈的憐惜:

‘ 那個傻瓜,只知道天天在我的墳前傷心。‘

忽然他回頭看她,剎那的笑容明華而燦爛,令人無法逼視:

‘到時我們去見他,不知他會怎樣?‘

她不能夠回答。

她想只要他再多說一句,她就會當場崩潰,她會抱住他大哭,告訴他所有一切,如果他仍願意要她,她就會從此和他永不分離。

... ...

然而他說完就走了。

她眼前依然色彩晃動,是殘留在空中的他的笑容。

... ...

於是她再沒有機會動搖。

顧點菸是她全家的恩人,他做了她十年的丈夫。

當他看見紀虹在她面前殺死他的一瞬,她已在心中發下九死不悔的誓言,她要爲他復仇。

她沒有想過會愛上紀虹,也許那不過只是一個必然的意外,彷彿她一生在等的其實就是這樣一個虹一般的男子。

然而這也於事無補吧。

... ...

一切就如同她的預料。

紀雲殺死了他。

只除了她並不想讓他知道殺他的是紀雲。

在他死前的那一刻,當他的心臟已經被他自己的利劍洞穿,當所有的熱血倒灌進他的胸腔,當他在最後一息裡看見那把劍握在他弟弟的手上... ...他大概是傷心而死的吧,不然他臉上何以會有這樣的笑容。

在他死前的那一刻,他一定已經明白所有這些都出自她的安排,他是那麼的聰明,他不可能不會猜到... ...他會恨她麼? 也許他甚至都來不及恨。

也許他最後的感覺不過是他一生所有都已在他死前一刻全部失去。

... ...

她這時想起從前的一個晚上,他曾笑着對她說,我這樣的人,死後也許要下油鍋吧。

她當時輕輕回答:不知一個鍋裡可不可以炸兩個人?

她是真的該受那種懲罰,她愛上了自己的殺夫仇人,卻又用毒計殺死了自己唯一所愛。

顏別袖低聲地笑起來。

... ...

紀雲一直在呆呆地聽她說話,忽然間他發現那語聲已經斷了。他聽見有水滴落地的聲音,彷彿連屋中也下起了雨。滴答...滴答...

有什麼溫熱的東西濺在他的手上。他覺得眼前一個陰影慢慢倒下去,他定睛看看,是顏別袖伏在大哥的身上。她黑亮的髮絲覆蓋了大哥蒼白的臉。

他再也聽不見那滴答的聲音。但是他看見血從她的身體下面流出來,浸透了大哥的衣襟,和大哥的血匯在一起。

... ...

他轉過臉,蹙起眉去捕捉下一聲滴答。

他傾聽着,他渴望聽見雨聲。

然而周圍繼續靜下去。

再沒有一聲滴答。

紀雲想怎麼會一下子這樣寂靜呢? 彷彿全世界除了他自己再沒有人活着。

連雨聲都死了。

... ...

很久以後他覺得眼角有些迷茫閃閃的輝光,他回過頭,看見天全亮了。

他看見那道開着的暗門後七彩的庭園,那些大哥很喜歡的花。

他看見碧空如洗,藍天上有一朵雲。而天邊那一道清晰的彩虹,絢麗到這世間不該再有。

他忽然想起母親曾經告訴他,大哥出生的時候,她看見彩虹。

而生他的時候,她看見天上只有一朵白雲。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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