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雪衣明鶴

西海上連夜的血戰終於停了,島嶼在一瞬間消失,無數船艦的殘片和殘肢斷臂浮沉在海面上。在天明之時,朝陽從海面上升起,將染血的碧海映照得一片殷紅。

生死如日月交替,夜晚過去後,每日的朝陽還是一模一樣。

同一時刻,來自北海的旅人也已經來到狷之原東側。

清晨的荒漠裡風砂獵獵,旭日浮出沙海,晨光裡有微弱的暖意。遠遠地看去,百里之外有一抹黑灰色浮現在視線裡──那是一座巨大的牆,在晨曦裡宛如蛟龍橫亙大漠之上。

這,便是雲荒大陸上唯一可以與白塔媲美的偉大建築:迷牆。

牆高三十丈,綿延九百里,北側和空寂之山南麓相接,南側直抵紅蓮海岸,蔚爲壯觀。八百多年前,雲荒剛結束動亂,劫後餘生的空桑人開始休養生息。然而當時被逐於西海上的冰族還時常上岸擾亂雲荒,空桑人開始於邊界修建此牆,前後歷時一百多年終於完成。因其附近多暴風飛沙,白日裡亦迷離不可見,故稱之爲“迷牆”。

一道迷牆,生生將狷之原從雲荒上切割出來,內外兩重天:牆內是富庶平安的大陸,牆外則是猛獸遍佈、風砂漫天的恐怖海角。

迷牆附近設有空寂大營,數百年來一直有上萬的空桑大軍駐紮戍邊,日夜警惕冰族的入侵。因爲近年來空桑國力強盛後對滄流冰族採取了進攻的姿態,白墨宸率領大軍征討於西海之上,冰族節節敗退,無力侵犯雲荒,因此迷牆附近守衛的壓力便輕了大半。

旅人沿着空寂山脈的山脊行走,避開了山腳下駐紮的軍隊。

此刻是清晨,應該是軍營裡出兵操練的時間,大隊人馬應該在轅門和馬場那裡雲集。然而奇怪的是,此刻他尚未走近,一陣紛雜的聲浪已經傳入耳畔──聽其聲勢之大,幾乎像是爆發了一場戰爭!

看着底下的景象,他不由停下了腳步。

風從西邊的海上而來,吹得人睜不開眼睛。狷之原的邊緣上一片混亂,風沙裡只隱約見到一隊隊人馬來回奔忙,個個手裡都拿着巨木石塊,頂着狂風衝向黃沙最深處──旅人不由微微一驚:怎麼了?駐紮在空寂之山的空桑大營今日竟然全數出動,難道是冰族越過迷牆入侵了?

“快補上!快!”風裡的聲音紛雜而混亂,“這邊要塌了!快用圓木頂住!”

“沒有圓木了!剛纔用的是最後一根!”

“那先用肩膀頂住!再拿石頭塞上缺口!”

“隊長,沒用!石頭……石頭在風口上根本放不住!──剛放上去就被風吹得往回滾,反而壓傷了後頭的好多兄弟!”

“不行!隊長,那邊、那邊又出了一個缺口!”

“他孃的!這洞是什麼時候破出來的?!”

“不、不知道……在清早的時候,巡邏的兄弟就看到南邊一里外有個大洞了!剛堵上,又接二連三的出來更多!”

“隊長!牆、牆要塌了!”

“死也要頂住!退後者斬!”

戰士們在號令聲裡奮不顧身地往前,然而從西面襲來的狂風吹得人根本睜不開眼睛。迷牆在崩塌,缺口一個接着一個地出現在綿延百里的牆體上。風是如此的大,從裂縫裡尖刀一般鑽出來,那些巨石滾木剛填上去就紛紛滾動,反而將那些戰士吹得立足不穩往後退了幾丈──蒼黃色的龍捲風呼嘯而來,風裡隱約傳來一陣奇特的血腥味,令人慾嘔。

旅人站在山腰上,看着底下的漫天黃塵,眉頭開始蹙起。不對勁!這樣的景象,根本不像是普通的沙暴來襲的模樣!難道是狷之原上的魔──

“砰!”風暴裡忽然傳出一聲巨響,彷佛什麼陡然崩裂。

“牆塌了!”風裡傳出士兵們驚懼的呼喊,“天啊……那、那是什麼?”

前方的人羣轟然後退,彷佛看到什麼極其可怖的東西一樣,發出一聲震天的大喊──原來隨着那一聲巨響,高大的城牆四分五裂,豁然裂開了一個極大口子!裂開的口子裡,有一股股蒼黃色的東西不停漫出來,彷佛觸手一樣沿着裂口往外爬,很快便佈滿了牆壁。

有士兵嘗試着揮刀去砍那些藤蔓般四處攀爬的東西,一刀下去,卻如入無物──原來那竟是一股股的流沙,從牆後透出,活了一樣地蠕動!

“薩特爾……是薩特爾!”空桑戰士發出一聲驚呼,四散奔逃。

牆在急劇地裂開,聲音清晰可聞。旅人蹙眉,按劍從山麓掠下。他看到那個缺口裡有黃色的砂風疾速瀰漫出來,一片烏雲騰起,低低壓在天際,黃沙一股股被從地上吸起,旋轉着升入雲層,一眼看上去彷佛一棵棵巨大的、會走路的樹!

“不好!“他脫口低呼,按劍衝入了狂風之中。

迷牆在不停地崩塌,崩裂的口子越撕越大。裂口裡依稀可以看到狷之原那一邊的可怖景象:成千上百的棵“樹”在缺口後搖晃,爭先恐後地想要擠出來!風砂裡傳來邪魔狂喜的吼聲,整個地面都在顫抖。

終於,第一股狂風從迷牆後徹底掙了出來。那隻薩特爾操縱着旋風破牆而出,它的背後則滿是密密麻麻的邪魔,正準備跟隨着頭領從缺口洶涌而出。

他急掠而上,從腰間拔出劍來。然而,那一隻薩特爾已經破壁而出,即將完全掙脫。他一劍尚未擊下,蒼黃色的旋風便包圍了他,將他整個吞沒。

那一瞬,背後忽然傳來一聲厲嘯,一道金色的光芒劃破了風砂,箭一般沒入黃塵最濃處──風裡忽然發出了一聲慘號,那股包圍着他的黃色流沙猛然一震,往後退縮了一下。

“快逃!”依稀中,他聽到背後有人對着他大喊。

然而他沒有聽,趁着那個空檔,斷然揮劍斬去──闢天劍上陡然爆發出了長達數丈的劍氣,橫空而至,將那一道旋風攔腰斬斷!血雨從半空灑落,邪魔發出臨死前的嚎叫。他沒有閃避,冒着迎頭的漫天血雨,從那個缺口裡直躍了進去。

一落地,顧不得四周密密麻麻的邪魔環伺,他立刻單手撐地,急速念動咒語。

“等等我!”背後有人急喚,居然還有一個人從缺口裡躍了過來。

就在那個人躍進來的剎那,他念完了咒語的最後一個字,用手猛擊地面,低喝一聲,發動了咒術──一瞬間,一股巨大的力量從地底涌起,那一斷崩塌開裂的牆體轟然閉合!

“你──”隨之躍進的人目瞪口呆,看着風砂裡的藍髮旅人。

看服色,這個年輕人居然是方纔那一羣丟盔棄甲的空桑戰士之一,矮個子,黑皮膚,滿臉的疙瘩,身量單薄,頭髮蓬亂。不知道爲了什麼,在所有同伴都狼狽而逃時,這個人卻反而跟着他躍入了迷牆之後。

“你……你是鮫人?”那個空桑戰士不可思議地看着他,“你會術法?”

四周砂風呼嘯逼來,旅人沒有時間回答他的問題,從沙地上一躍而起,身子凌空、劍光如同弧般劃出,只是一劍,便將數個逼近的邪魔斬爲兩段!

那樣的身手,更是讓旁邊的空桑戰士看得兩眼放光。

“翻牆走。”他落下地來,簡短地說了幾個字,“逃吧。”

“逃?誰會臨陣逃脫?”那個戰士揚聲回答,個子不高氣勢卻不小,回手又是一箭,空中一隻邪魔嘶叫着落下,回首睥睨,“你!不許羞辱人!看着吧──”

他忽然擡起手,勾手撥絃,卻是一箭射向了頭頂的天空──那一箭呼嘯如風,直直沒入頂上低低壓着的烏雲裡,流星一樣毫無蹤跡。四周的魔物本來被那一箭的氣勢震懾,往後退了一退,此刻看到那一箭射空,便又齊齊咆哮着撲了過來。

然而旅人卻立刻揮劍,護住了自己的頭頂。

邪魔撲來的瞬間,天空裡忽然發出了奇特的呼嘯,燦爛的金光照耀了天宇──那一箭消失在天空,卻化爲無數道金光疾射而落!那一道箭光在半空中一分爲二、二分爲四,在剎那間分裂成無數道,擴散,射落,將方圓十丈內的所有魔物洞穿!

若不是旅人反應得快,便要連着一起被金光從頭頂貫穿。

這一劍秒殺了數十隻魔物,彷佛明白了這兩個對手的厲害,剩下的邪魔遲疑了一下,忽然間不約而同地後退。只是一轉眼,那些密佈如林的道道旋風從迷牆邊散開了,遠遁荒原。風暴散開,半空黃沙漸漸落定,大地也不再騷動,似乎那些邪魔已經再度蟄伏地底。

頭頂重新明亮起來,日光從高空灑落,照在荒原上僅有的兩個人身上。

方圓一里地內血污狼籍,竟彷佛下了一場血雨。大漠上空曠而冷寂,只有一道道旋風呼嘯,奇特的黑色氣息籠罩着一切,蒼黃色的風之林裡奔馳着食人的魔獸──這些猛狷是空桑人特意放到這片海角的,生性殘忍,會吞噬一切踏上這片土地的人。經過百年繁衍,狷類數量龐大,早已成了狷之原的主人。

這片荒涼的原野上甚至沒有一棵草,光禿禿的地面上都是滾動的礫石,在太陽下呈現出奇特的五彩光芒,石頭間隙裡偶爾能看到蜥蜴簌簌爬過,吞吐着赤紅色的信子。

原野的那頭便是西海。

──而在海天之間,平整的地平線上有一座突兀的山。在那座山的附近,一道道旋風來回逡巡,涌動的沙漠的顏色居然是漆黑的!

那個空桑戰士顯然也是第一次進入迷牆背後的世界,面對着夢幻般的一幕,呆呆看了半晌,脫口而出:“哇,狷之原原來就是這種鳥不拉屎的模樣?──也太沒勁了吧?枉費我……”說到這裡他頓住了口,看了一眼身邊的人,悻悻然:“你是誰?劍法不錯嘛。”

“你的箭術也不錯,”旅人轉過身,語氣淡淡,“很少見。”

“嘿,當然!知道厲害了吧?”那個空桑戰士收起了弓,哼了一聲,拍了拍箭囊,“我可是劍聖門下的人!”

“劍聖?”旅人微微一驚,隨即搖了搖頭。

剛纔那個人的一箭雖然也用的是氣勁,在一瞬間將真力注入,通過弓弦發射,看模樣和劍聖門下的凝氣成劍乍看到頗有幾分類似。然而,內行人一看便知道無論從手法、運氣,還是力量分配上,其實都完全兩樣。

“別不相信,我的師父可是清歡哪!”看到他搖頭,那個矮個子的空桑戰士拍了拍空空的箭囊──那裡面只有一支金色的小箭,奇怪的是箭頭居然做成了劍的模樣,箭尾上還刻有劍聖門下的閃電紋章。旅人蹙眉端詳着那支不倫不類的箭,不置可否,卻聽那個空桑戰士繼續吹噓:“清歡!當代的劍聖,武道的聖者!──你也該聽說過吧?”

他點了點頭,沒有否認:“當然。”

這些年來他雖然遠在海外,但對於劍聖一門的事情卻是瞭如指掌:劍聖一門傳承九百餘年,如今已經是雲荒大地上最大的門派,門下學劍之徒多達數千人。五年前,先代女劍聖蘭纈去世,她的大弟子清歡繼承了劍聖的稱號。然而清歡如今不過三十許的年紀,貪花好飲,行蹤無定,雖然門徒遍天下,至今卻尚未正式收過一個傳人──又哪來的這麼一個弟子?難爲這個空桑人說謊說的如此流利,簡直理直氣壯。

他沒有拆穿對方的大話,只道:“難怪你敢躍過迷牆來。”

“嗨,那當然!”那個年輕戰士滿臉得色,然而回頭一看瞬間恢復得完好無損的高牆,不由收斂了輕狂。他伸手小心地推了推,驗證那並非虛假的東西,他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鮫人,嘀咕:“是真的牆?你……你的法術真的很厲害!這是非常厲害的五行煉成術吧?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在那麼短時間內……”

旅人看了那個空桑士兵一眼,眼神微微變化,這個人懂得的倒是不少,不像個普通人。

然而他沒工夫搭理這個空桑人,自顧自往前走:“你翻牆回去吧。我也要做事去了。”

沒有走出幾步,眼前一晃,那個空桑戰士居然又攔在了前頭,彷佛忽然想起了什麼,目光炯炯地看着他,殷切而激動:“啊!對了,你是海國人吧?傳說中九百年前,劍聖西京曾經將《擊鋏九問》傳給了鮫人!──剛纔你那一招,難道就是‘九問’?”

他沒有回答,只是越走越快。

“喂,問你呢!別擺臭架子。”那個空桑人急了,上來扯住他衣襟,剛一觸及,隨即又觸電般一樣的鬆開手,“哇,怎麼這麼冰?”

他捧着自己的手,不可思議地看着這個鮫人。方纔只是短短的一觸,這隻手就彷佛凍僵了一般,血色盡退,溫度急劇降低,青白色的肌膚上甚至結了一層嚴霜!若不是他縮手得快,這一層霜便要迅速沿着手肘層層封凍上來。

旅人淡淡:“你不是說自己是劍聖門下麼?自然看得出那是不是九問。”

“……”那個人被他反駁得無話可說,視線一轉,落到了他腰畔的黑色長劍上,又發出一聲驚呼:“闢天!”他一個箭步竄過來,看着他手裡的劍:“這……這把劍,難道是闢天?天啊!真的是闢天!”

旅人一震,終於停下腳步,認真地看了這個人一眼──劍聖一門作爲雲荒武道的最高象徵,如今早已是天下第一顯赫的門派,凡是大陸上的遊俠便個個自認是劍聖門下,所以他絲毫不奇怪這個空桑戰士的誇誇其談。

然而能認出這把劍的來歷,卻讓他覺得詫異。

這是一把具有傳奇色彩的劍,據說數千年前被星尊大帝持有過,後來作爲空桑和海國友好的象徵,被海皇蘇摩贈送給了空桑的光華皇帝真嵐,一直珍藏於帝都伽藍城。這片大陸上看到過它的人也只是極少數,而這個空桑人竟然一眼就認了出來!

“是吧?是傳說中的闢天吧?”那個空桑戰士驚喜萬分,眼珠子都不轉地盯着看,手指蠢蠢欲動,“傳說它是世間至寶,由龍冢裡的蛟龍之牙製成,然而自從八百多年前西恭帝駕崩之後,雲荒上就再也沒有人知道它的下落了……啊,這麼說來──”

他忽然跳了起來,看着藍髮的鮫人:“你……難道是偷來的?”

旅人看了那個人一眼,眼神越發的冰冷。

一個普通的空桑戰士根本不可能知道那麼多。這個人是誰?百年來,自己一直隱秘地來往於雲荒,從來不曾被任何人看到蹤跡。然而這次一個不慎,似乎惹上了麻煩。

“哎,你想幹嘛?”感覺到了他眼裡一掠而過的殺氣,那個人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然而一語未落,旅人立刻出手。也不見腳步移動,便瞬間到了那個空桑戰士的身側,快如鬼魅地捏住了對方的肩胛骨──他這次的出手簡單利落,沒有任何花俏招式,唯一的便是快,快到幾乎肉眼無法看清。

那個空桑人還沒回過神,便落入了他的掌握。

“喂,你……你要幹什麼?”那個人拼命地抖動肩膀,卻甩不開他,“很……很痛!該死的,你想殺人滅口麼?”

然而更爲吃驚的卻是那個旅人──方纔他的出手很重,那一捏之下,便是薩特爾那般的邪魔都會當即脊椎斷裂,眼前的這個空桑人肩膀單薄,然而被他重手扣住,居然還能若無其事地說話!

那個空桑人掙扎不脫,臉色一變,忽地叫起來:“看!那邊怎麼有一個人?”

旅人看到他眼睛圓瞪,直直看着自己身後不遠處,不由下意識地順着他的視線回過頭去看──然而,就在轉開視線的那一瞬間,只覺得腕上微微一痛,彷佛有什麼東西極快地咬了自己一口。

旅人閃電般回頭,手指一錯一捏,指間竟捏住了一條細如小指的蛇。

那條蛇是從那個空桑人的袖口無聲無息地鑽出來,趁着他微一分心,猝不及防地咬中了他的手腕。然而旅人的反應也是驚人,那條小蛇剛剛鬆口,甚至來不及縮回身子,他便已經探手用中食二指捏住了蛇頭。

“喂喂,快放開我家金鱗!你要捏死它了!”那個空桑人沒有料到他的身手如此敏捷,蛇居然被他捉住,不由脫口驚呼起來。然而肩膀還被他抓着,怎麼也掙扎不開。

旅人冷哼了一聲,手指加力,便要捏碎那個小小的蛇頭。

然而,就在這一瞬間,一股奇特的麻木從手腕處急速升起,黑線一樣的逆着血脈蔓延,只是一次呼吸之間,他便覺得整條右臂無法動彈。不好──他來不及多想,下意識地轉過左手,立刻封住了右臂肩窩處的血脈。

然而只是這麼一鬆手,那個空桑人便立刻游魚一樣地從他手底滑了出去,掠出了一丈遠。

“嘿嘿,知道空桑人的厲害了吧?”他回頭望着他笑,伸手彈了彈那條小蛇的腦袋,安慰了一句什麼。金蛇似乎受了驚嚇,哧溜一聲重新鑽進了他袖口的暗袋,再也不肯探出頭來,“我數到十,你就等着去黃泉路吧!”

旅人握着自己的肩膀,看到一絲黑氣如同蛇一樣從手腕迅速上升。

“怎麼樣?服氣不服氣?”那個空桑人退開數丈,將箭重新搭上了弓,瞄準了他,冷哼,“死鮫人,來到沙漠這種地方,居然還想和我鬥?”

旅人低聲:“你絕不會是空桑軍隊裡的人──你到底是誰?”

“我是誰?我是空桑劍聖的弟子呀!”那個人笑了一聲,得意非凡,“這下知道厲害了吧?趕緊磕頭道歉,把那把闢天劍雙手奉上來,說不定小爺一高興,還能給你解藥呢!”

就在對方得意洋洋地大話之間,旅人忽然間毫無預兆地發力,身子驀地如箭般衝出──然而這一次那個空桑人顯然也已經有了準備,他一動,他便立刻也跟着後退,輕身功夫居然也算不錯。不過那個空桑人的速度和他比起來便只能算慢動作,所以即便是一早有了防備也來不及躲開,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再度一把抓住了自己的肩膀。

旅人冷冷看着她,沒有說話。上次是大意才着了道兒,這次他也學乖了,捏住的是空桑人的另一邊肩膀,避開了藏有金鱗的一側,時刻警惕。

“該死!你怎麼能那麼快?!”那個空桑人不可思議地看着他,卻是毫不驚惶,一連聲問下去,“不會吧?莫非你真的得到了那一卷《擊鋏九問》的真傳?……你到底是誰?怎麼會有闢天劍?來這裡又是幹什麼?”

他彷佛絲毫沒有覺醒到自己俘虜的身份,還問了一大堆問題。旅人沒有聽完,不耐煩地蹙眉,舉起了另一隻手對準他的後心。

“喂喂!”知道對方要下狠手,那個空桑人連忙大叫起來,“你不要解藥了?”

旅人搖頭:“不用。龍血解百毒。”

“什麼?龍血?!”那個空桑人再度吃了一驚,脫口,“你有龍血?天啦……”他看了一眼對方被蛇咬過的手腕,發現那一條黑線果然已經在迅速的淡去,不由更加吃驚,“該死!你可真是了不起,居然真的找到了龍血!──你……你難道去過從極冰淵?天啦!居然有人,不,有鮫人去過那個地方!”

他幾乎完全忘記了自己立刻便要有殺身之禍,只是眼睛放光的嚷嚷:“可以帶我去那裡麼?求求你了!──我、我會給你很多很多錢的!只要你帶我去!”

“無人可以靠近聖地。”旅人冷冷回答,似是再也不想和這個空桑人多話,手指一錯,再度加力──那一瞬,他聽到一聲咔嚓的輕響,似乎是襯在衣服裡什麼東西被捏碎了。

“哎呀!”那個空桑戰士陡然痛呼起來,聲音尖利。

“原來穿了貼身軟甲,難怪。”旅人低低道,看着從那人袍子底下簌簌掉落的金色碎片。那是有着細碎紋路的軟甲,打造的非常精密,每片不過三分之一指甲大小,穿在身上就如衣服一般柔軟輕捷,行動絲毫感覺不出累贅。

他忽然有點吃驚,擡頭看了一眼這個空桑人。

這分明是西海上滄流冰族鍛造的頂級戰甲:“鮫綃戰衣”,由密銀混合了鮫綃鍛造而成,輕便柔軟,卻又堅不可摧,一般只配備給少將以上的戰士。在雲荒上幾乎從來不曾看到過此物,除非是軍隊繳來獻給帝都的戰利品,供皇家御用。

這種東西極其昂貴,據說在黑市上一件可以賣到五十萬金,而且還有價無市。

“你到底是誰?”旅人語氣凝重起來,手下不知不覺加重了力道。

“我,我只是個路過的人!”軟甲被捏碎,那個空桑戰士這一回是真的痛到了骨頭裡,聲音都變了,“我不是壞人……別殺我!我爹還在家裡等我呢……”

“……”他看着那雙年輕明亮的眼睛,一時間手微微一顫。

“求求你別殺我!”那個空桑戰士顯然非常會察言觀色,看到他的臉色微緩,立刻換了一個腔調,苦苦哀求,“最多……最多我發誓不告訴任何人我在這裡見過你、見過這把闢天劍好了!我發誓,一個人都不告訴!真的!”

“閉嘴!”旅人不快地低喝,心頭有些煩躁──這個空桑人果然聰明絕倫,轉眼就猜到了自己起殺機的原因。

“我發誓!”那個空桑人舉起一隻手來,流利無比地起誓,“天地爲證,我絕不向任何第三人提及今天發生的事和‘闢天劍’三字!如有違反,讓我下地宮被機關射得萬箭穿心、開棺材被殭屍咬得血肉模糊,就算僥倖生還,回家也被我爹罵死!”

這一連串的毒誓發得當真蹊蹺拗口,旅人一時間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然而感覺到對方語氣中的誠意,他不由得微微鬆開了手上的力度。

“哎呀,痛!”他手才一鬆,那個空桑戰士便趁機掙脫──剛纔被旅人抓住了半晌,他的肩胛骨都幾乎被凍得結冰了。他揉着幾乎被捏碎的肩,痛得眼裡淚珠直打轉。然而這一次他沒敢再逃跑,顯然也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從眼前這個鮫人手裡逃脫。只是揉着肩膀,仰天吹了一聲口哨,彷佛表示不屑又彷佛表示自己的勇敢。

旅人沉默片刻,終於道:“你如果真的能……”

就在那一瞬間,只聽噗拉拉一聲,砂風裡有什麼東西俯衝而下,巨大的黑影籠罩了頭頂。凌空衝下來的是一隻巨大的鳥,雙翅展開足足有一丈寬,朱羽赤目,迴旋於那個空桑人的頭頂,似乎聽到了命令,猛然一個俯衝掠了下來。

而不遠處,另一隻黑色的鳥已經在遙遙接應,嚴防着地面上的人繼續攻擊。

旅人不由倒退了一步,驚詫不已──那,居然是比翼鳥!

傳說中比翼鳥出於天闕山脈,是世間罕見的靈獸,九天之上雲浮城三女神的座駕,絕不會聽命於一個普通的人類。眼前這兩隻鳥兒,雖然體型看上去略小,卻顯然也是上古神獸的模樣──這個空桑人到底是什麼來頭?

那一瞬,他有些猶豫不決,忽地覺得衣襟一動,似乎有風輕輕吹過。那個空桑人從他身側掠過,一點足跳上了鳥背,身手迅捷無比。比翼鳥展翅欲飛。

“站住!”那一瞬,旅人猛地回過神來,剎那掠過去,形如鬼魅般扣住了對方的手腕,一翻一拖,厲喝,“給我下來!”

“哎呀──”那個空桑人尚未逃脫,發出了一聲痛呼,被他硬生生從鳥背上拖了下來。

“把闢天還給我!”旅人扣住對方的手腕,一轉一捏,只聽嚓的一聲響,一把黑色的劍從空桑人的袖子裡滑了出來,落到了沙地上,赫然便是闢天──這個空桑戰士個子不高,身形也單薄,真不知道他的袍袖裡是怎樣藏下這麼長一把劍的。

“手法很快嘛。”旅人冷冷道。

“哼!那又怎樣?”被抓了現行,那個空桑戰士卻絲毫沒有羞愧的神色,噝噝吸着冷氣,負痛抗聲道,“我……我只發誓不泄露你的秘密,可沒發誓不偷你的東西!”

他說得這樣的理直氣壯,反而讓旅人有點愕然。然而,如今重任在身,他實在也沒有時間再糾纏下去,搖了搖頭,重新舉起手來:“看來,陸上的人類,實在是不可相信。”

看到他的神色,那個空桑人嚇得往後一縮:“你……你要幹什麼?殺了我,我爹不會放過你的!”見得狠話不湊效,他的語調立刻又放軟了,哀求:“只要你不殺我,我什麼都會答應你,你可以變成全天下最富有的人……”

然而任憑他舌燦蓮花,旅人只是笑了一笑,將手按在了他的後心上。

“啊!”那個空桑戰士感覺到後心一冷,失聲驚呼。冰冷的寒意從後心涌來,幾乎可以瞬間凍結人的血脈。可是,不等他跳開,在心跳幾乎驟停的一瞬之後,居然什麼都沒有發生──那個人只是將手貼在他的後心上輕輕印了一下,然後便將他往前一推:“走吧!”

鮫人手心裡不知何時浮凸出了一個金輪,發出淡淡的光。

“你、你對我做了什麼?”那個空桑人掙脫,驚疑不定地看着他,捧着手腕瑟瑟發抖,嘴脣都變得蒼白,“你手心裡那個是什麼東西?你……你是不是對我下了咒?”

“還不走?”旅人重複了一遍,眼裡有殺氣。

幾度被抓又幾度被放,那個空桑人已經心膽俱裂,成了驚弓之鳥。一聽到他語氣的轉變,立刻吃了一驚,生怕他又要動手,連忙往後一跳,瞬地跳上了比翼鳥的背。巨大的朱鳥回過頭親暱地蹭了蹭主人,騰空而起,展翅飛向遠方。

“嗨,聽着!別以爲我會感激你的不殺之恩!”那個空桑人在鳥背上轉頭,遠遠地扔下一句狠話,“出了狷之原外邊就是我的地頭,有本事留下姓名,咱們青山不改綠水長──”

一語未畢,人卻已經去得遠了。

他望着那一片烏雲迅速移動遠去,在風裡搖了搖頭,嘴角露出恍惚的笑容。

沒有必要,因爲他們再也不會重逢。百年來,他一直居於海外,這次從北海來到雲荒大陸,只是爲了六十年一度的大劫──如今任務接近完成,只要做完剩下的那兩個目標,他便要重新回到從極冰淵裡去了。鮫人的生命比陸上人漫長十倍,等下一次他再度出關來到這裡,又應該是六十年以後了。

──到那個時候,眼前這個不知道姓名的空桑人也只怕早已經埋骨地下。

人類的生命,和鮫人相比只是短暫的一春一秋吧?若是紫煙沒有死,如今也早就在造化枯榮的力量下紅顏皓首,化爲枯骨──然而,即便是鮫人,在生命長達萬年的龍神和雲浮翼族面前又算是什麼呢?所有的一切,無論長久和短暫,其實都是相對的。

這世上,沒有任何東西能夠真正的永恆。

更何況在方纔的剎那,他已經對這個人施下了術法,等到明日的第一縷日光照到身上時,她很快就會忘記一切,如同他們從未相逢。

旅人默默的想着,看着懷裡拿出的一卷羊皮地圖,辨認着上面標記銀色箭頭的方位──那裡標記的是明鶴的居所。

這個命輪裡僅有的兩名女性之一,在七十多年前加入組織,常年駐守在這一片狷之原上,守望神山,從不離開一步。他只在六十年前和她合作過一次,那之後便再也沒有見面。

“我們要去見明鶴了,紫煙。”旅人輕撫了一下劍柄上的那顆明珠,低聲說了一句,回頭向着狷之原深處走了去。然而,走不了幾步,他的目光忽然凝定了──

剛纔那個空桑人沒有騙他,在後方一百尺開外的沙地上,居然真的有一個人!

那個人被半埋在黃沙裡,雙眼怒睜,手裡還抓着什麼。看神態,似乎是要從流沙裡奮力掙出。不過當旅人走到他身側時候,已經明白這個人已經死去。那個人的皮膚已經乾裂如薄薄的羊皮紙,有一隻蜥蜴從他的嘴巴里爬了出來,吞吐着赤紅色的舌頭。

旅人蹙眉,伸出長劍插入對方腋下,將這具屍體從沙土裡撥出來。只聽嚓的一聲,那具軀體應聲而出,滾落在黃沙上,一動不動。那是一個冰族人,有着純金色的頭髮和蒼白的肌膚,手裡握着一把被震斷的軍刀,穿着鎮野軍團軍人才穿的銀黑兩色戎裝。

然而,奇怪的是那具屍體卻只有一半──彷佛被奇特的利刃攔腰截斷,那個人的軀體從腰部以下便赫然缺失,斷口平滑如鏡,竟然沒有一絲血跡濺出。

“風之刃?”他看了一眼那個巨大的傷口,脫口而出

那是明鶴的獨門秘技,這個雲荒上再無第二人能夠施展──然而,不到萬不得已,明鶴是絕不會動用這耗盡全部精神氣的絕技,如今難道……

旅人心裡震驚,急速奔向地圖上指定的那個銀色箭頭方位。

走不到一丈,又看到屍體的另外半截。顯然那個冰族人是在奔跑中被殺的,上半身倒下時雙腿奔馳的速度沒有衰竭,竟然在被攔腰斬斷後還奔出了一丈!他停下來注目了片刻。這些冰族的軍人大有昔年破軍之風,也都是個個悍不畏死,堪稱鐵血。

越往前走,屍體越多越密,到最後甚至每一丈見方的沙地上便躺着兩三具。那些人清一色都是戎裝的冰族軍人,死狀完全一模一樣。那些屍體呈輻射狀倒地,每個人面向不同方位,均在同一個剎那被一種奇特的巨大力量攔腰斬殺!

旅人站在荒野裡,回顧了一下週圍的情況:這次死亡區域的半徑足足有五六十丈,殺戮在一瞬間發生,數百人被一起腰斬──那樣的力量極其可怕,連他自問也已經超出了自己能力的極限。

“明鶴!”那一瞬,他心裡的不安也終於到了一個極限,拔腳狂奔,“明鶴!”

在風砂漫天的荒原上,有一座礫石堆砌而成的簡陋小屋孤寂地佇立在地平線上,是狷之原上唯一具有人類居住的象徵。在黃沙翰海中,顯得如此的熟悉而又淒涼。

旅人飛掠而至,奔向那座石屋。

那裡是殺戮之風的中心。越往石屋附近靠近,地上倒下的屍體便越多。石屋外已經找不到可以落腳的地方,無數屍體密密麻麻鋪疊着,一具壘着一具,彷佛這些人是從四面八方悄然包抄了這個居所。每個人在倒下時頭顱都朝向石屋的方向,手裡的武器都奮力向前刺出,彷佛在和什麼極其可怕的敵人做着殊死的搏殺。

石屋上下插滿了箭矢,門窗完全破裂。門半開着,裡面黑黝黝的一片,無聲無息。

“明鶴!”旅人推開了門,低聲,“你在麼?”

沒有人回答他。房間裡空無一人。屋裡凌亂,有打鬥的痕跡。爐火已經滅了,灰裡凝結了暗紅色的血。一個冰族軍人倒在門內,另外兩具屍體則倒在了爐竈旁不到一尺之處,手裡的武器均被斬爲兩段。

“明鶴?”沒有看到同伴屍體,旅人微微鬆了口氣,低聲呼喚,“你在麼?”

門外有極其微弱的聲音響了一聲,他悚然一驚,手一按窗臺飛身掠出。

屋檐下有一串小小的風鈴,上面掛着一串紙折成的鶴,紙鶴下綴着一個鈴鐺,正在風裡微微搖響──那一瞬旅人猛地倒退了一步: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在乍然擡頭看去的時候,他彷佛看到那裡懸掛的不是風鈴,而是一個死去的女子!

“紫煙!”他脫口低呼,手卻不由自主地握緊了劍柄。

那一粒明珠在他指間流轉出一道溫柔的光。

幻象轉瞬即逝,當他凝神再看的時候,只看到風鈴在錚然飄轉。那一串紙鶴掛在檐下,最後一隻的翅膀上似乎濺上了一滴血。他輕輕舒手將那隻紙鶴摘了下來,熟練地拆開──紙鶴傳書是命輪裡用來傳遞消息的秘術,居於北海的他早已熟悉無比。

紙上照例印着淡淡的鳳尾羅花紋,依稀帶着清淡的芬芳──那是身爲傳信使者“鳳凰”帶給荒原上同伴的最後一個信息:“三百年大限又至,龍已出海。小心。”

看到這裡,他忽然警覺,拔出闢天一個側身貼住了牆。

劍尖指向屋後的某一處──在那裡,剛剛傳來沙子流動的簌簌聲,彷佛地底有什麼東西在動。那聲音混雜在漫天砂風裡,只有聽覺極其敏銳的人才能識別。

“誰?”旅人低聲喝問。

屋子後面,竟然有一個美麗的小小花園。設了結界,沙魔們不敢逼近這裡,屋後的地裡種滿了金光菊和紅棘花,足足有兩尺多高,正開得繁茂──看來獨居大漠的明鶴過得實在枯寂,竟然開始做這樣無聊的事情。

此刻這些花草被壓倒了一大片,冰族戰士的屍體一直延續到了這裡,密密地鋪疊,幾乎讓人無處下腳。旅人暗自一驚:從屍體的密度和死態來看,這裡赫然便是那一場殺戮之風發出的中心!那麼,明鶴呢?明鶴在哪裡?!

他四處逡巡,忽然發現花海的深處躺着一個女子。

正當他準備上前時,又一聲輕微的簌簌傳來,地上躺着的女子手指忽然一動!彷佛知道厲害,旅人毫不猶豫地立刻後退,然而還是稍微慢了一些,只聽嗤的一聲,衣襟被悄然而來的凌厲劍氣劃破,露出了裡面金色的軟甲。

“明鶴,是我!”他連忙低聲。

風在荒原上呼嘯,那個女子身上落滿了黃沙。聽到他的聲音,她在花叢深處勉力坐起,看了過來──這個女子年紀約二十多歲,容色清麗,皮膚白皙,不像是西荒大漠裡出生的人。她手指顫了一顫,吃力地擡起,在空氣中輕輕屈伸,彷佛在無聲期待着什麼。

“是我,龍。”旅人搶身上前,握住了她的手,“你怎麼了?”

雙方掌心的金色轉輪扣在一起,相互呼應,查證了對方的身份,她終於放鬆下來,喃喃,“啊……你、你竟然來了?太好了。”

“你怎麼了?”旅人低聲問,“這裡到底出了什麼事?”

然而,下一個瞬間他的臉色又變了:“你的眼睛?!”

“龍,‘他們’又來了……又來了。”明鶴的臉色非常蒼白,雙手比他更冷,雙眼是空洞的黑色,直直望着前面,“我的眼睛已經盲了……經脈、經脈也已經……呵,我、我就快要……”

她對他笑了笑,那個笑容極其脆弱疲憊,彷佛是一盞已經佈滿了裂紋的琉璃盞,在最後一下輕輕敲擊裡砰然碎裂成千片──她鬆開手,重新倒了下去。

“明鶴!”旅人失聲驚呼,連忙俯身將她抱起。

只是短短一瞬,他的同伴便已經發生了可怖的變化。她在迅速衰老,身體輕得可怕,一隻手便可以托起。他只看了一眼,便確定了同伴的傷勢已然無可挽救:她身下的沙漠上染滿了血跡,衣衫寸寸碎裂,連她全身的精神氣都已經消耗殆盡──她在一瞬間蒼老,再也不復多年來用幻術維持着的美麗外貌。

“我……我盡了力。”明鶴的聲音吐出在空氣裡,彷彿薄得透明,“但是他們這次來的人……實在太多了!七架螺舟。幾乎是七個百人隊啊……西海岸邊守護的空桑軍隊已經被全數殲滅,我、我攔不住那麼多人,只能用了‘風之刃’,一瞬間把這些人都斬殺在……”

“我知道。”旅人低聲,“別說了,好好休息吧。”

“嗯。是、是該休息了……總算可以休息了。”皺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攀爬上來,明鶴笑了一笑,喃喃,“那麼多年,真太累了啊……”

旅人凝望着同伴在垂死中迅速蒼老的臉龐,眼神蒼涼。明鶴是他們中的年輕一輩,算起來,他只見過她兩次:第一次是在六十年前的行動裡,而這第二次,竟就是爲她送別。

這就是命輪中人的宿命麼?可以控制天下興亡,卻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

“對了!那個女人,銀舟裡的女人!星槎聖女!”明鶴剛筋疲力盡地闔上眼睛,不知道忽然想到了什麼,又睜開,急促地抓住了他的手,斷斷續續地開口,“他們、他們從西海上岸,在海上守衛狷之原西側的空桑船隊……已經、已經被他們全數擊潰了。那些戰士不顧一切地守護着她,一路衝到這裡……我攔不住。”

她的聲音不可遏制地重新衰落下去:“可是,戰後我搜檢了方圓十里,都沒有看到這個銀舟裡的女人……她、她還活着麼?那艘銀舟……到底去了哪裡!”

旅人臉色微微一變,忽然間想起了迷牆迸裂的異象。

“星槎聖女?”他脫口。

“是啊……”明鶴喃喃,“他們派那麼多人護送銀舟,一定有什麼……有什麼……”

“我會找到她。”他低聲安慰垂死的同伴,“接下來的事就由我來做。”

“嗯……那麻煩你了,龍。我、我沒有做好我的份內事……下一次,讓星主選一個更好的人來接替我吧。”明鶴輕輕吐出一口氣,似是有點不好意思地喃喃,用盡全部的力量將自己的左手交到了對方的手心裡,握緊,“龍,你知道麼?我不叫明鶴……我是望海郡的白族人。好象在小時候,父母都叫我……叫我什麼呢?阿雪?

她茫然地笑:“呵。太久了……我都忘記了我的本名。”

“……”他默默地聽着,不知道該對這個瀕死的同伴說什麼。

就如他當年也不知道對垂死的紫煙說什麼一樣。

“名字算什麼呢?代號?還是一個人的本真……?”明鶴喃喃,神智慢慢渙散開來,“龍,我們認識了幾十年……可是……即便到死,我都不知道你的名字啊。”

“一轉眼就是一生啊。”垂死的人淡淡的笑了起來,在那一剎回憶起了久遠的童年,臉上籠罩着一層光:“龍,我不知道你們其他幾個人都是怎麼想……但,我不後悔把一生獻給了命輪。能擔當起這樣的重任,守望破軍,扼住命運之輪,一劍能當百萬敵……也算是不錯的人生啊……呵。”

她喃喃說着,聲音越來越微弱──

“不過,這樣的人生,一次也就夠了。而來世……我希望能做一個普通人家的孩子。再也、再也不要……成爲命運輪盤的守護者……”

漸漸地,微弱的聲音終於停止了,一望無際的荒原上只有砂風凜冽呼嘯,一股股旋風在小屋附近徘徊來去,彷佛一座昏暗巨大的蒼黃色樹林。如此的荒涼而詭異。

他看着在銀舟裡停止呼吸的同伴,忽地俯下身去,耳語。

“阿雪,我的名字叫做溯光。溯源之溯,光芒之光。”溯光嘆息,在她耳邊輕聲低語,“是碧落海鮫人之國的皇太子,也是你這一生裡曾經並肩戰鬥過的同伴。”

這是他第一次告訴命輪裡同伴自己的真名。然而,她卻是再也聽不見了。

靠着秘術維持着的美麗容顏在死亡來臨時瞬間消解,明鶴的遺容枯槁而衰老,恢復了一個八十歲人類所該有的模樣。隨着主人的死亡,花園四周設下的結界也悄然消解,狂風和飛沙肆無忌憚地呼嘯而來,將那些嬌嫩美麗的花朵扯下、撕裂。

在主人死去的瞬間,她生前種下的那些花也在同一瞬間凋零。

直到死去,她的手還死死地握着自己的手。溯光輕輕放開手──在那隻頹然落下的消瘦的手掌裡,金色命輪正在悄然地消失,隱匿於人的生命深處,再無蹤跡。

他凝望着死去的同伴,心裡忽然微微刺痛。

無論如何,她還是比紫煙幸運的吧?因爲到了最後,她終於可以徹底的解脫。死亡終結了這一生的所有苦痛和守望,輪迴永在,在下一世裡,她就能夠無憂無慮地重新生活。

而紫煙呢?他們呢?

夕陽裡,百花凋零,他捧起一捧流沙,細細灑落在她身上。

沙子密密流瀉,生命如露水般消逝無痕

在花園裡埋葬完同伴後,已經是夕陽西斜。他回到明鶴所居住的石屋裡,草草檢查了一遍,將一切可能和“命輪”有關的東西都就地消滅,然後回到廊下,將那一串風鈴摘了下來──數十隻紙鶴被串在上面,一隻連着一隻,彷彿凝固的歲月見證。

溯光將那些紙鶴在手心粉碎。

當紙屑如雪般灑落大漠時,他再一次想起了他的同伴。她那樣的一生,如此孤寂而冷清,只有這片無聲的大漠見證了她的最好年華。她是一個隱身的人,一生的存在沒有任何證明:沒有朋友,沒有親人,沒有愛人。獨居荒野,唯有這些紙鶴傳達着唯一來自人世的訊息,從千里之外迢迢飛來,停駐在她檐下。

雖然相識了幾十年,他卻不瞭解自己在這世上僅有的幾個同伴。不過,她一定是慣於寂寞的人吧?然而,即便如此,女人的本性卻不曾泯滅,內心裡卻始終珍藏着對於美麗的渴望──否則,這樣一個畢生獨居荒漠的女子,爲何要用幻術來維持日漸蒼老的容顏,又爲何要種植這些無人可見的花?

花開花謝無人見,紅顏皓首無人知。

無論這一切是多麼的美麗,在她空白如雪的一生裡,卻永遠不會有人來欣賞。

溯光默默闔起手,在她的墳墓前祝禱,心裡沉寂如水:像他們這樣的人,雖然擁有超乎世人的力量,卻只能終其一生行走在黑夜,無法和人世有任何關聯。星主說過,在命輪裡,每一個人都像是一座別人永難抵達的島嶼,或者像永遠保持着恆定距離的命輪六支,相互依存、各司其職,卻畢生只能相望。

可笑的是,即便是這樣的人生,居然還有人至死不悔。

埋葬了同伴後,他沒有停留,掩上了石屋的門,朝着夕陽西下的方向走了開去,斜陽把他的影子印在了沙地上,拉得很長很長。他知道過不了多久,便會有一個新的人來到這裡,成爲石屋的新主人,繼續着漫無邊際的守望的人生──那個人,無論男女,都會有一個新的名字叫做“明鶴”。明鶴永不會死,正如龍、鳳、麒麟和孔雀也永遠不會死一樣。

只要不停有新的人加入,前赴後繼地祭獻上全部的生命和力量。

他一直向西走──明鶴已經死了,剩下的事如今要由他來繼續,所以他必須去確認一下某些事。比如說:那些入侵的冰族人是否還有殘黨?那艘銀舟和所謂的星槎聖女到底去了哪裡?他們是否已經進入了那一座封印着破軍的神山,驚動了沉睡的魔?

第十六章 八井坊第五章 機械師望舒第十四章 麒麟第七章 盜寶者琉璃第十四章 麒麟第十二章 凋零之花第一章 蓮花第十章 分飛第十七章 風雲變第四章 劍聖慕湮第五章 機械師望舒第十四章 麒麟第一章 蓮花第十三章 夜來第十二章 凋零之花第七章 盜寶者琉璃第十三章 夜來第十六章 八井坊第十四章 麒麟第十五章 傘序 章第十七章 風雲變第十二章 凋零之花第十二章 凋零之花第三章 孔雀明王序 章第十四章 麒麟第一章 蓮花第六章 雪衣明鶴第八章 冰封金座第八章 冰封金座第一章 蓮花第二章 長冬夢旅人第一章 蓮花序 章第六章 雪衣明鶴第十一章 沉睡森林第十一章 沉睡森林第三章 孔雀明王第十六章 八井坊第三章 孔雀明王第十一章 沉睡森林第十七章 風雲變第六章 雪衣明鶴第四章 劍聖慕湮第十四章 麒麟序 章第十一章 沉睡森林第八章 冰封金座第五章 機械師望舒第十四章 麒麟第十章 分飛第七章 盜寶者琉璃第三章 孔雀明王第二章 長冬夢旅人第七章 盜寶者琉璃第十三章 夜來第五章 機械師望舒第十一章 沉睡森林第十章 分飛第十三章 夜來第十章 分飛第十四章 麒麟第七章 盜寶者琉璃第十五章 傘第八章 冰封金座第十五章 傘第五章 機械師望舒第八章 冰封金座第三章 孔雀明王第七章 盜寶者琉璃第十七章 風雲變第六章 雪衣明鶴第十章 分飛第十四章 麒麟第六章 雪衣明鶴序 章第七章 盜寶者琉璃第四章 劍聖慕湮第十六章 八井坊第十二章 凋零之花第十六章 八井坊第十五章 傘第十二章 凋零之花第六章 雪衣明鶴第五章 機械師望舒第三章 孔雀明王第五章 機械師望舒第七章 盜寶者琉璃第十六章 八井坊第五章 機械師望舒第十三章 夜來第四章 劍聖慕湮序 章第三章 孔雀明王第十二章 凋零之花第四章 劍聖慕湮第一章 蓮花
第十六章 八井坊第五章 機械師望舒第十四章 麒麟第七章 盜寶者琉璃第十四章 麒麟第十二章 凋零之花第一章 蓮花第十章 分飛第十七章 風雲變第四章 劍聖慕湮第五章 機械師望舒第十四章 麒麟第一章 蓮花第十三章 夜來第十二章 凋零之花第七章 盜寶者琉璃第十三章 夜來第十六章 八井坊第十四章 麒麟第十五章 傘序 章第十七章 風雲變第十二章 凋零之花第十二章 凋零之花第三章 孔雀明王序 章第十四章 麒麟第一章 蓮花第六章 雪衣明鶴第八章 冰封金座第八章 冰封金座第一章 蓮花第二章 長冬夢旅人第一章 蓮花序 章第六章 雪衣明鶴第十一章 沉睡森林第十一章 沉睡森林第三章 孔雀明王第十六章 八井坊第三章 孔雀明王第十一章 沉睡森林第十七章 風雲變第六章 雪衣明鶴第四章 劍聖慕湮第十四章 麒麟序 章第十一章 沉睡森林第八章 冰封金座第五章 機械師望舒第十四章 麒麟第十章 分飛第七章 盜寶者琉璃第三章 孔雀明王第二章 長冬夢旅人第七章 盜寶者琉璃第十三章 夜來第五章 機械師望舒第十一章 沉睡森林第十章 分飛第十三章 夜來第十章 分飛第十四章 麒麟第七章 盜寶者琉璃第十五章 傘第八章 冰封金座第十五章 傘第五章 機械師望舒第八章 冰封金座第三章 孔雀明王第七章 盜寶者琉璃第十七章 風雲變第六章 雪衣明鶴第十章 分飛第十四章 麒麟第六章 雪衣明鶴序 章第七章 盜寶者琉璃第四章 劍聖慕湮第十六章 八井坊第十二章 凋零之花第十六章 八井坊第十五章 傘第十二章 凋零之花第六章 雪衣明鶴第五章 機械師望舒第三章 孔雀明王第五章 機械師望舒第七章 盜寶者琉璃第十六章 八井坊第五章 機械師望舒第十三章 夜來第四章 劍聖慕湮序 章第三章 孔雀明王第十二章 凋零之花第四章 劍聖慕湮第一章 蓮花