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寂之山位於雲荒大陸的西端,高達萬仞,飛鳥不渡,和東部的慕士塔格雪山遙遙相對,是傳說中那些不肯轉生亡靈的住所。千年來此處陰氣極重,故山上草木不生,岩石多做赤紅色,殷紅如血。
“聽。”孔雀在山下駐足,側耳。
一縷如泣如訴的聲音風一樣吹過耳際,淒厲刻骨,彷佛在吶喊着什麼。
“‘破軍’?”旅人卻聽清楚了,蹙眉低聲,“它們在召喚破壞神?”
“是啊……”孔雀合十唸了一聲佛,“你說煩不煩?這些冰族的亡靈幾百年了還不肯安分,想借用破壞神的力量來重新奪回雲荒。真是做他孃的春秋大夢!”
旅人沉默了片刻:“在上古,冰族和空桑六部原本也是同一族人吧?”
這時他們正經過一座山腳的墳墓。暮色裡,那座荒涼的墓被沙塵半掩,顯得零落而寂寥,甚至連墳前的那塊碑都已經模糊不清。然而孔雀卻站住了腳步,停下來恭恭敬敬地對着那座荒廢的石墓合掌禮拜,口脣翕動,默默祝頌着什麼。
旅人也出乎意料地站住了身,摘下了風帽,握劍無聲地微微躬身致意。
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
自從那場曠世之戰後,神的時代已經結束。九百多年光陰荏苒,如今記得那一段歷史、記得墓中女子的人,也已經越來越少──只有霸主和勝利者纔會成爲傳說,世人或許還記得開國的真嵐皇帝,記得一年一度化爲海潮來到雲荒的海皇蘇摩,記得後來封疆裂土的六位王者。然而,又有誰記得那個曾在亂世力挽狂瀾的空桑女劍聖?
她的一生默默無聞,在九天之上魂飛魄散、化爲塵土灑落大地時,甚至連一座衣冠冢都不曾留下。
孔雀在墓前誦完了一段《地藏經》,用雪白的僧衣拂了拂墓前的碑──那塊石碑半埋在厚厚的飛沙裡,顯然也有些年頭了。上面密密麻麻刻滿了字,下面蓋着硃紅色的玉璽。看落款,書寫碑文的竟赫然是開創當今光明王朝的光華皇帝真嵐。
根據碑文的記載,在九百年前的最後決戰裡,空桑女劍聖慕湮爲了天下蒼生,親自出手封印了冰族的統帥破軍少將雲煥──失去了強大的統帥,冰族在空海雙方的聯盟面前再無取勝的機會,終於被空桑和海國聯手逐出了雲荒。
那是扭轉乾坤、決定性的一戰,輝煌奪目,載入了史冊。
然而百年的風塵畢竟將很多湮沒,如今這裡冷落淒涼,早已被人遺忘。
“六十年來,我在北海上常常想着能回到這裡來參拜。”旅人佇立在墓碑前,低聲嘆息,“世事如白雲蒼狗,爲什麼人們都只記得那些顯赫一時的英雄霸主,卻早已忘了真正結束亂世的人呢?”
“劍聖她既然以‘湮’爲名,想來也不希望人們記住她。”孔雀難得正經了一揮,合十嘆息,“走吧。可能連我們現在這樣的拜訪,也已經算是驚擾了……”
旅人在墓前駐留了片刻,擡起手輕撫古碑,眼神複雜地變幻。
石碑的正面刻着光華皇帝御筆書寫的銘文,背後卻用淺浮雕刻了一幅圖畫,描繪着最輝煌的一瞬:戰爭已經進入最後關頭,戰雲密佈,龍神騰空,迦樓羅展翅,暗夜中百萬雄師對峙。在那一片血和火之中,空桑女劍聖白衣執劍,御風而來,登上了迦樓羅,一劍刺入了冰族統帥的心口。
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凝固成傳說。
雕刻那一幅《劍聖誅魔圖》的顯然是個名家,將那樣宏大的場景描繪的栩栩如生,那一瞬間的所有細節都凝固了,每一個人的表情都歷歷在目:劍聖慕湮臉色蒼白,在一劍得手後卻殊無喜悅。破軍少帥坐在迦樓羅上,被一連五劍刺穿心口,五劍首尾相連,在心臟上刻下了一個五芒星的符號。
──然而奇怪的是、在最後生死的那一瞬,破軍卻並沒有絲毫想要拔劍反抗的樣子,反而用自己右手緊緊抓住了的左手,彷佛竭力對抗着身體裡的什麼東西。
在最後一劍時,兩個人之間的距離不過一臂,彼此眼裡的神色卻極其微妙。破軍凝視着刺殺自己的空桑女劍聖,嘴脣微啓,似乎在說着一句什麼──他心口的血順着光劍滴落,一滴滴落在劍聖的手上,殷紅刺目。
那樣凝固的一瞬,包含着無數無法言說的劇烈的感情,漫長得彷佛是永恆。每次他看到這幅圖畫,便不由的微微窒息。
數百年來,命輪不曾停止地旋轉着,每轉過一輪、便有更多的血和犧牲者出現──到底,他們這些人在做的一切,究竟是墓中女劍聖所希望的、抑或是她不願見到的?又有什麼,可以斬斷那一條血的鎖鏈呢?
北海來的鮫人站在蒼莽的暮色裡,恍惚地想着,眼眸裡露出一絲淡淡的困惑。
夜色降臨後,整個空寂之山籠罩在一片森冷邪魅的氣息裡。寒風刺骨,耳邊的鬼哭聲不絕於耳,時遠時近,彷彿隨着呼嘯的砂風一起在大漠上旋舞來回。
四壁上鑿有燈臺,火焰一明一滅,在寒夜裡散發出單薄的暖意。
半晌,洞窟深處水聲嘩地一響,旅人在水池裡沖洗完了身上的血和沙,撿起身邊的黑色長劍,將長衫重新披上,不作聲地走了出來。孔雀在洞口邊生了一堆火,正在燒着什麼,看到他出來擡頭招呼。
“嘿,這裡沒有什麼好東西招待你,但至少有水可以讓你洗個夠。”僧侶用枯枝將火堆撥開,裡面滾出幾個黑乎乎的糰子來,“這是前幾日牧民送來的沙芋,要不要來一個?”
旅人搖了搖頭,挑了一個離火堆遠的地方靠石窟坐下。
“也是,芋頭沒滋味。要是有個烤全羊就好了,可惜那些牧民太小氣。”孔雀便也不多客氣,自顧自地俯下身,從火堆裡撿起了兩顆芋頭,吹了吹上面沾的灰,想了想,彷彿是好容易下了決心,從懷裡摸出一物來:“對了,我這裡還藏着個羊棒子,要不要?”
旅人再度搖了搖頭:“我不吃葷腥。”
“哦?”孔雀忍不住呵呵笑了起來,“他孃的,你倒是比老子更像個和尚。”
他便不再理會同伴,徑直大嚼起來,吃得嘖嘖有聲。這個僧人看似普通,探手入火中取食卻面色不變,渾若無事。然而旅人默默看着,並沒有露出多驚訝的表情來。
這個來自西域的僧侶加入命輪已經四百年,身爲六大守護者之一,資歷甚至比自己更老。他說自己是中州的僧侶,精研佛法,曾被回鶻可汗封爲護國法王。修成羅漢果位後,他發下心願傳播佛法,翻越慕士塔格來到這片陌生的大陸。
然而他的真正來歷,卻一直是一個謎。不說吃肉飲酒,殺生修歡喜禪,光聽他滿口的粗話,哪裡有一點得道高僧仙風道骨的樣子?
這個中州來的和尚,到底爲什麼不遠萬里來到雲荒?
其實,“命輪”裡的每個人都是深不可測的吧?
即便整個命輪只有六個人,卻掌握了翻覆天下的力量──幾百年來,他們幾個天各一方,有着完全不同的人生。只有在每隔六十年一次天現異象、命運之輪開始轉動時,他們纔會從天下各處奔赴而來,各自歸位,履行屬於自己的使命。
九百年了,世間幾度輪迴,六位成員也有生死更迭,但命運的輪盤卻一直不曾間斷地旋轉着──到底又是什麼將這些素不相識的人聚在一起,前赴後繼、不懼生死,走着一條看起來似乎是永遠走不到頭的路?
那,又需要多麼強大的信念和願力啊……
強大到,居然可以衝破宿命和生死的束縛。
“我說,龍,這次你可做的有點過了。”孔雀一邊吹着芋頭上的灰,一邊頭也不擡地道,“我一直跟你說,殺人的時候要低調、低調!沒事幹嘛要在奪羊大會上出風頭?你以爲自己帥就要受萬衆矚目?”
旅人卻還是那樣淡淡然:“沒事的。”
“我操!怎麼會沒事?”孔雀蹙眉爆了粗口,將芋頭皮甩到他面前去,“我倒不是爲你擔心──人多眼雜,我只是擔心會暴露了秘密!”
被同伴厲喝,旅人這才收起了臉上的恍惚表情:“不用擔心。我在離開的時候對齊木格的所有人施了術法,銷去了他們的記憶──退一步說:對於整個雲荒來說,一直住在北海的我根本是個陌生人,就算我出現,也沒有人認得我是誰。”
“哦……”孔雀想了一下,點點頭,“也是。”
“一完事我就會回到從極冰淵去。”旅人抱着劍望着天空,“光陰無情,等下一次再回來,只怕整個雲荒上見過我的人也都已經死光了──還擔心留下目擊者做甚?”
孔雀一愣,撫掌大笑:“對極對極!我怎麼沒想到呢?他孃的你是鮫人嘛,和我們不一樣!”
旅人也笑了一笑,然而那個笑容卻是隱隱悲傷。
鮫人和人是不一樣麼?或許是吧。
“說實話,我倒真想去從極冰淵看一看。”孔雀一邊又赤手探入火裡撥拉着,搜索剩下的芋頭,“可惜這裡那麼多亡靈每天都蠢蠢欲動,讓人走開半天都提心吊膽……我守在這裡上百多年了,真該向星主請假休息個十年二十年的。”
“你可歇息不得,”旅人淡淡道,“找個我這樣的殺手容易,找一個可以超度亡魂的和尚可太難了。你走了,怕連星主也會發愁呢。”
孔雀大笑:“嘿嘿,你這是在恭維我還是諷刺我啊?”
剛吃不了兩口,一陣風從洞窟深處吹出來,森冷入骨。篝火猛然搖了一搖,幾乎熄滅。啾啾鬼哭近在耳側,黑暗裡似乎有什麼東西撲過來了。陰風襲人,孔雀的僧袍獵獵飛舞,頸上戴的那串佛珠忽然間竟動了起來!
一顆接着一顆,不受控制地跳動着,彷彿想要掙斷繩子飛出。
那一串佛珠不知道是什麼材料製成,每一顆都有寸許大,似珍珠又似象牙。然而奇異的是,既無珍珠的光澤、又無象牙的潔白,黯淡無光,顯得有些陰慘慘──此刻洞窟裡黑暗壓頂,那一串佛珠卻忽然間亮了起來,一顆顆光華四射,竟在孔雀的手裡活了一樣的劇烈跳動,幾乎將穿着的線扯斷!
幻覺般地、那些靈珠在迅速地渙散開來,每一顆珠子都幻化成了一張慘白的女子的臉,拼命地呼號掙扎,滿含怨氣凝望着,想要掙脫束縛,飛入世間。孔雀臉色一變,誦了一聲阿彌陀佛,連忙將其摘下,緊緊合在掌心,急速念動經文。
那一瞬,闢天劍上閃過了一道光,劍身微微顫了一下。
旅人默默將手放在劍柄的那一顆明珠上,低語:“紫煙,沒事。”
黑暗中,只聽孔雀合掌,低聲急促地念動經文,沒有絲毫間歇:“須菩提,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者,於一切法,應如是知、如是見、如是信解,不生法相。須菩提,所言法相者,如來說即非法相,是名法相……”
不知道唸了多久,黑暗裡的哭泣聲音小了一些,風朝後退縮,回到了洞窟的深處。那一串佛珠終於不再躍動,平靜了下來。被壓低的篝火猛然一跳,再度明亮。
火亮起來的時候,孔雀停止了誦經,呼出一口氣。
“血。”旅人望着他嘴角,簡單地提醒。
孔雀有些疲憊地笑了一笑,擦去脣邊沁出的血絲,“他孃的……方纔咬破舌尖連誦三遍《金剛經》,才把那些冤魂壓了下去。”
他在火邊坐下來,重新將佛珠帶上。不知爲何,那小小一串珠子在他手裡似乎有千斤重,費了很大的力氣纔將其重新戴回頸中。孔雀疲憊地嘆了口氣:“孃的,最近那些亡靈邪魔總是蠢蠢欲動,我擔心是它們感覺到了三百年一度破軍即將覺醒的徵兆。”
“時間不早,我們趕緊開始吧。”旅人默默點頭,握緊了闢天,“我爲你護法。”
孔雀走入內室,不一時便換了一身衣服出來。僧袍外加了一件金色袈裟,八寶毗盧帽上光華四射,襯得僧人更加面目莊嚴。相如秋滿月,眼似青蓮華,如佛陀降世,完全不似白日裡那一副粗魯放肆相。
旅人站了起來,緊跟在他身後走向洞內深處。
孔雀雙手捧起銅鉢,一路齊眉舉起,穿過長路直抵深處的千洞窟。
──雖然已經不是第一次來到這裡,然而一踏入這個最深處的洞窟,旅人還是在心裡微微一震:這座佛窟,又比六十年前看到的更加宏大許多。
這座洞窟位於空際之山的山腹深處,高達三十丈,鑿石而建,本是數百年前冰族征服大陸後屠殺空桑貴族的棄屍所在。然而九百年前光華皇帝中興空桑,復國後在山下舉行了盛大的祭典,將那些慘死的族人渡往彼岸,從此後這座地宮便告荒廢。
然而因爲此地的陰寒屬性,數百年後,漸漸有新的冤魂重新積聚。
佛教源自天竺,曾經一度隨着中州人的大舉遷徙入境,而在雲荒傳播得如火如荼。然而,隨着兩百多年前的那一場動亂,佛教和中州人移民一起遭到了抑制。在整個大陸範圍內有過一次大規模的“毀佛”行動,無數的佛塔被摧毀,寺廟被焚燒,典籍也被付之一炬。
那些在浩劫裡存活下來的僧侶,也失去了寺廟住所,而成了居無定所的雲遊僧人──孔雀也不外如此。
窟的中心是一尊於洞窟等高的釋迦摩尼,佛祖身後,卻是一隻展翅飛翔的神鳥。雙翅五彩絢爛,尾羽如扇子展開。神鳥迴翔於空中,俯首向下,似在聆聽佛祖說經。
旅人走過時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一眼,發現那隻鳥的眼神奇特,金黃璀璨,溫順裡竟隱隱顯露出兇惡殘忍的意味,尖利的嘴邊隱約有赤紅血色。
孔雀一路目不斜視地走進去,將銅鉢託至額心,對着佛祖深深一禮,然後將銅鉢供奉佛前,在蒲團上坐下,閉目合掌,開始念起了經文。
旅人不知道他念的是什麼經,站在一旁,只覺得他的聲音越來越莊嚴,到最後竟隱隱有肅殺之意。奇怪的是,隨着他的祝誦,銅鉢內那顆靈珠開始不由自主地顫動起來,彷彿活了一樣越轉越快,到最後,竟然沿着銅鉢的內壁飛速滾動,幾乎要飛出鉢去!
忽然間又有風起,石窟四壁的火把陡然熄滅。
“南無、喝囉怛那、哆囉夜耶,南無、阿唎耶。婆嚧吉帝。爍皤囉夜。娑婆訶──唵!悉殿都.漫多囉.跋陀耶,娑婆訶!”孔雀垂目誦經,到最後一聲幾乎音如洪鐘,聲如獅吼。
聲音未落,鉢中靈珠疾速飛出,在暗夜裡劃出一道光──說時遲那時快,僧侶伸手往虛空裡一斬,大喝一聲:“咄!何處去?”隨着那凌空一斬,他左掌心中放出盛大的金光。那個金色的命輪在急速旋轉,形成了一個漩渦!黑暗裡有什麼東西發出了一聲短促的驚呼,那道紅色的血光在黑暗裡湮滅,再不復見。
石窟裡一片寂靜。許久,只聽嚓的一聲,閃現的火光裡露出一雙深碧色的眼睛。
旅人點燃了火石,看着趺坐在佛前的僧侶,低聲:“結束了?”
孔雀點了點頭,臉色益發蒼白──他趺坐在佛前,左手手心裡的金光已經湮滅,身側那個銅鉢裡也已經空無一物。他默默唸着什麼,半晌纔將佛珠掛回了頸中。
──那一串佛珠本來有八十六顆,如今,赫然又多出了一顆!
“已經被淨化了。”孔雀喃喃,試圖將佛珠掛回頸中。然而不過片刻,那串小小的珠子似乎陡然間又重了幾分,他的手顫抖得越發厲害,竟無力擡起。
瞬間,那些珠子忽然齊齊一震,彷佛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量扯着,從僧侶的手裡憑空跳了起來!
──只聽得輕微的嚓嚓裂響,有幾顆珠子在一瞬間開裂。那些佛珠從線上斷落,裂開,墜向地面。不等落地,便在風裡化爲一張張猙獰慘厲的臉,呼嘯着,爭先恐後地向外衝去!
“呵──哞尼訇!”忽然間,孔雀發出了一聲大吼,雙手猛然一拍,重重合在一起,迅速結獅子印,雙目放光,眼神亮得嚇人。他急速唸了一句什麼,猛然迎風張口一吸──那一瞬,石窟內憑空旋起了一股劇烈的氣流,彷佛風暴陡然捲來!
那些逃逸的惡靈慘呼一聲,竟被一種巨大的力量剎那間倒吸了回去!
“不!”旅人脫口低呼。
萬籟俱寂。片刻,黑暗裡響起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聲,喀嚓喀嚓。那聲音,竟似是一頭魔獸在吞嚥着人的魂魄。然而等光線重新亮起來時,洞窟內卻別無他人,只有白衣如雪的僧侶站在那,緊緊閉着嘴,嘴角緩緩流下一行殷紅的血來。
“阿彌陀佛,善哉。百年執念,一朝消解。魂飛魄散,不入輪迴──這樣倒也乾脆。”不知過了多久,孔雀停止了咀嚼,看了旅人一眼。
旅人沒有回答,那一瞬他臉上的神色有些奇怪,右手緊緊地握在劍柄上,指尖略微顫抖。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孔雀看了看他的腰畔,“紫煙和她們是不一樣的。”
旅人依舊沒有回答,眼睛裡卻露出了苦痛之色。僧侶看了他一眼,將佛珠掛回脖子上。那串念珠一落到肩頸,他不由自主地往前踉蹌了一步,似是一座山直壓上來──那一串佛珠本來有八十七顆,如今只剩下了八十一,其餘皆化爲齏粉。
彷佛兩人都不知道該再說什麼,洞窟裡忽然陷入了令人窒息的靜默。
孔雀唸了一聲阿彌陀佛,托起銅鉢轉身走出了石窟:“接下來我要連續做三天三夜的法事。你累了一天,自己休息吧。”
來自北海的鮫人凝望着白衣僧侶的背影,又回頭看了看那一尊巨大的佛像──明滅的燈光下,佛陀身後的那隻神鳥凌空回顧,眼神凌厲,隱隱帶着嗜血的魔性。
那便是佛教裡的孔雀明王。
傳說中孔雀因雷聲而孕,十孕其九爲鳥而一爲人。性甚惡,好吃人,連佛祖如來亦曾被其一口吞下。如來無法,只好破其背而出。本欲殺之,爲諸佛所勸阻,遂押至靈山,封爲“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薩”。因爲專吃毒蛇毒蟲之類,體內充滿毒素,故此孔雀明王又被稱爲“污穢神”。
──這個來歷不明的僧人,似乎真和孔雀明王有着某種共通之處。
裡面這一場的法事做了很久,他和衣靠着石窟內,看着洞外日升日落,聽着數日毫不停歇的梵唱誦經,不由漸漸睡去。
夢境裡是白茫茫的一片,彷佛又回到了北方的從極冰淵裡。
童年時的他,被父親牽着,歷經千辛萬苦,來到了亙古荒蕪的冰川之上。
四周都是冰天雪地,看不到絲毫的色彩──唯有一朵蓮花開放在冰川上,大如輪盤,潔白晶瑩,柔靜多姿。花下,居然有一個穿着碧色長袍女子,面向冰壁而坐,半身埋在雪裡,並未回頭看此地稀有的來客一眼。
“碧祭司。”一隻手從背後將他推過去,是父親的聲音,“我把溯光帶來了。”
“伏波海皇,你不遠千里來到這裡,就是爲了這個麼?”終於,那個被成爲“碧”的女祭司開口了,卻沒有回頭,只是凝望着面前的冰川之壁。那片冰壁彷佛巨大的鏡子,映照着她清冷的容顏,如雪的長髮,也映照着孩子懵懂的臉。
“這就是溯光?很好。”碧望着冰川上的影子,脣邊露出了一絲微笑,“和我想象的一樣,這個孩子將來足以成爲海國的王者。你不必再猶豫了。”
孩子對王位傳承沒有概念,只是出神地看着那一朵巨大而美麗的蓮花,默默數着那一片片花瓣。一、二、三……層層疊疊,一共是一千片。
“可是溯源也非常優秀,”伏波海皇嘆息,“何況,他纔是真正的炎汐海皇的直系血裔啊!”
“就算再優秀,再嫡系,溯源的壽命也只是普通鮫人的三分之一,”碧坐在蓮花下,面向着冰川,聲音平靜,“你也清楚,因爲母系的血統的緣故,他最多隻能活三百年。”
“什麼?”聽到了好朋友的名字,一直默默數着蓮花的孩子忽然叫了起來,“你們說什麼?阿源……他只能活兩百多年麼?不可以!”
孩子說的天真,然而冰川上的兩個大人卻都陷入了沉默。
碧凝視着冰川上映出的那個孩子,眼神複雜,許久再度開口:“伏波海皇,不必猶豫。三百年前,炎汐海皇下詔將皇位傳給了你而非他自己的子孫,就已可見用心良苦──海國大難方已,如今更需要一個長壽健康的帝君,讓國家長治久安。”
“但溯源真的是個優秀的孩子,”伏波海皇還是嘆息,“你看了他一定會讚歎。”
“你的孩子也很優秀啊……”蓮花下的女祭司微微笑了一笑,凝視着映照在冰壁上的孩子,彷佛在透過一面鏡子看着久遠前認識的某個故人一樣。不知道看到了什麼,湛碧色的眸子裡變幻浮沉不定。
“是的……有一點像。但又不像。”
許久,她閉上了眼睛,吐出了低低的預言般的話語──
“聽着:這個孩子,長大後會成爲改變天下的人。
“如果我預見的沒錯,他,成年後將會選擇變身爲一個男子,驚才絕豔,幾乎可以媲美昔年的海皇蘇摩。他將帶領海國走出戰爭的陰影,讓子民們安居樂業。
“但是,世間變數無盡。成年後,他的命運會出現分岔──
“他會有想不到的福,也會有想不到的禍,然後還會遇到想不到的人。
“那之後的事情沒有人能預料:他或許能一生安然滿足,如我所預言的成爲一個卓越的海皇──或者,他的餘生會陷入不可捉摸的混亂,被命運的輪盤捲入急流,再也無法掙脫。”
“一切,都取決於那個想不到的人的出現。”
孩子聽得出神,忍不住開口:“那個人是誰?”
“是誰?你真的這麼早就想知道?”碧笑了,閉了閉眼睛,“我不能隨意泄露天機──但是,孩子,爲了滿足你的好奇心,我可以試着召喚那個人來讓你看上一眼。來吧。”
招了招手,示意孩子走過去到她身旁,
孩子側頭看了身邊的父親一眼,威嚴的海皇沒有反對。於是,他小心翼翼地提着衣襟,踏過白雪,靠近了那一個蓮花下的女祭司。
海國的女祭司擡起右手,輕輕點在了面前那一片冰川之壁上──那一瞬間,萬古不化的冰壁忽然化成了柔波盪漾的水面!冰壁上面映出了隱約的幻象,那是一個珠灰色的影子,剛開始很朦朧,就如浮在海面上的一抹倒影,後來才漸漸清晰起來。
仔細看去,那是一個女子的輪廓,彷佛被冰凍在冰雪深處。
“咦,我看不清楚!”孩子忍不住的好奇,將眼睛湊過去,鼻尖幾乎是貼着冰壁,忽地歡喜叫了起來,“哎呀!快看,她要走出來了!”
是的!那個被封凍在冰川深處的影子,居然在動!她從巨大的冰山裡走出來,速度越來越快,最後幾乎化成了一道流光。
“小心!”身後的女祭司忽然叫了起來,一把拉住了趴在冰壁上的孩子。
他猝不及防,被拉扯得猛然踉蹌,重重地仰面跌倒在雪地上。就在同一個瞬間,他看到那一道影子從冰的深處急速地逼近,呼嘯而來!
不……隱藏在冰川深處的,居然不是女子的剪影,而是一把利劍!
在孩子的驚呼聲裡,那把黑色的長劍破冰而出,化爲蛟龍騰空而去。萬仞高冰川在一瞬間碎裂崩塌,流星一樣從天而降,籠罩了仰面跌倒的孩子。
冰破劍出,一切忽然間如同鏡像,碎裂成了千萬片。
碎裂的鏡子從天而降,映照着世間萬物,折射出一片令人目眩的光。冰海,雪原,蓮花,女子,父皇……忽然間所有都不存在了。一切又恢復到了白茫茫的一片。而他獨自站在那一片空茫裡,不知所措。
在那一片空白茫然之中,他忽然聽到有一個清冷細微的聲音在歌唱,清冷縹緲,歌聲彷佛絲線一樣纏繞了他的心,隱隱作痛──
“仲夏之雪,雲上之光。
“悉簌飄零,積於北窗。
“中夜思君,輾轉彷徨。
“涕泣如雨,溼我裙裳。
“如彼天闕,峨峨千年。
“如彼青水,繾綣纏綿。
“山窮水盡,地老天荒。
“唯君與我,永隔一方!
“蹇裳涉江,水深且廣。
“脈脈不語,露凝爲霜。
“長路迢迢,滄浪滔滔。
“吾生吾愛,永葬雲荒!”[注1]
歌謠古樸,旋律簡單,三段都是一樣的音調,迴環往復,無窮無盡。如此的熟悉,彷彿已經在他的腦海裡迴響了無數年。多麼奇怪的歌謠啊……仲夏怎麼會有雪呢?夏季裡的雪,沒有落到地上就會融吧?暗夜消融的雪,不被任何人看見,短暫得就像是……愛。
他隱約間覺得這個歌聲非常熟悉,竟彷彿是在他的靈魂裡唱了千百年。
循着聲音看去,他看到了一個美麗的女子。
她用一條白練把自己高高地掛在了屋檐下,長髮如瀑垂落,在風裡微微散開,飛舞。再仔細看去,她後背上居然有一個窟窿,整個身體只剩下一個空殼。風從西海來,穿過她空空的身體,發出奇特的聲音,彷佛一個美麗無比的風鈴。她的一身白衣被吹得凌空飛舞,宛如肩後長出了一對翅膀。白練束着咽喉,她被吊在那裡,隨風搖擺,卻在輕聲地唱着歌,聲音空靈而美妙,彷佛雲中的妙音鳥。
他在檐下擡頭看着,淚水漸漸模糊了視線。
這個女子的聲音是如此熟悉……到底是誰?不等他想起,一陣風吹來,被白練懸着的女子忽地凌空而起,飄飛向了空中──衣裾在她身後獵獵飛舞,忽然間,竟幻化成了一對雪白的翅膀!
她背生雙翼,被風吹向了天宇,漸漸越飛越高。
“紫煙!”那一瞬,他認出她來了,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別走!”
那個飛去的女子凌空轉過了身,回首望着他微笑。她有着紫色的眼眸和純淨的笑,眼角彎彎,嘴角彎彎,酒窩裡盛滿了笑意。然而那種笑容卻是詭異的:沒有喜悅,沒有憤怒,也沒有哀傷,宛如用畫筆描上去一樣僵硬而冰冷。
忽然間,一道光芒籠罩了天地,在令人目眩的光裡她忽然消失了,有一隻白鳥從光芒裡飛起,展翅撲簌簌地飛向天宇。
“別走!”他用盡全力伸手去抓,“等等我!”
他不顧一切地追逐着那隻白鳥,在它即將展翅飛向天空時,終於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它!
“紫煙!”他失聲喊,欣喜若狂。
──抓住了!他抓住她了!她再也不能離開了!他可以把她帶回家去,等回到了碧落海,她就再也無法飛走了,他們就可以一生一世的在一起了!
然而,剛奔出不遠,他忽然覺得手心裡的東西漸漸冷下來,彷佛捏着一塊冰。怎麼了?他全身一震,驚駭萬分──帶着極端的忐忑,小心地將手指鬆開了一線,往裡看了一眼。
那一瞬,彷佛一桶冷水從頂心潑下,讓他僵硬在了那裡。那隻白鳥的雙翼已經摺斷,零落的白羽掉了一地。它很輕,幾乎沒有重量,平躺在他冰冷的手心裡,頭頸折了下來,無聲地垂着,一動不動。
“紫煙?”他喃喃低聲,語音顫慄,“紫煙!”
他跪在地上,用顫抖的手去捧起那隻死去的鳥。是的,他握得太緊了……因爲太想太想留住她,卻反而親手扼殺了她!
紫煙……紫煙!
他伏在地上崩潰般地痛哭,手心忽地傳來劇烈的刺痛──他低下頭,震驚地看到自己的右手上,居然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金色的命輪!
強烈不安令他拼命地去擦着掌心的皮膚,試圖將那個詭異的刻印抹去。然而,無論他如何用力,甚至揉破了皮膚沁出了鮮血,那個奇特的符號還是烙印一樣地留在他的掌心裡,依舊毫不受干擾地緩緩轉着。
“這、這是什麼?”他幾乎發狂,“這是什麼!”
“這是命輪啊……溯光。”耳邊忽然又聽到那個熟悉的聲音,低迴委婉,“它已經開始轉動了。它一直都在轉動──你我都在其中呢。”
“誰?”他霍然一驚,擡起頭,“是誰?”
沒有人。唯有那隻死去的白鳥躺在他灼熱的掌心,冰冷而僵硬。
“醒來呀……溯光!”那個聲音對他說,“已經一百多年了,別繼續做夢了。”
“紫煙!”他一驚,站起身來茫然四顧:“你……你在哪裡?我知道你一直都在!別躲着我了……求求你!我知道你一直都不曾離開!”
他重新開始奔跑,然而卻不知道那個聲音到底來自何方。他茫無目的地跑着,漸漸迷失在空白一片的天地間。
就在那一刻,他忽然聽到了一聲遙遙的梵唱──
“咄!苦海無邊,迷航知返!”
那是孔雀當頭棒喝的聲音,如滾滾春雷炸響耳際。
他霍然驚醒過來,冷汗溼透了重甲,一把握住了身邊的劍:“紫煙!”
闢天劍不知何時已經彈出了劍鞘,劍柄上那一顆明珠閃着黯淡微弱的光芒,淡紫溫潤,彷佛一滴淚水。他只看了一眼,便燙傷般地移開了視線。
“紫煙,剛纔是你麼?”他低聲,顫慄地用手指輕撫,“是你來夢裡和我相見麼?”
“他孃的,和劍說話的人都是瘋子!”斜刺裡忽地有人冷冷道。木魚停止,孔雀的聲音從石窟深處遠遠傳出,“龍,別傻了!都上百年了,你還是醒醒罷!”
“閉嘴!”他忽地站起來,心裡耐不住的憤怒與煩躁。
“呵。”孔雀冷笑了一聲,不再理會,“那你繼續發夢吧!”
旅人拄着劍踉蹌地站起來,來到石窟最深處,在那一眼泉水裡拼命擦洗着自己的左手,一直到皮膚出血。然而即使是冰冷而潔淨的水也始終無法洗去那個金色的烙印,更無法洗去夢裡那種如影隨形的罪惡感。他頹然跪倒在水邊,忽然間爆發似地低喊了一聲,忽地從水裡擡起了漆黑的長劍。
啪的一聲鈍響,是利器重重抽在血肉上的聲音。
一下,又一下,飛濺的水花濡溼了他蒼白的臉。跪在水裡的人緊咬着嘴脣,眼裡涌動着壓抑的光,狠狠用長劍抽打着自己的背。
他下手很重,背上衣衫轉瞬縱橫碎裂開來,血從淤青的傷痕下沁出。然而他卻一聲不吭地承受着,用闢天劍毫不留情地抽打着自己的背,緊緊咬着牙。一直到抽打了上百下,整個背部佈滿血,他眼裡那種可怕的光才熄滅下去,將頭埋入冰冷的水下,一動不動。
血濺滿了漆黑的劍鞘,也濺上了那一粒明珠。
等他將頭重新擡起的時候,卻正看到孔雀不知何時已經站在水池的臺階上,默默地看着他。
“原來你背上的傷並不是乾裂的痕跡啊……如今好一點了麼?”僧侶的臉上卻沒有一絲驚詫,合十唸了一聲阿彌陀佛,“不過,你不必掩飾。通過肉體的痛苦來令靈魂解脫,其實也是苦修的一種方式。”
旅人沒有說話,只是用泉水洗清闢天長劍,手指還在微微顫慄。
“做一個殺人者,很痛苦吧?”孔雀嘆了口氣,“特別是你這樣本性善良的人。”
旅人冰冷的手劃過漆黑冰冷的劍和溫潤的明珠──是的,怎麼能不痛苦呢?他本以爲從殺掉紫煙開始,自己的心便已經徹底的化爲齏粉,再也感覺不到痛苦了。然而他低估了靈魂掙扎的時間長度。這一百多年來,每次殺一個人,那些無辜者最後的眼神卻依舊能令他感覺到錐心刺骨的痛,深刻的罪惡感如附骨之蛆一般無法甩脫。
昨夜之所以會做這樣的夢,也是因爲那個新死在自己手上的薩仁琪琪格公主吧?
那個大漠公主,原本應該是一個多麼嬌貴美麗的少女,受寵,幸福,深懷着對未來生活的憧憬──然而,一切都在他的手下化爲冰冷的碎片。
“孔雀……”他跪在水裡,沉默許久,只低低說了兩個字,又頓住了。
“嗯?”僧人回答。
“……”旅人的手微微一震,沉默了很久,才問,“值得麼?”
他並沒有說別的,然而同伴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龍,我們是暗夜裡的行者,不被世間所見。但我們所做的一切,絕不會是白白的犧牲。”孔雀平日粗魯放肆的語調忽然變得分外莊嚴,低語,“正因爲有‘命輪’的存在,這片大陸才至今平安──這是確實存在的結果,無須懷疑。”
“我覺得我快要支持不下去了,”旅人虛弱地喃喃,“每殺一個人,都讓我覺得彷彿回到了當年不得不殺死紫煙的時候!──太痛苦了,我不能把這樣一個噩夢反覆做上幾百年。”
“你錯了!”孔雀卻陡然一聲斷喝,打斷了他,“正因爲你們當年做了那麼大的犧牲,所以如今才更不能半路放棄。否則紫煙的死就毫無意義!”
旅人握劍的手顫抖了一下,彷彿灼傷般的挪開了視線。
僧侶默默將合十的手攤開──在他的左手心上,那個金色的命輪還在緩緩的旋轉,他的聲音響起在空曠莊嚴的佛窟的:“龍,今年又是三百年一度的大劫到來之日。不要猶豫,去吧!”
“好吧……”旅人沉默許久,長長嘆息了一聲,將劍握在手裡,“那你多爲我念幾遍經吧。”
“你沒有罪過,”孔雀低聲,“即便你的手上沾滿了血。”
“那就爲那些冤死的亡靈多念幾遍經。”
此刻天已經大亮了,朝陽斜斜地照射入佛窟深處,每個神佛的眼眸都發出微微的光芒來,似乎都在垂下眼睛,望着這兩個人微笑。旅人握劍在朝陽裡站起,對那個徹夜苦修的僧人低聲:“孔雀,我得走了──趁着天還沒亮下山,免得讓附近的牧民看到我來過這裡。”
僧侶沒有挽留,只是扔過來一件外袍讓他換上,低聲囑咐,“如果有空,你還是去看看明鶴那邊吧……我有不好的預感。”
旅人點了點頭,握劍轉身,穿過無數的佛像向外走出去。
外面晨風凜冽,半是暗夜半是明霞。
天還沒有亮。外面的天是一片靛青色,濃如黑墨,隱約透出一點點藍意。風很冷,在山下呼嘯來去,猶如鬼哭,彷佛冥冥中有一根看不見的鞭子趕着幽靈們遷徙。在空寂之山上俯瞰下去,西荒蒼茫雄渾,黃沙千里,綠洲猶如一塊塊寶石鑲嵌在沙海里,成羣的牛羊和牧人逐水草而居。
所有這一切都是活着的、在動着生長着的,和從極冰淵的蒼白冷寂全然不同。
只是,失去的人永遠不會再回來。
霞光裡,他握着劍,默默望着山下的大地,長髮迎風獵獵飛舞,脣角忽然露出一絲微笑,對虛空中某個不存在的人低語,“紫煙,你看,太陽從慕士塔格那邊升起來了。”
長劍沉默無聲,唯有上面那顆明珠在日光裡折射出一道瑩光。
“很美麗啊……你看到了麼?”旅人凝望着天際,輕輕嘆息了一聲,平靜低緩的聲音卻有了一些起伏。他在霞光裡微微側過頭去,彷佛被躍出大地的朝陽刺得無法睜開眼睛。有一滴淚水從他眼角滑落,錚然落入腳下的塵土。
已經多少年過去了……一切都面目全非,只有日月如舊升起。
年少輕狂的時候,鮮衣怒馬的鮫人少年懷着對雲荒大陸的憧憬,從遙遠的碧落海迢迢而來,在雲荒度過了奢靡放縱的青春。在某一段時間,十年、或者二十年裡,他曾經四處遊歷,過着揮金如土醉生夢死的生活,認識了許多所謂的朋友,參加過無數宴會歌舞,恣情放縱,熱鬧一時,風光無限。
──少年的他迷戀陸上人類的生活,有一度甚至遺忘了自己其實並不屬於這裡。
可惜人世光景匆匆,人的生命太過於短暫,無法和鮫人的漫長歲月相匹配,卻給心魂帶來太多的損耗──許多鮫人畢生才能經歷的,他在短短二三十年裡全部都經歷過了一遍。那時候他也不過剛剛一百七十歲,心卻蒼老得彷彿過了一生。
當仲夏雪逝、紫玉成煙,他才發現原來族裡自古相傳的訓導是對的:“鮫人最好不要離開自己的國度,更不要輕易愛上陸上的人類──因爲人類可以用短短的一瞬,擊潰你漫長的一生。”
──可惜,輕狂無知的少年往往要歷經挫折艱辛,纔會明白老人們諄諄教誨的良苦用心。
而那時候,往往又已經太遲。
從空寂之山下來時,他看到了古墓前的人羣──那是一羣西荒的牧民,拖兒帶女地自發前來祭掃這座荒涼的墓,個個風塵僕僕。朝覲的人們將陳列好供品,沒有美酒羔羊,竟是一籃籃的鮮美桃子。大人們牽着孩子,手把手地細心教導他們應該如何舉杯,如何跪拜,如何向墓裡的女仙祝頌祈願。
孩子們學得非常認真,一絲不苟地跪拜,小小的臉龐上有光澤閃現。
傳說中,數百年前,空桑的女劍聖慕湮曾隱居大漠的這座古墓裡。當時她雖重病在身,卻依舊斬殺邪魔保護了一方安寧,被牧民們視爲神靈──如今百年過去,當持續興盛的空桑人都幾乎忘記這位挽救過國家命運的女劍聖時,大漠上誠樸的牧民們卻始終將這個異族女子銘記在心,世代不忘。
旅人看着那些孩子們澄淨的眼神,心裡微微震動。
──童年的信仰,本來就是這個世上最珍貴堅定的力量。正是因爲世間有這樣的心靈力量在召喚,命輪纔會在數百年裡一直轉動下去吧?那一瞬,他眼裡流露出了極其複雜苦痛的光,默默握緊了左手:這隻手上所做的一切,墓裡的那個人若是在天有靈,到底是會讚許,抑或阻止?
“奇怪,你們看!”一個牧民陳列好了貢品,用柔軟的皮革擦着古墓上的石頭,忽然嘀咕了一聲,“這個高窗上怎麼會有個手印?──看樣子還是新近印上去的,難道有人進過女仙的墓?”
“誰敢驚擾女仙?說不準是有人已經先我們來祭拜過了。”另一個牧人回答,小心地從石頭縫隙裡拈出三根不到一寸的小梗子,“你看,還有人來點過香!”
大人們面面相覷:古墓荒涼,居然還有別的人惦記着墓裡的女仙?
“拜完了女仙,該去拜明王了吧?”孩子們興高采烈,彷佛這一場漫長的朝覲只是一次快樂的旅行,“明王會給我們摩頂吧?他可厲害了,還剛殺了一隻薩特爾!”
“胡說!你怎麼知道就是明王殺的?”
“當然了!齊木格附近除了明王,哪裡還有這麼厲害的人呀?一定是他!”
“哼……我聽說最近有個藍頭髮的妖人也來了齊木格,他打敗了拉曼,還殺了薩仁琪琪格公主!──說不定這隻薩特爾也是他殺的呢!”
“胡說,那個妖人是壞蛋,壞蛋和薩特爾都是一路的!怎麼可能是他殺的?”
他隱身於一旁,默默地聽了一會兒,轉身離去。
自從那一場曠世大戰結束,神的時代已經過去。九百年了,破壞神被封印、龍神歸於龍冢,真嵐白瓔去往彼岸歸墟,海皇蘇摩也化爲藍天碧海上的長風。那些擁有神一樣力量的人終究歸於虛無,如今的空桑恢復了人治,在凡俗的生活裡漸漸重新繁榮。風砂埋沒了那些過往──那些頑劣的孩童不知道,那些虔誠的大人也不知道,那座墳墓裡究竟埋葬了怎樣的傳奇,幾個輪迴以來,這座古墓又是怎樣牽引着宿命的線,讓無數人在百年後還被深深地羈絆。
太陽已經升起來了,照耀在墓碑上,溫暖而冰冷。
那種溫暖,那些死去的靈魂、和活着的死靈魂,能夠感受到麼?
“紫煙……”他仰起臉,在大漠的清晨裡凝望湛藍色的天空,右手溫柔地撫摩着劍柄,用一種奇特的聲音喃喃,“我們又要去狷之原了……一百二十五年前,我們就是在那裡相遇遇的──你還記得麼?”
劍柄上的那顆明珠閃爍着晶瑩的光華,沉默而溫潤。
[注1]:這首《仲夏之雪》是我在沈瓔瓔那個版本上重寫而來的。原版本可參見《滄浪紀》
[注2]:《搜神記》:“吳王夫差小女紫玉悅童子韓重,欲嫁之,不得,氣結而死。重遊學歸知之,往吊於墓側,玉形見,贈重明珠,因延頸而作歌。重欲擁之,如煙而散。”後來比喻少女辭世爲“紫玉成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