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酌怔怔地看着他,狹長的鳳眼,幽深如深淵,不見半點日月光明。只餘呼嘯的厲風在隱忍咆哮,似乎只要一靠近,就會萬劫不復,粉身碎骨,亦掙脫不脫。
她心起疲憊,不曉得到底是如何了,分明情誼深厚的師徒兩人會走到這般咄咄相逼的地步,然,更多的,還是一股子的憤怒。
眼下既已成事實。她撇除那點不合時宜的心軟,昂着下頜,怒極反笑道,“你倒是能耐了,萬般結果都預料的一清二楚,那我倒要問你,你可曾想過爲師,爲師若寧死也不與你糾纏,你當如何?”
說完這話,她視樓逆驟然變色的面目爲無物。繼續語速飛快的道,“天高海闊,飛鳥魚躍,只有我的去處,如此逍遙的日子,我又豈會執着於這點兒女私情!”
這話倒是大實話。她也確實這般作想的,打從上輩子,她就憧憬過,那會她還想着帶上鳳寧清,她自有本事,偌大的大夏朝,又是哪裡去不得的。
而今生,未曾知曉徒弟身世之前。她也是那般計劃的,然徒弟現在身份了得,縱使她現在助他,雖情誼是一方面,更多的是還是想他能過的好。誠然他野心勃勃。
至於那等風花雪月之事,她確實不曾多考慮,這世間男子,未曾有入到她眼裡的,她便覺那等事之於她,不過是水中月鏡中花,可有可無。
甚至,她還覺得總歸都是過日子,真到了嫁娶的年紀,她也該有自個的子嗣血脈,那麼多半,她會在坊市間擇一脾性溫和老實的男子入贅,沒家底也無所謂,湊合着能過就行。
她清楚,徒弟是堂堂親王,日後家宅之中少不得妻妾,加之皇族複雜,本就不適合她,無論從哪方面看,這與她的初衷都是背道相馳的,故而對樓逆的心思,她之前半點都未朝男女方面去想。
這些紛雜的念頭,在鳳酌腦海之中,也只那麼一瞬而過。
樓逆凝望着她,眸底終泄出幾分的慌亂,如若說之前他敢那般逼迫鳳酌,依仗的不過是她對他由來已久的心軟和縱容,而當這等習慣不存後,他所能做的,皆是無可奈何。
“師父,”他輕喊了聲,微喘了口氣,這才一字一句的道,“師父豈不知,求而不得,方爲最苦。”
鳳酌確實不懂,但她心也不是頑石,瞧着樓逆不好過,她自然同樣難受,可她硬是繃緊了臉,冷淡的道,“從前五長老就勸誡爲師,言道你性子陰狠偏執,舉止之間又最是不羈,還桀驁不馴,無視禮法,無所顧忌。”
她好像頗爲感嘆,偏頭看着他,琉璃眼眸複雜難辨,“爲師總想着,你從前過的悽苦,便是縱容你一些,那也是無礙的,總歸你心裡還有一絲半縷的分寸,倘使你爲平凡百姓,那倒無礙,可眼下,你貴爲親王,指不定日後還會……”
那個字鳳酌沒說出來,她頓了頓,“居廟堂之高,一言一行,都會被史官記載在冊,千秋萬代,德行有虧,那便會被唾棄萬載,吾爲師長,可心智自是不如你,但也曉得,什麼是該做的,什麼是不該的,反而,你當懸崖勒馬,勿行險地。”
聽完這話,樓逆長吁一口氣,他扯了扯嘴角,看着鳳酌就笑了,“師父以爲,弟子真是想坐那個位置,所以纔在京城之中搗鼓出這般多的是非?”
不等鳳酌回答,他繼續又道,“也怪弟子從未跟師父提過,弟子從始至終,就不曾有覬覦,縱然偶有想法,那也不過是隨意想想罷了,弟子雖心智手段都不缺,可從來就不是聖人君子,造福天下的事,弟子這樣的小人可幹不出來,指不定一坐上去,就會留下暴君之名。”
說到這,他就想起從前嫿崢對他的畏懼來,也模模糊糊的說過,他爲九五之尊後,確實殺了不少的人,端是狠厲的很。
他相信,自己一定會那麼做的,可而今,他瞧着眼前的人,哪裡肯再讓自個受累,勞心勞力守了江山後,還要被後人唾罵,這樣吃虧的事,他纔不幹。
他緩了緩,身上的傷處開始疼起來,“況,母妃早年教導過弟子,言,男子三妻四妾,不過是爲自個風流找的藉口,真正的鶼鰈情深,當是一生一世一雙人,弟子在母妃病榻前,起過誓的,這輩子,都只會執一人手,與一人終老,若違誓,會得非所願,願而不得,心無所依,孤獨終老。”夾叨醫亡。
“弟子若當了聖人,三宮六院,又如何對得起母妃的期望,故而弟子做那麼多,從來都不是爲了奪嫡之位。”
他含笑說完,見着鳳酌怔忡的神色,便笑出聲來,“母妃是個很……特立獨行的女子。”
“蓋因弟子覺得當年母妃逃離皇宮和京城之事,十分蹊蹺,且這麼多年,不斷有死士追殺,是這背後之人不想弟子活命,弟子唯有將之挖掘出來,故而難免惹來奪嫡的嫌疑。”他的聲音越來越小,額頭的冷汗隨之滑落下來,襯着蒼白到透明的面色,叫人十分不忍。
鳳酌抿脣沉默了瞬,她心裡亂糟糟的,見樓逆受不住疼,擡腳就想上前,好不容易,她暗自咬了咬脣尖,才止住這衝動。
所思無果,她伸手揉了揉眉心,轉而眼不見爲淨,丟下一句,“你好生養着。”
話音未完,在樓逆還沒反應過來的當,人就已經出了寢宮。
樓逆眸色暗了暗,心知不能將人給逼迫緊了,可心裡還是不太舒坦,走到今日這地步,卻半點都不後悔。
他屈指輕敲檀香木牀沿,勾起嘴角,盯着天青色斜紋紗帳,近乎呢喃的道了句,“母妃,阿酌多傲嬌呢,兵法三十六計,當用到欲擒故縱……”
“傲嬌”這詞,還是他從那本藍綢封皮的冊子上看來的,不過,若讓蘇婉箏曉得,他將她教他的詭詐兵法用在好逑淑女上,也不知是該氣還是該笑。
鳳酌出了寢宮,並未走遠,她縱身一躍,就落在樓逆那殿的屋頂上,她說是那麼說的,可到底是不放心,也擔心真有人再次來刺殺,故而想着往後每晚都來守着。
她坐在屋頂上,瞧着清輝明月,心頭滿是茫然。
破碎的銀光搖曳不定,她背後的身影被斜斜拉長,青絲如瀑,越發顯得她背影單薄而孤寂。
她想着和樓逆相識以來的點點滴滴,胸腔之中有曾經的美好,又有一絲酸澀,頓讓她手腳無措起來。
她眨了眨眼,準備着日後真要與徒弟疏遠一些,且以徒弟的皮相,自然有諸多的女子會心儀,興許他見的多了,便能漸漸忘了她。
然,這想法才冒出,她便覺心裡更加難受的慌,那種密密實實的窒息感,就像是溺水之人一般。
鳳酌揉了揉眼,將多餘的心緒按下,她抱着雙膝,將頭靠在上面,整個人縮成小小的一團,唯清冷月光相伴,夜風吹拂,就成一幅靜默不動的淺淡水墨畫。
玄一隱在不遠處的厚重暗影之中,他擅斥候,隱藏形跡更是在十六衛中出類拔萃,他看來鳳酌一眼,小心翼翼退卻開,後到寢宮之中,與樓逆細細回稟。
樓逆點頭,揮手示意退下,待整個寢宮之中又餘他一人後,他睜眼看着頭頂,那目光深邃如墨,彷彿透過了瓦片,親眼見着了鳳酌一般。
一夜無話,金烏東躍,日光灑落,遍地金黃。
鳳酌悄無聲息地離了端王府,她回到端木府,才進小院,就見身着松柏翠斜紋圓領寬袖的鳳缺負手而立。
有晨風掀起他的袍擺一角,帶出清雋出塵來,仿若他踏辰光而來,不染塵埃。
“你去端王府了?”出奇的,鳳缺竟當先開口,他口吻冷淡,一如往常。
鳳酌點點頭,一夜未曾閤眼,眼下有青影,看着很是疲憊,“是,聽聞止戈身受重傷,三兒……於心難安。”
鳳酌直直地看着她,從他那張鮮少有表情得臉上根本看不出多餘情緒,“現在,可又心安?”
這話鳳酌答不上來,她這人,平生從不說謊,也說不出,實話又難開口,故而不曉得要如何作響。
“既看與不看,皆是難安,你又何必多此一舉。”良久,鳳缺幽幽開口。
他揹負在身後的手,拇指相互摩挲,心裡帶着不爲人知的隱秘心思,又開口,“他是權貴,眼下又大出風頭,已成衆矢之的,你出入端王府,總歸不合適。”
“三兒曉得。”鳳酌半垂眼眸,她盯着自己的繡鞋尖,好一會才道,“長老可方便,三兒有話需長老指點迷津。”
鳳缺點點頭,當先一步進了花廳,早好長時間就回來的赤碧,趕緊端上茶水,識趣的退下,瞧着自家姑娘一身露水,又忙着要熱水去了。
鳳酌與鳳缺安坐花廳,彼此都端着盞茶,直到手邊的茶盞透出涼意來,鳳酌才低着聲音道,“長老,止戈他……”
“他言心悅我,還道此生非我不娶!”
第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