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里荒漠,如火驕陽。
金子般燦爛的黃色,充盈在天地間。
人世間最受尊寵的顏色,在這裡卻是死亡的歡笑聲。
刺眼陽光下點點反射的白光,那是動物的殘骸,或者人的屍骨。
樓蘭城外的白龍堆沙漠以龍捲風和變幻莫定的地形聞名。
沒有熟悉的樓蘭嚮導引路,幾乎沒有任何機會能活着走出這片大漠。
連綿起伏的沙丘上,一行數十人正在死亡邊緣掙扎。
七天前,他們的樓蘭嚮導背叛了他們,利用一場突來的沙暴,趁亂扔下了這幫漢人。
一行人,武功體力都不弱,但在殘酷的自然面前,卻如螻蟻一般渺小。
如果再尋不到水源,他們就會永久地留在這裡,變成那森白骨架中的一個。
趙破奴搖了搖水囊,這是最後的幾口水了。
他將水囊捧給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
少年的視線從他已經爆裂的脣上一掃而過,淡淡說:“你喝了這幾口水。”
趙破奴剛要說話,少年又低低補了句,“這是我的命令。”
衆人都只當少年是趙破奴的親戚,趙破奴借勘查西域的機會帶出來歷練一番,只有趙破奴知道少年的命令意味着什麼。
趙破奴拿回了水囊,卻沒有喝,把水囊別回腰間。心中只一個信念,他一定要把少年活着帶出沙漠,即使用他們所有人的鮮血爲水。
“你出入沙漠多次,這麼多人中只有你最熟悉沙漠,我們能否活下去的關鍵就是你,把水喝下去,維持住你的清醒頭腦,想法子帶我們走出沙漠。即使我們都要死,你也應該是最後一個。”少年雖然說着事關生死的話語,語氣卻好象事不關己。
在沙漠中徒步七日,在飢餓、乾渴、死亡的煎熬下,不少人的意志早已垮掉,面上滿是晦敗的絕望,可這個不過十二三歲的少年,雖然也是嘴脣乾裂,面容憔悴,神色卻是清冷淡然。
太陽毫不留情地蒸烤着大地,蒸烤着他們的身體。
他們的生命一點一滴地蒸發。
每一粒金黃的沙子都跳着死神地舞蹈,歡迎着他們的到來。
走在最前面的趙破奴忽地做了個停下的手勢,所有人都停住了腳步。
少年看到趙破奴側耳傾聽的樣子,也凝神去聽。
“叮咚、叮咚……”
若有若無的鈴鐺聲。
幾個人驚喜地大叫起來,“駝鈴聲!是駝鈴聲!”
從死亡的陰影中看到一線生的希望,這個好象還遠在天際的鈴鐺聲不啻是天籟之音。
少年卻依舊面色清冷,面臨死亡時,他沒有黯然絕望,有生的希望時,他也沒有喜悅興奮,透着一切都事不關己的淡漠。
趙破奴揮了揮手示意衆人安靜,“鈴聲有些古怪,如果是商旅的駱駝隊,不應該聲音這麼單薄,聽着好象只有一匹駱駝,可有幾個人敢孤身穿行大漠?地處西域,來人是友是敵還不一定,提高警惕。”
“叮咚、叮咚……”
伴着駝鈴聲,大漠的盡頭,在火一般燃燒的金黃色中,冉冉飄起一團綠影。
七天未見綠色的人,頓生親切感,少年也不禁覺得乾渴淡了幾分。
待近了時,衆人才看清一匹小小的雪白駱駝上側坐着一個小小的人,不過七八歲年紀,一身綠衫,笑靨如花。
衆人撐着脖子往後看,卻再見不到任何人。
一匹神俊異常的駱駝,一個精靈可愛的女孩,衆人只覺詭異,剎那間想起許多荒誕的西域傳說,雪山神女、荒漠妖女……
小女孩笑向他們招了招手,“我娘讓我來帶你們出沙漠。”
趙破奴問:“你娘是誰?就你一個嗎?”
小女孩詫異地說:“我娘就是我娘呀!怎麼就我一個呢?”拍了拍駱駝,“我有鈴鐺,這是二哥送我的朋友。”指了指自己身後,“還有雪狼,娘吩咐她保護我。”
衆人這才發現小駱駝身後還隨着一頭渾身銀白的狼。
一隻狼卻讓衆人想到了矜持高貴的字眼。不怕狼的駱駝?不吃駱駝的狼?衆人驚詫未完。
“還有……”小女孩又從衣領內掏出一個小竹哨嗚嗚吹了兩聲,仰頭望着天上兩隻隨笛聲落下的雕說:“還有小謙和小淘,這是爹爹給我找的朋友。”
兩隻白雕還不大,但展翅間已露天空霸主的威嚴。
一隻落在了駱駝背上,一隻卻想落到狼頭上,狼警告地嗚叫了一聲,伸爪欲撲,雕兒悻悻地飛起,卻還不甘心地伺機盤旋着。
小女孩笑說:“小淘,不要逗雪姐姐了,就在鈴鐺背上休息一下吧!”
衆人看得又是驚奇,又是好玩,也明白過來爲何小女孩能找到他們。
趙破奴身子一震,心內驟然間翻江倒海,他一面細細打量着女孩,一面問:“你娘姓什麼?你爹爹姓什麼?你叫什麼名字?你娘爲何命你帶我們出沙漠?”
“哎呀!大叔叔,孃親就是孃親呀!我叫雲歌,我娘說有位趙叔叔對她有恩,就讓我來領路了。你們走不走呢?還要兩天才能出沙漠呢!”
雲歌側坐在駱駝上,說話時,兩隻腳一蕩一蕩。
一雙蔥綠的鞋子,鞋面上各綴着一顆龍眼大的珍珠。一隻鞋她倒是規規矩矩地穿着,一隻鞋卻是半趿着,露着一截雪白的纖足,隨着她一蕩一蕩,在綠羅裙間若隱若現。
雲歌看到少年望着她的腳看,因爲還是天真爛漫的年齡,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好意思,反倒朝少年甜甜一笑。
少年卻是年少早慧,已懂人事,本只是因爲美麗而欣賞的無意之舉,被雲歌一笑,臉卻不禁紅起來,匆匆移開了視線,身上不合年齡的清冷漠然淡了幾分。
趙破奴看不出來這個小姑娘是天真未解事,還是故意相瞞,知道再問也問不出名堂來,只能作罷。一對雕兒的名字觸動了往事,心中傷痛難說,雖知道萬分不可能,可還是隱隱盼着自己的胡思亂想是真,“我就姓趙,雲歌兒,那就煩勞你領路了。”
雲歌跳下駱駝,笑向趙破奴恭敬地行了一禮,“趙叔叔,雲歌代孃親給您問安。”又指着駱駝背上掛着的一排水囊,“這是給趙叔叔的。”
衆人未等她語落,已經齊聲歡呼,一掃先前的沉鬱,笑鬧道:“趙爺,就知道您是我們的救星。”
趙破奴解下一個水囊正要給少年送去,卻發現雲歌已經拿了自己的水囊給少年,“你叫什麼名字?”
少年仿似沒有聽到雲歌的問題,沉默地接過水囊,沉默地喝着水。
其他人都一連聲地對雲歌道謝,少年卻沒有一聲謝謝,甚至一個表示謝意的眼神都沒有,神情清淡到近乎冷漠。
雲歌倒是一點不見怪,揹着雙手,仰着腦袋,笑眯眯地看着少年。
少年將水囊遞迴給雲歌時,望見她彎彎如月牙的眼睛,終於淡淡說:“趙陵。”
雲歌立即清脆地叫了一聲“陵哥哥”,配着一個明媚如人間四月天的笑顏,從未被人如此喚過的趙陵只覺慣常黑漆漆的心中也投入了一線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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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麗堂皇的屋宇,青銅薰爐中的渺渺青煙讓高坐在上端的人面目模糊。
一個四歲的小兒正立在宴席中央,揹着雙手誦書。
“……衆聖輔德,賢能佐職,教化大行,天下和洽,萬民皆安仁樂誼,各得其宜,動作應禮,從容中道。故孔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後仁,”此之謂也。堯在位七十載,乃遜於位以禪虞舜。堯崩,天下不歸堯子丹硃而歸舜。舜知不可闢,乃即天子之位,以禹爲相,因堯之輔佐,繼其統業,是以垂拱無爲而天下治。孔子曰‘《韶》盡美矣,又盡善矣’,此之謂也。至於殷紂,逆天暴物,殺戮賢知,殘賊百姓……”
兩側旁聽的人都面露驚歎,神童之名果非虛傳。
高坐在上方的老者也難得地笑着點點頭。
小兒背完書,剛想如往常一般撲進母親懷中,又立即記起母親事先一再叮囑的話,於是一副大人模樣地作揖行禮,然後挺直腰板,板着面孔,一步一頓地度着小方步退回自己的位置。
他看沒有人注意,立即衝母親做了個邀功的鬼臉。
側坐在老者一旁的女子含着笑輕點了點頭,示意他坐好。
…………
風和日麗的夏日,蟬聲陣陣。
五歲的小兒藏在書房的簾幕背後,一雙烏黑靈動的大眼睛盯着外面。
外面腳步匆匆,一個女子溫柔的聲音,“陵兒。”
小兒驚慌下,立即想出聲阻止,可已是晚了一步。
只聽見齊齊的尖叫聲,放置在門上面的水桶已經隨着女子推門的動作翻到。
一桶混了墨汁的黑水全部倒在女子身上。
女子從頭到腳變成了落水的黑烏鴉。一旁的侍女嚇得立即黑壓壓跪了一地。
小兒的貼身侍從於安早已經嚇得癱軟在地,心裡萬分悔恨。他纔剛做貼身奴才,纔剛學會諂媚,纔剛貪污了一點錢,纔剛摸了一把侍女姐姐的手,難道天妒英才,不給他機會做天下第一奸詐奴才,就要要了他的命?
小兒緊張地拽着簾子,母親最愛美麗,這次肯定完了!
女子在屋子門口靜默地站了一會,剛開始的不能置信和驚怒,都慢慢化成了一臉無奈,“陵兒,出來!”
小兒從簾子後探了個腦袋出來,快速晃了一下,又縮了回去,“阿姊把我畫的畫給剪了,我是想捉弄阿姊的。我會背書,會寫字,會聽先生的話,會不欺負阿姊,會……”
女子走到小兒身前,揪着小兒的衣服領子把他拽出了簾子,用力給了小兒一個擁抱,又在小兒臉上揉了幾把。
小兒越來越害怕,終於停下了嘴裡的嘮叨,低下了頭,“我錯了。”
女子看到他的樣子,驀然大笑起來,對身後的侍女吩咐,“你們還跪着做什麼?還不去準備沐浴用具?要最大的浴桶。”
小小的人兒本來衣飾精緻,此時卻也是滿身墨水。他癟着嘴,看着母親,一臉敢怒不敢言,母親肯定是故意的。
自從三歲時失足落過一次水,他最討厭的就是在浴桶裡洗澡。
女子看到他的樣子,笑着在他的臉頰上親了下,“是洗澡,還是領罰,自己選。”
小兒剛想說“領罰”,看到女子眼睛瞟着於安,立即耷拉下了腦袋。
果然是女子小人難養也,人家一個就很悽慘了,他卻是兩個都有,認命吧!
…………
重重疊疊的簾幕。
他曾經躲在這裡讓母親找不到,在簾子內偷看母親的焦急;
也曾經躲在這裡,突然跳出來嚇唬過母親和阿姊;
也在不願意聽先生授課時躲到過這裡……
可是今天,他一點都聽不懂簾子外面的人的對話。
他只覺得害怕,一種從沒有過的恐懼。母親正在跪地哀求,她的額頭都已經磕出了血,可爲什麼父親仍然只是視線冰冷地看着母親。不是所有人都說他最寵愛母親嗎?
“爲了陵兒,你必須死!”
父親只是說着一個最簡單的句子,他卻怎麼都不能明白。
爲什麼爲了他,母親要死?他纔不要母親死!
他正要從簾裡鑽出,身後的於安死死扣住了他的手和嘴。
於安滿頭冷汗,眼睛中全是哀求。他在於安的按壓下,一動不能動。
兩個宮人拖了母親出去,母親原本的嗚咽哀求聲,變成了淒厲的叫聲:“讓我再見陵兒一面……陵兒,陵兒,陵兒……”
母親額頭的鮮血落在地面上。
一滴,一滴,一滴……
涔透進地板中,成爲他心上一生都抹不去的痕跡。
那血腥氣永遠都漂浮在大殿內,也永遠漂浮在他的鼻端。
母親時而哀求悲痛,時而絕望淒厲的聲音,在黑暗的大殿內,和着血腥味,徘徊不止。
夜夜,日日,月月,年年;
年年,月月,日日,夜夜。
從沒有停止過……
陵兒,陵兒,陵兒……
母親額頭的血越落越急,越落越多,已經淹沒到他的胸口。
“母親,不是我的錯!不是我的錯……”
是你的錯,是你害死了你的母親,是你的錯……
***
趙陵整個人在毯子裡縮成一團,一頭冷汗,卻緊咬着嘴脣,一聲都不肯發出。
“陵哥哥,陵哥哥……”雲歌輕搖着趙陵。
趙陵從噩夢中醒來的一瞬,一把推開了雲歌,“大膽奴才,誰準你……”
等看清是雲歌,看清楚自己是睡在蒼茫廣闊自由的天地間,而非暗影重重的殿堂內,他立即收了聲音,眼神漸漸從冷厲變成了迷茫。
雲歌被趙陵推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卻只是揉着屁股,小聲地問:“你做噩夢了嗎?”
趙陵定定看着夜色深處,似乎沒有聽見雲歌的話。
雲歌坐到篝火旁,在自己隨身攜帶的荷包裡,翻了一會,找出幾枚酸棗丟進水中,待水煮開後,端給趙陵。
趙陵盯着雲歌手中的杯子,沒有接的意思。
雲歌輕聲說:“顏色雖然難看,可效果很好,酸棗有安定心神的作用。”
趙陵依然沒有動,雲歌的眼睛骨碌轉了一圈,“我不肯喝藥時,我娘都給我唱歌哄我喝藥,我也唱歌給你聽好不好?”
張口就要唱起來,趙陵看了一眼沉睡的衆人,端過了碗。
雲歌笑眯眯地望着他,趙陵喝完水,一聲不吭地就躺下睡覺。
雲歌擁着毯子看了他一會後,往他身邊湊了湊。
她湊一寸,趙陵沉默地後退一寸,雲歌再湊一寸,趙陵又後退一寸,雲歌再湊一寸,趙陵又後退一寸……
趙陵終於忍無可忍,壓着聲音問:“你想幹什麼?”
“我睡不着,你正好也睡不着,那我們說會話,好不好?你給我講個故事好不好?”
“不會。”
“那我給你講故事。”雲歌未等他同意,已經開始自說自話。“有一年,我爹爹帶我去爬雪山……”
趙陵本想裝睡,讓雲歌停止嘮叨,可雲歌卻自己一人講得很是開心,講完了她的雪山經歷,又開始講她的二哥、三哥,趙陵冷着聲音說:“我要睡覺了。”
“那你睡吧!我娘給我講故事時,我也是聽着聽着就睡着了……我三哥和我去大秦時,我五歲。大秦有很多人是金黃色的頭髮,碧藍色的眼睛,很漂亮。不過我不喜歡他們,他們把獅子餓很多天,然後放了獅子出來和人鬥,很多人坐在那裡看,我討厭看這個,三哥卻頂喜歡看。他們送給爹爹兩頭小獅子,被三哥拿了去養……你肯定不相信,但我發誓真有這樣一個國家……”
雲歌還想羅嗦,趙陵截道:“天地之大,無奇不有,爲什麼不相信?先帝在位時,安息和條枝已有使者來拜見過,《史記-大宛列傳》中都有記述。既然西域再向西能有繁華可比漢朝的安息帝國,那安息的西邊也很有可能有別的國家。聽聞安息商人爲了獨霸我朝的絲綢,中間獲利,纔不肯將更西之地的地形告訴西域胡商和漢朝商人。”
雲歌和別人講述她的故事時,很多人都嘲笑她胡說八道,第一次碰到有人相信,一下興奮起來,“你相信我的故事?確如你所料,大秦就在安息之西,你去過安息嗎?安息也很好玩。”
趙陵沒有理會雲歌的問題,雲歌等了一瞬,見他不回答,笑了笑,又自顧開始講自己的故事。
趙陵這次卻沒有再出聲阻止,只是閉着眼睛,不知道是睡是醒。
趙陵從小到大,礙於他的身份地位,從沒有人敢當面違逆他,和他說話時都是或謹小慎微,或恭敬懼怕,或諂媚順從。
他第一次碰到雲歌臉皮這麼厚的人,偏偏還厚得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一點眼色都不懂看。
本來只是無奈地忍受雲歌的噪音,可漸漸地,他在不知不覺中開始真正聽雲歌的故事。
從塞北草原到大漠戈壁,從珠穆朗瑪峰到帕米爾高原,從驚濤駭浪的大海到安靜寧和的雪窟,從西域匈奴的高超馬技到大秦安息的奇巧工藝……
雲歌的故事中有一個他從未接觸過的世界,是他在書冊中讀到過,卻絕不可能看到和摸到的世界。
對他而言,那是一個近乎傳說的世界。
最後是他仍然在等着她的下一個故事,雲歌卻在“……那隻小狼竟然會偷東西,還是貪財的小偷,專偷那些晶晶亮的寶石……我快被它氣死了……我就打它屁股……打它屁股……”的斷續聲中睡去。
趙陵緩緩睜開了眼睛,翻了個身子,凝視着雲歌。
即使在睡覺,雲歌的眉眼間也充滿了笑意,如她的名字一般自在寫意。細密長的睫毛,在星光下,如兩隻小蝴蝶正在休憩。
雲歌睡覺很不老實,裹着毯子翻來翻去。
眼看着越翻離篝火越近,雲歌的頭髮已經要聞到焦味,她卻依舊睡得人事不知,趙陵只能萬般無奈地起身把她拽回來。
她又朝着趙陵翻過來,越翻越近,趙陵輕輕把她推開,她又翻出去,翻向篝火……
拽回來,推出去,拽回來,推出去……
趙破奴第二日醒來時,看到的一幕就是:雲歌抱着趙陵的胳膊,正睡得香甜,嘴邊猶帶着笑意,不知道做了什麼好夢。而趙陵卻是一個古怪之極的姿勢,拽着雲歌衣袖一小角,似怕她跑掉,又似怕她接近。明明睡得很沉,偏偏臉上全是疲憊無奈。
其他人都笑起來,趙破奴卻是吃驚地瞪了雲歌和趙陵半晌。早就聽聞趙陵睡覺時,不許任何人接近,甚至守在屋子裡都不行,只有於安可以守在門口,一路同行,也的確如傳聞,雲歌怎麼讓趙陵屈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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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完這段戈壁,進入前面草原,就代表着他們已經進入漢朝疆域。
趙破奴的神情輕鬆了幾分,幸不辱命,終於平安。
雪狼忽然一聲低嘯,擋在了雲歌身前。
趙破奴立即命衆人圍成圈子,把趙陵護在了圈子中間。
不一會就看見幾個衣衫襤褸的人在拼命奔跑,有漢朝官兵在後追趕,眼看着他們就要跑出漢朝疆域,可利箭從他們背後穿胸而過,幾個人倒在地上。
雲歌看到箭飛出的剎那,已經驅雪狼上前,可雪狼只來得及把一個少年撲到在地。
“大膽狂徒,竟然敢幫欽犯。殺!”馬上的軍官一揮手就要放箭。
趙破奴立即叫道:“官爺,我們都是漢朝人,是奉公守法的商人。”
軍官盯着他們打量了一會,命令停止放箭,示意他們上前說話。幾句問話,句句不離貨物和錢。
趙破奴已經明白軍官的意思,偷瞟了眼趙陵,雙手奉上一個厚重的錢袋,“官爺們守護邊防辛苦了,請各位官爺喝酒驅寒。”
軍官掂量了一下手中的錢袋,皮笑肉不笑地說:“你們來往一趟漢朝西域就可以回家抱老婆孩子,我們還要在這裡替你們清除亂民。”
有人早就看軍官不順眼,剛想發作,被趙破奴盯了一眼,只能忍氣沉默。
趙破奴命一旁的人又奉上一袋錢,軍官才勉強滿意,“你們可以走了。”
雲歌卻不肯離開,執意要帶那個已經昏厥過去的少年一起走,趙破奴無奈下只能再次送上錢財,向軍官求情,軍官冷笑起來,“這是造反的亂民,死罪!你們是不是也不想活了?”
趙陵冷冷開口:“他纔多大?不過十三四歲,能造誰的反?”
軍官大怒,揮鞭打向趙陵。
雲歌一手輕巧地拽開了趙陵,一手輕揚,只見一團黑色的煙霧,軍官捂着眼睛哭喊起來,“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其他士兵立即拔刀挽弓,眼見一場血戰。
雲歌不知害怕,反倒輕聲笑起來:“乖孩子,別哭,別哭!你的眼睛沒有事情,不是毒,是西邊一個國家出產的食料,只是讓你一時不能打人而已,回去用清水沖洗一下就沒事了。”
一直清冷的趙陵,聽到雲歌笑語,看到軍官的狼狽樣子,脣角也輕抿了絲笑,負手而立,一副看好戲的樣子。
這兩個人……年齡不大,脾氣卻一個比一個大!
爲了這一隊官兵日後能保住性命,只能犧牲自己了。
趙破奴無奈地嘆了口氣,一面大叫着不要動手,一面從懷中掏出一卷文書遞給軍官的隨從,“這是我們出門前,家中老爺的一封信。”
隨從正要揮手打開,瞟到文書上的封印,面色大變,立即接過細看,又趴在軍官耳邊嘀咕了一陣。
軍官忙連連作揖,“您怎麼不早說您是趙將軍的親戚呢?誤會,全是誤會……”
軍官又是道歉,又是要還錢,還說要請他們去喝酒吃飯,終於當趙破奴一再拒絕,一再表示不介意,還和軍官稱兄道弟了一番後,官兵們才離去。
衆人都嘻笑起來,“趙爺,您怎麼對他們那麼客氣?這不是折他們的壽嗎?”趙破奴卻是看着趙陵好似清清淡淡的神色,心中重重嘆了口氣。
救下的少年估計是餓過頭了,又連日驚怕,直到晚上才醒轉。
醒來後,一滴眼淚都沒有,只是沉默地吃餅,一連吃了八張,還要再吃。
雲歌驚叫起來:“你會撐死的!”
少年仍舊死死盯着餅子,“吃了這一頓就沒有下一頓了。撐死總比餓死好。爹說了,餓死鬼連投胎都難。”
雲歌皺眉看着少年,一向很少說話的趙陵突然說:“把剩下的餅子都給他。”
雲歌立即將所有的餅子收到一個布囊裡遞給少年,少年擡眼盯向趙陵,一臉遲疑,趙陵微微點了下頭。
少年接過布囊,緊緊地抱在懷裡,生怕有人會搶走的樣子。突然間,他的眼淚就掉了下來,“娘,我有吃的了,娘……爹……我有吃的了,你不要把妹妹賣掉……娘……娘餓死了,爹……我爹死了,我爹也死了……”
剛開始是無聲地落淚,漸漸變成了嚎啕大哭,最後變成了撕心裂肺地哭叫聲,一聲聲敲裂了寧靜的夜色。
因爲收成不好,他們實在交不起賦稅,可如果不交賦稅,官老爺就要收走土地,爲了保住土地,父母就只好把妹妹賣了。
可是第二年因爲鬧了蝗災,收成還是不好,交過賦稅,他們是一點吃的都沒有了,村裡的樹皮都被扒光了,餓極了甚至連土都吃。
實在活不下去,有人說去富貴老爺手裡搶吃的,他們就去搶吃的了,然後官府說他們造反,他們覺得不管了,只要能活下去,造反就造反吧!可是他們還是一個個都死了,都死了……
“爲什麼你們有吃的?爲什麼我們沒有吃的?娘說這是命!是誰規定的命?”
少年滿面淚痕,視線從他們臉上一個個盯過,可是沒有一個人能回答他的問題。
“和我們一起造反的識字先生說是皇上的錯,因爲皇上老是要打仗,爲了打仗就要好多錢,所以賦稅一再加重,人們交不起賦稅,就沒了土地,變成了流民,爲了鎮壓流民,刑罰只能越來越重,一點小罪就要株連全家,既然是皇上的錯,那爲什麼不許我們造皇上的反?爲什麼還說造反是錯的?”
趙破奴連着說了幾聲“不要說了,住口”,都沒能阻止住少年的話語。
雲歌其實聽不大懂少年的話,只覺少年可憐,於是邊聽邊點頭:“我犯錯時,孃親都會罰站我。如果是皇上的錯,的確應該造他的反,你們沒有錯。”
趙破奴已經不敢再看趙陵的神色,唯一的感覺就是想仰天長哭,難道是他殺孽太多,老天打算選擇今日懲罰他?
趙陵目視着篝火,徐徐說:“官逼才民反,不是你們的錯。”
少年說:“救命之恩不可忘。我聽到大家叫你雲歌,小公子,你叫什麼?”
趙陵道:“你並沒有欠我什麼,不必記住我的名字。”
少年未再多問,緊緊抱着餅子和水囊,起身朝夜色深處走去,“你們是富貴人,我是窮人,我們的命不同。我應該謝你們救我,可也正是因爲你們這樣的富貴人讓我娘和我爹死了,所以我不能謝你們。我叫月生,我會記住你們的救命大恩,日後必報。”
“喂,你去哪裡?”雲歌叫道。
“不用擔心我,我一定會活下去,我還要去找妹妹。”少年回頭深看了一眼雲歌,身影一瘸一拐地融入夜色中。
圍着篝火坐着的衆人都沉默無語。
半晌後,纔有一個人低低說:“現在的地方官吏大部分都如我們今日碰見的那個兵官,欺軟怕硬,欺善怕惡,見錢眼開,對上諂媚,對下欺壓,義正言詞地說什麼大漢律法,不能放人,可轉眼就又爲了懼怕權貴,把人放了。”
趙破奴已經連阻止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能大叫:“天晚了,都睡覺!”
趙陵起身向外走去,趙破奴想跟上去,趙陵頭未回地說:“我想一個人走一走。”
趙破奴爲難地立在那裡,雲歌朝趙陵追去,向趙破奴指了指雪狼,示意他不要擔心。
趙陵走了一路,都沒有理會雲歌,後來索性坐到草地上,默默盯着夜色盡頭發呆。
雲歌在他身後站了良久,趙陵一直一動不動。
雲歌用黛筆在自己手上畫了眼睛眉毛鼻子,一隻手的人有鬍子,一隻手的人戴着花。
雲歌把手放到趙陵眼前演起了手戲,一會小姑娘的聲音,一會老頭子的聲音。
“你爲什麼不開心?”
“我沒有不開心。”
“你騙人,不是騙自己說沒有不開心就可以開心的。”
老頭子板着臉不回答,戴着花的手又問:“你爲什麼整天冷着臉?”
“因爲我覺得這樣看上去顯得我比較深沉,比較與衆不同。”
“雖然我覺得你冷着臉挺好看,可是我覺得你笑一笑會更好……”
“雲歌!”趙陵忍無可忍地扭頭,看見的卻是一張比星光更璀璨的笑臉。
兩人鼻翼對鼻翼,彼此間呼吸可聞。
雲歌輕輕說:“陵哥哥,我明天就要走了。”
雲歌自己都不知道爲何,語聲忽然變得有些乾澀。
也許因爲趙陵是第一個能聽她嘮叨,也能聽懂她嘮叨的哥哥。她雖有兩個哥哥,可因爲父親四十多歲纔有的她,所以二哥年齡長她太多,即使疼她,能說的話卻很少。
三哥年齡差得少一些,卻絕對沒這個耐心聽她嘀咕,昨天晚上,要換成是三哥,早拎着她的脖領子把她丟到大漠裡去了。
趙陵楞了一瞬,才接受這個事實,是呀!她只是剛認識的小姑娘,她並不是會一直隨着他回長安的人,可是這樣明媚的笑顏……
恍惚間,他只覺得似乎已認識了她很久,也已經很習慣於她的唧唧喳喳。難道這就是“白頭如新,傾蓋如故”?
雲歌看趙陵盯着她發呆,她笑湊到他的眼前,朝他吹了口氣,“我就要走了,不許你想別的事情,只許想我!”
雲歌是天真爛漫的笑語,趙陵卻是心驀然急跳,猛地撇過了頭,“雲歌,你再給我講個故事。”
這個似乎連話都懶得多說的人居然會請她再講個故事,雲歌喜悅地大叫了一聲,“躺倒,躺倒,你一邊看星星,一邊聽我講故事。我有很多好聽的故事。”
雲歌未等趙陵答應,就扳着趙陵的肩讓他躺倒,自己躺到趙陵身側,趙陵的身子不自禁地就移開了一些,雲歌卻毫無所覺地順勢挪了挪,又湊到了趙陵身旁,靠着趙陵的肩膀,“你想聽什麼故事?”
趙陵的身子雖然僵硬,卻沒有再躲開,淡淡說:“講講你爲什麼臉皮這麼厚?”
“啊!嗯?什麼?哦!有嗎?……”雲歌嘴裡嗯嗯啊啊了半晌,終於泄氣地說:“人家臉皮哪裡厚了?我們家臉皮最厚的是我三哥,錯了!他是壓根沒有臉皮,因爲他除了吃什麼都不在乎。其實我的臉皮是很薄的……”
雲歌說着說着哈哈笑起來,笑聲象銀鈴,在星空下盪開,聽着她的笑聲,趙陵恍惚地想着長安城的那座空曠寂寞黑沉的宮殿,也許有了雲歌的笑聲,那座宮殿會變得也如她的笑顏,溫暖明媚。也許隨着她飛翔過的腳步,他也能飛翔於天地間,至少他的心。
趙破奴來叫二人睡覺時,看到的就是星空下並肩而躺的二人。
雲歌靠在趙陵肩頭,嘀嘀咕咕說個不停,趙陵雖然一聲不吭,可神情卻是從沒有見過的溫和。
趙破奴心中暗驚,大着膽子上前說:“已經很晚了,明天還要趕路,趁早休息吧!”
趙陵眼鋒一掃,趙破奴只覺心中所思所想竟然無一能隱藏,腿一軟,差點跪下來。
“雲歌,我有些渴了,你去幫我拿些水來,再拿兩條毯子過來。”趙陵對雲歌說,雲歌笑點了下頭,大步跑着去拿東西。
趙陵依舊躺着未動,凝視着頭頂的星空,“雲歌的父母是誰?”
趙破奴心中震驚,面上卻不敢露出半分異樣,恭敬地回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天山雪駝和汗血寶馬被譽爲西域兩寶,先皇爲了得到汗血寶馬,發兵數十萬攻打大宛,傾大漢國力,死傷無數,才得了寶馬。這世間有幾個人能用得起天山雪駝?還有大漠天上的王白雕,地上的王狼陪伴,雲歌又說了你和她的孃親認識,這般的人物在你認識的人中能有幾個?”
“我真地不知道。對方指點我們走出大漠是一番好意,又何必追究對方來歷?”
趙陵沉默了一瞬,輕描淡寫地說:“我不是想追查他們的身份,我……我想留下雲歌。”
趙破奴大驚失色,一下跪到了地上,“不可!萬萬不可!雲歌的父母肯定不會同意!”
“這裡不是你跪的地方,你起來。”趙陵脣角微翹,似笑非笑:“你是替雲歌的父母擔心,還是替我擔心?我倒想見見他們,只要扣下雲歌,她的父母即使是神龍,也要顯身……”
雲歌從遠處一蹦一跳地過來,身側的鈴鐺馱着毯子,“陵哥哥,水來了。”
趙陵向趙破奴揮了下手,示意他退下。
趙破奴面色沉重地起身而去,如果雲歌真是她的孩子,那當年……當年的事情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不敢再往下想,心中只暗定主意,即使一死,也無論如何不能讓雲歌被扣下。
趙陵用毯子把兩人裹好。
一狼、一駝臥在他們身後,兩隻雕臥在駱駝身上。
草原的夜空低而空曠,繁星綴滿天,再加上他們這個奇怪的組合,有一種神秘幽靜的美。
“陵哥哥,你還會來西域嗎?或者去塞北?或者出海?聽說南疆苗嶺很好玩,我還沒去過,我們可以一起去。”
“恐怕不會,就這一次機會還是我費盡心思才爭取到的,這也許會是我這輩子走過的最遠的地方。你年紀比我小,去過的地方卻遠遠比我多。”
兩人沉默下來,趙陵忽地問:“雲歌,你的故事中從來沒有提到過長安,你願意來長安玩嗎?”
雲歌輕嘆口氣,“我爹爹和孃親不會答應,爹爹和孃親不許我和三哥踏入漢朝疆域,而且我要回家,不過……”她的眼睛瞬即又亮起來,“我爹爹說過兒女就是小鷹,大了就會飛出去,我爹孃從來不管我二哥的行蹤。過幾年,等我長大一些時,等我也能自己飛時,我去長安找你玩。”
趙陵望着她晶晶亮的眼睛,怎麼能讓這樣一雙眼睛蒙上陰影呢?
半晌後,他緩緩點了點頭,“好,我在長安等你。”
雲歌笑拍着手,“我們拉勾,誰都不許說話不算話。我到長安後,你可要盡地主之誼呀!”
趙陵不解,“什麼拉勾?”
雲歌一面教他,一面詫異地問:“你怎麼連拉勾都不會?你小時候都做些什麼?”
兩人小拇指相勾,雲歌的聲音清脆悅耳:“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兩人的大拇指相對一按時,雲歌自己又大笑着加了句,“誰變誰是小豬!”
趙陵第一次露了笑意。他不笑時眼睛內幽暗黑沉,可這一笑卻仿似令滿天的星辰都溶化在他的眼睛中,黑眸內點點璀璨的光芒閃動。
雲歌看得一呆,脫口而出道:“你笑起來真好看,比天上的星星還好看。”
趙陵的笑意斂去,自己有多久沒有真心笑過了?是從那個夜晚,躲在簾子後,聽到父親要殺死母親時嗎?太想忘記,也在努力忘記,可是每一個瞬間只是越發清楚……
趙陵從衣領內掏出一個東西,掛到雲歌頸間,“你到長安城後出示這個給守門人,就可以見到我。”
雲歌低頭細看,一條好似黑色絲線編織的繩子,手感特異,看着沒什麼特別,掛着的東西卻很別緻,好象是女子的一副耳墜。
趙陵淡淡解釋:“這是我母親在臨走前的一晚上,拔髮爲繩,用自己的頭髮編織了這個繩子,做了掛墜給我留個紀念。”
雲歌一聽,急得想脫下來,“你母親去哪裡了?這是你母親爲你做的,我不能收。你要怕我找不到你,就給我你腰間的玉珮做信物吧!”
趙陵按住了她的手,“等下次見到我,你再還給我就行了,它雖是我最珍惜的東西,可有時候我也不想見它。掛在我心口,常壓得我喘不過氣來。這個玉珮……”趙陵小指頭勾着腰間藏着的玉珮晃了晃,微光閃爍間,上面刻着的一條飛龍好似活了一般,“我自己都憎恨它,怎麼會讓你戴着它?”
雲歌並沒有聽懂趙陵的話,但看到趙陵幽黑雙眸中的暗潮涌動,雲歌心裡莫名一澀,她不禁乖乖點點頭,收下了發繩。
雲歌摸了摸自己頭髮,只有挽着發鬟的絲帶,脖子上戴着的竹哨是用來和小謙小淘交流的,手上也沒有飾物,腰間只有裝了薑片、胡椒、酸棗的荷包,這個肯定不能送人……從頭到腳摸完自己,身無餘物。
趙陵看她面色着急,淡淡說:“你不用送我東西。”
雲歌蹙着眉頭,“來而不往非禮也!啊……對了!我看你剛見我時,盯着我的鞋子看,好象很喜歡,我送你一隻鞋子,好不好?”雲歌說着話,已經脫下了腳上的鞋子,撣去鞋上的灰後,遞給了趙陵。
趙陵愣了一瞬,哭笑不得,“你知道女子送繡鞋給男子是什麼意思嗎?”
雲歌茫然地看着趙陵,眼睛忽閃忽閃。
趙陵盯了她一會後,脣角慢慢逸出了笑,接過剛有他手掌大的鞋,鄭重地收進了懷中,一字字地說:“我收下了。雲歌,你也一定要記住!”
雲歌用力點頭,“爹爹和我講過諾言的意義,這是我許下的諾言,我定會遵守,我一定會去找你,你也一定要等我。”
雲歌的眼睛專注而堅定,趙陵知道她人雖不大,心志卻十分堅定,此話定會實現,伸掌與她對擊了三下,“以星辰爲盟,絕無悔改。”
第一次有人如此待她,珍而重之,若待成人,雲歌欣然而笑,忽想起昨夜的事情,“陵哥哥,你經常做噩夢嗎?”
趙陵沒有回答。
雲歌摸了摸他鎖着的眉頭,“我做噩夢,或者心裡不高興時,娘就會唱歌給我聽。以後你若做噩夢,我就給你唱歌,我會唱很多歌,我還會講很多故事。”
雲歌清了清嗓子,唱了起來: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隨
蟲兒飛蟲兒飛
你在思念誰
天上的星星流淚
地上的花兒枯萎
冷風吹冷風吹
只要有你陪
蟲兒飛花兒睡
一雙又一對才美
不怕天黑只怕心碎
不管累不累
也不管東南西北”
雲歌的聲音猶有童稚,溫馨舒緩的曲調盪漾在夜空下,聽得人也輕快起來。
雲歌見趙陵微笑,心中十分歡喜。
雖是童謠,歌詞卻別有深意。雲歌對詞意顯然還未真正理解,反倒趙陵心有所感,一直沉默地凝視着雲歌。
歌聲中,雲歌沒有讓趙陵睡去,反倒把自己哄睡着了。
傻雲歌,能驅走噩夢的並不是歌聲,而是歌聲裡的愛意,是因爲唱歌的人有一顆守護的心。
知道她睡覺不老實,趙陵輕輕地把她往懷裡攬了攬,把毯子裹緊了些。
自從八歲後,他第一次與人如此親近,他在用身體溫暖她時,溫暖地更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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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升起時,雲歌才迷迷糊糊醒轉,待真正清醒,懊惱地大叫:“哎呀!我怎麼睡着了?陵哥哥,你怎麼不叫醒我?我的故事還沒有講完呢!我昨日還想把我家喜歡偷寶石的小狼的故事講完。”
趙陵把雲歌抱放到駱駝上,“下次再講也來得及,等你到長安後,我們會有很多時間聽你講故事。”
天空中傳來幾聲雕鳴,小淘和小謙立即衝向了高空,迎向兩隻正在高空盤旋的大雕。
雲歌癟着嘴,笑吐吐舌頭,“哎喲!爹爹不知道又帶孃親去了哪裡,打發了三哥來接我,三哥可是個急性子,頂討厭等人,我得走了。”
趙陵微一頷首,雲歌策着駱駝離去,一面頻頻向他揮手。
綠羅裙下,兩隻腳一蕩一蕩,一隻雪白,一隻蔥綠。
趙陵忽想起一事,叫道:“趙是我母親的姓,在長安時我姓劉……”看到趙破奴和其他人正遙遙走來,趙陵立即吞下了未出口的話。
雲歌手兒攏在嘴邊,回身說:“記住了!”
趙破奴一夜未睡,思量的都是如何打消趙陵留下雲歌的念頭,卻不料清早看到的是兩人告別的一幕。
他心中一鬆,可接着又是一陣失落。
如果趙陵真扣下了雲歌,那他就可以見到她的父母。
念頭未轉完又立即暗自譴責,竟然爲了私念,全然不顧大局。何況真要算起來,趙陵和他們之間也許還有血海怨恨,如今這樣安然道別,以後永無瓜葛纔是最好。
雪狼護送雲歌到了集市外,就自動停了腳步。
雲歌笑向雪狼告別,“雪姐姐,謝謝你了。”
雪狼矜持地轉身離去,姿態優雅高貴。
雲歌打量了一下自己,裙裾卷皺,一隻腳的鞋半趿着,一隻腳壓根沒有穿鞋,不禁好笑地想,難怪二哥說家有蕙質淑女時,三哥老是不屑地一聲冷哼,譏笑道:“我們家是有一個淑女,不過不是二哥口中的淑女,而是雪姐,雲歌兒頂多算一個舉止有些奇怪的蠢妖女。”
剛到綠洲外圍,就看見了三哥。
她那美麗如孔雀,驕傲如孔雀,自戀亦如孔雀的三哥,正坐在榆樹頂上,望着天空。
榆樹下,幾個乞丐正在毆打一個和三哥年歲差不多大的男孩子,那個男孩子的頭髮包在一頂破舊氈帽子中,身子縮成一團,任由衆人的腳落在身上,不管他人打得再兇,都沒有發出一聲,如果不是他的手腳偶爾還會動一下,倒讓人覺得已是一個死人。
雲歌輕嘆一聲,三哥說她是妖女,她倒覺得三哥行事更是古怪,底下就要出人命,三哥卻一副壓根沒有看見的樣子,依舊能專心欣賞藍天白雲。
不要說以衆凌寡,就是看在年紀差不多大,也該“小孩子”幫“小孩子”呀!
“幾位大叔,不要打了。”雲歌笑眯眯地柔聲說。
幾個乞丐正打得過癮,哪裡會理會一個小姑娘?
“幾位大叔,不要打了。”雲歌加大了音量,乞丐依舊沒有理會。
“幾位大叔,不要打了。”雲歌又加大了音量,乞丐們依舊照打。
……
“幾位大叔,不要打了。”一聲好似狼嘯的聲音,響徹在林間,震得樹上的葉子嘩嘩而落。
幾個乞丐被嚇得立即住手,兩個膽小的只覺心神剎那被奪,小腿肚子都嚇得直襬。
雲歌眯着眼睛,笑着向幾個乞丐行禮,笑靨如花一般嬌嫩,聲音卻響亮粗暴如狼嚎,“大叔,真是對不住,我不知道要說這麼大聲,大叔們才能聽到,剛纔說話太小聲了。”
一個年輕的乞丐,耳朵被震得嗡嗡直響,心頭火起,正想喝罵雲歌,一個年紀大的乞丐想起草原上流傳的驅策狼羣的狼女傳聞,忙攔住了年輕的乞丐,陪着笑臉對雲歌說:“小姑娘,我們的耳朵很好,聽得到您說話。您快不要這樣說話了,把狼羣招來了,可了不得!我們這些可憐人,夜晚都在外面露宿,怕的就是它們。”
雲歌笑着點頭,很乖的樣子,聲音也立即變得小小,“原來大叔們的耳朵都很好。大叔,你們不要打小哥哥了。”
年紀大的乞丐立即答應,示意其餘乞丐隨他離開。
“小妖孽!小雜種!”年輕的乞丐不甘心地又踢了一腳地上的男孩子,打量了一眼雲歌,露了失望之色,正打算要離開,忽瞥到雲歌鞋子上嵌的珍珠時,眼睛一亮,吞了口唾沫,全然不顧老乞丐的眼色,腆着臉說:“小姑娘,這可不是我們的錯,是這位小雜種……小兄弟偷了我們的錢……”
榆樹上傳來一聲冷哼,“雲歌,你有完沒完?我要走了。”
三哥吹了聲口哨,就從榆樹上輕飄飄地飛出,恰落在一匹不知道從哪裡悄無聲息躥出的馬上。
雲歌知道三哥是說走就走的人,絕對不是嚇唬她。
座下的馬又是二哥給他的汗血寶馬,一旦撒開蹄子,絕對不是未長大的鈴鐺追得上的,急得直叫:“三哥,你等等我,你等等我。”
眼前這個十歲上下的少年,一身華衣,貴氣逼人,坐在馬上高傲得如一頭正在開屏的孔雀,行動間如鬼魅一般悄無聲息。
乞丐們雖不懂高深的功夫,但常年乞討,一點眼力還有。就是那個年輕乞丐也明白過來,今日的便宜不好佔,一個不小心只怕會把命都搭進去,再不敢吭聲。年紀大的乞丐連連向雲歌行了幾禮後,帶着其餘人匆匆離去。
雲歌本想立即就走,可看到地上的男孩一身的血,心中放心不下,匆匆跳下駱駝去扶他,“小哥哥,你覺得怎麼樣?”
地上的男孩子聞聲睜開眼睛。
一雙如黑色瑪瑙石般美麗的眼睛,比雨後的天空更明淨,更清透,只是他的眼睛沒有寶石的清澄光輝,而是帶着荒漠一般的死寂荒蕪。
雲歌心中震動,她從未見過這麼漂亮的眼睛,也從未見過這麼絕望的眼睛。
男孩子抹了把臉上的血,看到雲歌望着他的臉發呆,心中一聲冷笑,索性一把拽下了帽子。一頭夾雜着無數銀絲的長髮直飄而下,桀驁不馴地張揚在風中。黑白二色相映,對比強烈,襯得瑪瑙石般的眼睛中透着難言的妖氣。
他對着雲歌一笑,幾分邪氣,幾分譏諷,幾分蔑視,“富貴人家的小姐,您善良純潔的心已經向世人表露過了,我也被您的善良深深打動了,我會銘記住您的恩德,您可以騎上您的駱駝離開了。”
少年雖然滿臉血污,可難掩五官的精緻。
他的面容融合了漢人和胡人的最大優點,線條既深刻又柔和,完美得如玉石雕成。配着一頭半黑半白的頭髮,猶有稚氣的臉露着一股異樣的滄桑和邪魅。
他雖然衣着破爛,躺在泥濘中,可神態高貴傲慢,讓雲歌覺得他如同一位王子,只不過……是……魔王的王子。
雲歌鼓了鼓腮幫子,眼珠子一轉後笑起來,“你想氣我,我偏不生氣!你要去看大夫,你流了好多血。”
雲歌的反應未如他所料,少年不禁深深盯了一眼雲歌,又看了看遠處馬上雲歌的三哥,哈哈笑起來,“富貴人家的小姐,看大夫那是有錢人做的事情,我賤命一條,不用花那麼多功夫。不過越是命賤的人,越是會活下去,老天還指望着我給他解悶逗樂呢!我沒那麼容易死,您走您的路吧!”
“雲歌兒!”三哥仰頭望天,眉頭攢成一團,夾了下馬腹,馬已經躥出去。
雲歌着急地大嚷:“三哥,我給你做‘風荷凝露’吃,是我新近想出來的菜式。”
此時就是天下至寶、大漢朝的國璽和氏璧放在三哥的馬蹄下,三哥也會眼睛都不眨得任由馬蹄踩踏上去,可唯有吃,能讓他停住馬。
三哥勒住繮繩,“二十聲。”
雲歌忙點點頭,這是自小和三哥慣用的計時方式,二十聲,就是從一數到二十,多一下也不候。
雲歌笑問男孩:“是不是有錢了,你就會去看大夫?”
男孩子的眼睛中透出譏誚,故意用自己烏黑的手去抓住了雲歌的手,一個黑髒如泥,一個皓潔如雲,雲泥之別,雲歌卻一點沒有感覺,反倒順手握住了他的手,又問了一遍,“是不是有錢了,你就會去看大夫?”
男孩子望着雲歌的手,一時怔住,沒有吭聲。
雲歌笑道:“不吭聲,我就當你答應了。三哥,你有錢嗎?”
三哥頭都未回地說:“我沒有帶錢出門。我可不會被騙,家裡面有一個蠢人就夠了。即使有,也不會給那麼沒用的男人。”
地上的男孩不怒反笑,放開了雲歌的手,躺回地上,好似躺在舒服的軟榻上,笑得懶洋洋,又愜意的樣子,脣邊的譏誚不知道是在嘲笑別人,還是嘲笑自己,似乎透着悲哀。
愛笑的雲歌卻斂去了笑,很認真地說:“被乞丐打不見得就是沒用,他們以大欺小,以多欺寡是他們不對。”
地上的男孩子依舊笑得沒心沒肺的樣子,黑瑪瑙般的眼睛中,光芒點點、又冷冷,如刀鋒。
三哥哼了一聲,冷着聲音說:“十五、十六……”
雲歌正着急間,地上的男孩子嘲笑地說:“富貴人家的小姐,您如果沒有錢,不如把您腳上的珍珠賞了我吧!我去換了錢找大夫。”既然已經被人看作騙子,不如就騙了。那粒珍珠看大小和成色,不要說看大夫,就是買一家醫館都可以了。
“這個也可以換錢的嗎?”雲歌只覺得珠子綴在鞋子上挺好看,所以讓孃親找人去做了鞋子,此時才知道可以換錢,笑着一點頭,立即去拽珍珠,珍珠是用金絲嵌纏到鞋面,很是堅固,一時拽不下來。
“十八、十九……”
雲歌匆匆把鞋子脫下,放到男孩子手邊,回身跳上了駱駝,追在三哥身後離去,猶遠遠地叮囑:“記得去看大夫,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男孩子躺在地上,目送着雪白駱駝上的綠羅裙遠去。
薄脣輕抿,依舊是一個懶洋洋的笑。
眼睛中,死寂荒蕪的背後,透出了比最漆黑的黑夜更黑暗的傷痛。
他緩緩握住了手邊的繡鞋,脣邊的譏誚和邪氣越發地重。
原來在他人眼中意味着富貴和幸福生活的東西,在她的眼中不過是一顆用來戲耍的珠子。
“我從來不是君子!也絕不打算做君子!”
他狠狠地用力把鞋子扔了出去,仰望着高高在上,沒有任何表情,也永遠不會悲憫的天空大笑起來。
這就是命運嗎?
老天又是憑什麼決定誰該富貴?誰該低賤?誰該死?誰又該活?誰的命就更寶貴?
死老天!我絕不遵從你規定的命運,你從我手裡奪去的,我一定都會加倍拿回來!我會遇鬼殺鬼,遇神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