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陌顏「一百三十五」
【古風】寧負江山不負卿
大魏明元十五年，大魏皇帝成文帝做了一個夢。
夢中一顆白星落到皇城之中，化作一個手持利劍的白衣女子。
白衣女子持劍向他當胸擲來，隨即燒了他的皇宮，踏平整個皇城，佔了他的天下江山。
成文帝在漫天火光中驚醒。
翌日，宮人來報。昨夜丞相夫人分娩，誕下一個女嬰。
成文帝沉思片刻，下了一道密旨。
密旨的內容是：賜死。
一
阿孃進宮去和她的姊姊俞妃敘話，順便攜了我一同去宮裡玩耍。
到了宮中才知道俞妃娘娘感了風寒。
阿孃知道我身子弱，抵抗力不好，便不叫我進殿裡去，讓我在開滿紅梅的院子裡玩。
我正站在一棵紅梅樹下，看着滿樹開得熱鬧的梅花歡喜，一個影子從樹下跳了下來。
黑髮朗目的小男孩落到地上，隨即在我胸前猛推了一把，用略帶嘲諷的聲音說：“你就是顧丞相家的那個傻丫頭？”
我沒站穩，一個趔趄摔倒了。睜着無辜的大眼看着得意洋洋的他。
他長長的黑髮用錦帶高高束起，穿着錦繡的袍子，用一根繡了龍的腰帶束了腰。臉頰像用玉石雕刻成的，潔白瑩潤。眼睛出奇地黑，像溶了夜空在裡面。
我沒哭，倒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咧嘴一笑：“小哥哥，你長得可真好看。”
他鄙夷地看我一眼。估計是覺得我真是個傻子，被人欺負了竟然還誇讚對方。
“本皇子自然知道我長得好，用不着你個傻丫頭來說。”他哼了一聲，抱着胳膊居高臨下地瞪着我。
我仍舊傻傻地對着他笑。
阿孃這時從宮裡出來了。
他連忙彎腰將我扶了起來，暗暗在我手臂上狠狠捏了一把，在我耳邊低聲說：“你要是敢告訴你娘你就死定了。”
這個小男孩就是四皇子承煜。而我，是顧丞相唯一的女兒，顧明央。
人都說，顧丞相盡心盡力爲國爲民，竭誠侍君，因此受到聖上的寵愛，權赫顯貴，沒想到卻子孫祚薄，到三十歲才得了一個女兒，還是個傻子。
然而他們並不知道的是，就是這麼一個女兒，還差點沒能保住。
十八年前成文帝的一個夢差點將這個嬰孩悶死在襁褓裡。
丞相夫人的親姐姐俞妃知道後，找到皇帝哭鬧，成文帝只好下了緩旨。
御醫回來稟告皇帝，這個女嬰生時難產，悶在娘肚子裡太久，只怕長大後是個癡兒。
成文帝這才作罷。
於是我心驚膽戰地活到十八歲。
每天我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裝傻。
這是一項前途長遠的事業，我知道恐怕我這一生都得在兩眼發直，不時不受控制地流流口水，對着別人傻笑，摔倒了一定得痛哭流涕哭爹喊娘中度過。
傻子會受人歧視。傻子還會被人欺負。
好在我是丞相的女兒，敢欺負我的人並不是很多。承煜就是那少數幾個中最爲厲害的一個。
我六歲到了該受啓蒙的年紀，皇帝說俞妃近年來身子不大好，戀親得很，就讓我進宮讀書，也好讓俞妃每日瞧瞧。
父親自然知道，成文帝是不放心，他擔心我不是個傻子。
直到他悄悄在育林院外看到學堂裡的我，流着口水傻乎乎對着白髮蒼蒼的老學士樂，鼻涕口水流了整本書，才放心地點點頭，走了。
他沒看到的是，下了課後，他的四兒子承煜就將那滿是口水鼻涕的書放到了我的頭頂上，在我耳邊一個勁兒地叫：“傻丫頭，傻丫頭，傻丫頭……”
二
我一直以爲承煜一定非常討厭我。這是個很明顯的事實。但是有時候他做的事情又很矛盾。
我還記得八歲時，皇城裡有十幾個權勢顯赫的世家子弟世家小姐也進宮伴讀。
那些世家小姐對我這個傻子自然沒什麼好臉色。一個春日，後宮舉行賞花會，整個後花園擺滿了從全國各地進貢的奇花異草。
池中種了難得一見的藍色長蓮。
我盯着紅白相間的蓮花中那一抹奇異的天藍色，不覺看得有點呆了。
一個清凌凌的女聲這時在耳畔響起：“喂！顧明央你讓一讓！擋着我們都看不見了！”
我回轉頭去，看到一張漂亮的小臉。
夏侯青青鄙夷地撇了撇嘴。我連忙站到一邊去，她卻在當着面推我一把，尖聲道：“一個傻子看什麼花！”
我沒站穩，一屁股坐到了一盆花上。
那是一盆從漠西進貢來的觀音掌，是種長滿了小刺的植物。我的屁股上頓時火辣辣地疼。
承煜就是這時候衝出來的。他怒氣衝衝地走到夏侯青青面前，一把拉着她的手兇巴巴地問：“你推她做什麼？！”
夏侯青青是大將軍的女兒，父親重權在握，連皇帝也有三分忌憚，因此自小橫行宮中無人敢惹，何況承煜這樣一個並不怎麼得寵的皇子。
“我想推就推！用得着你管！”夏侯青青不耐煩地甩開承煜的手。
承煜一時氣急，一把把她推到了蓮池裡。
岸上的幾個小公子小小姐瞬間呈癡呆狀。
看着夏侯青青蒼白着一張小臉在水裡撲騰，漸漸氣力不支要沉了下去，纔有個小姑娘哇的一聲嚇哭了。
聞聲趕來的幾位後宮娘娘都驚得尖叫起來。幾個奴才連忙跳下水去把她撈了起來。夏侯青青狂嘔池水。將軍夫人的臉色鐵青，難看到了極點。
追問此事時，夏侯青青卻有氣無力地將手指擡起，指着我說：“是她。”
我不知爲何夏侯青青要誣陷我。承煜一聽，又上了火正要反駁，俞妃卻瞪他一眼。承煜只好乖乖低了頭下去。
最後這件事不了了之。因爲我是個傻子，什麼事也不懂。
將軍夫人卻在孃親來接我時，冷笑着說：“夫人對令嬡還是多上點心，免得總是給別人惹麻煩。”
第二日，承煜來上課時對着我一臉慚愧。
他並非俞妃的親生子。他的孃親只是一個宮女，皇上的一次寵幸生下了他，在他出生後不久便病逝了。俞妃常年無子，因此將他收了過來，當做自己的兒子。
皇帝很寵俞妃，卻並不怎麼重視俞妃的這個螟蛉子。所以，他若犯了錯，定會受很重的懲罰。
那一天可以說是我的幸運日。承煜難得地對我千依百順，好幾次無比溫柔地爲我擦去了嘴角不受控制流下來的口水。
雖然一擦完便扭過頭去皺眉苦臉。
“傻丫頭，你記住，以後只能我欺負你。要是別人再敢欺負你，我一定狠揍他們一頓！”
大概我癡呆的眼中也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不信任的眼神。
承煜一臉激動地說：“你不信我？真的，我一定能保護你的！再也不會像昨天那樣了！我發誓！”
看着信誓旦旦的承煜，我無奈，只好傻傻地點了一下頭。誰叫我是個傻子呢，傻子對別人的是不會懷疑的。
“以後不許你對着別人傻笑！只能對着我笑！知道嗎？”
我更加無奈。
“以後你看見別人，要用這樣的表情。”承煜的兩隻小手乘機蹂躪我的小臉，他左揉右揉，讓我做出一副苦大仇深別人欠了我八百兩銀子的表情。
那天我回到家，阿孃看着我怪異的面部神經，以爲我患了面癱。
三
我十八歲的生日辦得很熱鬧。整個丞相府張燈結綵，宴請了許多皇城裡的世家貴族。
可是阿孃和我都知道，不管我們請來多少世家公子少爺，也絕對不會有人看上我上門提親的。
但是阿孃還是歡喜得很。畢竟多見見人是有好處的。
自從十三歲不再去宮裡唸書，我便整日窩在丞相府，平時很少出去見人。一來我迷上了看書不願出去走動，二來人多了，唯恐露出馬腳。
與其整日裝瘋賣傻，提心吊膽，我倒寧願在府裡悠遊自在。
晨起梳妝畢。我綰了個秀髻，斜插了枚凌雲簪，穿了白色繡裙，坐在桌前打量自己。
鏡中的女子眼如流波，顧盼有神，面如白玉，皓齒紅脣，哪裡有半點癡傻的樣子。
阿孃端了一碗藥進來，對我說：“央兒，今天有很多人到府上，你把這藥喝了。”
我皺眉：“我不想喝。”
這碗藥是當年那位與父親私交甚好的太醫苦心鑽研出來的，喝了下去，舌頭麻木，眼神遲滯，看起來就跟個傻子一樣。
我出生一年不足就開始喝這藥。光聞着藥的氣味都令我想吐。
“乖，央兒，待會萬一……”阿孃十分爲難地看着我。
我寧願不去見人也不想喝藥裝傻。可是不忍看到阿孃爲難的樣子，我還是接過來乖乖喝了下去。
“央兒，委屈你了……”阿孃眼裡泛了淚光，嘆一口氣走了出去。
我知道藥很快就會見效。於是走到屋外去散心，反正過不了一會兒我又是一副眼呆人傻的樣子，就不怕人看見了。
走到相府後院中我嚇了一跳。一個玄衣男子站在一棵開得燦爛的櫻花樹前，身姿挺拔秀麗。他聽到腳步聲轉過身來。
我想逃走，已經太遲了。
承煜見到我，眼睛一亮。他一頭黑髮用青玉束着，五官俊美非凡。五年不見，他竟然長成一個風姿卓絕的男子了。
我的心砰砰直跳，藥效還沒有上來，我擔心他看出一二。只好硬着頭皮傻站在原地呆呆地盯着他，傻乎乎地笑着。
承煜眼中失落的神色一閃而過。他慢慢朝着我走過來，我舌頭髮麻，不一會嘴角就淌出了口水。
承煜掏出一方錦帕幫我拭去，笑着說：“怎麼都這麼大了還流口水，傻丫頭。”
我雙眼遲滯，望着他嘻嘻笑着。
“你還記得我嗎？”承煜看着我的眼睛。我傻傻地點點頭。
他笑了，擡起手撫摸了一下我的臉：“我還以爲你不記得了。五年不見，丫頭長漂亮了。”
明明是我的生日，我卻成了宴會上最不受關注的人。
我聽說很多世家公子那天回去後都說，顧丞相的姑娘長得還不差，可惜是個傻子，整天流着口水望着你傻笑，誰受得了？
我還聽說，我的生日宴會促成了好幾對美妙姻緣，也算是功德一件。許多世家公子小姐在宴會上遇到了自己心儀的人。其中包括夏侯青青。
她在宴會上對承煜一見傾心。想到當年那個推自己下水兇巴巴的男孩如今長得風流俊俏，堪稱皇城第一，她動心了。
只可惜四皇子的一雙眼睛不時地放在坐在對面流着口水傻笑的顧明央身上，讓將軍大小姐甚是奇怪氣憤。“一個傻子有什麼好看的！”
不過，夏侯大小姐一向自負，自然不會先開口，卻開始頻繁地往丞相府跑。
因爲四皇子承煜經常來到丞相府中。我父親名義上是他的姨父。
四
俞妃病重的消息很快傳來。阿孃坐在房裡哭紅了眼，俞妃是她唯一的親姐姐，明家除了她們姐妹倆，已經沒人了。
“前幾日我進宮看她還好好的啊……”阿孃用手帕抹着眼淚，我呆滯着一雙眼睛，走過去拉住阿孃的手。
承煜低着頭沉默不語。待他走後，父親叫人送阿孃回去休息，卻讓我留了下來。
“央兒，這件事你怎麼看？”父親坐在桌後，臉色肅然。
我冷哼一聲，眼中沒有了那癡傻的神色，閃出一絲凌厲。
“只怕俞妃一去，我們顧家便要大禍臨頭。”父親長嘆一聲，“我顧言這幾十年來一心一意侍奉皇上，卻仍是逃不過‘猜忌’二字。也罷，顧家近百年來沐浴皇恩，到底有個盡頭。”
我一言不發。
父親憂心地看着我：“央兒，我顧家滿門忠臣，絕不會做出以上犯上謀權奪位的事，你知道嗎！”
我不語。
父親臉上有了怒色，卻還是壓着說：“我知道央兒你心內不平，可是爹爹寧願死也不願做出大逆不道令先祖蒙羞的事，你若是胡來，爹爹就是死也不能瞑目！”
我拗不過他，只好點了點頭。
我私底下做的一切，父親當然知道得一清二楚。
十三歲時，皇宮曾發生過刺客案件。我半夜裡在院中救下了一個滿身是血的人。
他傷重得很，渾身上下近百道傷口，多處深可見骨。若是我不管他，他必定會死去。那陣子皇城中嚴密搜索，懸賞萬兩要這個刺客的頭。
因爲這個刺客身懷絕技，單槍匹馬潛入皇宮。差一點就將長劍插進了皇帝的心口。
他醒來的第一句話是：“你想要我爲你做什麼？”
我想了想，說：“我要你教我武功。”
他點點頭，閉上了眼，說，狗皇帝殺我全家，我學了這一身武藝準備報仇，可惜功虧一簣。
我說，沒關係，我可以替你報。
他驚奇地睜開眼看我，覺得奇怪，我一個堂堂丞相家大小姐和皇帝有什麼深仇大恨？
後來他才知道，爲了皇帝的一個夢，我不得不一輩子裝瘋賣傻，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即使這樣成文帝也不放心，他多次試探，甚至安排過殺手來殺我。
因爲有一個術士對他說，皇城中藏着一個威脅大魏江山的人。這個人乃是天上的天狼星轉世，如不除去，大魏江山岌岌可危。
不過，他更忌憚的卻是我父親的才幹。父親爲人正直，能力超羣，在朝中十分享有威望。
作爲一個臣子，賢能是沒錯，但是若賢能到讓衆大臣對他的稱讚超過皇帝，不能不叫人提防。他甚至防備自己最愛的妃子。俞妃宮中常年點着一種香，阿孃每次進宮都很少讓我進去。
我什麼時候開始想要反抗的呢？
十歲的時候，我悶在丞相府中實在無聊，便偷偷地爬上牆頭跑出去玩。
街上幾個小孩子見了我都吃吃地笑，撿了石頭在我身後追，一邊砸我一邊叫：“傻子，傻子，傻子……”
我忘了，我每天都是要喝藥的，一副呆相的我難怪會被他們當做傻子。
我慌慌張張地逃跑，無數的石子兒打在我身上，甚至將我的額頭打出了血。我狼狽逃竄，最後踩住了繡裙，一下子撲倒在地。那幾個孩子一擁而上，我害怕得瑟瑟發抖。
就在我被那些孩子團團圍住的時候，一個人走了過來。
他拿着一面帆子，揹着書箱，呵斥着趕走了那些小孩。他扶起我，看着我時驚訝地倒吸了一口氣。
“小丫頭，你不是久困池潭裡的人啊。”他看出了我裝的癡傻，拍拍我的肩膀。沒多說什麼，走了。
後來我知道那個人叫周衍，大魏國第一相士。他一次喝醉了酒對他的一個好友說，他在皇城中竟然見到了天狼星轉世，只怕大魏的平靜山河要泛起波瀾了。
從那時起，我便慢慢懂了。我經常偷偷地看一些兵書謀略，每次被父親抓住都是一陣訓斥。好好的女兒家看這個做什麼！
漸漸地，父親也覺察了我的不安份，怕我惹禍，十三歲便以我身體不好爲由，讓我不再去皇宮裡讀書。
五
那日我和阿孃穿了白色的喪服到俞妃的殿裡去守喪。
承煜也是一身白衣，神情有些憔悴。見到我時卻露出一個笑容。
俞妃一走，他這個不得寵的皇子只怕很難再有出頭之時。
夏侯青青也來吊咽俞妃，她雖穿着白服，卻滿頭珠翠，打扮得花枝招展。我看到承煜不悅地皺了下眉頭。
阿孃很傷心，哭得幾乎暈倒。我和宮人送她去後殿休息。出來時見到承煜站在外面，神色哀傷。
當年那個愛欺負我的小男孩如今總是皺着眉頭滿腹心事，我真希望他能夠像以前那樣好好笑一笑。
我收起傻笑，走到他面前，默默看着他。
“丫頭，現在我什麼都沒有了。”他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
“小哥哥，別傷心。”其實我想說的是，你還有我，只要你願意，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
他看着我眼中一亮，竟張開雙臂抱住了我。我聞到他懷裡淡淡的香氣，閉上眼睛。
我什麼時候喜歡上他的呢？也許是他替我擦掉口水的那一刻，也許是他把夏侯青青推到池塘裡的那一刻，也許是他一把將我推得摔倒的那一刻。
“丫頭，有時候我真的覺得你一點都不傻，真的。”他在我耳邊低低地說着，溫熱的氣息噴到我的耳朵上，我的臉不禁有點發紅。
“我想娶你，你願意嫁給我嗎？丫頭……”
承煜低聲呢喃着：“我會永遠保護你，不讓人欺負你，你說好不好？”
我身子猛地一僵。
我不敢相信我聽到的一切。承煜他喜歡我嗎？喜歡我這個傻子？
“我不去爭什麼皇位，只要守着你，我們一起到東郡去。父皇說會封我做郡王……
承煜的話沒有說完就被夏侯青青的一聲尖叫打斷了。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們倆，一張豔麗的臉蛋氣得通紅，伸出玉指尖聲說道：“不要臉！”
我盯着夏侯青青，眼神中閃過一絲狠厲。
她驚訝地愣了一會神，轉身怒氣衝衝地走了。
後來我才知道我那個沒能忍住的眼神是多麼不明智。夏侯青青不是草包，她隱隱約約覺得我和小時候那個真傻的小姑娘不一樣了。
俞妃一死，成文帝對顧家的發難便開始了。
江州大旱，父親不贊同從國庫運糧下去，而是主張先向領郡借糧。一來皇城下去路途遙遠，遠水不解近渴，二來層層剝刮，到了江州可能五成都剩不下。
成文帝冷冷地說：“丞相是想讓朕揹負棄民不顧的罵名嗎？”
後來在多個要務上，成文帝對父親的提議都一概否決，看他的眼神也越來越冷。
父親知道皇帝早晚會動手，只是缺少一個理由。
承煜時常到丞相府來，朝廷中的動向他不是不知道。很多聰明人爲了明哲保身都減少了和父親的來往，唯有承煜不爲所動。
他也許是真的不想爭奪什麼。皇帝封王的詔告遲遲沒有出來，但是他多次表示心中已有了太子人選。那麼其他皇子封王的日子自然不遠。
對於承煜，父親自然是滿心感激。他看得出來承煜到丞相府來的目的，每次都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弄得我總免不了臉上一紅。
我越來越不願意喝藥。我不想在承煜面前流着口水一臉傻相。我希望他看到他喜歡的姑娘是漂亮的。
上元節承煜帶着我出去遊玩。看着皇城裡華燈璀璨遊人如織，我的心情大好。
拉着承煜這裡跑那裡跑，猜燈謎，賞蓮燈，臉上的表情也生動不少。
還會趁着他不注意在他身後偷偷地笑。當他看着我時，我又裝出一臉傻氣的樣子。
“小哥哥，我要那個！”我突然看到一個遊販在賣紅色的許願帶，他喜氣洋洋地對我們說，城東有棵百年古樹，只要在帶子上寫下自己的心願，綁到樹的最高處就能夠實現。
承煜買了帶子給我，我們到了城東，他轉身問我：“丫頭想許什麼願，我幫你寫。”
我嘻嘻笑着：“央兒想永遠和小哥哥在一起，這樣寫好不好？”
承煜愣了愣，欣喜地握住我的肩膀，問：“丫頭真的願意永遠和我在一起？！”
我傻笑着點頭。
看着承煜低頭認真寫字的樣子，我暗暗告訴自己，我一定要成功，我一定要讓承煜看到，他心愛的姑娘不是個傻子，她聰明又漂亮，是天下獨一無二的好姑娘。
小哥哥，我幫你奪天下，你喜不喜歡？
回府的半路上突然衝出幾個蒙面人，手裡執了明晃晃的長劍向我和承煜衝來。
我裝作害怕往承煜身後躲。他低聲安慰我幾句，便衝上前去。
這幾個人很明顯是訓練有素的一流殺手，武藝高超，劍劍直刺要害。承煜在宮中畢竟很少習武，不到幾回便落了下風。
一個高瘦刺客一劍直刺承煜心口。
我一聲驚呼，下一刻自己還沒意識到就已經出手。
那個刺客至死都不敢相信，天下竟有人能如此快地出劍。
幾個殺手幾乎在同一時斃命。一直跟在我後面暗中保護的蕭時收了劍，向我點點頭便轉身離去。
承煜愣在原地，半晌才低聲叫我：“丫頭……”
我轉身朝他一笑，笑得嫵媚而多情，走到他身邊，擡手撫着他俊秀的眉眼：“小哥哥，央兒不傻了，你高不高興？”
六
沒有想到的是，這一切都被悄悄跟在後面的夏侯青青看了去。
她回去告訴夏侯將軍，顧丞相家的那個女兒，根本一點也不傻，不僅不傻，還是個很厲害的高手！
夏侯將軍與我爹素來不和，他擁兵自重，怎能忍受一個文弱書生常年凌駕於自己之上？
皇帝的詔書很快遞到了丞相府。
罪臣顧言一家犯欺君之罪，滿門抄斬。
少將軍沈離帶領御林軍將整個顧府圍得水泄不通，顧府上下兩百多口人全部收監。只有我，在蕭時的護衛下逃了出來。
蕭時殺出一條血路，我們一同跳到牆頭的時候，我看到了我至死都不敢相信的一幕。
承煜和沈離站在一起。夏侯青青微笑地看着哭喊着的顧家人，站在承煜旁邊，挽着他的手。
原來一切的一切，都是陰謀！
成文帝從來沒有相信過我是傻子。他安排承煜來到我身邊，不過是想以此監視。所有的偶然都是精心的謀劃。
蕭時問我，接下來打算怎麼辦。我笑笑，還能怎麼辦，既然成文帝那麼相信他那個夢，不讓他夢想成真是太可惜了！這話我是咬着牙說出來的。
不過成文帝也太小瞧我了，我精心策劃這麼多年怎麼會不知道給自己留後路。蕭時已經幫我在外面養了一羣死士，他們隨時都能爲我殺回皇城。
蕭時和我逃出皇城那天正是顧家滿門處決之日，我離開時轉身看了皇城一眼。心中暗暗發誓，若我再次回來，定要將它燒得片瓦不剩！
七
兩個月後，我帥着五百死士潛回皇城，身後跟着兩萬南都士兵。我唯一的叔叔在南都當郡守，兄長滿門被滅他不可能袖手旁觀。何況，我手中還有一張王牌。此戰，我必勝。
皇城城門打開，城中已是一片殺聲與火光。
待夏侯將軍率領着兵士來迎戰時，兩萬南都士兵已經兵臨城下。
大膽逆賊！兩鬢已有些斑白的夏侯大將軍騎在馬上大喝一聲，目眥盡裂。
我讚賞地看着他。夏侯一家牢牢握了大魏兵權上百年也不是沒有道理的。夏侯家男兒個個驍勇善戰，我還真不知道我能不能勝他。
夏侯將軍令旗一揮，陣前出來了沈離少將。沈離是夏侯精心培育出來愛將，一向以戰風彪勇著稱。
“沈少將，給我拿下這亂臣逆子！”
沈離在馬上舞了一下長槍，卻一個回身刺進了夏侯的胸口。夏侯將軍瞪大了眼，不敢置信。
我哈哈大笑起來。夏侯軍紛紛倒戈。
俞妃未進皇宮前名叫明玉。微服出行的成文帝遇到她時，她已經嫁做他人婦，還已誕下一子。當年成文帝將她夫君一家暗中屠盡，以爲能夠瞞天過海，可惜獨獨遺下了一個沈離。
我身穿白衣，手持了長劍雙目血紅地衝向皇宮。那個因自己一個荒唐的夢而滅我滿門的人，我定要親手斬下他的頭顱。
蕭時奔來告訴我，城外突然出現一路大軍，爲首的是承煜。
原來他早已去了陪都，調足了軍馬，正等着我上門呢！
我知道有一招叫做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沒想到，承煜會做這隻黃雀，而我，就是那隻螳螂。
我帶領部分軍馬去截承煜。兩軍相遇免不了一番廝殺，我和他再相見時，竟是遍地屍體，血流如海。
他騎一匹黑馬，我騎一匹白馬，我們面面相對時，他沒有什麼表情。
“小哥哥，你好啊！”我仍舊用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的稱呼喚他。
我看到他臉上有沉痛的神情一閃而過。
“收手吧，丫頭。我會求父皇……”
我輕輕笑了起來：“原來小哥哥不想要我給你打江山啊，小哥哥想自己奪，真有志氣！”
承煜眼中滿是抑制不住心痛的神情。
“可惜啊，小哥哥，你贏不了我！你看，你的大軍覆沒了，再看看我身後……”
沈離將了另一隊軍馬緩緩趕到。
承煜仍舊用心痛悲哀的神色看着我。
我察覺不對，臉色一變，忽聽到蕭時的聲音：“阿央快逃！”
我回頭一看，蕭時已經被綁了起來。我的堂兄沈離騎在馬上微笑着看着我：“對不起呢，妹妹。”
我怒火攻心，吐出一口鮮血：“怎麼可能！他滅了你全家……”
沈離笑笑：“那又怎樣？他答應了給我兵權，阿央你天生好戰，我怎麼可能勝你……”
我愣了愣神，我千算萬算，最後卻還是被別人算計了！一時狂怒的我忽然狂笑起來，直笑到承煜變了臉色。
眼淚不知不覺從我眼角流下。我顧明央一生竟毀於一個夢！一個天真癡傻的夢！
我冷靜下來，看了看手中的長劍。
“小哥哥，你這麼想要天下，央兒，成全你罷！”
我擡手一抹，聽到了血從喉嚨中噴薄而出的嘶嘶聲，像風聲一般，真是好聽。
承煜痛苦地大呼一聲：“不！”
可惜我再也聽不見了。
尾聲：
這一場陰謀權鬥之中，最後的大贏家，是那個自始至終隱居幕後的成文帝。
畢其功於一役。他終於除掉了百年來擁兵自重讓他不得安寧的夏侯一家。
“可惜啊，這滿朝中再找不到一個像顧卿那般忠心又有才幹的臣子了。”成文帝有時會發出這樣的感慨。
有宮人好奇，壯起膽子問：“二十年前，陛下果真做了那個夢麼？”
成文帝微微一笑：“這麼久了，朕記不太清了。”
天狼元年。地位卑微又沒有勢力，看起來最沒有希望的四皇子承煜登基繼位，自號明帝。
成文帝退位時只給了他一句話：“兵權歸君，江山永固。”
“丫頭爲我打下的江山，我怎麼能不好好守住呢。”明帝登基時輕輕地說了一句。
時常有宮人看見明帝站在一株紅梅前，喃喃自語：“若我說我本想和你一生一世，你信麼，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